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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伤与医治

2016-05-14王文胜

扬子江评论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说

王文胜

创伤虽然一直都是人类生活的组成部分,但关于创伤的理论研究却开展得较晚。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概念才被引入治疗诊断标准。创伤理论的发展影响了小说家们,正如英国学者安妮·怀特海德所说,“那种试图在多种多样的文化群体间描述创伤或使创伤的历史瞬间可视化具体化的愿望,已经导致了当代小说中许多重要作品的诞生。”a1993年,美国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凭借着创伤小说《宠儿》以及其他几部作品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二十世纪的中国也历经了战争、政治运动,无论是在集体记忆还是在个人遭遇中,创伤都是鲜明的存在,然而中国作家对创伤小说的探求还较为薄弱。不过近些年来,海外华文作家中出现了在创伤叙事方面有自觉追求的作家,陈谦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

陈谦曾在她的小说《下楼》中描写过一段心理学教授杰里的话:“他们(指中国大陆人 论者注)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从唐惨死的时代里熬过来啊,那里面有多少的苦难,有多少的康妮?各种各样的康妮,会影响到身后几代人的人生。他们需要救治。”我想这样的思考也会带出陈谦创作的特定使命感,即关注创伤与医治的问题。而事实上陈谦的确在这方面做出了努力,她创作了一系列的创伤小说。与美国创伤小说的叙事重在反映创伤的病理症状不同,陈谦的创伤小说更多地寻求创伤治愈的可能性路径。

陈谦虽然是计算机工程硕士,但是她却十分敏感于人类对创伤的反应。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创伤叙事中对创伤理论的自觉性回应,比如她每一部创伤小说中都存在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安妮·怀特海德在她对创伤小说的研究中曾介绍过跨代创伤理论,指出“创伤的后果能够跨越代际:一件被一个个体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被传递,因此它的影响在另一个个体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尼古拉斯·亚伯拉罕(Nicolas Abraham)和玛丽亚·托洛克(Maria Torok)关于跨越代际的鬼魂的作品提出,当一件可耻的、因此不可言说的经历被阻挡在意识之外或保密的时候,症状就会从这一代向下一代传递。创伤无需被说出即可交流,作为一种沉默的在场或幽灵,留存在下一代之中。创伤的后果能够跨越代际:一件被一个个体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被传递,因此它的影响在另一个个体或更多的后代身上重演。尼古拉斯·亚伯拉罕(Nicolas Abraham)和玛丽亚·托洛克(Maria Torok)关于跨越代际的鬼魂的作品提出,当一件可耻的、因此不可言说的经历被阻挡在意识之外或保密的时候,症状就会从这一代向下一代传递。创伤无需被说出即可交流,作为一种沉默的在场或幽灵,留存在下一代之中。”b

《下楼》中的丹桂出生成长在中国大陆“文革”时期,她的父亲在她三岁那年吞下过量安眠药,沉入黔江自杀身亡。丹桂的父亲到底经历过什么竟让他可以抛下妻儿自沉江底,丹桂从来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过理由充分的说法,每次谈及父亲,丹桂面对的只是母亲的潦草陈述加上叹息。父亲的创伤经历成为这个家庭的秘密,于是“父亲创口的瘀血汇入黔江,百回千转之后,在她十二岁那年灌入她的心底。她从此也成了一个有着创伤的人。”

《繁枝》中立蕙的出身是家庭的一个秘密。“立蕙在刚满十一岁的初夏被那个巨大的问号迎头击中——她在南宁西郊广西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在难堪和哄笑中,立蕙被这个巨大的问号吓住了,“你爸是谁?”然而当她把这个受辱场景向她母亲讲述时,她母亲却只要求她在爸爸面前将事情保密,并没有给她问号的答案。非但如此,母亲面对问号时游离的眼神、眼中新鲜的血丝却加深了立蕙的疑问并让她恐惧,“在一知半解的朦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的泪水生出猜疑,又不敢深想,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躲闪,下学后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立蕙就此成了被秘密伤害了的个体,随即而来父母的执意调离更加深了立蕙的害怕,“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幼小的立蕙对广州其实并没有任何了解,她的恐惧完全来自在她出身这个问题上父母刻意表现出的对秘密的维护。

《特雷莎的流氓犯》中折磨劲梅的虽不是家庭的秘密,却是和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相关的秘密,那就是有关揭发、告密的问题。在性爱被禁锢的文革时代,十四岁的劲梅出于嫉妒告发了王旭东和文惠异性间的亲热行为,这使得王旭东在全校批斗大会上“被押到那个粗陋的水泥舞台中央,胸前挂着一个粗陋的大纸牌,上面用毛笔潦草歪斜地写着‘少年流氓犯王旭东”。劲梅目击了旭东被批斗的场景:“他的后背同时伸上两条戴着红袖章的臂膀,将他的头用力压下,同时台上传来‘你老实点的吼声。口号声又起来了:‘王旭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再一次倔强地拧了拧脖子。又一条手臂伸上来,揪住他的头发,往下一扯,他的脑袋又被用力压下去。他抬抬眉,泪水就下来了。”王旭东被开除并被送到农场劳教一年。而劲梅三十多年来即使移居到美国改名为特雷莎却也不能摆脱因这件事而产生的罪恶感。如果按“受到创伤精确地说就是被一个意象或一桩事件所控制”c的说法,劲梅是在极深的创伤中,同样的痛苦也发生在另一个王旭东身上,他和劲梅一样只能独自面对“文革”中俨然成风的秘密诬告行为及其恶果。

另外,像《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王夏和苏玫的初恋、《残雪》中丹文和胡力间失败的婚恋以及丹文的流产、《无穷镜》中郭妍夫妇的丧子之痛、郭妍丈夫的背叛等等虽然不是小说中的主体情节,但却是作者要触及的创伤,也都是些不可言说的秘密。陈谦的创伤叙事在呈现“秘密”的存在方面和西方常见的创伤小说一样,都显示出作者受到创伤理论研究的影响,都呈现出造成创伤小说概念内涵吊诡的另一面,即创伤的不可言说性。

陈谦的这些小说文本可以被归为创伤小说的另一重要原因在于她的这些小说情节中也有类似于世界创伤小说中“鬼魂”叙事元素的设置,只不过她在这方面处理得非常简单化。“在当代小说中,鬼故事被重新改写以探究创伤作为精神着魔的本质。鬼魔具体表达或实体化了新近的历史创伤,代表了一种集体和文化困扰的形式。”d丹桂(《下楼》)不能走出梦境中“黑巷路口沉重的铁盖”,这“铁盖”就好似鬼魂一般常在梦境中与丹桂不期而遇,让丹桂几十年中都走不出那条黑巷;特雷莎(《特雷莎的流氓犯》)“听到了怪兽的嘶吼。那吼声低哑,呜——呜呜——呜,带着回声,绵远又凄凉”;有时候陈谦是以一个信物来替代“鬼魂”的功能,比如《繁枝》中的“玉镯”。陈谦经由这些来写创伤记忆不可控制性的入侵、纠缠。虽然她的小说文本中对“鬼魂”出现的处理比较简单化,但她在叙事的基本形式上还是保持了创伤小说的重要特征。

创伤小说通常有一种对历史指证的特别力量。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宠儿》(1987)和《爵士》(1992),在“使非洲裔美国人在奴隶制存续期间及废奴之后所遭受的苦难获得政治上的承认”e方面的努力让安妮·怀特海德印象深刻。创伤小说不仅极大地推动了西方人们对战争、奴隶制度、种族制度、奥斯威辛集中营残害犹太人的反思,也对西方社会中的受害群体有疗伤的功能,是很有益处的一种小说样式。中国“文化大革命”之后虽有过“伤痕文学”,但由于创伤理论在中国大陆的重视与推行也只是近些年的事情,“伤痕文学”作家在创作视阈上缺少心理学的维度,只是简单地停留在政治控诉的层面,未能很好地触及文革的人们心灵受伤的深度。中国整个社会对“文革”所造成的长久深远性的影响估计是远远不足的,在“文革”时期的创伤记忆尚未得到很好的处理的情况下,有些作家丝毫没有慰藉受伤者、关怀整个社会心理健康的意识,在“文革”叙事方面推行狂欢化、浪漫化的风格,造成当年受害者及其家人的二次心理伤害,这是不负责的,甚至是不道德的。

而陈谦创伤小说中的“文革”叙事却能让读者可以看到创伤带来的病理症状的严重性。《下楼》中父亲在“文革”中的自杀让丹桂深陷在心灵的黑夜中,而康妮的故事更令人怵目惊心。康妮是个中美混血儿,当年她因为和中国留学生唐先生相爱而随唐先生来到中国,他们在中国结婚生子。可是好日子没有多久,他们就遭逢了政治运动,在“文革”当中,唐先生跳楼自杀。自此后二十多年,康妮再也没有下过楼,哪怕她的子女告诉她“文革”已经结束,她仍然拒绝下楼。“她日复一日,每天就独自看书,长时间冥想——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完全拒绝电视、收音机”。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康妮去世,她的遗体被抬下楼。

美国精神病学协会2000年发布的《心理障碍诊断与分类手册(第四版,修订版)(DSM-IV-TR)中列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诊断标准,其中第三类PTSD病症的表述是:持续地回避与创伤事件有关的刺激,或有普遍性反应迟钝或麻木(创伤前没有这样的情况),至少包括以下三项f:

(1)努力避免有关创伤性事件的观念,感受或谈话。

(2)努力避免从事或接触可以唤起痛苦记忆的各种活动、处境或人。

(3)不能回忆创伤性事件的某些重要方面。

(4)对参加重要活动的兴趣显著减退。

(5)有与他人疏远、脱离的感受。

(6)情感范围显著变窄(如不能有爱的感受)。

(7)对未来失去向往,缺乏对未来的想象、希望和打算(例如,不期望有一个好的工作、婚姻、儿女或正常的生活享受)。

康妮的症状起码符合(1)(2)(4)(5)(6)点,患的是典型的创伤后慢性应激障碍。康妮是陈谦塑造的一个很独特的艺术形象,她是一个精神病症患者,但她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中的疯子形象,她的最大特征就是沉默,她以沉默对抗着这个给她深刻伤害的世界。二十多年来她不能分享痛苦,只是任由痛苦将她的生命一点点地吞噬。所以,二十多年后当她的老友杰里远道来到她面前时,“她的手冰得让他老想打颤”,她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温度,将自己囚禁在心灵的暗室中。“创伤会破坏个体对自己和他人的感觉,会粉碎个体对现实世界的安全感和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感;如果创伤是由他人所造成,还会逐步破坏个体对他人的基本信任,甚至瓦解个体的自我价值感和自尊感。”g这样一种刻意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分离出来,将自己健康美丽的生命默然撕碎抛弃的姿态是康妮对“文革”强烈控诉的形式。

创伤小说是20世纪80年代随着创伤理论的研究得到开展后兴起的一种小说模式,“莫里森为当代小说家们提供了一种文学模式,许多小说家利用回忆的场景和证据来突出集体和公共历史的选择性遗忘。历史通过记忆的修辞被改装,从前享受不到特权的声音被给予了述说的权力。在允许(政治上的和心理上的)被压抑的内容浮到意识中时,创伤小说在反思历史表现的道德规范上做出了重大贡献。”h目前中国当代文学还缺少像托尼·莫里森、派特·巴克、W.G.塞巴尔德这样成熟的创伤小说作家。陈谦的创伤小说创作对中国文坛而言是有意义的。但不可否认她的创伤小说也还不太成熟,具体而言,她还未能将创伤理论内化为更深邃的历史反思,也还未能将创伤理论内化于人物形象的艺术创造中,她的创伤小说略显直接地演绎创伤理论。

《下楼》中作者关于康妮的病理性症状的书写让我们看到了“文革”带来的创伤如何深入进了个体生命的内部,难以消除。直到二十多年后康妮面对着远道而来的老友杰里终于能够把她记忆深处的目击见证说了出来:“血倒还好,但那一地的脑浆!原来脑浆是那个样子的,一地的豆腐花一般。”二十几年来,“那一地的豆腐花”成为康妮无法言说的梦魇,捆住了她整个生命,而当她终于可以对杰里说出时,治疗就成为可能。不过小说文本中杰里并没有机会来为康妮做治疗了,康妮只好带着病症离开世界。《特雷莎的流氓犯》中重名的小梅和王旭东分别代表着在“文革”那个非人时代中无数被愚昧的男性与女性,“文革“结束后无论他们的身份和生活如何变化,他们都难以处理长久折磨他们内心的罪疚感,“如果一个事件是令人极度沮丧的,至少在一定时间内会使人的内在心理资源耗尽,那么它就是创伤性的”i。小梅和王旭东在美国的见面以及对各自故事的聆听言说的是那些“文革”中的伤害者与被害者进行共同治疗的心理需求,而小说中小梅和旭东都不是各自要寻找的当事人。当他们散去时小梅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怪兽。《莲露》是直接以心理医生作为叙事者的一个文本。14岁的莲露受舅舅性伤害的事件并不是只有在文革背景中才会发生,但只有在文革背景中我们才能理解莲露的家庭所发生的变故,理解在这种变故中莲露和舅舅之间发展出的复杂的依恋之情,莲露对舅舅的性侵犯非但没有抗拒,相反却是逢迎的。由此来看莲露的心理症结不仅仅源自舅舅的性侵犯事件本身,还有她自身由于这种逢迎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羞耻感和犯罪感,莲露最终也未能从心理病症中走出来。

由于“文革”是重大的灾难性历史事件,在“文革”的历史性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清算之前,任何简单化地预设创伤的治愈都是危险的,陈谦的这三个文革叙事文本倒都是写到了创伤没有能够被治愈,但倘若我们细究她这三个叙事文本中创伤未能得到治愈的原因,我们发现她比较多的呈现出来的是一些偶然性因素。《下楼》中杰里年老了,且是在中国短暂停留;《特雷莎的流氓犯》中未能找到当事人;《莲露》中虽然提及莲露的疗程错过了最佳时机,但促使“我”不能对莲露继续治疗的原因却是“我”触犯了作为一名心理医生的职业忌讳,对莲露产生的私情。这就不禁让我要追问,如果在这三个文本中出现的并不是这些不理想的偶然性因素,那么他们的治愈是否就简单多了呢?这些受伤的治愈是否就只是一个治疗技术的问题呢?是否会有更为复杂的因素造成治愈的艰难性呢?我想这是陈谦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陈谦的创伤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她的创伤书写在撕裂处都有裹扎,从而使得她的创伤小说文本中有一种温馨的柔美带给人慰籍,这或许与陈谦自身从基督教信仰中得到了信、望、爱有关。作为女性作家,陈谦是极为敏感而细致的,正因如此,她能非常准确地触摸到受伤者的痛处,并给予受伤者以她的陪伴、尊重与关怀。《繁枝》中立蕙童年时在人们嘲笑中所受的伤害,在两个爸爸的爱中得到抚慰,立蕙的母亲也以对丈夫的细心呵护多少补赎了她因背叛带来给家庭带来的伤害,叶阿姨在基督的爱中放下了生活中诸多的伤害。

在陈谦的笔下即使是带给别人极大伤害的人也大多是有弱点的善良人。《繁枝》中锦芯的丈夫志达背叛了她,包养了小歌女小娜。志达不道德的背叛行为深深地伤害了锦芯,而这却始于志达对小娜的同情与怜惜。《爱在无爱的硅谷》中苏菊放下了一切只为了爱情与王夏在一起却终究被王夏伤得体无完肤,但王夏并非不想爱苏菊,只是他自己其实也是思想上无根的浮萍,他大量的精力都耗在和自己失败感的较量上面,几乎不再具备爱的能力。特别是《残雪》中致使自己的前妻婚前怀孕、失学、精神崩溃后又背弃婚约的男人胡力,在另一个时空中已改名为逸林的胡力却是位体贴的丈夫、友善的朋友、有才华的学者。

陈谦在所有创伤小说中只塑造过一个复仇者的形象,那就是《残雪》中的丹文,然而复仇的行动只是在小说文本的最后才暗示出来,接着陈谦在2015年第四期的《广西文学》上却提供了一个后续文本《我是欧文太太》,已成为欧文太太的丹文作为一位优雅平静的母亲,拒绝指认自己是丹文;《繁枝》中陈谦在一段看似指证锦芯有谋杀嫌疑的叙事之后,最后却以一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否定了她杀害丈夫的可能性。

陈谦这样一种审视创伤的态度应该是受到了《圣经》中的人观以及文学叙事的影响。作为一名基督徒,陈谦对《圣经》无疑是熟悉的,《新约·罗马书》3章中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 神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基督教认为亚当之后的人都是堕落的有罪性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倾轧、伤害就是罪性带来的结果。保罗在《罗马书》中叹息道,“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

正因为陈谦在基督教立场上承认了人类堕落之后罪性的普遍存在,她对人性是不乐观的,普通的善良人一样会使得犯罪的恶果落在别人身上,造成对他人的伤害,她对创伤的书写正反应出她对基督教人观的回应。可另一方面,《旧约·创世记》1:27说“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人的尊贵源于此,但基督教认为在堕落之后人的形象破损了,人跌入了黑暗中。然而上帝并没有弃绝人类,而是给人类以普遍恩典和特殊恩典。陈谦很少写到上帝的特殊恩典,即救恩,但她常常是让人们的创伤在普遍恩典中得到医治,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类的良心、宽宥。郭妍在得知是小区中年轻的保安绑架了儿子并由于恐惧在不知所措中撕票之后,她原谅了保安。在痛失儿子之后,当她得知丈夫在外有外遇并已育有一儿一女,她再次选择了原谅。

我不知道陈谦是否学习过心理辅导,但我发现她创伤小说中受伤者的情感处理途径常常暗合心理辅导方案,《无穷镜》在这方面非常典型。失子之痛、婚姻之痛,郭妍遭受的创伤显然是严重的,但她却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伤痛。如果我们进一步地追问郭妍何以驾驭得住她的悲痛之情,那么我们就会注意到,第一,她在两次创伤性事件中都选择了宽恕;第二,她能够看到自己仍然拥有的东西,比如儿子维维在世上十年留下的快乐的记忆。从心理辅导的角度来看,当受伤者能够宽恕时,他们就能够不被苦毒的情绪继续伤害;而当受伤者可以看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时就有可能重新积聚力量。

陈谦在关于珊映的创伤叙事(《无穷镜》)中同样包含了一个成功的心理辅导个案。珊映的意外流产导致了珊映和康丰婚姻关系的破裂,这对珊映来说无疑是双重创伤。对此,作者并无意就此展开诸如社会学、性别立场、两性关系等相关角度的讨论,就像许多婚恋主题的小说文本所喜欢做的那样。小说文本中尼克和珊映的对话可以被视为意义疗法的一个成功案例。这场对话帮助珊映重新看到自己的父亲对女儿事业成功的期望、也肯定了珊映在怀孕时的选择是出于一种能遵守约定的好品质。在这样的意义认知中,珊映比较容易接纳自己因选择而带来的损失。

陈谦在处理创伤叙事时有意无意的心理学技巧运用,使得她的创伤叙事与创伤医治的关联显得比较密切,这或许也可看作陈谦的创伤小说的独特之处,由此她既表达了她对受伤者的同情关怀,也传达出了她对人类何以面对创伤的思考,那就是即使我们无法避免创伤,我们仍然可以追求在创伤中作出负责任的人生选择,就这点来看,陈谦的创伤叙事是积极而有益的。

【注释】

a[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b[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

c[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

d[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

e[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f[美]John Briere &Catherine Scott:《心理创伤的治疗指南》,徐凯文等译,中国轻工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

g赵冬梅:《心理创伤的理论与研究》,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

h[英]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4-95页。

i[美]John Briere &Catherine Scott:《心理创伤的治疗指南》,徐凯文等译,中国轻工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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