血性文章此中看:房向东的鲁迅研究
2016-05-16陈漱渝
近些年来,中国重大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究竟有哪些呢?
隔行如隔山,对其它专业我不敢妄评,单就鲁迅研究领域而言,除开2005年出版了一部更为严谨但仍有不足之处的新版《鲁迅全集》外,其它既能引人注目又能站得住脚的重大成果,还真是不多。
原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孙乃修先生,到美国哈佛大学访学之后,又到加拿大定居,他在大学开设鲁迅研究课程。孙乃修先生有专著《思想的毁灭——鲁迅传》,封面赫然写着两句广告词:“推倒一尊谎言垒砌的巨像,剖析一个阴暗偏狭的灵魂。”这就是他的鲁迅观。令人讶异的事情,还有一件发生在今年年初。有一位学者根据他六十年的研究体会,发表了一个新论:“鲁迅研究不是科学。”理由是鲁迅研究“没有标准答案,没有统一答案。”
可是,难道凡没有标准答案就不能称之为“科学”吗?据我所知,西方的“科学”(Science)一词有一个历史演变过程,到十九世纪初才获得现在的意义。所谓科学,其实就是人类认识和解释世界的不同方法和途径。不能用有无标准答案,作为科学与伪科学的分水岭。相反,科学体系的特征是兼容并蓄而且不断接受质疑和批判。
不错,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中的确说过,不同的读者读了《红楼梦》有不同的领悟:“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但这并不意味着“经学家”、“道学家”、“才子”、“革命家”、“流言家”的看法就都正确,而只是反映出经典作品解读中有一种多解和歧解现象,属于接受美学的研究范畴。
其实,这种一文多解的现象并非鲁迅首先发现。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第五》中,就谈到不同读者阅读《楚辞》有不同的关注点:“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意思是:才能高的人读《离骚》能博采它的宏伟体制,一般人只是援引其中的一些漂亮词句,吟诵的人接受其中对山川的描写,而刚启蒙的小孩子只能拾取其中那些香草美人的句子。鲁迅本人的看法是,凡客观事物均有其“本色”和“本相”,曹雪芹写《红楼梦》也终究有他的“作者本意”。经过版本考证和参阅新、旧红学的各种观点,鲁迅倾向于《红楼梦》中的描写“大部分为作者自叙”的看法,“知曹雪芹生于荣华,终于零落,半生经历,绝似‘石头”(《中国小说史略·清之人情小说》)。这就是鲁迅的研究结论。
由此可见,无论是自然科学抑或社会科学,其最高追求无非是“求真”二字,而要达到“求真”的目的,就需要坚持科学的立场,运用科学的观点,掌握科学的方法,发扬科学的精神,遵循科学的道德。可以明确地说,鲁迅研究不仅是一门学科或学科的分支,本身就属于科学研究范畴,否则岂不会成为吹牛和扯淡吗!
鲁迅研究既然是科学,其中自然就会有是非曲直之分。当然,无论是研究了六十年,还是只研究了六年、六个月、六天乃至六个小时,谁也不能自认为穷尽了真理,把不同观点都视为异端邪说。在“求真”的长途中,的确需要有“海纳百川”和“自以为非”的精神。不过在目前的鲁迅研究界,我认为更缺乏的是是非之心和敢于直言的勇气。
可能是为了矫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中那种“扣帽子”、“打棍子”的恶行恶习,新时期的有些学者似乎习惯于表白自己有一颗包容一切的“平常心”,直言好辩往往被视为“左”的流毒。在这种文化氛围中,房向东以“鲁门走狗”自豪,向一切贬损鲁迅的妄人妄语开战,自然就成了另类。
何谓“平常心”?
我以为,真正的“平常心”是一种对世事的洞察,能够处变不惊,即使在“山穷水复疑无路”的绝境中,也能持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观信念。如果把“平常心”当成庄子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如果把平常心等同于杨坤演唱的《无所谓》,则是对“平常心”的曲解。
房向东有一段话给我的印象极深。他说,他有时是“因为愤怒而写作”。他之以写《鲁迅批判的再批判》这部书,纯粹是因为越读某“文坛刀客”的文章越生气,生气到不提笔批驳就吃不饱睡不香的程度,“如果不批驳他,我的气郁积于心中,那会生病。”
我理解房向东的心情,认为这是得鲁迅真传之人的肺腑之言。鲁迅在《再论“文人相轻”》一文中说得明明白白:“文人不应该随和,而且文人也不会随和,会随和的,只有和事佬。”又说:“文学的修养,决不能使人变成木石,所以文人还是人,既然还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非,有爱憎;但又因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爱憎也愈热烈。”曹丕《典论·论文》中强调“文以气为主”,这种“气”就是沛然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正气”。洋溢正气的文章就是血性文章,而血性源自明确的是非,热烈的好恶,而且为了表达这种情感能够不计得失,不计利害!
那么,有是非之心就必然显得不包容么?我认为,真正的包容精神应该是鲁迅倡导的“拿来主义”精神,也就是蜜蜂广采百花酿制蜂蜜的精神,这种精神跟辨析、批判、扬弃乃至毁灭并不矛盾。佛教教义应该是很讲包容的了,但讲的也多是同质包容。记得作为净土宗总纲的《无量寿经》就讲不同门中的“一多相容”,比如“一室之千灯,光光相涉”(一间房中有多盏灯,那灯光是相容的,难分彼此)。又比如“以水喻一,以波喻多,波即是水,水即是波”。然而,波能容水,却不能容火;光能容灯,却不能容阻挡光线的物品,所以自古又有“冰炭不同炉”的成语。真理与谬误也是相克而不能兼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胡适也许是最讲包容的了。1926年5月24日,他给周氏兄弟和陈源写了一封信,引用尼采的话,劝他们学大海,能容下石子、秽水,能容下大侮蔑。但据胡适研究专家耿云志主编的《胡适论争集》,他一生也被卷进了二十五次论争。可见胡适也不是对什么观点都包容。
跟“平常心”、“包容心”相关的,鲁迅研究界还有一种说法,叫“鲁迅无须保卫”。这种说法似是而非。作为一位久经时间和读者检验的经典作家,鲁迅当然无须他人刻意保卫。恰如杜甫《戏为六绝句》中所言:“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句诗不仅适合于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而且适合于不断遭到颠覆解构的一切经典作家。然而,面对无端曲解、污蔑、攻击鲁迅的言论,一切珍视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人,难道应该三缄其口吗?那些对鲁迅著作比较熟悉或专门从事鲁迅研究和教学工作的人们,难道就没有义务予以澄清以免误导其他读者吗?须知,中国还有一句成语,就叫“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房向东说得好,面对那种恶意贬损鲁迅的言论而保持缄默,就会有碍青年人的正确判断。比如,最近网上流传一篇文章:《鲁迅承认内山完造是日本间谍》。谁都知道,内山完造是鲁迅的日本友人,如果鲁迅“承认”他是日本间谍而仍与其亲密交往,不就等于承认他是“投靠日本间谍”的汉奸吗?这篇文章作者立论的根据是1933年《社会新闻》第4卷第2期刊登的《内山书店小坐记》一文。但这是一篇在以国民党特务机构为背景的杂志刊登的造谣文章。鲁迅《伪自由书·后记》中全文照引,是为了将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并非认同内山完造是“日本间谍”的说法。这位网络写手为了颠复鲁迅而有意颠倒黑白,对这种恶劣行径难道也应该“止语”,以“平常心”予以“包容”吗?如果予以批驳,难道就是多此一举,做了“保卫鲁迅”的蠢事吗?
我最初接触房向东的大名,并不是读了他的论文和专著,而是因为读了他那些才华横溢、独具个性的随笔和杂文。根据我的感悟和体验,既然叫“随笔”,就应该信马由缰,在纸上纵情驰骋,不拘题材,娓娓道来。既然叫“杂文”,就应该旗帜鲜明,尖锐中蕴含激情,讥刺中不失幽默。总的说来,优秀的随笔或杂文,都应该是率性文章,真性文章,血性文章!房向东的随笔和杂文就具有以上特点。他知识广博,文笔犀利,无论是对市井牛二,还是对学界泰斗,只要是他们身上有应该疗治之处,他都敢于挥起手术刀为之排毒。“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这在欺软怕硬、趋炎附势之风并未止息的当下,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
房向东的学术文章有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具有随笔和杂文的风格,不尽符合“西式论文”的规范。我毫不否定“西式论文”的优长之处,如提炼关键词、尊重前行研究,注释详尽准确……对于那些朝气蓬勃、潜心进行学理性研究的中青年学者,我也发自内心地表示敬重,并将鲁迅研究的未来寄托在他们身上。但也应该看到,当下“学院派”人士撰写的“西式论文”,有不少是故作高深,以生吞活剥西方观点为能事,结果把一个原本明白易懂的道理说得云山雾罩,莫测高深。我多次讲过,学术有规范,文章无模式。像鲁迅的演讲稿《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随谈《门外文谈》和序跋《<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其学术含量胜过多少峨冠博带的学术专著!所以,我爱读房向东的鲁迅研究文章,而对当下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在“核心期刊”发表的那种“洋八股”,避之唯恐不远。
早在1984年,我就跟人合编过两本《当代作家谈鲁迅》,由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目的就是为研究鲁迅遗产对当代文学的影响提供第一手资料,因此跟一些当代作家结缘,成为了朋友。我又主持了一个课题《论鲁迅的当代意义》,即2006年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颠覆与传承》。2009年我还在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了一本《假如鲁迅活到今天——陈漱渝讲鲁迅》,书中有篇《鲁迅的多重意义》,就是全面论述鲁迅作品的认识意义、当代意义、普适意义和审美意义。我感到谈这个问题已经唇焦舌蔽,再无新意。
我切身感受到,在论述鲁迅当代意义的过程中有一个最大的难点,就是在价值观多元,需要重建精神秩序的当下,谈任何问题都难以取得共识。比如,有人特别看重鲁迅的反专制精神,想以此推动中国社会的民主化进程;有人特别欣赏鲁迅为中国人的生存、温饱和发展而呐喊的平民立场,想以此矫正当下贫富分化、分配不公等社会弊端;有人认为鲁迅改造国民性的主张并未完全实现,在国际风云变幻的当下强国的根本仍然是提高国民素质;有人认为鲁迅杂文揭露的那些负面现象至今并未消除,有些甚至变本加厉,恶性发展,因此仍然需要发扬鲁迅韧的批判精神……当然也有人认为鲁迅活到1949年之后必然身陷囹圄,鲁迅作品应该在中、小学语文教材中淘汰出局,在创作道路上应该搬开鲁迅这块“老石头”,二十世纪属于鲁迅,二十一世纪属于胡适,等等。评论家阎纲有一句话糙理端的名言:现在根本尿不到一个夜壶里。我想,最终回答上述问题的应该还是时间。经典作品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就是越经过岁月的打磨越能闪耀出奇光异彩,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遗产。
宋代邵雍的五律《川上怀旧》有云:“去秋游洛源,今秋游洛川,川水虽无情,人心则悄然。目乱千万山,一山一重烟。山尽烟不尽,烟与天相连。”在我心目中,鲁迅研究是一座永远攀沿不到颠峰的高山,可横看,可侧看,可平视,可仰视,但这座山是永远无法摇撼的。我们看不清或看不全它的“本相”,那是因为有云遮雾罩,或者我们自己的视力有所局限,因而产生了“目乱”。待到风起烟散,那座高山将显得更加峻峭巍峨,不仅与天相连,而且“欲与天公试比高”!
血性文章此中看。房向东及其血脉贲张的鲁迅研究,值得人们深长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