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忏悔外三篇
2016-05-14安谅
安谅
一
我们的车拐入北四环匝道时,一辆助动车忽然撞上了隔离栏杆,顿了片刻,车倾了,车上的人也慢镜头似地倒下了,不是那种带点挣扎的遽然跌落,而是软绵绵地、四仰八叉地倒地,倒地后便一动不动了。
离我们大约七八米远,初冬的傍晚,那人口罩、棉帽,看不清面目,凭形态估计,是位上了年纪的男子。
这起车祸,并没有外因,周边没车、也没人。男子自己撞在了机非隔离的铁栏杆上。这一点毫无疑问。一刹那我的疑惑是,男子是因为目力不及,撞上去的,还是忽然晕眩,令助动车一时失控的呢?
同行差不多同时,也哟了一声,随即立即判断说:“这人肯定是低血糖!”我脑子则迅速反应推测道:“更有可能是脑溢血!”
实事求是地说,虽然迟疑了一会儿,已看不清那横陈大道的人和车,我还是说了一句:“打个电话报救护吧。”同行也已拿起手机,准备行动。这时司机不容置疑地发话了:“千万别打!打了我们就走不了了,接下去会很麻烦,我碰到过这种情况。”
我与同行面面相觑,竟一下子都失语了。而这忽然生成的失语,之后却像沉重的铅块,长时间地堵在我的心口,搬挪不动,越来越沉。
为这失语,我必定得付出代价。不是物质上的,是精神上的,而精神这类抽象的事物,我又是何等看重!
这是2013年的北京,当时,我已是知天命之年。而我来过北京也已经无数次了。
司机是当地人。年龄与我相近。
二
拥挤的地铁站人满为患,喧闹。
挤进车厢时,就是罐头里的沙丁鱼了。气喘不过来,心烦。推推搡搡也属自然。
吵嚷声起,一个中年男子,也算高大,带着标准的京腔,带着埋怨和斥责。那一边是几个异乡人,湖北口音。他们手提或肩扛着行李包袱。也许是中年男子与他们中的一位撞了,稍稍有点推搡。
争斗的架势,已然展开。
其中的一位瘦高个儿,什么话都没说,忽然从兜里取出什么东西。但那眼珠子里是冒出火星子的。
只听见挨着他的中年男子喊叫起来:“捅刀子了!他捅刀子了!”
挤作一团的乘客竟然迅速闪开,立刻腾出了些许空间,还有人让出了座位。但谁都没吱声。唯有这男子痛楚地捂着肚腹,弯下了刚才还显得高大的身躯,摸索着座位,嘴里还在无力地叫嚷着:“杀人了,捅刀子了,把他抓住……”
没有任何人动弹。那个捅刀子的人也一言不发。我紧紧地盯着他。
列车到站。那人与同伴目光对接了一下,迅速下了车。中年男子的呼声又加大了:“抓住他,抓住他,他捅刀子了……”声音急迫而微弱。
依然没有人动弹。我却紧随瘦高个儿下了车,跟着他,一步不落。我的同伴也跟着我,还扯了扯我衣袖,想要说什么。
我没留意,眼睛里就只有这个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觉有人盯着,想转个方向逃。我也转了方向,像钉子一般死死地钉住了他。
幸亏警察及时赶来,截住了他。
事后,同伴说:“刚才是不要命了,你靠人家这么近,如果人家狗急跳墙,你一定吃大亏。”
刚才我真的什么都没想,眼里只有那个捅刀子的人。
至今,那一幕,还清晰如昨。
这是1988年的夏日,北京。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到达神圣的首都。我正值韶华。
三
在通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小车挪不动了。
下车一看,前面一溜车,车屁股光冒烟,吼着声,不见动弹。
再往前走了走,是两辆车抢道,车没任何损坏,司机却较上劲了。先是张口对骂,之后便是大打出手,他们的同伴在劝,但他们仍在对骂,恨不得吃了对方。
车实实在在地挡了道。
后面有使劲按喇叭的,但没人下车。
我下了车,看了看情况,暗骂一声,退回车内,遂拿起写作本,写起字来。
前头又是喧哗一片,声浪高激。
说是两个汉子又干仗了,这回拿了家伙,看来不流血,绝不会收兵。
我放下写作本,想推门下车。同行的朋友说话了:“你别去管这闲事呀,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何况人家也不知你是什么人,谁会买你账呀!”
言之有理。我推门的手缩回去了。
我还是写我的字吧。
一篇千字文快收尾的时候,车才缓缓启动。
这是2006年的冬天。我赴京参加培训,前去天津考察。此时,我已学会淡定。
四
一大早,浦江码头就人流、车流汹涌了。
我上了车,停好自行车,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黄浦江并不很宽,但也得有十分钟左右的航行时间,我是笃信鲁迅先生所言的,时间是可以挤出来的,就像海绵挤出水一样。
忽然瞥见一个小男孩在攀爬水手梯。心就跟着悬在那儿了。
小男孩挎着书包,围着水手梯嬉戏玩耍。起先还只是爬最低的几级,后来竟又往上攀。而船在江波的推涌中摇晃,水手梯则离船侧只有几十厘米。
我读不进书了。大声劝告小男孩:“别再爬高了,当心呀。”
小男孩笑嘻嘻的,并不理我,继续爬上爬下的。这让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
一舱的人,看见这一幕,谁也没吭声。
我又劝了几句。真怕一个浪头打来,又或者他稍不留神,就会导致他跌到舱外。
江水混浊奔腾,江底也有数十米深。每年都有人溺毙浦江,成为汆江浮尸。
我深深担忧。虽然与小男孩并不相识。
终于,我憋不住了,从人群和自行车的缝隙中绕过去,走近水手梯。小男孩站在了地板上,我的心也踏实了。
如同赢得了一场比赛,我心情愉悦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时,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句:“人家小孩玩,关你什么事。”
我没理睬,我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我以为他一定很冷血。对冷血的人,我充满鄙视。
那年我二十出头,还没有为人父。
五
毕业那会儿,我与她又续上了情弦。严格地说,中学念书相识,那只是一场朦胧的早恋,牵过一次手。后来就又不再联系。
毕业之后重又往来,也是出于纯粹的情感。
一张洁白的纸,充满想象,十分美好。
那天中午,我们在十六铺码头拣了一家点心店。店堂食客寥寥。我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馄饨、小笼包。
刚吃上,有一位老太蹒跚走来,坐在了我们边上。
老太一身的寒酸相,憔悴而又落魄。坐下后,也并没马上点单。
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生怜悯。
这被她察觉了,她悄声却语气坚决地对我说:“你敢搭理她,我就马上离开。”她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狠意。
我自然没与老太搭话,但我走时,故意在笼屉里剩了两个小笼包。
我想这老太一定是饿了。
这件事虽然不是我们分手的主要缘由,但在我的心里烙印很深。
那时我也二十余岁,对未来期盼无限。
六
一连几日, 微博都收到一封私信,说一个小女孩身患白血病,无钱治疗,危在旦夕,希望我帮忙转发一条信息,让更多人援手相助。上面还附有这个女孩的照片。可爱却苍白的脸,微笑流淌却带着一丝与年龄并不相衬的忧郁。
我心有所动,却没有付诸行动。因为来信的是一个陌生人,我怕其中有诈。
过几日,看到主流媒体也报道了此事,很多人纷纷倾囊相助,我本想也捐一点钱款,一忙活,把这事给忘了。
那天去八佰伴,从自动扶梯下楼。在四楼电梯口,有一个小孩哭哭啼啼着,欲下又不敢下,挺危险的。我走过,禁不住想扶他上电梯,倏忽又打消了念头,我担心碰了他,万一他从电梯上跌滚下去,说也说不清楚。
楼下,一位老妈妈焦急地招呼小孩,也一时不知所措。我径直下楼离开了,我自己的事,还等着呢!
深夜的街巷,一位老伯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他是醉了,还是染上了重病?我避开了一段距离,怕惹上什么麻烦。
……
我这是怎么了,失语、旁观、回避和置之不理,是代表成熟,还是表现淡定?当年的悲悯和爱心,都被时光磨去侵蚀殆尽了吗?
如果一个人,连一点悲天悯人的情怀都没有了,他或她还有多少人味呢?
我忏悔。为自己,为许多人,也为这个时代。
倒走小夜曲
暴走是我每晚率性而又昂扬的进行曲,而倒走是其中最为舒缓和芬芳灿烂的乐章。
暴走,让汗腺吐舌,令毒素汩汩,为一天的疲累和承载卸去负担。
倒走,则是给矫健的步伐一点更加实在的支撑,给挺直的脊梁一些更加坚韧的力量。
倒走是有了一定年龄和阅历的人的行为。年轻时,倒走淡然寡味,走也走不出什么情绪来。就像有悠久历史才能回望,有深长的往昔方可咀嚼一样,短浅的人生,倒走也如薄脆的粉饼,装饰遮掩不了本就凝重的自然的质地。
幼时,看在小区暮色中倒走的大人们,影影绰绰,那看不清的神情,像幽远的天空般深不可测。往前迈步,是生活中的常规,怎么在这些大人们身上就变异了呢?这倒走的背后,是否有看不见的魔掌在挥动着,抑或是被古怪的念头一步一步牵引着。我有过无数猜测,但最后这些猜测都泥牛入海,不见了踪迹。
当时,我经常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子,病恹恹的感觉,每晚在小区倒走,走走停停,两步一回头,走得十分缓慢。幽暗的夜色,也遮挡不住她的无奈和病痛。果然,有大人指点说,她是患了病的,医生嘱咐她必须每天倒走,不然难以恢复。当时说的是什么病记不真切了。但有一点很明显,她是被动倒走,是疾病所迫,因此就显得孤独而又悲哀。她不得不每天挤出时间来,在这夜晚踽踽行走,茕茕孑立,走得那么迟缓,走得那么狼狈,一点也没有什么美感或诗意。
也见过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倒走缓缓,白发苍苍。但走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仿佛背后陷阱密布,又不得不去踩走。
因此,前不久,当我在乌鲁木齐的一个小广场锻炼,在暴走的同时不断切换倒走时,一群俄罗斯游客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一个女子竟然模仿我倒走,乐滋滋地笑着,像是对着我,又像是对着她的同伴。我一点也不惊讶。也许她们就如我当年见到有人倒走,胡思乱想,又觉得陌生好玩。
我的倒走,或许也是对她们的一种启蒙。
我的倒走,没有任何人要求或强迫。某一个精疲力竭的夜晚,我在暴走的过程中,忽然起念,倒走了一段。自然走得趔趔趄趄,像年幼时见过的那个羸弱女子,我走走停停,两步一回头,怕踩到后面坎坷不平的道路,怕绊上一块不起眼的砖头,怕摔得四仰八叉。我忽正走忽倒走,不断地变换,不停地行走。我发觉倒走确实比正走更加有效,很神奇。倒走了百十米,再回过头来正走,会走得轻盈自如,如行走在云端,再倒走,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我由倒走想到人生,想到每天的生活和工作。人生不能都急急地往前赶的。人生的旅途上,停停步子,倒走一阵子儿,会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刚逝去的时光和风景,会让你生出许多新的感慨和感悟。人生毕竟短暂,回顾已走的道路,在倒走的时光里,得失尽显。一生如此,一天又何尝不是这样。每天的倒走,就是一种“每日三省吾身”。就是一次自我检阅,就是心灵反刍。
我每晚的倒走,是一次清理,穿行在草木的丰饶,让月光帮助抖落一天太阳的尘埃。是一种飞翔的姿态,每天的操练,已经让我身轻如燕。是心灵独自欢唱的时间,二十一克的灵魂,保持了自己的分量。尊贵不多不减。是出发奔向春天,已找准了一个罗盘,想在五月四日的这一天,安营扎寨。
我每天倒走,数日下来,已倒走如飞,就像背后长了眼睛。自然,这几段路都是我走熟了的,它的高低起伏,线形现状,我已熟稔于心。我倒走的每一步,都如正走的每一步,踩得稳当、坚实,一点也没有晕眩,一点也没有胆怯,一点也没有畏畏缩缩。
我的一位同龄朋友,也每天暴走。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倒走。因为倒走于他实在是寸步难行,两腿哆嗦,就是无法挪动步子。也有一位年纪轻些的同事,曾经因为倒走仰面摔了一跤,从此不敢再倒走一步,心有余悸。任我再怎么劝说指点,他也不愿背朝来路。
我每天倒走,身心愉悦,愈走愈快,走得血脉贲张,浑身发热,仿佛任督两脉也因此更加畅通。精神也愈益倍增,每晚回到屋内,我才思喷涌,精力充沛,公文迅即处理,著文也如有神助。
愈上了年纪愈会恍悟,倒走原来如此重要!
倒走,有益于运动脊椎、颈椎,有利于血液畅通,有利于舒筋活络,更有助于开发创新思维。
起初,每晚倒走,未免瞻前顾后,倒走,时常停停走走。但每晚的倒走,就是让每天的顺走得更加矫健!每晚的倒走,也是让明天的顺步愈益顺畅!
倒走百步,胜于顺走千步。倒走十日,年轻十年!这不得不让我正视并坚持天天倒走,人生不息,或许也就倒走不止。
向自己道歉
我想停下来,等待自己。
这么多年,每天,每时每刻,我都像出膛的子弹,要么在枪膛中保持警戒,要么飞驰在出征途中,要么就在拼搏刺杀目标。
我正被拼搏的外衣裹挟着。此生不搏,更待何时。这句话一直像一把火,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像加注了无限动力一般,像一个装上了永动机的陀螺,不停地旋转。几近疯狂,故被称为“工作狂人”。我乐在其中,忘却了自我,乐此不疲,不知自己是谁了。就为了眼前的事物,我全身心地时刻准备着,全身心地扑向目标,套用姜文的电影名《让子弹飞》。呵呵,此时此刻,我才觉得这个名字起得既真实又美妙。
远方,有个标杆,我想飞快地逾越。我想完美。我想坚不可摧。我想无所不能。我想,我应该是上帝派来的一个完人。当然,上帝只是一种代名词,称其为造物主,称其为老天、上苍,都可以。我只是想完美无缺,让每一个人都赞赏,都欢迎,即便是小人,也终有被我感化的一天。
我把时间安排得很紧。我把睡眠浓缩到不能再短。我闭眼之前,也满脑子的工作事儿,起了床就琢磨今天的活儿。而有限的睡眠被我折腾得黑白颠倒,梦里梦外,思绪不定。
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一连数月,我失眠连连,即便吃了“安神”片,也无法“安神”,脑子兴奋得睡意全无,白天的事儿在脑海里扑腾,浑身疲惫,身心完全分离。
我不贪杯,三十岁前还不太沾酒。后来我豪兴大发,为了公务,也为了友情,当然也为了彰显豪气,大杯喝酒,一口满杯。今晚喝了,明天继续,替领导喝,也替部下喝。敬领导,也敬部下。来着不拒,还主动挑战。工农兵学商,领导说喝,就喝,喝高了,还喝。喝出了一片新天地,结识了一批好男儿。喝得忘了自己曾有过的胃窦炎、胃溃疡、胃糜烂、十二指肠溃疡。喝得周身热血沸腾,工作斗志昂扬。
我把责任都挑在自己肩上。为工作,为单位,殚精竭虑。我把幼时“不创作,毋宁死”的信仰都抛诸脑后了,把三十岁前养成、积淀的艺术慧眼都视之为前进的障碍物了。
我把自己的苦难,埋藏在心里,从不向人述说。我不需要同情,也不希望心绪灰色地飘展。我要将苦涩,融化在自己的血液和骨髓里,凝成一种特质,锻造自己的意志和品质。
我把修养作为一身的冶炼,让苦难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没错。我至今不悔。我别无怨艾。
但我今天要停一下步子,我想等等自己,并要向自己真诚地说一声道歉!
那一天,只是偶然,我打开了一台电脑,被一段专门设置的开机音乐深深打动。音乐似水流淌,漫过我身心,我突然轻盈无比。有人说,人轻就能上天堂,人轻就能见上帝。我还没轻到这一个地步,但我感觉见到自己心中的上帝了。我听到上帝的一声轻叹。你怎么把这么好的音乐都忘记了呢?我确信听到了这一声叹息,我也觉得自己的身子跟着心灵震颤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喷嚏,迅即而猛烈。跟着,我听到自己在说,我是不是迷失了自己?
我迷失了自己。有好一阵子儿,而且是我人生的韶华。这种迷失虽然是不必追责,不必后悔和怨艾的。但会给自己的人生造成缺憾。
一个机器人,它是没有情感和感受的。一个工作狂,即便有人给予他一点语言的安慰,也滋生不出多少暖意。
机器人可以没有情感,但人却不能疏忽这些。你关注自己的身心需求了吗?
我们不是唯物主义吗?怎么对精神追求一直不遗余力,而对真正的物质,身心部分却藐视多多呢?只愿意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具体事务上,而对心灵按摩的需求,却觉得是一种奢侈。捧读书本少,倾听音乐也几乎停止了,创作于我而言,是一种忘却烦恼、让心灵轻松、让心灵度假的好选择,在什么时候,也疏远了呢?
修养,说穿了,就是整治自己。把自己整治得痛苦不断,也该让身心作一些愉悦地憩息和调整吧。
还有你的肢体,你的五脏六腑,你的心血管,你的神经脉络,你的肌肤皮毛……
难道,它为你付出了这么多,这么久,你连一声谢谢,一声道歉的话都不该说吗?
我的身心总不是麻木的吧。
我的身心已帮助了我好多。魁梧的身躯,还要顶着我的姓名抑或笔名一路昂扬下去。
而且,百年之后,我的姓名和笔名或许还像灵魂一样时不时地飞扬着。而我的身心必然已化为尘土,人世不再,无处可寻。
我无法不正视自己了!
向你道歉,我自己!
从此我要懂得你的存在,你的意义,你的非凡。我要珍惜你,关心你,呵护你。每天,哪怕拿出一点点时间,来关照你。
你的饱满、精神和轻快,都是我幸福和大踏步前进不可或缺的力量。
向自己道歉!让自己活得更加真实!
被岁月浸泡的友情
想了好久,还是没有采纳最初的题目:被岁月冲刷的友情。太有冲击力了,有点凌厉,有点冷意,下不了这手。
但是岁月确实锐不可当,确切的说,它是柔中有刚,犹如空气一般密不透风的围绕着你,渗透着你,不知不觉地推拥着你,腐蚀着你。友情,自然无法逃避。它是令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时间影响之深的一种特殊的事物。如果要让时光冲刷,大约只能所剩无几了,幸好,还留有许多,有的味道与之前已迥然不同,也许说浸泡,更具有准确性和深刻含意。
人真的是孤独行者。路途中,你会遇见一些人,有志同道合者,有心灵契合者,也有相见恨晚者。由此,铸就了一段友情,有的真是一段,甚至是一瞬,仅仅是邂逅的一刻光景,也许是在飞机上,也许是在某个公共场所,也许是在一次宴席之中。但别后就不再联系,不再有重逢的机会。也有的,在你生命中,不时闪亮、抑或陪伴一路,甚至出现后,就未曾在你生命中消失。这一段抑或这一路,是温馨的持久的,回味的隽永,记忆的不舍,是人生的幸事。
但更多的友情,是淡淡地来,淡淡地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悄无声息。不见有任何的征兆和提示。不能说没有刻骨铭心的,或许当时没有这种感觉,但许多年之后,在某一个时辰,会在记忆中闪现,在思考中跳跃,在咀嚼中咂咂有味,在想念中生出感叹。
很多友情,是不能随意评估的。你真不知道今天的友情,明天将会如何别去,而昔日的似乎已远逝的友情,是否还会在未来的日子发酵浓酽。
岁月的浸泡,本身就是创造神奇的过程,清淡的或许愈加清淡,浓重的或许愈加浓重。但淡浓之间的转换,更是大量的发生,让你无法预知,也难以把控。受制于时间,是所有人一世的宿命。健康乃至生命都被神秘的时间把持着,何况友情呢?谁能说它不是生活的一种奢侈品呢?
说点实在的吧。我年幼时有一位同窗,也是邻居,我们玩得比较好。某一天,他说他要随父母离开上海,到外省居住读书了。大约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落。浅浅的,当时无法比喻,也无从表达。今天想来,应该还有少年的忧伤。而且,我由此断定,我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自小就显露无疑,随着时间的浸泡,愈发深沉浓烈。因为那一种质地,与我骨髓糅合相融,风雨是奈何不了它的,岁月会衬出它的品质来。
那位同学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找到了他的地址,给他寄送了四张一套的年历片。当时年历片流行,彩色的年历片,被视为宝物。我从大人处获得后,毫不犹豫地寄给了他。表达了对他的想念和祝福。这也是我为友情寄出的第一封信。我自然得到了美好的反馈,他也给我回赠了贺卡,并同样真诚地祝福我,这段友情连同那张贺卡,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我心里的那部分时常为这个最早拥有的友情,不乏快乐,微漾一种叫做想念的波澜。我在等待友情更加绽放灿烂的季节。
数年之后,他又回沪了。我充满热情地迎上去,我发觉的他却是全然一个陌生的形象。我连一句热情的话语都无法说出,握着的手,只是一种礼节。他的眸子里,也分明映出了另一个陌生的身影。我们被时光耍弄了,我们遭受了现实给予的小小的打击。找不到话题,也寻不见一丝感觉,两个半大的孩子,空怀着一腔曾经炽热的深情,在心里注视了对方好久,愣愣地。
不在一个班里读书,从此,期待的交往也没有阳光般地出现。疏远了,走岔了,成绩的落差,是表面症状,心灵的距离是深不可测的。高考之后,更不再见他,听说他好长时间没找着工作,生活很不如意,也时常和家人争吵。再后来,音讯全无,仿佛以前只是一缕梦,已飘然而逝。
我在远离上海的他乡,偶尔会浮想联翩,也会不经意地去盘点我的友情,而这段友情,我不知如何去归类或者妄断结论。掩饰不住的伤感,就像为我童年的匆匆逝去而忧伤一般,每每泛起,总想静静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也许现实的面貌真是不堪入目。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让心灵不要受到太多的骚扰。我得让心平静下来。我没有太多可以恍惚、沉郁抑或冥想的时间。
人生这一路走来,又有多少友情经过岁月的浸泡,正在或已发生了变化呢?留有的是否还珍贵依然,逝去的,是否已然平淡?
在岁月不可阻挡的浸泡中,我是主动迎战,给友情装备一些精良的盔甲,还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随岁月浸泡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把守还是放弃,这实在是一个问题。
我说的也许太压抑了。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其实,我还有很多友情,也经岁月的浸泡,愈加生动芬芳起来,只是这篇构思的短文,本就没准备多少容纳的空间,去连篇累牍地展示和炫耀那些华彩篇段。
好在,岁月漫漫,我还有时间可以长歌当哭,或者浅唱低吟。
某一个夜晚,我即兴写了一首小诗,后来被插上歌唱的翅膀,传唱不已。或许,它正是我叙述友情的另一种方式。
在远离故乡的街头,瞥见一个幼时的朋友。他也瞅着我,像是探究一个人面怪兽。我走上前,伸出了手。他手掌粗糙,有点生硬,触碰中记忆悠悠。放开紧握的手时,往事飘来,一路清清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