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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飲茶風習與經濟貿易的流變

2016-05-15宋時磊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6年2期
关键词:貿易

宋時磊

唐代飲茶風習與經濟貿易的流變

宋時磊

人類之生存繁衍須臾不可離的是飲食,其中飲爲一大端。水是飲用之第一選擇,惜其淡而無味,只能滿足基本生存需求。於是酒、漿等更有刺激性或者更具口感的飲品受到人們歡迎,其中酒在人類文明早期便已流行,到魏晉南北朝時已經蔚然大觀。*在人類早期文明遺址,如河南舞陽縣賈湖遺址、遼寧查海遺址、河南鄭州二里崗遺址、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等都發現酒的蹤迹,到商周時期飲酒風習已經蔚爲大觀,人類早期飲酒情况可參考宋鎮豪: 《夏商社會生活史》,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282—288頁。到唐代,社會風氣爲之一變,茶作爲一種新興飲料迅速崛起、蔓延到全國,成爲各階層不二之選,甚至出現以茶代酒的主張。經過唐代的充分發展醖釀,茶酒並列爲中國兩大主流飲品。茶何以在唐代成爲新興飲料,已有學者做過較充分的探討,*見孫洪升: 《唐代茶葉生産發展原因探析》,《雲南教育學院學報》1997年第1期,第29—35頁;王雙懷: 《論唐代飲茶風氣形成的原因》,《農業考古》1998年第4期,第41—45頁;林文勛: 《唐宋茶葉生産發展原因補論》,《中國農史》2000年第1期,第28—34頁。但對飲茶風俗傳播歷程的研究卻相對不足,或探討局部地區的飲茶風俗,*劉禮堂: 《論唐代長江上中游地區的飲茶風習》,《江漢論壇》2005年第2期,第69—71頁;孫軍輝: 《唐人飲茶習俗的興盛與唐代上層消費群體》,《求索》2007年第2期,第209—212頁;施由明: 《論唐代湖州茶人群體對中國茶文化的貢獻》,《農業考古》2011年第5期,第27—32頁。或撮舉要點大致勾勒基本形態,*馬忠民的研究是漫談式的,選代表性要點觀察飲茶風習在社會生活中的表現,見馬忠民: 《唐代飲茶風習》,《思想戰綫》1980年第6期,第51—56頁。暨遠志的研究雖大致對唐代茶文化發展做了三個階段的區分,但該研究主要以《茶酒論》爲論述中心,見暨遠志: 《唐代茶文化的階段性——敦煌寫本〈茶酒論〉研究之二》,《敦煌研究》1992年第2期,第99—107頁。較爲系統地階段性劃分和特徵性論證研究則付之闕如。另外,對於唐代茶業,唐耕耦、張澤咸、王洪軍、方健、王賽時、孫洪升等學者皆有探討,這些成果屬於對産地、産量以及政府茶葉政策等具體問題的考究,*唐耕耦、張秉倫: 《唐代茶業》,《社會科學戰綫》1979年第4期,第14—21頁;張澤咸: 《漢唐時期的茶葉》,《文史》第十一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王洪軍: 《唐代的茶葉生産》,《齊魯學刊》1987年第6期,第14—21頁;王洪軍: 《唐代的茶葉産量、貿易、税茶與榷茶》,《齊魯學刊》1989年第2期,第43—49頁;王洪軍:(转下頁)較少將之與飲茶風俗和貿易聯繫在一起。而對茶*(接上頁) 《唐代的飲茶風習》,《中國農史》1989年第4期,第72—78頁;方健: 《唐宋茶産地和産量考》,《中國經濟史研究》1993年第2期,第71—85頁;王賽時: 《略論唐代的茶葉産地與製作》,《古今農業》2000年第1期,第20—25頁;孫洪升: 《唐宋茶業經濟》,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孫洪升: 《論唐宋時期茶業經濟發展與社會變遷》,《思想戰綫》2006年第5期,第128—134頁。

葉貿易問題的研究,多聚焦於商人種類和茶商的研究以及個别貿易市場、貿易路綫的探討,*對唐代茶葉貿易的研究,多聚焦於邊疆少數民族的交易市場,如徐方幹: 《茶之塞外流傳》,《邊政公論》1944年第3卷5期;王曉燕: 《關於唐代茶馬貿易的兩個問題》,《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第42—47頁;李睿: 《唐宋時期的茶馬互市》,《思想戰綫》2011年第6期,第139—140頁。對唐代茶葉貿易路綫研究,主要有李菁: 《大運河——唐代飲茶之風的北漸之路》,《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49—54頁。對不同地區茶葉貿易市場所構成的層級網絡體系關注度不夠。

因此,飲茶在唐代是如何從區域性的風習演變爲全國性風尚,飲茶風習如何带動産茶區的發展,而茶葉生産的地域性又如何驅動全國貿易網絡的形成,對這些問題的關聯研究,既可以回溯唐代茶史的流變,又可以從一個側面觀察唐代社會經濟和文化的變遷。因此,本文擬就這些問題展開考證,略陳管見,敬請方家學者批評指正。

一、 唐代饮茶风俗的流布和傳播

唐代之前,飲茶風氣在南方上層社會群體之間颇爲盛行,陸羽《茶經》對此有相關記載。*陸羽曾大量搜集唐代以前的茶史資料,將其編入《茶經·七之事》,詳見陸羽撰,沈冬梅校注: 《茶經校注》,北京: 中國農業出版社,2007年,第44—50頁。但崇尚遊牧、民風剽悍的北方地區,對温婉爾雅的飲茶風習比較抵觸,如南齊王肅奔北魏後,仍保持在南方養成的喝茶習慣,被京師士子譏笑爲“漏卮”,王肅爲討北魏孝文帝歡心,自甘將茗飲比作“酪奴”。給事中劉縞向王肅學習茗飲之事,則被彭城王嘲諷爲“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學顰之婦”。茗飲在朝貴宴雖會有供應,但衆官員“皆恥不復食,唯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楊衒之撰: 《洛陽伽藍記》卷三,明刻廣漢魏叢書本。因此,南北朝時期飲茶尚是南方區域性的社會風習,不爲北方上流社會所接受,南北分治的政治局面又阻礙了飲茶風習的傳播。中唐以後,社會風氣卻爲之一變,飲茶成爲風靡海内外的時尚,《封氏聞見記》云:“古人亦飲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始自中地,流於塞外。”*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卷六,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52頁。但是應該看到,唐代飲茶風習不是突然地蓬勃發展,而是經歷了循序漸進且快速推進的過程。在不同歷史時期,飲茶風習的傳播主體、速度和方向、内涵及表現形式等方面各不相同,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

唐初至開元中期(740年以前)是唐代飲茶風習傳播的初步發展期。由蘇敬主持於顯慶四年(659)編纂修定完畢的《新修本草》卷第六《巴戟天》、卷第九《地榆》、卷第十《恒山》等篇章,多次提到“茗”,其書云:“味甘苦,微寒,無毒。主瘻瘡,利小便,去痰、熱渴,令人少睡。春采之。苦齺,主下氣,消宿食,作飲加茱茰、蔥、薑等,良。”*蘇敬等: 《新修本草(輯復本)》,合肥: 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年,第334頁。這説明當時人們對茶的藥用功能、生長習性已經比較了解,飲用方式仍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相似,要在茶中添加各種佐料。除《新修本草》外,唐初還有《千金翼方》、《唐本草》、《食療本草》等醫書談及茶的藥用價值,如《食療本草》載:“茗葉利大腸,去熱解痰,煮取汁,用煮粥良。又,茶主下氣,除好睡,消宿食……市人用槐、柳生嫩葉雜之。”*孟詵: 《食療本草》,見唐慎微: 《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僃用本草》卷一三,明嘉靖三十一年周珫、李遷刻本。這些醫書從藥用角度談茶功效,這爲茶的進一步深入傳播打下了基礎。

此時期茶詩則反映了部分地區飲茶的風習。詩人孟浩然(689—740)於開元十六年(728)早春,西游至長安,應考進士,適逢清明,寫下五言詩《清明即事》:“帝裏重清明,人心自愁思。車聲上路合,柳色東城翠。花落草齊生,鶯飛蝶雙戲。空堂坐相憶,酌茗聊代醉。”*本文所引唐詩,如無特殊説明,皆引自彭定求等編: 《全唐詩》,北京: 中華書局,1960年。孟浩然前半生主要在襄陽居家侍親讀書,以詩自適,四十歲方游京師,其飲茶習慣應是在襄陽養成的。“酌茗聊代醉”一句,説明8世紀初的襄陽地區已有飲茶習俗。詩人王昌齡(698—756)有一首寫尼姑出家、带有調侃意味的詩歌《題净眼師房》:“白鴿飛時日欲斜,禪房寂曆飲香茶。傾人城,傾人國,斬新剃頭青且黑。玉如意,金澡瓶,朱唇皓齒能誦經。吴音唤字更分明。日暮鐘聲相送出,袈裟掛著箔簾釘。”*王昌齡著,胡問濤、羅琴校注: 《王昌齡集編年校注》,成都: 巴蜀書社,2000年,第223頁。吴音誦經,則詩歌當寫於今江蘇南部太湖周邊地區、浙江北部和安徽東部的一带。禪房飲香茶,表明佛家寺庵内茶事已成爲佛事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

佛教與茶向來有不解之緣。唐開元四年(716),善無畏带《大日經》到中國,開元八年(720)金剛智及其弟子不空傳入《金剛經》,他們在大興善寺譯經傳法,號稱“開元三大士”,自此密教全盤輸入中國。善無畏弟子一行禪師(683—727)將佛教與中國星宿論相融合,並宣導以茶行佛法。其《七曜星辰别行法》之《井宿直日》、《鬼宿直日》等篇多次提到,要用佛香紙錢和好茶奠鬼,如《鬼宿直日》云:“當以佛香紙錢一百貫煎好茶祭之。其鬼更不敢來相惱。皆須釘之上下永驗。”*釋一行撰: 《七曜星辰别行法》,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二十一卷密教部四,臺灣佛陀教育基金影印本,1990年,第454—455頁。有鬼來滋擾時,煎好茶以祭之,鬼魅自然離去,這種方法簡單易行,受到信衆的追捧。密宗雖傳二代而亡,但無疑起到了將飲茶之風向民間傳播的先導作用。對飲茶風習傳播貢獻最大的是禪宗,封演《封氏聞見記》云:

開元中,泰山靈岩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卷六,第51頁。

禪宗以茶敬佛祖,以茶敬施主,以茶助禪功,這種風尚傳播到信衆中間,北方人也開始普遍飲茶,全國飲茶之風遂之興盛。

開元末至建中初期(740—780)是唐代飲茶風習傳播的初具規模期。隨着社會經濟的迅速發展,人們物質生活條件得到改善,開元末至建中初飲茶之風進一步發展並初具規模。《膳夫經手録》描述了該時期飲茶風習的傳播過程:“至開元、天寶之間,稍稍有茶,至德、大曆遂多,建中以後盛矣。”*楊曄撰: 《膳夫經手録》,清初毛氏汲古閣鈔本。顧况《茶賦》記述了這一時期飲茶的盛况:

至如羅玳筵,展瑶席。凝藻思,開靈液。賜名臣,留上客。谷鶯囀,宫女嚬。泛濃華,漱芳津。出恒品,先衆珍。君門九重,聖壽萬春。此茶上達於天子也。滋飯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膩,發當暑之清吟,滌通宵之昏寐。杏樹桃花之深洞,竹林草堂之古寺。乘槎海上來,飛錫雲中至。此茶下被於幽人也。*董誥輯: 《全唐文》卷五二八,清嘉慶内府刻本。以下《全唐文》引文皆出自本版本。

不僅皇帝、大臣、后妃、宫女飲茶,山野隱居的 “幽人”也嗜飲,可以説茗飲已經比較盛行。茶葉的用途也十分廣泛,可攻肉食之膻膩、清涼解渴、滌蕩昏昧,還可接待貴賓、賞賜名臣,更可“凝藻思、開靈液”,激發詩人的創作靈感。此時期茶詩開始增多,李白《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李聿《茗侣偈》、張文規《吴興三絶》等皆爲代表作。

該階段標誌性的事件是貢茶制度的確立。此前,各産茶地陸續將一些本地名茶向朝廷納貢,這是自發的民貢,但數量較少,不成規模。隨着上層統治者飲茶範圍的擴大,茶葉消費量激增,無組織的民貢茶數量遠不能滿足統治者需求。於是,官營督造專門從事貢茶生産的“貢茶院”得以建立。據《長興縣志》載,顧渚貢茶院建於唐代宗大曆五年(770),位於湖州長興和常州宜興交界的顧渚山。時任湖州刺史袁高(727—786)的《茶山詩》,描繪了當時貢茶生産龐大的規模和茶農的艱辛。經過兩漢魏晉南北朝乃至唐初較爲漫長的發展,飲茶之風此時終於遍及大江南北,飲茶已經成爲上層社會的普遍嗜好,在其带動下市井百姓的飲茶風習也得到發展。茶樹栽培、種植,茶葉的製作與加工、販賣與交易,飲茶的規程與方法等,都已經初具規模,這迫切需要對之前的飲茶發展情况進行系統總結。780年陸羽《茶經》成書,出色地完成了這一使命。*《茶經》成書時間向有不同觀點,有761年、764年、775年和780年四説。這四説各有依據,然皆有偏頗,沈冬梅認爲應是《茶經》經歷了初稿及修改稿的過程,而且其初稿、修改稿皆有流傳。但無論是何種觀點,《茶經》成書時間不會晚於780年,且現今流傳的版本應是最終修改稿。可參見以下資料: 威廉·烏克斯: 《茶葉全書》,上海: 開明書店,1949年,第6頁;布目潮渢、中村喬: 《中國の茶書》,東京: 平凡社,1976年,第14頁;傅樹勤: 《〈茶經〉的成書年代》,《首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第94—96頁;陸羽撰,沈冬梅校注: 《茶經校注》,北京: 中國農業出版社,2007年,第6—11頁。《茶經》對此前的茶文化做出系統性總結與品評,提升了飲茶的文化内涵。《茶經》的出現標誌着中國茶文化的成熟,故後人將陸羽推崇爲“茶神”,築像膜拜:“至今鬻茶之家,陶爲其像,置於煬器之間,云宜茶足利。”*趙璘: 《因話録》卷三,李肇、趙璘撰: 《唐國史補/因話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86頁。《茶經》對茶文化的進一步繁榮起到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史稱:“於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卷六,第51頁。唐代從此進入茶風發展繁榮期。

建中至咸通年間(780—870)是唐代茶文化發展的繁榮期。繁榮期飲茶之盛有五個方面的表現。

第一,各個階層都崇尚飲茶。建中三年(782),涇原兵變,德宗落難奉天,晉公韓滉“以夾練囊緘盛茶末,遣健步以進御”。*《唐國史補》卷上,李肇、趙璘撰: 《唐國史補/因話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26頁。唐德宗淪落如此地步,尚如此重視茗飲,平日則自不待言。官員階層也嗜茶極甚,在政府機構中竟然設有放置茶器的處所:“察院南院,會昌初,監察御史鄭路所葺。禮察廳,謂之松廳,南有古松也。刑察廳謂之魘廳,寢於此多魘。兵察常主院中茶,茶必市蜀之佳者,貯於陶器,以防暑濕,御史躬親緘啓,故謂之‘茶瓶廳’。”*赵璘: 《因話録》卷五,李肇、趙璘撰: 《唐國史補/因話録》,第103頁。在江南地區的一些驛站中,還設置了茶庫,庫中“諸茗畢貯”。*《唐國史補》卷下,李肇、趙璘撰: 《唐國史補/因話録》,第65頁。此階段僧人、文士飲茶之風與前階段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更爲重要的是,飲茶習俗已在底層勞動人民中得到普及。開成五年(840)時,圓仁和尚一行從膠東半島西行去五臺山求法,行至萊州潘村潘家,“就主人乞菜、醬、酢、鹽,總不得。遂出茶一斤,買得醬菜,不堪吃”。*(日) 圓仁著,白化文等校注: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石家莊: 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239頁。茶在偏僻的農家,竟然成了硬通貨,民間好飲之風非比尋常。有人曾經這樣描述當時人們嗜茶程度:“茶爲食物,無異米鹽。於人所資,遠近同俗。既袪竭乏,難捨斯須。田閭之間,嗜好尤切。”*《舊唐書》卷一七三《鄭覃等列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4503頁。

第二,茶葉的消費市場不斷擴大,商品貿易繁榮。這一時期,一些茶區的茶葉産量巨大,出現了較大的茶葉交易市場,販賣茶葉的商人絡繹不絶,一些商人因之而積累了巨額財富。

第三,推出茶榷和茶税制度。安史之亂使唐王朝遭受重創,宫室焚燒,十不存一,人煙斷絶,千里蕭條。唐由盛轉衰,經濟衰退,税收鋭減,政府缺乏維持有效運轉的龐大資金。而飲茶之風带動了茶葉經濟和貿易的發展,茶已如同食鹽一般,成爲人們日常生活必需品,這讓唐政府對其覬覦不已。建中三年(782),户部侍郎判度支趙贊奏曰:

諸道津要,都會之所,皆置吏,閲商人財貨,計錢每貫税二十。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皆十一税之,以充常平本。時國用稍廣,常賦不足,所税亦隨時而盡,終不能爲常平本。*《舊唐書》卷四九《食貨志》,第2125頁。

此乃茶税之始,此後茶税一度停征又復征,税率也有所提高,茶税制度一直延續下來。榷茶就是政府通過專賣,從中獲取高額利潤,據《舊唐書·李訓鄭注傳》載:“上訪以富人之術,乃以榷茶爲對。其法,欲以江湖百姓茶園,官自造作,量給直分,命使者主之。帝惑其言,乃命王涯兼榷茶使。”*《舊唐書》卷一六九《李訓等列傳》,第4400頁。這是唐代榷茶之原始,之後榷茶制度幾廢幾立,最終作爲增收的手段保留下來。

第四,茶詩發展到審美與哲理階段。以前的茶詩側重吟詠與茶相關的種種經驗與直覺感受,如采茶、制茶、品茶、賞茶、鑒茶、茶會、茶宴等。該時期茶詩則進入了新的境界,那就是抒發飲茶過程中的審美感受,特别是人生哲理體悟,向着茶道的方向發展。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這首詩將詩人内心的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對於盧仝來説,茶是審美的愉悦,是精神的通靈,是極致的人生體驗,是彼岸的真諦。

第五,茶文化向邊疆塞外和周邊國家輸出。在該階段之前,雖然也有關於茶文化對外傳播的零星記載,但大都是雪泥鴻爪,這是由當時歷史條件決定的。隨着飲茶之風在全國上下的普及,茶葉消費的日趨旺盛,茶葉生産規模也急速拓展,唐代茶文化形成完整成熟的生態圈,這給茶文化的對外傳播奠定了物質和精神上的基礎。唐代飲茶風習向吐蕃、回鶻、南詔等邊疆塞外傳播,還沿着西綫、南綫、東綫等三條綫路,向西亞、中南半島、朝鮮半島和日本周邊國家傳播,傳入飲茶風習的國家和地區也開始衍生出具有本土特色的飲茶風俗。*劉禮堂、宋時磊: 《唐代茶葉及茶文化域外傳播考》,《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81—86頁。

咸通至唐末(870年以後)是唐代飲茶風習普及生變期。唐代飲茶主要是煎茶法,陸羽《茶經》詳細記叙此法,皮日休、陸龜蒙等人的茶詩也有詳盡描寫。唐末逐漸興起了以茶瓶煮湯、下末於碗、再持瓶注湯的點茶法。1987年,陝西扶風法門寺唐代地宫出土了一套完整的茶具。根據同時出土《監送真身使隨真身供養道具及恩賜金銀器衣物帳》推斷,這些茶具是唐懿宗和唐僖宗所用之物。*這批茶具是我國迄今爲止僅見留存於世的、唯一的一套唐代宫廷茶具實物,是考證唐代飲茶之法的重要文物。對這批茶具的介紹和研究,可參見王鬱風: 《法門寺出土唐代宫廷茶具及唐代飲茶風尚》,《農業考古》1992年第2期,第94—101頁;張高舉、王競香: 《從法門寺唐代地宫出土的一套茶具看唐代茶與茶文化的發展和繁榮》,《農業考古》1995年第2期,第157—167頁。通過這批茶具,我們可以窺見晚唐飲茶風氣的新變。點茶時,茶末粗細至關重要,“羅細則茶浮,粗而水浮”的茶羅,是必不可少的器物。煎茶法無須將茶研磨至細,故《茶經》雖提及茶羅但未加詳談。法門寺出土的“鎏金飛天仙鶴壺門座銀茶羅”極爲精美,茶羅上殘存着細密的紗羅,可見對茶末要求程度非同一般。唐末飲茶之風的轉變,在文獻記載中也有體現。唐馮贄《記事珠》記:“建人謂鬬茶爲茗戰。”*馮贄撰: 《雲仙雜記》卷十,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75頁。從煎茶向鬥茶轉變,則對飲茶的器具和茶餅提出了新的要求。唐哀帝時便要求福建停貢橄欖,開貢臘麵茶,“每年但供進臘麵茶外,不要進奉橄欖子,永爲常例”。*《停貢橄欖勅》,見《全唐文》卷九四。唐代煎茶法仍是當時的主流飲法,點茶法尚未流行。進入五代特别是宋代,點茶法大行其道,煎茶法漸趨末流。但晚唐從煎茶法向點茶法的飲茶方式的轉變,確是給宋代以新風,開闢了新的天地。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唐代飲茶風俗流布和傳播的演進有很强的階段性,其中僧侣寺院、宫廷貴族、士子文人等上層群體和社會文化的引領者功不可没,他們以各種創造賦予了飲茶更多的審美和文化意義,飲茶最終成爲一種文化風尚。在此推動之下,飲茶風習從南向北傳播,從中土流向邊疆塞外,從海内流布到海外,飲茶的地理文化圈層層擴大。飲茶風俗的地理擴展和參與群體的擴張,使得茶葉的消費量空前激增,這無疑對茶葉的生産提出了新的要求。

二、 唐代茶業經濟地理的形成

魏晉南北朝時,人們主要飲用野生茶。杜育《荈賦》:“靈山惟嶽,奇産所鐘,厥生荈草,彌穀被崗。”杜育所描寫的茶似野草,漫山遍野地生長於山谷和山崗之中,這應該是《茶經》引一片野生茶園。彼時,茶葉多是采摘野生茶樹得來,很少見到人工栽培茶樹的記載。《續搜神記》載:

晉孝武時,宣城人秦精入武昌山中采茗。遇一毛人,長丈餘。引精至山下,示以藂茗而去。俄而複還,乃探懷中橘以遺精。精怖,負茗而歸。*程啓坤、楊招棣、姚國坤著: 《〈茶經〉解讀與點校》,上海: 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11頁。

引王浮《神異記》亦載:

余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士,牽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曰:‘吾丹丘子也,聞子善具飲,常思見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給。祈子他日有甌犧之餘,乞相遺也。’因立奠祀。後令家人入山,獲大茗焉。*程啓坤、楊招棣、姚國坤著: 《〈茶經〉解讀與點校》,第107頁。

這兩則傳説從側面説明,此時期茶葉主要是從野生茶樹采摘而來。當時,飲茶之風尚未普及,茶葉的消費量有限,采摘野生茶樹是可以滿足消費需求的。

野生茶樹樹齡較長、數量有限,但疏於管理培育,産量極爲有限。進入唐代,隨着飲茶之風在全國的蔓延,茶葉消費量空前激增,野生茶已經無法滿足社會的消費需求。於是,人工種植栽培茶葉日益增多,野生茶越發稀少,采摘野生茶的習慣逐漸演變爲野生茶爲上品茶的觀念,人工種植的則成爲次等茶,陸羽云:“野者上,園者次”。儘管如此,茶葉種植在唐代成爲一項重要産業,在衆多州縣得到推廣。茶葉生産與氣温、降水、地勢等自然和地理環境有密切關係,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因此唐代在地域的基礎上形成了衆多茶區。陸羽《茶經》首次詳細記載了唐代茶葉産地的分佈情况,這結束了産茶州郡無從考證的歷史,標誌着唐代中期茶葉生産已經形成比較大的規模。《茶經·八之出》中共記載8道43州44縣,並對各州縣的茶葉等級做出了判定,這進一步説明,唐代不僅出現了一批茶葉産茶區,而且人們對於不同茶區的茶葉品質已經形成一定共識(見下表)。

《茶經》所列茶産地及品級表

續表

從《茶經·八之出》所提到的“八道”來看,其記叙標準並不統一。唐代在貞觀元年(627)第一次設道,當時根據自然和交通狀况,將全國分爲關内、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等十道;隨着版圖擴大和行政管理的需要,唐代在開元二十一年(733)變更道的設置,將山南和江南分爲東西兩道,增設黔中和京畿、都畿三道,從十道變爲十五道。《茶經》所列舉的八道,山南、江南、淮南、劍南和嶺南5道是首次設道的名稱,黔中是十五道之一,浙江西道和浙江東道則是乾元元年(758)所設置的方鎮名稱。*唐代道制的歷史演變可參見曹爾琴: 《隋唐時期行政區劃的演變》,《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2年第1期,第171—179頁;郭鋒: 《唐代道制改革與三級制地方行政體制的形成》,《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第95—108頁。因此,《茶經》對道的名稱使用標準並不統一,考證並不嚴密。更進一步看,《茶經》對道之下的歸屬也有訛誤,如衡州屬於江南道,但《茶經》將之歸於山南道。儘管如此,《茶經》首次明確記載了全國産茶區,遍及現在的四川、陝西、湖北、河南、安徽、江西、浙江、江蘇、湖南、貴州、廣西、廣東、福建等省,這表明唐代中國茶葉核心産區已基本形成。

《茶經》的記載並没有完全涵盖唐代産茶區。將其與《全唐詩》、《新唐書·地理志》等文獻進行對照,我們會看到唐代産茶區更爲廣大。《全唐詩》所提到的産茶區有六道、二十七州,主要分佈在江南道,占十七州。其中,有九州《茶經》並未記載,包括江南道有饒州、洪州、江州、岳州、升州等五州,山南道有朗州、開州等二州,嶺南道有容州,河東道有潞州。吴覺農根據整理,發現淮南道楊州、山南道夔州、江南道眉州和漢州、黔中道的黔州等也被遺漏。*郭亮: 《從茶産地的分佈看唐代區域經濟的開發——讀〈全唐詩〉、〈茶經〉、〈新唐書·地理志〉札記》,《樂山師範學院》2006年第4期,第71—75頁。更有學者廣泛搜集《通典》、《唐國史補》、《全唐文》、《册府元龜》、《太平廣記》、《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事物紀原》、《蠻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畫墁録》、《東齋紀事》、《能改齋漫録》等典籍資料進行分析,認爲唐代産茶州共有69個。*張鹹澤: 《漢唐時期的茶葉》,《文史》第11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第61—70頁。王洪軍則根據唐、宋人不同時期不同歷史文獻的記載統計,發現唐代茶葉産地共有98州,占全國州郡總數的29%。*王洪軍: 《唐代的茶葉生産——唐代茶業史研究之一》,《齊魯學刊》1987年第6期,第14—21頁。不同學者統計數量上的出入,主要是由兩個方面原因造成的: 一是使用文獻範圍的不同,有的只使用成書於唐代的文獻,有的則將宋人記録唐代茶葉産地的文獻也納入統計之列;二是對産茶區的統計時間並不一致,如陸羽所舉産茶區主要是唐代中期及以前的産茶區,而當代學者的統計,實際上還包括了晚唐甚至五代時期的産茶區。這也在客觀上説明産茶的州郡不斷增多的事實,越來越多的州郡被納入到茶業經濟體系之中。

茶區的擴大,也意味着以茶爲業的人數增多。江淮地區是茶葉的核心産區,已經達到“什二三以茶爲業”的盛况,開成五年(840)鹽鐵司奏曰:“伏以江南百姓營生,多以種茶爲業。”巴蜀地區向爲重要産茶區,李商隱稱瀘州百姓以茶爲生計來源,不再以農業爲主,“作業多仰於茗茶,務本不同於秀麥”,*《爲京兆公乞留瀘州刺史冼宗禮狀》,見李商隱著,劉學鍇、餘恕誠校注: 《李商隱文編年校注》(全五册),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第2229頁。益昌縣令何易於則認爲百姓即山樹茶、利私自入,對當地經濟發展極爲有利,堅決反對對茶徵税。*孫樵撰: 《孫樵集》第三卷,《四部叢刊》,景明天啓刊本。總之,種茶可獲厚利,茶樹被大量種植,在不同群體的努力下,形成了各式各樣的茶園。通過整理相關文獻記載,我們發現唐代有官辦茶園、寺廟茶園、私人茶園、小農茶園等。

1. 官辦茶園。最早的官辦茶園當屬在顧渚設置的貢茶院,貢茶院的茶園面積很大,從事貢茶生産的勞工相當多,並設置了專門管理的官吏,歐陽修《顧渚貢茶始末》介紹了貢茶院設立的原委。*歐陽修: 《顧渚貢茶始末》,見祝穆撰,富大用輯: 《新編古今事文類聚》續集卷十二香茶部,京都: 中文出版社,1989年,第1331頁。除國家層面的貢茶院外,各州府一般都有直接管轄的茶園:“諸州府,除京兆河南府外,應有官莊宅、鋪店、碾磑、茶菜園、鹽畦、車坊等,宜割屬所管官府。”*宋敏求編,洪丕謨、張伯元、沈敖大點校: 《唐大詔令集》卷二,上海: 學林出版社,1992年,第10頁。在唐代,官辦茶園處於强勢地位,依靠打壓小農茶園獲利,甚至出現官辦茶園吞并小農茶園的情况。“令百姓移茶樹就官場中栽,摘茶葉於官場中造”。這種野蠻的剥奪行爲招致人們的激烈反抗,被指斥爲“有同兒戲,不近人情”。*《舊唐書》卷四九《食貨志》,北京: 中華書局,1975年,第2129頁。在某些官員的奮力争取之下,一些茶園又返還給了百姓,“元和十四年,光州茶園於百姓,從刺史房克讓之請”。*陸羽、陸廷燦撰,郭孟良注譯: 《茶經/續茶經》,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70頁。

2. 私人茶園。私人茶園一般是士子、詩人、隱士等個人種植培育的茶園。這類茶園多是他們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種茶不僅僅是爲了獲取茶葉,更多是表達一種生活的情趣與意境。因此,這類茶園有私人性、封閉性、情趣性的特點。白居易詩歌中多次提到此類茶園,如《香爐峰下新置草堂即事詠懐題於石上》載:“架岩結茅宇,斸壑開茶園。何以洗我耳,屋頭落飛泉。何以净我眼,砌下生白蓮。左手攜一壺,右手挈五弦。傲然意自足,箕踞於其間。”*白居易著,顧學頡點校: 《白居易集》,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137頁。在山中結廬架屋,開園植茶,身畔有香茗和管弦爲伴,生活意興盎然。他還在廬山香爐峰盖了一座草堂,開闢藥圃、茶園,並以之爲産業:“長松樹下小溪頭,斑鹿胎巾白布裘。藥圃茶園爲産業,野鹿林鶴是交遊。雲生澗户衣裳潤,嵐隱山厨火竹幽。最愛一泉新引得,清冷屈曲繞階流。”*白居易著,顧學頡點校: 《白居易集》,第342—343頁。在山林之間暢遊,與野鹿林鶴爲伴,品親手所種植茶葉及所煎之茶水,是人生之妙事。767年,岑參出任嘉州刺史時,作詩《郡齋平望江山》,詩中指出在其所居處所的庭院中也有小片茶園:“水路東連楚,人煙北接巴。山光圍一郡,江月照千家。庭樹純栽橘,園畦半種茶。夢魂知憶處,無夜不京華。”韋應物在料理州郡事務之餘,不忘在自家後院開荒拓茶園,其《喜園中茶生》云:“潔性不可汙,爲飲滌塵煩。此物信靈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餘,率爾植荒園。喜隨衆草長,得與幽人言。”

3. 寺廟茶園。寺廟一般都修建於名山大川之間,這樣的地理環境易於茶樹的生長,南方多數寺廟中都有成片的茶園。盧子嚴:“早年隨其懿親鄭常侍東之同,游宣州當塗,隱居山岩……其先師名彦范姓劉……所居有小圃,自植茶。”*《因話録》卷四,李肇、趙璘撰: 《唐國史補/因話録》,第95頁。除安徽宣州外,湖北寺廟中也有茶園,符載《送崔副使歸洪州幕府序》云:“江夏郡東有黄鶴山,山中頭陀大雲精舍、顥師竹院,惟一師茶圃。”*符載: 《送崔副使歸洪州幕府序》,《全唐文》卷六九〇。寺廟培育茶園的初衷,是爲了滿足本寺廟僧人日常飲茶之需,種植面積和生産規模往往並不大。一些詩歌中經常有采摘新鮮茶葉,經過簡單加工處理,便開始煎飲的記載,如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山僧後簷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宛然爲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觜。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驟雨松聲入鼎來,白雲滿碗花徘徊。”晚唐詩僧齊己《聞道林諸友嘗茶因有寄》則描繪了寺廟中的茶園:“槍旗冉冉緑叢園,穀雨初晴叫杜鵑。摘带嶽華蒸曉露,碾和松粉煮春泉。高人夢惜藏岩裏,白硾封題寄火前。應念苦吟耽睡起,不堪無過夕陽天。”

4. 小農茶園。唐代産茶區是由小農茶園構成的,在其基礎上形成的小農茶園經濟是唐代茶葉生産的主要經濟形態。小農茶園規模大小不一,茶園所出産的茶葉主要目的是爲了交易,業者以茶園爲生,衣食賦役皆賴於此,“千里之内,業於茶者七八矣,由是給衣食,供賦役,悉恃此祁之茗”。*張途: 《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全唐文》卷八〇二。小農茶園個體不占優勢,但是衆多的小農茶園連成一片,共同形成了産茶區。韋處厚《茶嶺》云:“顧渚吴商絶,蒙山蜀信稀。千叢因此始,含露紫英肥。”這些成片的茶園在唐代茶業經濟中占有重要地位,經常會被地方藩鎮勢力覬覦:“壽州茶園,輒縱淩奪。唐州詔使,潛構殺傷。”*《討吴少誠詔》,《全唐文》卷五三。地方勢力破壞茶園,給唐王朝經濟基礎造成威脅,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61)政府派士兵看護茶園,“二月,詔壽州以兵三千,保其境内之茶園”。*《册府元龜》卷四九三邦計部,明刻初印本。

隨着茶業經濟的發展,小農茶園之間買賣和兼并的現象時有發生,較大規模的小農茶園開始出現,這些茶園開始以雇傭勞動的形式來運作。九隴人張守珪的茶園面積很大,在産茶季節要雇傭一百多人采摘茶葉。“初,九隴人張守珪,仙君山有茶園。每歲召采茶人力百餘人,男女傭功者雜處園中。有一少年,自言無親族,賃爲摘茶,甚勤願了慧。”*《陽平謫仙》,見《太平廣記》卷三七,民國景嘉靖談愷刻本。下文所引《太平廣記》皆出自該版本。同州人王體静在浮山觀種茶,带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和人口的繁衍:“積十年,乃構草堂,植茶成園,犁田三十畝以供食,不畜妻子。少言説,有所問,盡誠以對。人或取其絲,約酬利,弗問姓名皆與,或負之者,終不言。凡居二十四年,年六十二。貞元二十五年五月,卒於觀原茶園。村人相與鑿木爲空,盛其屍埋於園中。觀原積無人居,因野人遂成三百家。”*李翺: 《李文公集》李文卷四文七首,《四部叢刊》景明成化本。這類大茶園代表着茶園經濟的發展方向,但是在晚唐社會動盪不安的狀况下,大茶園經濟運作模式並没有得到充分發展,尚未成爲唐代茶園的主流形態。

三、 唐代茶葉貿易網絡的拓展

茶葉生産有很强的地域依賴性,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區。飲茶盛於中地、流於塞外、殆成風俗之後,茶葉種植面積和生産規模日漸擴大,其作爲一種大宗貿易商品成爲可能。茶葉的個體生産者無法獨立承擔從生産到銷售的全部茶業環節,因此生産和銷售專業分工成爲必然,以茶葉販運和經營爲生的茶葉貿易隨之興起,茶商群體開始崛起,茶葉貿易市場開始活躍。早在漢代,四川的武陽、南安等地,已經成爲茶葉貿易中心。*劉禮堂、宋時磊: 《茗菜與苔菜考辨——兼談茶事之起源》,《中國礦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91—96頁。但此時期的茶葉貿易尚屬於區域市場,由周邊産茶區生産、集中銷售、就地消費,尚無遠程貿易的文字記載。進入唐代之後,此種情形爲之一變,産生了不同類型的茶商群體,開拓了固定的茶葉貿易路綫,形成了全國性的茶葉貿易網絡體系,宋人將這一繁榮景象描述爲“山澤以成市、商賈以起家”。*陳師道: 《後山集》卷第一六,宋刻本。

從經營方式看,唐代茶商可以分爲行商和坐賈兩種。*孫洪升: 《論唐宋時期的茶商資本》,載《農業考古》2004年第4期,第184—193頁。行商即私人從茶葉産地采購茶葉,向官府繳納税款。張途《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載:“祁之茗,色黄而香,賈客鹹議,愈於他方,每歲二三月,齎銀緡繒素求市,將貨他郡者,摩肩接迹而至。”*張途: 《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見《全唐文》卷八〇二。行商將茶葉販賣到全國各地,他們溝通了茶葉的生産者、消費者和茶葉市場。《廣異記》載:“唐天寶中,有劉清真者,與其徒二十人,於壽州作茶。人致一馱爲貨,至陳留遇賊。”*《太平廣記》卷二四。壽州霍山黄芽爲當時名品,暢銷各地,並進入西北藏區,劉清真一人就雇傭二十人販運茶葉,可算是一個不小的茶商。坐商一般有相對固定的經營場所,主要面向廣大的茶葉消費者。茶商在都市中開設茶肆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卷六,第51頁。

從經營主體看,茶商主要有官商、私商。官商一方面指封建國家直接插手茶葉産業以博厚利,如政府專賣的榷茶之茶便是官制官銷。于德辰《陳九事奏》:“於囊州自立茶務,收税買茶,足以贍國。”*陸心源編: 《唐文拾遺》卷四七,清光緒刻本。另一方面也指某些機構或官員、地方割據勢力私自經營茶葉牟利,如三司官員就曾將茶綱私自“賒賣與人”,藉以營私舞弊。晚唐五代時期的地方藩鎮更是壟斷大宗茶貨貿易,如乾寧元年(894),楊行密派遣押衙唐令回“持茶萬餘斤如汴貿易”。*司馬光編,胡三省音注: 《資治通鑒》卷二五九,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8458頁。在任何歷史時期,官方經營都存在以公謀私、效率低下的問題,唐代茶葉貿易也不例外,官吏將茶私賣給豪强的現象屢見不鮮:

度支鹽鐵户部三司、茶綱,欠負多年,積弊期久,家業蕩盡,無可徵索,虚繫簿籍,勞於囚繫者,復委本司各條流理聞奏。如先將茶賒賣與人,及借貸人錢物,若文帖分明,的知詣實,即與帖州縣徵理。*《爱尊号赦文》,《全唐文》卷八二。

在官商之外,私商是茶葉流通領域中的主角,主要是由人數衆多小本經營的私人茶販組成,即所謂“或乘負,或肩荷,或小轍而陸也”。*張途: 《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全唐文》卷八〇二。但茶商要受到官府的控制與盤剥,因此中晚唐茶葉實施專賣之後,他們往往聯合起來,鋌而走險,從事走私貿易,“凡千萬輩,盡販私茶,亦有已聚徒黨”。*杜牧: 《上李太尉論江賊書》,《全唐文》卷七五一。茶商爲逃避征收的高額茶税,多與地方政府官員勾結,讓朝廷頗受損失:“江淮富家大户,納利殊少,影庇至多,私販茶鹽,頗撓文法,州縣之弊,莫甚於斯。”*《追收江淮諸色人經紀本錢勅》,《全唐文》卷七四。

唐代還形成了各級茶葉貿易市場和機構,在一些地方出現了地方性的茶葉交易市場,稱之爲“草市”或“圩市”。杜牧《入茶山下題水口草市絶句》描寫了湖州長城和常州義興茶山下的草市交易情景:“倚溪侵嶺多高樹,誇酒書旗有小樓。驚起鴛鴦豈無恨,一雙飛去卻回頭。”草市不僅有集市,還有酒樓和旅社等,爲過往商人提供服務。在茶商特别是行商的带動下,一些毗鄰産茶區、水陸交通比較便利的市鎮成爲茶葉貿易集散地。王建《寄汴州令狐相公》就曾描寫了水路碼頭茶葉貿易的繁榮景象:“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詩人許渾《送人歸吴興》中,描述了洞庭湖畔的一個茶葉貿易集散碼頭:“緑水棹雲月,洞庭歸路長。春橋懸酒幔,夜柵集茶檣。”

唐代茶葉貿易最爲著名的地點是浮梁。浮梁是今江西景德鎮的下屬縣,在唐代茶葉的商品貿易中居於重要地位,這取決於浮梁所擁有的特殊條件。昌江發源於安徽祁門縣大洪嶺深處,最終匯入鄱江,該江上游山高水急,適合小船通行,景德鎮境内的下游水道變寬,適合大船通行。在唐代陸路交通不便的情况下,以昌江爲軸心的水系爲浮梁茶的對外運輸提供了便利。同時,該地區又是唐代茶葉的重要産區。在《茶經》所列的八大産茶區中,浮梁屬於浙西茶區中的歙州産區,包括歙縣、浮梁、婺源、祁門、休寧等縣。當時,贛東、皖南、浙西、閩北一带的茶葉都運往浮梁進行交易,劉津《婺源諸縣都制置新城記》可證實此點:

大和中,以婺源、浮梁、祁門、德興四縣,茶貨實多,兵甲且衆,甚殷户口,素是奥區。*劉津: 《婺源諸縣都制置新城記》,《全唐文》卷八七一。

這使得浮梁成爲唐代重要的茶葉産區,浮梁茶葉産量很大。據《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唐元和八年(812)浮梁“每歲出茶七百萬馱,税十五萬貫”。*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 《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第672頁。一些商賈富豪雲集浮梁,争購茶葉,轉運銷售。據史料記載,那時的西域一带,每年從浮梁運銷的茶葉就達十幾萬馱之多,《茶酒論》即記録了“浮梁歙州,萬國來求”的盛况。白居易在潯陽江頭遇見長安琵琶女時,勾起了他無限情思,一首《琵琶行》道出了“商人重利輕别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的千古絶唱和“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深深感慨。表面上看,商人重利輕情,讓妻子孤身漂泊、孤獨企盼。實際上,這從側面反映了到浮梁販賣茶葉獲利頗豐的情况,茶商寧可在外漂泊,冷落妻子,也要在茶葉交易的旺季前去追逐茶利。

唐代東南地區茶業發展迅速,已逐步取代巴蜀成爲全國茶業的中心,其所産茶葉,大多先集中到廣陵、浮梁等水路交通極爲便利的貿易中心,然後由大運河或兩岸的“御道”轉運兩京或四方各地。*李菁: 《大運河——唐代飲茶之風的北漸之路》,《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49—54頁。《封氏聞見記》載:“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卷六,第51頁。南方産茶區的茶葉,在茶葉貿易中心交易後,行商經過水路和陸路等源源不斷地向北方的鄒、齊、滄、棣以及京邑等地販賣。穩定的市場供應則進一步助推了飲茶風習的盛行,在北方的大城市開設衆多茶店和茶鋪,煎茶賣之,只要投錢,隨時都可以取飲。當時茶葉的大規模運銷十分普遍,“皆是博茶北歸本州貨賣,回圈往來,終而復始”。*《全唐文》卷七五一。唐代還出現了名爲“邸店”的茶葉倉儲機構的雛形,邸店不但代賣茶葉,還負責茶葉保管等,並收取一定的傭金。

飲茶風習在邊疆塞外的流佈,也带動了唐朝與周邊少數民族以茶爲貿易物件的市場發展,這實開闢茶馬互市先河。731年,吐蕃請交馬於赤嶺,互市於甘松:“嶺宰相裴光庭曰:‘甘松中國阻,不如許赤嶺’。乃聽,以赤嶺爲界,表以大碑,刻約其上。”*《新唐書》卷二一六《吐蕃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第6082頁。唐蕃雙方否是以茶、馬來以物易物尚待考證。然有史料明確記載,唐德宗貞元年間(785—805),西北邊疆的回鶻已經與唐朝建立茶馬互市,《封氏聞見記》:“往年回鶻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封演撰,趙貞信校注: 《封氏聞見記校注》卷六,第51頁。《封氏聞見記》爲唐筆記體小説,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明了該書的史料價值:“唐人小説,多涉荒怪,此書獨語必征實。前六卷多陳掌故,七、八兩卷多記古迹及雜論,均足以資考證。”*紀昀總纂: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1—4册),石家莊: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098頁。《封氏聞見記》的記載當可做信史使用。據此,我們認爲茶馬互市始自唐代。*有觀點認爲在宋初太平興國八年(983),宋與契丹的貿易是茶馬互市的開始。見王曉燕、李寶剛: 《20世紀茶馬貿易研究綜述》,載《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第20—26頁。但唐朝茶馬之間的交易數量較少,規模不大,這是由四個因素決定的。一是吐蕃、回鶻、突厥等地飲茶習俗尚未在民衆之間完全普及,茶葉市場需求量還相對有限。二是唐朝對邊疆和塞外的民族采取“懷柔政策”,通過和親、朝貢、册封、招降、盟誓等手段處理民族關係,以政治手段爲主,經濟手段爲輔。三是唐朝國力强大,國庫充盈,不需要邊境交易來促進商貿發展。四是唐朝邊患嚴重,統治者認識到馬匹的重要性,十分重視馬政,曾在秦州、蘭州、原州、渭州、河曲等設立馬場,馬匹的需求量不如宋代那樣迫切。《封氏聞見記》“亦足怪焉”之語,從側面説明當時茶馬交易確實不算普遍。儘管如此,唐代茶在周邊少數民族不再是稀有之物,《唐國史補》云:

常魯公使西蕃,烹茶帳中。贊普問曰:“此爲何物?”魯公曰:“滌煩療渇,所謂茶也。”贊普曰:“我此亦有。”遂命出之。以指曰:“此壽州者,此舒州者,此顧渚者,此蘄門者,此昌明者,此抿湖者。”*《唐國史補》卷下,李肇、趙璘撰: 《唐國史補/因話録》,第66頁。

吐蕃贊普向唐使所展示的六種茶,都是内地南方産茶區出産的名茶。通過這則史料大致可推測,贊普之茶並不是唐王朝所贈與的,而是由茶商向吐蕃販運而來。到五代時期,中原和邊疆的茶葉貿易已經形成規模。《南唐書·契丹傳》載,耶律德光及其兄東丹王,各遣使以羊馬入貢,“别持羊三萬口、馬二百匹來鬻,以其價市羅、紈、茶、藥”。*陸遊撰: 《南唐書》列傳第一五《烈祖本紀》,《四部叢刊》續編景明鈔本。内地已經專門爲少數民族生産餅茶,《茶譜》載:“臨邛數邑茶,有火前、火後、嫩緑、黄芽號。又有火番餅,每餅重四十兩,入西蕃、黨項,重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 《太平寰宇記》卷七五《劍南西道四·邛州》,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1523頁。

經營茶葉貿易可以獲得比較豐厚的利潤,不少人因此致富,資本累聚,成爲大茶商,洛陽富商王可久,“膏腴之室,歲鬻茗於江湖間,常獲豐利而歸”。*高彦休: 《唐闕史》卷下,見劉肅等撰、恒鶴等校點: 《大唐新語(外五種)》,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52頁。鄱陽人吕用之的父親吕璜“以貨茗爲業,來往於淮浙間。時四方無事,廣陵爲歌鐘之地。富商大賈,動逾百數。璜明敏,善酒律,多與群商遊”。*《太平廣記》卷二九〇《妖妄三》。本爲“細民”的吕璜因業茶致富,躋身於廣陵大商賈之列。江浙一带,茶商靠販賣茶葉成爲巨賈,“舒城太湖,買婢買奴。越郡余杭,金帛爲囊”。*郝春文編著: 《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録》第二卷,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93頁。人們對茶商的富裕都習以爲常:“茶熟之際,四遠商人皆將錦繡繒纈、金釵、銀釧,入山交易,婦人稚子盡衣華服,吏見不問,人見不驚。”*杜牧: 《上李太尉論江賊書》,見《全唐文》卷七五一。茶葉等大宗商品遠程貿易的發展,带動了金融業的發展。中唐以後,“飛錢”開始出現。飛錢又稱爲“便錢”,最初是由於缺銅而産生的,據《新唐書》記載:“憲宗以錢少,復禁用銅器。時商賈至京師,委錢諸道進奏院及諸軍、諸使富室,以輕裝趨四方,合券乃取之,號飛錢。”*《新唐書》卷五四《食貨志》,第1388頁。飛錢雖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紙幣,但是作爲一種新型、便捷的匯兑方式,受到茶商的歡迎,使用較爲廣泛,以至於不得不下禁用令:“茶商等公私便换見錢,並須禁斷。”*《舊唐書》卷四八《食貨志》,第2102頁。

因此,唐代在中華茶葉發展史中具有獨特的地位。在近三百年的時間裏,飲茶風俗開始普及,從南方向北方延伸,從内陸拓展到邊疆塞外,從僧侣、宫廷、士大夫階層走向市井民間,中國周邊國家和地區的飲茶風俗也得到發展。消費的急劇增加刺激着生産的發展,南方衆多州郡變爲從事專業生産的茶區,茶葉的種植和加工規模龐大,衆多茶農賴以生存。茶葉生産的地域性決定了長途販運成爲必然,於是不同類型和功能的茶葉貿易市場出現,各類茶商活躍其中。中唐以後,財政日益短絀的唐政府開始覬覦茶葉經濟和貿易之厚利,對茶徵税,實施國家專賣制度,並設置官辦茶園。國家對這一大宗商品的管制,標誌着茶在唐代社會經濟發展中重要性的凸顯,同時也開啓了後世茶業和茶政的基本運行模式。

《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四輯

2016年11月,125— 1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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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域經濟系列報導 第四次产业转移 加工貿易迎來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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贸易战重压市场 等待企稳再低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