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爪
2016-05-14郭鹰
郭鹰
龙城的春天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下雨.或倾盆大雨,或滴滴答答漏个不止。天空被纠缠在密不透风的雾气中,这雾气就像一团柔软而坚韧的弹力球,既捅不破又打不碎,又湿又冷。雾气无法打碎,但生活还要继续。周一的清晨,天蒙蒙亮,整个城市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挣扎着醒来,窗外,汽车声、喇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焦躁。大家纷纷将汽车开到街上,为的是让还睡眼惺忪的孩子们少淋些雨。
林小凤没有汽车。她只有一辆电动摩托车接送孩子。三年了,她吵着闹着要买辆小车,哪怕是小奥拓也好,只要能遮风挡雨。老公总是笑眯眯地说:好,过完年就给你买。只是还没等过年,他就抛下娘儿俩走了。为了让领导过好年,他押送一车的土鸡土鸭上省城进贡,在高速路一个长下坡时,被一辆满载猪仔的大货车追尾追得扁扁的。最后,一个大活人换来三十万元抚恤金,理论上可以拥有一辆比奥拓更好的车。只是她除了分给公公婆婆十万元外,又巴巴的将剩下的二十万元都送到老五那里,还刷了十万元信用卡,一共是三十万元,结果只拿了三个月利息,老五就跑路了。好吧,再也别指望小奥拓了,还是乖乖骑小毛驴吧.只是可怜了孩子。
儿子一早起来就很兴奋,从今天开始。在学校的组织下,他要到校外实践基地军训一周。才小学三年级的孩子,第一次离家,他是兴奋新鲜了,林小凤却轻松不起来。打仗似的催着儿子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吃饭,那只被儿子从车库门口捡回来的小猫跟在儿子身后,喵喵喵地叫着。儿子不太专心了,时不时抱抱它,又摸摸它,偷偷将面包撕下扔给它吃,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林小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从小就害怕小猫小狗,若不是看在儿子那么喜欢的份上,她根本不会让猫进家门的。她一把揪起小猫,像往常那样,想将它用力甩出去。不料,还没等扬手,那猫身子一紧,弯成一张弓,伸出后腿爪子,狠狠地在她的手背上一抓。她尖叫一声,摔下猫,再看看鲜血淋淋的手,泪忍不住掉落。儿子惊讶地望着这一切,一口面包满满地塞在嘴里,眼看是吞不下去了。猫“嗖”的一声,跳进儿子怀里,儿子轻轻抚摸着猫,嘴里说,不怕,不怕。她这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还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这小家伙,自己殚精竭虑地伺候他,抚养他,他不仅不安慰母亲,教训猫,还安慰它说不怕不怕,不怕什么,不怕我吗?她悲愤交加,冲着儿子说,我一定要把它扔掉,你回来就见不到它了!儿子紧紧抱着猫,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扑簌扑簌往下掉,嘴里喊道:你是个魔鬼,魔鬼!
因为一只猫,自己就沦落为“魔鬼”了?!林小凤决定,一定要将猫扔掉。只是,儿子抱着猫杵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她只能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先让步,要不怎么办?终于放缓口气,对儿子说,走吧,上学去。儿子泪汪汪地说,不要把它丢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丢,不丢,上学吧,小祖宗。
大清早就被猫抓,又是下雨又是堵车的,林小凤又气又急,心情低落到极点。被老五带跑的三十万元,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她心间,连日来呼吸都是疼的。好不容易将车挪到学校门口,放下儿子,使劲儿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启动车子,往永辉超市驶去。
雨淋到手上的伤口,扎针似的疼,林小凤呲牙咧嘴着咬牙忍住,骑着电动车,继续冲进雨里,她要买些水果去见弟弟。虽然还不到菠萝上市的时间,但万能的超市什么都有。马来西亚的进口菠萝,高贵地放在玻璃窗内,几盏射灯打下来,照得这外来的菠萝金光闪闪,当然价格也让林小凤倒抽一口凉气。
弟弟爱吃菠萝,和妈妈一样的口味。母子俩好菠萝的样子,说出来别人都不相信。从菠萝上市一直吃到下架,有一回,弟弟一口气买回十个菠萝,冰箱塞满菠萝,满屋子都是菠萝味,半个月都散不了。妈妈一边吃一边骂:败家子啊败家子,就只有他能这么干。弟弟边吃边笑:你爱吃的就是我爱吃的,就怕什么时候你不想吃了,那就糟糕了。妈妈跳起来,敲了敲他的大脑门,然后仰天吐口水说: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林小凤想着想着就笑了,弟弟就知道讨妈妈喜欢,无论他做什么,妈妈都会笑着骂他:这个败家子呦,就只有他最懂得我想什么,比他爸强多了,比丫头强多了。妈妈还说:我不是重男轻女,我只是偏心乖孩子。是啊,林小凤根本无法与弟弟的“乖”相比,从小他就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母亲就这样一路偏心,偏心到临终前将夫妻名下唯一的房产留给了弟弟,她说:凤啊,别和弟弟争,他是男孩,今后面对的苦比你多,要撑起的担子比你重.你只要擦亮眼睛嫁个好男人,什么都不怕,知道吗?她能怎么说,只能含泪点头,让母亲安心上路就是,心里却暗暗想:既然你们眼里只有弟弟,那以后给爸爸养老送终的就是他了,别来找我。后来,她果真越来越少往娘家跑,感情上也渐渐疏离。弟弟自母亲去世后,也变得沉默寡言,平时也很少和她这个姐姐主动联系.在上海读完研究生后就径直回来。进了龙城唯一的本科院校龙城大学当老师,和爸爸住在一起,倒是没让她操多少心。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林小凤咬咬牙,挑了三个大菠萝。心想,要不要削好呢?削一个还是三个?削好了送人好不好?如果不削弟弟吃起来会不会不方便?她越想越纠结,一阵悲凉像晨雾缓缓升起,弟弟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弟,什么时候到他家要带礼物了?什么时候带点礼物还要思来想去的?生分了,真是生分了。
是啊,快五年了.再暖的心也经不起五年的分离冰冻。其实父亲留下的遗产并不多,一个政府部门不得志的小科长,拿点退休工资,养着常年生病的妻子,培养一个读到硕士的儿子,你说他能有多少积蓄?林小凤想好了,不管多少积蓄,她和弟弟平分,至于房产就留给弟弟,她还有个想法,就是将父亲留下的那幅牡丹国画留作纪念。这幅牡丹国图自她懂事起就挂在客厅,每次放学回家,她总要抬头看上几眼。父亲曾经笑着说:凤啊,这幅画以后就给你当嫁妆了。她将父亲的话记在心里。可是出嫁时,父亲并没有将画给她,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反悔了。当时她也不好意思提及。现在父亲去世了,她觉得有理由要回这幅画,作为对亲人最后的纪念。弟弟却突然变得十分苛刻和警惕,将房子换了锁,所有的东西一夜之间全部搬走,一样也不让她带走,林小凤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和弟弟大吵一架。弟弟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你那么糊涂,我不放心把东西交给你。她气得差点儿说:那我们对簿公堂吧。是老公劝住了她:算了,和自己亲弟弟有什么好争的,又不是什么万贯家产。她哭着说:我没有这个弟弟,从今天起,他是他,我是我,永不来往!弟弟猛地一抬头,原先冰冷得像块铁的眼神突然软得一塌糊涂,他努了努嘴,还想说什么。林小凤已扭头摔门而去,甚至忘记争自己的那份遗产,留下“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冰冷的屋子。她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独。她只能默默地将苦水往肚子里咽。母亲在世时,对弟弟格外偏心,如今唯一疼爱她的父亲走了,弟弟竞连一幅画也不肯给她。这个家再也不值得留恋,再也无法唤起她曾经的亲情。于是,姐弟就像永不交叉的铁轨,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抉择和承受。
五年前放出的狠话犹在耳边,那天的场景一下清晰起来。站在超市收费处,林小凤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回头买了三个红彤彤的火龙果,凑个六六大顺,这才坐上永辉超市的免费公交车,出发去弟弟家。
龙城大学是龙城唯一一所本科院校.政府在郊区划了块大大的地,立志要建成西南地区最好的大学。弟弟把家安在大学校园内,买的二手集资房,林小凤去过一次,她有点担心找不到。更担心的是,找到了,弟弟不在家怎么办?如果弟弟在家,姐弟相见,又会是如何的尴尬?如果再遇到那个不会笑的弟媳妇,又会如何?哎,去年丈夫的追悼会上,弟弟和弟媳妇是有来的。不过她早已悲伤得昏天黑地,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坐在公交车上的林小凤翻肠倒肚地想,想得肠子都快断了。突然她想起,这是弟弟的口头禅,生气了就说,我被你气得肠子都断了八节:高兴时也说,哈哈,我笑得肠子都断了八节。无论高兴生气,他的肠子都会断,而且都是断八节。马上就要见到那个肠子断八节的人了,林小凤是一阵愁一阵喜,一阵忧一阵乐,像被打翻的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哎!
开门的正是弟弟,见到林小凤,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叫了声:姐。邻居小玉家的兄弟姐妹都是直呼名字,弟弟也学他们,喊她:林小凤,这题怎么做?爸爸后脑勺就给他一下:姐姐就姐姐,没大没小。所以,他从来都是叫“姐”。这一声久违的“姐”,像一缕和煦的春风,让林小凤心头一热,眼睛痒痒的,她用力应了声:诶!
五年不见,弟弟瘦了,老了,还穿着那件土黄色的毛衣,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亮,那是她的作品。读中专时,闲暇时间很多,全校女生都在学织毛衣,她一心就想着给弟弟织毛衣,也不知怎么回事,那毛衣越织越大,她只能不断去买毛线,足足用了三斤半毛线,才把毛衣织好。回到家,弟弟一套进去,就找不着人了。妈妈笑得直不起腰,一边笑,一边拆,一边教,结果,这土黄色的毛线给弟弟和爸爸分别织了一件毛衣,爸爸那件是妈妈织的,弟弟这件还是她织的。这是她的处女作,也是她织的唯一一件毛衣。这活计太磨人,她从此将毛针全部扔掉,再也不织。爸爸到死都还穿着那件毛衣,弟弟是个爱美的人,自诩是外貌协会会员,十几年了,也一直穿着这件无论款式还是颜色都早已过时的毛衣。
刚才站在小区楼间内,林小凤东张西望,左右为难。印象中,弟弟的家就是在刚进大门的这几栋集资房,但究竟是哪栋?几层?她是路盲,再加上那次来的实在不愉快,下意识的不想记,所以就糊涂了。
弟弟搬家,林小凤是不同意的。和爸爸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为什么娶了媳妇就要搬家,还搬得那么远?爸爸怎么办?自从母亲走后,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身边正需要人。她想质问弟弟,被爸爸拦住了:两代人住在一起不方便,再说,上班太远,你要体谅你弟弟,我不是还有你吗?林小凤轻轻哼了一声,心想:你们心里只有儿子,老了才知道还有我这个女儿。委屈归委屈,林小凤还是搀扶着爸爸瘦弱的身躯,一起去探望弟弟的新居。那时弟媳妇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挺着个锣鼓般大的肚子,脸沉得快滴出水来。这个弟媳妇啊,自从娶进家门就没见她笑过,也不知弟弟看中她什么,订婚结婚怀孕生子一条龙,一气呵成。
正是那次回来后,爸爸就感冒了,直到第三天,才打电话给林小凤姐弟俩,送到医院已经太迟,肺部感染,撑不到半个月,就去世了。七十五岁的老人,就像一盏微弱的油灯,风一吹,就灭了。如果弟弟没搬走,爸爸或许不会感冒,即使感冒了也不会那么迟被发现,如果早点送进医院,是不是就能救回来呢?她对弟弟心怀怨恨,接着就是因为那幅画的争吵,最后竟是恩断义绝。听说弟媳妇早产生下个女儿,好像不是很好,她心里还骂了句:活该。只是这个“活该”还没出口,就像一团火焰,灼烧得她心头火辣辣地疼。
林小凤是问了门口的保安,又问了路过的两个买菜的老人,才问到弟弟家的。没想到开门的正是弟弟,你说巧不巧。弟弟赶紧将林小凤让进房间。这房子是二十世纪的集资房,后来转产权卖给个人,弟弟年轻,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好政策,他买的是二手房。别人搬家总要装修一下,弄舒服点,但弟弟的房子却很粗糙,地板还是水泥地.但凡有墙的地方,不是贴满识字的图画,就是被水彩笔画得乱七八糟。一张破旧的藤制沙发上堆满了杂志、衣服、玩具,旁边书桌放着两台电脑,电脑旁边又是堆得很高很厚的书。还有婴儿车、学步车等,堆得满满的,两个房间黑乎乎的,摆着两张大大的床,其他的就看不清了。林小凤下意识朝四面墙上寻找,是否有那幅她念念不忘的牡丹国画。没有,什么都没看到。
弟弟手忙脚乱地将沙发上的衣服、杂志揉成一团,大手一抱,抱进房间内的床上,腾出一点儿空地,让林小凤坐下。然后准备泡茶,这才发现茶杯和茶壶塞在茶几下,都很脏,连忙端着进厨房洗杯子。林小凤跟进去,一路踩地雷似的,磕磕碰碰。她说:都说大学老师是黄金职业,你怎么过成这样?弟弟苦笑道:人家说的是名牌大学的知名教授.我一个小小助教。工资低得吓人,还处在初级阶段,只能看着别人吃肉咱喝汤喽。
林小凤很想问:爸妈留下的钱,都去哪里了?看这情况,估计把我的钱也挥霍掉了吧?她问:孩子呢?上幼儿园了吗?听说——
弟弟停下洗杯子的手,抬头笑了笑,瘦削的脸颊裂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我下午要上课,孩子送外婆家了。他停了停,又说了句:不怕你笑话,孩子不太呼,早产,脑瘫。
林小凤心里“咯噔”一下.一阵酸胀胀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弟弟又接着埋头洗杯子,哗啦啦的水流声像极了梅林老家后山流下的清泉。林小凤突然想起,好久没带儿子回去看他爷爷奶奶了。
林小凤又问:治疗效果如何?弟弟正在仔细地洗茶壶,茶壶的茶垢很厚很顽固,他拽着钢丝圈使劲擦着,说:厦门、福州、广州、上海都去过,医生都说发现太迟了,现在只能做些康复治疗,今后尽量能生活自理吧。哎,她外公又得直肠癌……弟弟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淹没在水流声中。林小凤发现弟弟的脑门都秃了,花白的头发很是刺眼,弟弟才三十出头吧?看来这些年真不容易,却没有来找过她一回,是被她当初那些决绝的话吓住了,还是自己真的丢弃弟弟了?休小凤又是内疚,又是难受,又有点失望,看来,找弟弟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弟弟好不容易将杯子洗干净,坐下来烧水泡茶,这才发现,茶叶没有了,他只得起身找茶叶。打开冰箱,整个脑袋探进去,翻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包茶叶,抓了两把扔进壶里。弟弟从小是个讲究的孩子,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从不亏待他。该是大学刚毕业的那个暑假吧,弟弟要养鱼,妈妈特地定做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鱼缸。折腾完,他又不知从哪里弄了只画眉,叽叽查喳地叫着,每天要吃要喝还要打扫大小便。他只负责逗鸟,其他的全让妈妈干。至于喝茶、喝酒、喝汤、吃肉,家里好的总是先让着他,什么时候过得这般潦草?
姐,您找我——有事?弟弟一边冲茶叶,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林小凤醒过神来,说:嗯我——也没啥事。弟弟显然不相信,指了指桌上的菠萝和火龙果,又问:真没事?林小凤不说话了,只感觉被猫抓过的防口一抽一抽的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弟弟电看到了,他默默走进房间。
一路上,林小凤一直在为自己鼓劲,为了培养弟弟,成绩优秀的她放弃读高中,去读职业中专,然后早早嫁人生子,她对这个家,对弟弟的贡献很大,弟弟不仅拿走父母亲唯一的房产,还封存爸爸所有的遗产,如果她一直平安无事也就算了,但是现在她有难,来弟弟这里讨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哪怕只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都好。但是,林小凤还是觉得好难开口。虽然自己日子过得不宽裕,但大事小事一直是老公撑着,何尝要自己这样作难的出头出面啊!
弟弟进房间拿来药水棉签,一边给林小凤洗伤口,一边说:你呀,总是不爱护自己,怎么受伤的?摔的?还是被狗咬的?林小凤一边倒抽着冷气,一边叫道:哇哇哇,你不会轻点呀?弟弟摇摇头笑着说:还记得吗?你从小最会磕着碰着,有一次跑着跑着一根钢钎就插到你的脚背。奶奶一把拔掉钢钎,然后让你站在尿缸旁,脚伸进尿里消毒,也只有咱奶奶想得出这招,也只有你那么傻就真这样做了。林小凤也笑了:还要谢你救命之恩,把正在加班的妈妈叫回来送我去医院打破伤风的。姐弟俩不约而同抬头,脑袋碰到一块儿,“哎呦”一声叫了起来,林小凤不仅手疼,脑门也疼,疼得掉下眼泪。弟弟说:姐,该不是因为疼才哭的吧?你不会那么娇气的,一定遇到什么事情了,对吧?林小凤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我亏空了十万元。
弟弟吓一跳,消毒棉签举在半空,动不了:你做什么亏空了那么多钱?林小凤说:我刷卡放到老五那里,三分利息,才三个月,他就跑了。
四
林小凤亏空的三十万元,其中二十万元现金是她的全部家底。现金亏就亏了,再疼也得打下牙齿和着血吞下去,十万元信用卡的还款日期却迫在眉睫,她不能不还。如果让公婆知道她几个月时间就将儿子用命换来的赔偿金败光,非把她活吞了不可。当初他们就不大同意两人的婚事,嫌林小凤脾气急躁,粗枝大叶,好吃懒做,还眼高手低,总之,在他们眼里,林小凤一无是处。
如果不去老五的茶馆打麻将。乖乖的两点一线。带好孩子,守好家,或许就没这些事了。但是,如果不去老五茶馆打麻将。她又如何能挣脱出丧夫的阴影呢?如何忘却与弟弟骨肉断绝的疼痛呢?再说,一起打麻将的都是老公的朋友同学,如今不过是她替代了老公的位置而已。打麻将,让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转瞬即逝:打麻将,让如山的悲痛和空虚填充满满,这里可以取暖,可以调情,可以有俗世的烟火和喜怒。大家都照顾她,经常商量着让她赢点钱贴补家用。更重要的是,林小凤感觉自己终于与社会接轨了,可以坚强地撑起一个家了。在那里,她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获知钱要放出来流动,才不会贬值,才会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信用卡是可以刷出来放利息的……看着大家都把钱放在老五茶庄。每个月拿几千几千的利息。总比在股市里惊心动魄强,总比拿着两千多工资精打细算强,于是她也渐渐地,五万、十万、二十万地送到老五手上.最后,居然鬼迷心窍地刷了十万元信用卡给老五,谁让老五的利息给得那么准时那么高呢。连一起打麻将的一直很照顾她的老王都说:小妹,见好就收吧,别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了。他们都叫她小妹,充满爱护和怜惜。
天塌下来是什么感觉?老王曾经问她。她说:两眼一抹黑,一切完蛋。老王摇摇头说:不对,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挡住。林小凤一愣,然后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现在天真的塌下来了,她去哪里找高个子来挡呀?老王绝对挡不了的。一个月前,她和几个牌友一起去医院看望老王的老婆华姐,刚查出来,子宫癌中期。从病房走出来,大家都不说话,这个彪悍得经常掀桌子的女人,像一个废旧的布娃娃,蜷缩在白色被子里,脸色惨白,头发凌乱。老王在喂老婆片仔癀,那可是花重金托人买的补药。老王双眼通红,望着老婆一口一口吃下片仔癀药片,眼里尽是心疼和不舍。凉台上,一个刚刚做完化疗的光头女人正在哇哇哇呕吐。窗外,是成片玫红色的紫荆花,云蒸霞蔚地怒放着,彰显旺盛的生命力。那一刻,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生病时,又有谁能来端杯热茶送盆洗脸水呢?
林小凤吞吞吐吐,不想告诉弟弟太多。弟弟并不傻,他只听了三两句,大概就明白了,他两手一拍:哎呦,姐,你怎么也那么傻啊!你不是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在图书馆管着一排排不说话的书吗?怎么也玩儿这个?你知道这两年咱们龙城跑了多少大小老板,有多少公务员和领导干部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吗?你,你,你怎么也去放高利贷?
林小凤知道一定会有一番数落的。从小和弟弟就是吵架打架长大的,她随妈妈,脾气要强刚烈,大大咧咧:他随爸爸,温和耐心,心细如发。若是别人数落她,她扭头就走,但是弟弟的数落却让她有久违的温暖。她一直等弟弟噼噼啪啪一顿话说完,这才抬起脑袋望着他说:是啊,我把娶媳妇的本都赔光了,我真是个败家子啊!如果爸妈在世,一定会骂死我的。
林小凤不是没想办法,找了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闺密同事借钱,那种滋味,她从来没尝过,也不想再尝了。转了一圈,收到手中的不到一万元,有个闺密拿出两千元说:我也没钱借你,这两千元,就当是我赞助你的,今后你别找我,我也不找你。她也曾找两个正在追求她的男人借钱,结果他们都答应得很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最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也难怪,你又不是仙女,不是富婆,还带着个“拖油瓶”,凭啥人家要帮你出十万元?老王对她说,要不把房子拿去抵押,然后贷款还债?一起打麻将的袁立正在想办法让他岳父岳母的房子过户到老婆名下,他就可以抵押贷款出来解燃眉之急了。这条路在她这里根本行不通。这房子,是公婆卖了自己在城里的房子,搬回梅林老家,出钱给他们买的婚房。结婚前为房子的落户名字还闹了一场。公公婆婆要把他们的名字写上去,林小凤不同意,林小凤坚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公公婆婆不同意,最后折中,只写了丈夫的名字。公婆还有一个要求,就是房产证必须由他们保管,等孙子18岁后再交还给他们。林小凤知道,他们提防的永远是她。不过,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远见,如果今天让他们知道林小凤不仅将丈夫的抚恤金全败光了,还在打这房子的主意,非气死不可。
弟弟不说话了,接着低下头倒茶。茶都溢出来了,他还在倒,林小凤夺过他的茶杯,想说:我不想让你为难,我只要回属于我的那份遗产。说出来的话却是:没事,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走了。
弟弟拦住林小凤,说:你等一下。说完,从电脑桌上拿出笔纸递给她说:留个银行账号吧,有个课题刚刚结题,拿了两万元奖金,她不知道的,先给你吧。
林小凤大惊,其实她都还没说什么,还没把她去向别人借钱时说的一箩筐的承诺和解释倒出哪怕一小碗,弟弟就要给她两万元?她环顾混乱昏暗的房子,百感交集,这和五年前拼着命抢遗产的弟弟,是同一个人吗?林小凤下意识地摆手说:不要,不要,你那么困难,我没帮你就好了,还要你破费?
弟弟说:姐,我真的没那么多现金。爸爸留下的东西,哎,一言难尽,以后我再和你解释。岳父直肠癌,两年了,她是独生女,只能靠我们,我们也得靠岳母帮忙带孩子,总之,是一条藤上的一串苦瓜。不说了,您也先别着急.我知道银行欠款逾期不还很麻烦的,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好吗?
奔波了整整一周,受尽冷眼的林小凤,终于听到一句暖心暖肺的话,她的眼眶红了。二十万元的抚恤金,自己宁可提着去送给八竿子打不到边的老五,也没想到接济一下弟弟。弟弟这些年过得这么不容易,也没有向她这个唯一的姐姐开口。如今她还没开口,弟弟就拿出两万元,林小凤你还想怎么样。
雨终于稍停片刻,弟弟要留林小凤吃午饭。林小凤没答应,坚持要回家。弟弟只得将林小凤送到公交车站,说会将钱打到林小凤的账户。只是不要让弟媳妇知道。车越开越快,弟弟高高的身影佝偻着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林小凤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弟弟也曾经血气方刚豪情万丈,读完本科读硕士,扑腾着翅膀飞出小山城,飞到上海,是全家人的希望和骄傲,最终却沦为这样的结局,真是命运弄人啊。
公共汽车开了不到半个小时,还没进到城里,弟弟的两万元已经打进林小凤的账户。林小凤刚看完手机短信,又一条短信跳进来,还是弟弟的:去打狂犬疫苗,二十四小时内才有效!切记切记!车窗外白茫茫一片,林小凤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五
绵绵的春雨没有消停的意思,天空低垂,仿佛最后一颗太阳已经永远飘逝,天地如同林小凤此刻的心情,陷入绵延无穷的黑暗。
从防疫站出来,林小凤摸了摸手背包扎的伤口,白白的纱布柔软地贴着暗红的伤口.显得特别刺眼,她一看就难受。这已经是第二次打针换药了,去年以来,她就开始走霉运,老公车祸死了,现在连仅有的抚恤金也被骗走.压抑在内心的悲痛一下爆发出来.眼泪扑扑地往下掉,身体软软地靠在湿漉漉的道旁树上。比起被猫抓的伤口,心里的痛才是真正的痛,大半年来,她一直不肯也不敢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总以为麻将桌上的偷欢能将痛苦减轻,谁想它就一直潜伏在心底,随时像猫爪一样跳出来抓你一把,让你揪心地痛。
还不起钱,信用记录有了污点,以后做什么都难了。自己是无所谓,但儿子还小,以后要读书,买房,娶媳妇,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不能因为这一次的失误害了孩子。对了,顺便把猫扔掉。一周来,她几次三番想丢掉猫,那猫好像知道似的,总是躲在桌下,床下,各个她看不到的角落,就是不让她抓到。看到军训回来的儿子抱着猫开心的样子,她又觉得。没丢掉猫是正确的,否则,真的成了儿子心中的“魔鬼”。
叮咚,短信响起来,是老王的:小妹,我今天带老婆去广州治病了,我并不知道老五的高利贷也是个陷阱,他也会跑路。大哥对不起你,让你受牵连。你嫂子现在生病,拜托你们先别告诉她这事。她的医药费还是几个哥哥帮忙凑的,所以我也自身难保,抱歉!
老王从来不发短信,有事就是电话来,电话去,简洁明了。林小凤翻来倒去地看着他发的短信,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公出事后,身为老同学的老王跑上跑下帮忙处理后事,不求任何回报,之后也一直很照顾她母子俩,她很感激。但是这个陷阱是大家一起掉下去的,如今每个人却只顾自己逃命,你是谁的小妹,谁又是你的大哥呢?老王这番话,明摆着就是撇清关系。男人的抱歉啊,貌似很诚恳,却又是如此无情。林小凤不禁悲从中来,算了,自己的痛自己受,自己的伤自己治。眼泪滴滴溜溜已经转到眼眶了,却死活下不来,又活活地给咽了回去,流过鼻子嘴巴,噎得她面红耳赤,半天喘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弟弟的电话来了:姐,在家吗?林小凤抹了抹眼泪,说:在呢。五年没接到弟弟的电话,号码依然没变,声音依然熟悉。弟弟一口气就给她两万元,她知足了,即使砸锅卖铁,也再不能拿弟弟的一分钱。
姐……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骂我。弟弟在迟疑着。
我骂你干吗,有什么事就说。
爸爸的房子我早已卖了.那时孩子治病需要很多钱,实在走投无路,所以……弟弟的话说得很慢,很艰难。
我知道,那本来就是爸妈留给你的。林小凤站直身子,急忙回答。
姐,我的意思是,爸爸还留下一幅牡丹国画,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我想拿去典当行抵押,说不定可以帮你救急用。弟弟说。
林小凤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小凤一下也说不明白,那应该是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怎么可以典当掉呢?自己才是真正的败家子啊!林小凤心里乱七八糟。
姐,你先到典当行,我一会儿就过来,咱们一起咨询一下,好吗?弟弟小心翼翼地说。弟弟什么时候说话那么客气了?他对家里人说话从来就没那么客气过。看来这些年弟弟是长大了,但是这个长大的代价又如此巨大,林小凤不知是喜还是悲。
弟弟左手抱着一个长长的画卷,右手居然抱着一个小姑娘,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带着一身的风雨卷进来。小姑娘大概三四岁的模样,很胖,脱掉严严实实包裹的雨衣。露出一件大花棉袄.脸冻得通红通红,眼睛一只往上扬,一只往下耷拉,眼距明显过宽,头发稀疏淡黄,扎了两个冲天辫。林小凤冲过去,一把接过孩子,孩子双手使劲乱拍林小凤的脑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弟弟衣服头发全湿透了,还是热得一边脱衣服一边冲孩子说:丹丹,不许乱来,这是姑姑,你的亲姑姑。
林小凤抱着孩子想哭,是啊,是亲!姑!姑!小姑娘平静下来,抱着林小凤的脑袋咿咿呀呀地叫着,口水滴滴答答落了林小凤一肩膀,林小凤也不觉得恶心,只是这孩子实在太沉,准备将她放下,只是一放到地上,那孩子就“扑通”一声摔倒了。弟弟连忙跑过来抱起孩子,说:她不会走路。
林小凤大惊,这才发现孩子的双腿是朝内弯曲,像两个反括号,死死扣在一起,一立起来,就重心不稳,左右摇晃。林小凤心里一阵难受,弟弟反倒不觉得,他从背包掏出一个奶瓶,塞到孩子手上,那孩子就抱着奶瓶咕噜咕噜喝起来。弟弟又掏出一个水壶,凑在嘴上,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通,这才抹了抹嘴,说:岳母陪岳父去医院复查了,手术后控制的还不错,她妈妈又值班,我只能带在身上。林小凤说:总算让我看到丹丹了,真可爱。
“可爱”二字一出口,林小凤觉得自己好虚伪。孩子是家庭的全部希望,生下这样的孩子,难怪弟弟的生活变得如此潦草。但是,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中的宝,你看弟弟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丹丹却毫发无损,红彤彤的大棉袄包裹得干燥温暖。
林小凤抱着丹丹,跟在弟弟身后,来到柜台前。弟弟小心翼翼地打开画,那朵艳丽的牡丹花就一点一点展现在林小凤面前.就像儿时电影上看到一朵花一瓣一瓣打开时的惊诧。当然后来知道那不过是电影特效。但是这朵牡丹花的展开,却让林小凤百感交集。弟弟保存得很好,画卷有一点点黄,但是牡丹花的颜色依旧那么艳丽,每一朵花瓣都像一个独立的丰富的生命个体,连叶脉都清晰可见,最下面的那片叶子有个铜钱大的污点,还是那年和弟弟吵架弄上的。
大概是读小学的时候吧。放暑假在家,或许是太无聊了,两人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最常见的是扔枕头,他们都没想到,枕头的杀伤力那么大,弟弟的枕头将厨房的玻璃门砸得粉碎,而她的枕头一把扔到墙上的这幅画.“哐当”一声就掉下来了,好在两人抢救及时,一把拉起画卷,谢天谢地,只有最底下一片叶子被玷污了。那一天,姐弟俩被妈妈各打了五十大板,是真的五十大板,打得两人趴在床上哇哇直叫,痛不欲生。很奇怪,从那以后,两个人再没吵过架。
花尖上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蝴蝶,扑腾着翅膀似乎在向林小凤打招呼:嗨,别来无恙。从她懂事起,这幅牡丹国画就挂在家里的客厅正中,林小凤原先只想认清上面写的狂草,但是狂草没看懂,却似乎看懂了牡丹娇艳面容下的哀愁和渴盼。
鉴定师拿着放大镜在鉴定,林小凤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希望。这画不知是祖传的,还是父亲的什么朋友送的,总之,挂在家里几十年,也没见父亲有多珍爱它,但是它在林小凤心中却无比珍重。整整五年了,她终于见到这幅留存父母痕迹,留存成长记忆的物件,她甚至希望鉴定师看不上这幅画,换不到钱。
哇——哇——,丹丹突然大哭起来。使劲挣扎着想要挣脱林小凤的怀抱。弟弟一把接过丹丹,坐到一边,抬起她交叉的双腿,脱下裤子,露出肥肥白白的屁股,脱下纸尿裤。整个空间顿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臭味,鉴定师和几个年轻的服务员不禁皱起眉头,弟弟却毫不在意,娴熟地换下脏的纸尿裤,又掏出湿纸巾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擦干净屁股,这才换上干净的纸尿裤。做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林小凤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曾经养尊处优,扫把倒了都不扶的弟弟。弟弟将已经收拾干净安静下来的丹丹又递给林小凤,然后又将肮脏的纸尿裤用报纸包好,扔到门外的垃圾桶,这才走进去与鉴定师沟通。
林小凤抱着丹丹,并不想再进去。丹丹已经和她熟悉了,嘴里含糊地叫道:苦苦——苦苦——,她叫得很吃力,整个五官都揉成一团,眼睛使劲闭着,嘴角的口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林小凤耐心地张大嘴巴对她说:不是苦苦,是姑姑,姑姑——然后将一根棒棒糖塞进她嘴巴。两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很快弟弟就出来了,手上抱着那幅画,脸色并不好。林小凤问:怎样?
弟弟说:出的价太低,不给。林小凤居然松了口气,她安慰弟弟:或许这画不值钱呢。弟弟说:不可能。爸爸说过,咱们家除了那套房子,就这画值钱了,我也找朋友看过,这典当行黑,知道咱们急需用钱,所以就极力压价,哼,无奸不商。
林小凤嘴里嘀咕道:这幅画很值钱吗?爸爸说的?她盯着弟弟的双眼,下意识紧紧抱住丹丹,丹丹又叽哩哇啦叫起来,嘴里的棒棒糖咬得嘎嘎作响。
弟弟逃过林小凤的逼视,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说:姐,我本来不想拿出这幅画。我朋友说,这幅画是近代本地一个名画家的作品,如果是真迹的话,会越来越值钱的。刚才鉴定的却说是民国的画,但是仿作,价钱差太多。我不相信,我们拿到其他地方再看看吧。
那你现在为什么肯把画拿出来了?林小凤其实早就猜到弟弟藏画的意图,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这些不满立即就消失了。
我只想为丹丹找回姑姑,要不然,她除了我们,就没别的亲人了。弟弟边说边伸手想把丹丹抱过来。丹丹却不肯,她抱着林小凤的脖子,口水稀里哗啦地流着,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苦苦——苦苦——。
别看她不会走不会说,但是她不傻,她比我聪明!弟弟双眼通红,手里紧紧抱着画,接着说:我再想想办法,一定能救你。
林小凤没有接话。只是望了望窗外厚不见底的雨雾,抱紧丹丹说:走,去姑姑家,姑姑给你做好吃的。
六
雨终于停了,停得干净利落。挣脱雨雾束缚的花草树木,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双眼醒过来了,整个城市如同浸泡在绿汁里。太阳暖洋洋地升起来,天空开始升高,变蓝,小鸟在空中的样子也变得轻盈,潇洒,就连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温柔了许多。
林小凤的预防针已经打了第四针,还剩两针,伤口恢复得很好,已基本愈合。虽然还有八万块没有着落,但林小凤已没有刚开始时那么焦灼。这就像养伤一样,都要有一个过程,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再说,弟弟找回来了,亲情的温暖让她有足够的信心面对风雨。
一大清早,林小凤拽起每到周末就爱睡懒觉的儿子,带上小猫,登上回老家梅林的班车。她对儿子说:小猫留在我们家很寂寞很可怜,妈妈又不喜欢它,我们把它送回老家.漫山遍野由着它跑,整个村子的母猫都是它的女朋友,多幸福自由啊!儿子问:它会不会跑到别的村子去?那边的母猫也是它的女朋友了?林小凤笑着点点头说:只要它能跑多远,多远的母猫都是它的女朋友,它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儿子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梅林不是她的老家,是老公的老家。老公在时,她对这个老家充满抱怨,公不疼婆不爱,没个像样的婚礼,生个大胖儿子,也不肯好好帮忙坐月子,居然还把房产证扣住。如此种种,在林小凤心里筑起一座座阻拦她回家的崇山峻岭。一向温和的老公总是不耐烦地说:我妈不过是个农村妇女,经得起你这样矫情瞎讲究吗?林小凤很生气,就不肯跟着回去过年了,这是她的撒手锏,男人嘛,连自己老婆都带不回家过年,还有啥面子。这样的别扭闹啊闹,一直闹到他死,一直到她听从老王的提议,将十万元送到白发苍苍的公公婆婆面前,望着两位瞬间衰老得可怕的老人,她这才第一次哭着开口喊了声:爸,妈。只是,她还是不习惯经常带孩子回去看望老人。这次见过弟弟后,她觉得应该去看看老人家,真不是为了钱。弟弟说得好,要为丹丹找回自己的亲姑姑。林小凤也想为儿子找回他自己的爷爷奶奶。
汽车经过龙城大学时,林小凤突然叫停车。她应该带儿子去看看妹妹。儿子抱着小猫说:我没有妹妹。林小凤耐心地对他说:舅舅的女儿就是你的妹妹,她的名字叫丹丹。儿子若有所思地说:但是我不认识她。林小凤说:所以你更要去看她,她是你的亲妹妹。
林小凤轻车熟路来到弟弟家楼下,正准备上楼,就听到不远处草坪上有人喊她:姐——。她扭头一看,弟弟正抱着丹丹朝他们走来,丹丹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额头上冒着细汗,小花袄已经脱下,穿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布娃娃般喜气。弟弟惊喜地上下打量着儿子,说:明明都长那么大了?儿子抱着小猫,歪着脑袋看着丹丹,林小凤拍着手伸向丹丹,丹丹歪着脖子叫道:苦苦——苦苦——,伸出手,扑向林小凤的怀抱。儿子问:妈妈,这就是我的亲妹妹吗?弟弟一怔,林小凤已经很坚决地回答:是啊,她就是你的亲妹妹。
弟弟说,好不容易出太阳了,带孩子出来晒太阳补钙,顺便做些康复训练。儿子终于放下猫,将手伸向丹丹。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丹丹的异常,将最爱的三国杀拿出来,耐心地教丹丹玩。丹丹抓起这张,又啃又咬,抓起那张,使劲想撕,林小凤担心儿子生气,但是儿子一点也不生气,耐心地说:妹妹,不可以这样。林小凤笑着对弟弟说: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弟弟大叫:你哪有明明好,老欺负我,有一次,你和小玉姐躲着我去看电影,没想到我和她弟弟一直追在后面,到电影院才现身,把你们气坏了,哈哈……林小凤也笑了。沉默片刻,弟弟又问:钱筹齐没有?林小凤摇摇头,说:没事,大不了去借高利贷,我下班后再去打份工,总有还清的那天,总之,我这次花钱买教训了!放心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弟弟有点着急了,说:你先别走这步,我再想想办法。林小凤说:千万不能再为难你了,我已经很知足了!弟弟还想说什么,林小凤看了看手表说:来不及了,我得先带孩子回梅林,改天专程来看丹丹,还有你,还有丹丹妈妈。
回到梅林,已是下午,午后的阳光更加灿烂,村口的大樟树像换了新衣裳的小姑娘,有风吹过,稀里哗啦全都笑成一团。汽车在大樟树下停住,儿子一溜烟就下了车,抱着猫飞一般朝家的方向奔去。林小凤追不上,干脆沿着梅溪水慢慢往家走去。溪面上,游过一群鸭子,它们或在水中撩水,或扇动翅膀,将溪水扇出细细的波纹。对岸,一只公鸡站在草垛上,冲着太阳惬意地叫着……林小凤第一次发现。原来梅林老家这么美。
突然,手机短信“叮咚”响了一下,她打开一看,是弟弟又转了八万元。她连忙停下脚步,给弟弟打了个电话:你发财了?哪来那么多钱?
电话那头传来弟弟稍带兴奋的口气:我把爸爸的画抵押给学校一个书画教授。
林小凤说:那画不值这么多钱,我心里清楚,你还做了什么傻事?
弟弟沉默片刻说:姐,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其实,我这里还有爸爸的一件东西。我把它拿去抵押了.上午还犹豫着是不是要和你说呢。
林小凤心头一紧,问:是什么东西?
你还记得爸爸用过的紫砂壶吗?那件才是真正的宝贝。原来我也不知道,只听爸爸说过,这是“文革”时期一位老右派送给他的,说是真正的紫砂壶。前天晚上我看中央电视台的《鉴宝》,看到顾景舟的紫砂壶作品价钱高得惊人,就想起爸爸的那件,一查印章也是当代一位大师的作品,于是赶紧将画和紫砂壶送给熟悉的朋友看,看了都说是好东西。弟弟兴奋地说着。
林小凤沉默许久,说:你好傻啊!
弟弟那边也停了许久,然后是长长的叹气:其实这些本来就是你的,当年我年轻不懂事,不甘心给你。但是自从丹丹出世后,这些年我经历了太多难事,也明白了很多道理,爸爸说得对,再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亲情宝贵啊!姐,我早就想去找你,但是我没有勇气,这次机会真好,我终于为丹丹找回亲姑姑了……
林小凤听着听着不争气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接着竞抽噎起来。
姐,诶——你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弟弟也说不下去了。
林小凤捂住手机.泪水早已从她眼角流到耳边.又一滴一滴落在泥土上,把泥土都湿了一片。
弯弯曲曲的小路那边,阳光金子一般洒下来,几只猫风一般蹿上屋顶。儿子的小猫踮着脚吃力地在后边追着。不远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正朝林小凤挥手:妈妈,我和爷爷去挖笋啦,那么大的笋,还有蘑菇,妈妈——
林小凤朝儿子挥挥手,嘴角露出久违的笑容。等儿子走远了。她才注意到手机和手上满是泪水.于是掏出纸巾细细擦干。手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她轻轻一撕,痂子掉下来,手背上留下一块小小的红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