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是向上的助推器
2016-05-16蔡毅
蔡毅
早年读到尼采说:“没有一个艺术家是容忍现实的”时,[1]我似懂非懂不太认同。后来读到萨特说:什么是创作?创作就是对生活的反抗。他还提出了“作家的责任及其对读者的特殊使命就是揭露不公正”,“文艺应当介入生活”等战斗口号,逐渐理解文艺不光是为了发出火光照亮生活,还是为了批判丑恶反抗生活,总之都是为了人类能够更加有尊严、更加自由而美好地生活时,觉得心悦诚服了,并相信对社会现状、现实生活的反抗与批判是文学的一项重要功能、神圣使命。
尤其是当联想起鲁迅先生是第一个揭露几千年中国历史虽然写满的是“仁义道德”,而其实全是“吃人”的历史,他将一部中国历史分成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两种状态的反复循环。他说:“……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2]先生不愧是具有最硬骨头的勇士,是敢于向一切社会黑暗势力、丑恶现象展开殊死搏斗的猛士,他用如椽巨笔,独自挑战整个世界,与世间一切愚昧、昏庸、贪腐、欺诈、瞒骗、虚伪、懦弱、苟且展开不屈不挠的鏖战。其超越时代的清醒,永不妥协的尖锐,无可比拟的犀利,将文学的批判性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让我想到文学之一大功能是揭示历史和社会真相,用文字挽救一个民族的记忆,医治昏聩、麻木、盲从与耻辱健忘症,帮助民族健康成长。
显而易见,在文学价值的建构中,批判性是整个系统工程中重要而必不可少的一维。批判是让所有价值元素活泼运转起来,介入历史、文化,介入现实生活的强大助推器。帮助文学针砭时弊、指斥丑陋、惩恶扬善、纠正世道人心。是的,批判是与肯定、赞美、歌颂相反的方法路径,它通过否定一切恶的、坏的、病态的、中庸的、乡愿的东西,而呼唤一切美好的、健康的、明朗的、自主的东西。青年作家叶舟说得好,他认为:文学的使命和道义在于:“道出真相,把全世界的耳朵都喊醒……让自己变成一枚尖锐之针,刺破那一层虚妄的薄膜和外衣,怒放,突兀,长啸,孤身犯险地漫唱一回。”
批判性出自批判性思维,即以否定性为主的思维。倘若把人类思维分为肯定与否定两种或两极,那么两极思维相连相通,有时平行运演有时交叉作用,既互为补充又相反相成,缺一不可,从不同方向推动着人类思维的运动发展。肯定性思维是以赞同、鼓励为武器,承认、支持和维护现状;否定性思维则是以怀疑、质问、揭露、批判为武器,号召人们要打破现状,求取更好的命运。若一味肯定或一律否定,就容易走向偏颇极端,走上荒谬之途。唯有依据对象和实际情况,对症下药,在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不断依实际情况调整自己的思维,才能事半功倍与时俱进。关于批判性,法兰克福学派有过比较精深的研究。这个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哲学学派把自己的理论建立在批判的基础上。他们主张:文学或者理论“更多的是批判性而不是肯定性的”。马尔库塞说:“只有当形象活生生地驳斥既定秩序时,艺术才能说出自己的语言”。[3]在他们看来,作家天然就有对生活的反叛精神。其中的代表人物阿多诺坚持真艺术应表现社会的不公与人类的痛苦,以及人类的暴行给大自然带来的灾难。为此,他要求艺术保持一种否定与颠覆的能力,成为社会的“一种救赎”。他针对黑格尔“整体是真实的”命题提出“整体是虚假的”的口号,以摧毁社会强加于个体身上的总体性枷锁,反抗社会对人性的禁锢。按照他们的理论,作为人的一种精神存在方式,文学几乎从来就是站在生活的反面,监管与纠正生活的。这个过程始终需要否定,需要批判。只有通过否定与批判,才能维护社会的公平和正义,张扬人性的良善与纯美,使社会保持高蹈的理想,成就其独特而不可湮灭的价值。
过往的时代不谈,仅论当下之中国,那也是正处在一个善恶并存、问题成堆、文化观念多元混杂的时代。全球化、现代化的推进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人们物质生活的贫困,但“一切以经济为中心”也带来了金钱至上,物欲至上,急功近利见利忘义等多种弊端。盲目追求经济指标,使得我们的大地山河饱受创伤,环境污染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丧失信仰,使一些黑心恶胆的不法之徒将食品、药品、教育、卫生变成牟利工具,坑人害人。道德迷失,使得很多人颠倒是非、善恶不分,重当下轻未来,丧失生活目标。不少人沉迷浮浅娱乐,告别阅读,再也不会抬头仰望星空。人人都对现状不满,可又少有人起而反抗,从改造自身做起,投身弃旧图新的事业。身处这样的环境,需要批判的东西实在太多。比如批判贪腐猖獗,在严重毁坏我们社会的根基;批判奢靡浮华的风气,在毒害销蚀着我们民族的斗志;批判得意洋洋的消费主义,在操纵时尚操控人们的欲望;批判公权的滥用,在伤害着民众的信任;批判日益膨胀的私欲,在吞噬着中华民族的优良品质;批判没有原则的虚无主义、批判毫无责任感的犬儒主义、价值相对主义。批判不求进取的庸人哲学,批判碌碌无为的蒙昧主义,批判一团和气的世故习气,批判“审美欲望化”、“艺术娱乐化”、“趣味低俗化”等文坛的恶风浊浪……问题如山,多不胜数。对于中国和文坛所有这些存在的毛病,批判像一把利剑,刺向一切欺骗、虚假与谎言。批判像一根鞭子,在严厉抽打着人类的劣习,督促着人们改过自新。批判像一记警钟,在告诫狂妄自大的人们,多反思自省,别骄纵妄为。因此批判与质疑既是一种必须倡导的工作方式与思维习惯,亦是一种良好的精神品质。
1、批判藐视一切“非法的暴君”,敢于向威权发出挑战。
批判需要以一种否定性态度质疑现实,分析社会,挑战人生,因此其真正的工作就是:“揭示、论证、暴露真相,把神话和偶像统统溶解于批判的酸性溶液中”。[4]这需要非凡的勇气、胆识与睿智。勇气胆识是一种藐视一切权势、权威及一切不合理现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猛精神。不畏惧权贵,不依附资本,也不尾随体制,对一切现象、事件,都具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独立见解。“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5]他掀开人肉的筵席,走出“瞒与骗的大泽”,为寻找事实真相,探究社会规律,表达真实感受,而投入长久的战斗。刘醒龙说过:“面对泥沙俱下的种种潮流,敢于激浪飞舟、砥柱中流是作家的天职。”[6]因为批判痛恨一切丑恶的现象和行为,藐视一切非法的暴君,批判是一种除恶剂。
勇气和胆识是批判的基础,但批判最根本的要靠见识与睿智。认得清识得透加上智慧的表述及应对方式才能保证批判的精准、正确和有效。惠特曼的诗句:“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繁华的城市却充斥着愚昧”一读便萦绕胸怀,让我想到自己怎么就不及别人目光锐利,思想深刻。在当代作家中,韩少功是一位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作家。他对全球化、市场化、民主与宪政、消费时代、大众文化、道德风尚与人文精神多有涉猎,纵议古今,宏论滔滔。一次次将矛头直指媚洋、媚权、媚俗的时代病相,不断发出警策时政的独特声音。张承志则以另一种个人方式抵抗流俗,坚守批判性的价值立场。在这个四处莺歌燕舞的社会中,张承志的否定性姿态十分可贵。他总是果决锐利,从不首鼠两端、闪烁其词,始终坦荡真诚、独立不倚。他总想借助回族血液中顽韧刚毅、孤傲强悍的因子,弥补汉文明中圆融无碍、中庸世故的先天不足。“他总是想凭自己振臂一呼,唤醒在灯红酒绿中昏睡的庸众。”[7]他们都以笔为旗,揭示真相,倡导书写有尊严的文字,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特立独行的思想立场和精神信念,令人敬佩。
胡风先生早就说过中国作家都带有精神奴役的创伤,该说的话不敢说,不情愿说的话又敷衍地说。严酷的政治斗争与思想钳制使绝大多数作家精神受阉割,思考受限制,灵魂欠风骨,丧失了自我意识与权利意识。膝盖骨总是软的,老是匍匐在权势之下站不起来,变成了时事政治的传声筒,歌功颂德的大喇叭,唯唯诺诺的跟风者,身体与精神都处于被双重奴役的状态。现今真正的批判要展开,首先需要自我意识、权利意识的觉醒,更需要独立思考,自做主宰,只认真理,而不管什么个人利害的独立自由状态。批判是出于俯瞰时代历史而获得真知,是火眼金睛的深刻认知,力透纸背的厚积薄发,而不是信口胡诌、随意褒贬。“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 批判靠的是“忠信笃敬,抱道而居”[8],是以清醒冷峻的理性烛照阴影与黑暗,它要求作家离开人云亦云的队伍,避开拥挤的流行思想大道,既不迷信别人的见识言论,也不盲从上级的指示命令,只对自己负责,对真理负责。它勇于探险,一意孤行,决不妥协,决不曲媚,也不惮贫困孤苦,即使身居社会的边缘,也拒绝肤浅的歌颂,而要进入思想的深处与远方,去挑战权威,戳穿谬误,揭露欺骗,刺破各种伪装,用批判突破各种思维屏障,让思想冲破牢笼。
尤其是面对当前信仰缺失、理想沦丧、崇高遭嘲讽,历史被恶搞,解构名人,颠覆常识成风,恶趣味、恶俗到死之际,批判必须仗义执言大显身手,决不当随波逐流的浮萍,不做潮流的跟屁虫,而要发挥其促进人类进步,树立文明“风向标”的作用。桑塔格说:“把自己看作是一场非常古老的战役中一位披挂着簇新盔甲登场的武士:这是一场对抗平庸,对抗伦理和美学上的浅薄和冷漠的战斗。”这种姿态异常可贵,值得我们大力提倡。
2、批判不仅是矛头对外的,也是矛头对内对自己的。
矛头向外,批判社会和他人相对容易;矛头向内,反省和批判自己则困难得多。莫言说过他的写作有时是“将自己当罪人写”,是通过写自己的内心,吸纳批评,排出毒素。他说:“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容易,揭露自己的内心阴暗困难。批判他人笔如刀锋,批判自己笔下留情。这是人之常情。作家写作,必须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须与人之常情对抗,因为人之常情经常会遮蔽罪恶。……敢对自己下狠手,不仅仅是忏悔,而是剖析,用放大镜盯着自己写……”[9]通过写作来驱除魔鬼——私欲、物欲、贪欲,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查根源,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品质,自己能克服自身的毛病,就能更加看清别人的问题,从而也更易去纠正错误,根治疾病。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说:“我们就是我们所创造的观念的俘虏”。这意味着很多时候人是自己误导自己,自己坑害自己。按照这一思路,每个人都会受流行的时代风潮、理论观念蛊惑支配,将谬误当真理,将真理当谬误,戴上一副有色偏光眼镜去看世界。今日流行阶级斗争学说,就用阶级理论去打量世界,区分敌我友;明日流行斗争哲学,又尝试用斗争观点去看待事物,判断是非立场。后天由于反对自由化,又稀里糊涂地投身反对自由的行列。反复的灌输与被灌输、洗脑与被洗脑,使个人的头脑变成别人的跑马场和垃圾桶,自己却一无主见,成为人云亦云没有任何理论或原则标准的傀儡和空心人。以这种观念先行、意识谬误的态度审视生活、艺术,不仅感觉会错乱缺席,也会丧失独立思考分辨是非的能力。因此若想自己的批判准确、深刻、犀利,首先得从解剖自己开始,不掩饰,不推诿,先将自己识透认清,才能突破个人思想的牢笼,推己及人并毫无顾忌地指点江山,坦然面对整个世界。试设想,一个连自己都不敢正视与批判的人,你怎敢相信他的批判?反之,如果连自身的缺点都能毫不留情地揭发批判,那么对他人和世界的批判自然就可信多了。鲁迅先生曾从《一件小事》中看到皮袍下躲藏的“小我”,他毫不留情地对自己灵魂中的阴暗面进行拷问,自揭心灵中存在的“鬼气”、“毒气”,“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因此才能更加深透地认识国民劣根性,批判“精神胜利法”,彻底揭露旧时代是如何用瞒与骗坑人害人。巴金曾从对文革的忏悔反思中发现自己的病灶,“我犯过多少错误,受到多少欺骗。别人欺骗过我,自己的感情也欺骗过我。不用说,我讲过假话。我做过不少美梦,也做过不少噩梦”[10],他通过直面文革和历次运动给自己人格带来的扭曲,深刻反思不让人说真话,及大量说假话对中华民族造成了创深痛巨的灾难,从而勇敢地提倡“说真话”,并用自己真诚的忏悔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活下去”。“说真话不容易,不说假话更困难”,[11]这些发自肺腑的感悟,揪心牵肠,是自我批判、“自我救赎”的最好例证。由于具有这样的思想认识,才保证了其后来的创作达到文学和思想的一个可贵高峰。
3、批判是一个健康社会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净化器。
批判并不局限于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层面,还应对整个时代、社会、文化和文学提出质疑与批判,包括对权力、权势及其附庸者的指斥和不容忍。诗人牛汉确信:“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事业必须和社会生活的法则及其律动,以及推动并支持人类向上发展的生命的激发力结合起来。”其诗作才能“向太阳的有光/向真理的得真理/为了天堂出现,先入地狱”。“在牢狱里/头发向上生长/骨骼也要向上生长”。[12]这种永远向上的精神追求,是保证人类顽强前进永不堕落的根本。
当写作被体制操纵,被利益集团绑架,被流行时尚裹挟,被小资和中产阶级的趣味和欲求摆布,低俗文化欢蹦乱跳,公众的审美趣味往下走,文艺缺少人文价值,缺少艺术的优美品质,缺少精神的勇毅与节操,缺少创造的生机与活力,批判更是一个社会不可或缺的除害剂、健康文化生活的净化器,能激浊扬清,除恶扫害,植芳造林,传送思想的阳光,有力抵制“低俗覆盖高雅,庸俗恶俗成时风”的潮流。
早就有人提出必须确立信仰,因为信仰事关知识分子的精神出路和民族的精神状况。一个没有精神信仰而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民族,肯定会崇拜官本位、金本位和等级制,会粉饰现实,无视和回避现实的苦难和危机,陷入粗鄙的侏儒精神里。还有人批判犬儒主义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抹杀了善恶是非,导致头脑发达、良心萎缩,最终只留下势利世故。在许多领域都相当“繁荣”的中国社会,理想主义的溃败和批判理性的瓦解却很少有人关注,拜金主义在四下占领思想文化消费市场,却完全无助于提高社会文化品质;物质财富的迅猛增长没有带来相应幸福感的增长,严重的两极分化却撕裂了很多人的心;价值失范、道德堕落带来精神危机与迷信盲从。一位外国管理学大师在中国旅行时,发现城市遍街都是按摩店,而书店却寥寥无几,他由此担忧一种“集体智商的衰退”。这种担忧从盛世看到迷思,决非空穴来风。祝勇在《历史写作的四个关键词》里批评:“中国人越来越轻视历史、鼠目寸光,眼睛紧紧锁定现实的利益,不见未来,更不见历史,所有的冒失、愚蠢、迷茫,都是来自对历史的无知。”[13]这种对现实和历史方面的省思批判弥足珍贵。
文学作为社会的良心,必须对生活保持敏锐的警觉。需要抗拒一切歪风邪气,拒绝与世俗同流,更不能向低俗或丑恶低头。必须站在全人类的立场,坚定地维护人类基本的价值观念,如自由、民主、博爱、理性等等,批判自私、贪婪、嫉妒、仇恨、暴力、杀戮,努力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倡导人性的提升,同时反思与批判历史或当下现实社会中存在着的各种不合理现象,超越现实的束缚和个人私利,深切关怀国家、民族、乃至世界上一切公共事务,对未来进行严肃的思考,帮助人们领悟社会的本质和人生的真谛。
当然,文学的批判对社会现实作用是非常有限的,它无法直接改变现状改变社会。但它由于贴近我们的伦常日用,渗入我们的意象世界,而必然影响人们的认识和态度,能慢慢改变人们的立场、观念和对社会的看法。因此,我们依然要用文学关心人类的命运,关心民族与国家的发展,用文学的力量揭示“全球化”的困境,为现代人的心灵开拓新的自由空间。要倡导有尊严有价值的写作,为人文精神的下坠起到减速和刹车作用,为人类的自我救赎乃至自我净化做一些积极有效的贡献。当人们业已固化的审美经验模式阻滞了对新艺术的接纳时,批判能拓展人的审美经验,改铸我们的审美文化。一种文化如果想避免僵死和封闭,也必须不断地对自身进行分析、批判和审视、检省,吐故纳新,去伪存真。
4、批判不仅是颠覆,也是建设。
需要特别要强调的是,批判发端于人内心最深刻、最真实的情感冲动,即不满现状,变革求新的意志。它摆脱一切压制和强权的意志,保持青春创造的活泼与锋芒,既是破坏又是建设,既是忤逆又是道德,能极大地拓展我们怀疑与未知的疆域,促进认知的深化与扩展。所以我主张强化批判性,不仅仅是一种揭露、谴责和抨击,也不是简单的打倒、刻意的颠覆,还有对理想和希望的一种折射与寄托。它基于人类或知识分子的正义和良知,能引起广泛共鸣,而不光是个人的怨气牢骚。
茅盾在读鲁迅著作时体会到:“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化战士一定也是伟大的Humanist;换言之,即是‘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颂扬者。”“一切伟大的Humanist的事业,一句话可以概括:拔除‘人性中的萧艾,培养‘人性中的芝兰。”[14]拔除萧艾,培养芝兰,去恶扶善,说透了批判者的所作所为、目的用心。批判金刚怒目剑拔弩张,似乎是专擅攻击斗争,其实它根本的立足点是为了变革为了建设。诸如鲁迅之所以彻底批判丑陋的国民性,正是为了建设美好的国民性。巴金批判中国人爱说假话,正是为了倡导人人说真话。我们之所以提倡加强文学的批判性,并非热衷于展丑揭短,乃是为了要除恶惩腐、扫丑荡黑。批判不仅要揭露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各种丑陋,而且要吸收灾难带来的沉痛教训,借鉴成功范例,更好地建设“美丽中国”。
文学作为人文精神的重要基础和介质,既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见证,也是一时一地人心、民心最深刻具体的展现,同时还是不同时代、不同民族认识观、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形象反映。2015年获世界科幻雨果奖的刘慈欣说:黑暗和灾难是“极有价值的主题,这种描写像一把利刃,可以扎到很深的地方,使人类对未来的灾难有一种戒心和免疫力。”[15]这话说清了写黑暗与灾难并非为了渲染恐怖,而是为了提高抗拒能力、防范能力,从而减少黑暗和灾难给人们带来的威胁危害。只要是不甘做思想的懒汉庸人,便应当运用历史之思、现实之刺去探寻破解困局和难题的方法,将现实建造得更好一些。
因为对现实不满,所以要批判。因为心怀希望理想,所以要批判。作家李洱把“不倦的寻求看成是所谓的先锋精神:不与现实苟合,才会有真正的现实感,这意味着你的理解和质疑同样重要,论证和想象同样重要,犹豫和果断同样重要。”韩东说:“文艺需要创新,因此有破坏和重建的层面,先锋侧重破坏,或者是以破坏的方式建立。先锋因此是对立者,反叛者,革命者。”周昌义说:“文学在社会生态链中的一大任务是用人道主义理想质疑现实,对现实永不满足。”[16]他们皆认为讨好式写作、无风险写作、妥协式写作会对真正写作造成戕害和毒杀,因此提出要向庸俗化的写作发起勇敢挑战与反叛,通过对现存理论的质疑,去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
在当前这个唯利是图的时代,文学批判拜物教、拜金潮,反潮流反风气,抗拒生产没有文学价值的文化消费品,应该是一个作家思想灵魂中最基本的素质,也是一个人优秀品质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忠实于自己的独立思想,保持一个作家应有的良知和风范,坚持知识分子的批判权利,用一种积极的“建设心态”致力于批判黑暗污秽,抗击无耻堕落,粉碎一切精神桎梏,对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缺失和阴暗给予勇敢的揭露,继续殚精竭虑创造文学精品,坚定不移地做自己热爱的事业。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民族而非为一己私利,为了能早日建成一个真的、善的、美的国家而精勤努力。
周涛心目中的作家“是一个自然与历史及人类心灵史、思想史的卓越游牧者,一个豪迈而意志坚定、头脑清醒睿智的孤独旅行家。在世纪末世纪初交会的地平线上,你正苦苦地找寻更多更丰富属于你最辉煌的思想和情感,馈赠给饥饿的人们。”[17]这样的作家其实就是一个最理想人性的追求者、一个具有探索性、批判性的思想家。
文学存在的价值是温暖人心,永远照亮生活世界,帮助我们心明眼亮,看清世事人生。优秀的文学作品除了向人们提供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新的美学风格、新的想象世界之外,还应发挥它的思想能力,促使读者产生新的思想维度,质疑、批判或重新思考文明、制度、政治、文化等关乎社会现实和人生的诸种问题。包括对存在进行意义的探索,对当下社会做出更加积极的建设性反应和批判。王蒙在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时发表感言说:“真正的文学拒绝投合,真正的文学有自己的生命力与免疫力,真正的文学不怕时间的煎熬。不要受各种风向影响,不盯着任何的成功与利好,向着生活,向着灵魂,写你自己的最真最深最好,中国文学应该比现在做到的更好。”[18]这极为清醒睿智的反应,提醒我们要从多方面去奋发努力,向历史和现实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后张弓搭箭,对世间存在的一切贪嗔痴、丑陋荒谬、奴性和虚伪现象给予致命一击。
注释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14年度西部项目(14XZW044)的阶段性成果。)
[1]见马·布雷德伯里编:《现代主义》第9页,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出版。
[2]《灯下漫笔》,《坟》,《鲁迅全集》第1卷第217 页。
[3]弗吉尼亚·伍尔夫:《论现代小说》第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出版。
[4]萨特:马德莱娜·夏普萨尔,《作家其人》,第230页。
[5]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6]刘醒龙:《泛经济时代的天职》,见2011年9月16日《人民日报》。
[7]转引自何清:《文体选择与心灵自觉》,见《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第6期。
[8]黄庭坚:《山谷集》卷二十七,《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
[9]莫言:《盯着人写》,见2011年9月16日《人民日报》。
[10]巴金:《随想录》第3集《真话集》后记,第16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1]巴金:《说真话》。
[12]转引自张同吾:《铮铮铁骨铸诗魂》,见《文艺报》2013年10月16日。
[13]祝勇:《散文的新与变》,见2013年9月30日《文艺报》。
[14]茅盾:《最理想的人性》,载《文艺阵地》1941年6卷5期。
[15]刘慈欣:《重建科幻文学的信心》,见2015年8月28日《文艺报》。
[16]转引自姚霏:《先锋文学:不与现实苟合》,见2014年12月14日《春城晚报》。
[17]周涛:《高榻》第284页,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3月出版。
[18]刘颋、刘秀娟等:《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感言》,见2015年8月17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