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时代的智性书写
2016-05-14张德明
张德明
如果仅就表达当下经验的坚持和成绩而论,周瑄璞在同辈作家中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她的中短篇小说写作以多样的艺术形态展示着自己不同的侧面,用令人感动的朴实文字机智地展现着一种孤独的才华。周瑄璞是一位勤奋而细心的作家:她的创作不仅有着比较可观的数量而且几乎不重复自己的书写经验;她以“70后”女性作家的特定身份表达对当今现实人生的拳拳之心,对生活真相的严肃追究和适度揭露,使她赢得了读者的尊重;对俗世生活一贯的庄严书写令同行心生敬意。这么多年来,她的小说写作总是匍匐于地,寻找平淡生活中一种有湿度、有温度、有温情的精神突围,以极为细腻的文字将其表达出来,逐渐成为她的一种文体标志。她的中短篇小说写作,很清晰地显示了她走向较高境界的运动痕迹。早年的稚拙被现实、审美、精神诉求与哲学思辨等多维图式完胜取代。既能快速精准地找到叙述对象的敏感区域,亦能从中挖出丰饶的社会生存信息。
而今,人心世道似江河横流,大漠朔风,作家需自备一种自持自励,方可化为精神与行为的自在自如。面对俗世厉鬼的张牙舞爪,周瑄璞表现出了少有的平静、自信与儒雅,没有犹豫与惶悚。这种欲念狂癫之下的叙事自信,是一个作家成熟的重要标志,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叙事能力——它能在真假莫辨的复杂环境中揭开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展示被人们的生存经验忽略的骇人现实,实现叙事与作品人物精神层面的交流和对话。这是许多女作家不愿过多触及的话题,因为它毕竟显得沉重了些。周瑄璞常以优雅克制和古典浪漫的独立叙述表达自己现实认知的丰富性。
实际的阅读使我确信,完全可以从上述层面对周瑄璞的创作进行主题学意义的划分与表述,它们几乎构成了周瑄璞这么多年中短篇写作的全部内涵,并且可以进行一种并不为大胆的推论,这些作品产生的文化效应对当前和今后作家的写作都将产生相当的影响,且支撑并决定着作家的文学精神和写作伦理。
缠绕于俗世的男女歌谣
新世纪之初开始写作的周瑄璞,起步不算早。她引起文学界关注大致是在2011年前后,准确地说应该是那篇被读者反复提及的《与爱情无关》开始。这篇小说奠定了周瑄璞的叙事风格和处理经验的技法:放眼当下,回旋揉捏,收放自如,专注灵魂精神。我对周瑄璞的认识,也恰恰是从《与爱情无关》开始。
周瑄璞写作的时间尽管不是很长,但关心陕西文学的读者都会把她看作陕西这个文学大省和文学强省中非常有实力的作家。与某些疯狂追求数量的作家相比,或许她还没有很大的优势。但有那么十多篇用心之作,在“不高产,毋宁死”的当下文坛,应该也算一个文学意外。周瑄璞吸引读者的究竟是什么?我以为,她努力写出了现实生活的无限丰富性,特别是物质世界中变得脆弱不堪莫测变化的情感形态。在尖厉呼啸的商业语境下,温润的东西越来越少,感动的机会变得稀有。恰恰,周瑄璞对普通人的日常情感进行还原性书写,让读者触摸到感情细部的波动,绘就了属于自己独特的当然也是曲折的文学之路。
《与爱情无关》对一种人们司空见惯的俗世男女之恋进行了诗意浪漫却也凄美感伤的描写。主人公温水阳是一个毫无前途与希望的地方戏演员:得奖无望,不奋斗不上进,总在家里等好运敲门;光鲜的年华转瞬即逝暮气沉沉,离异后与一个心比天高的有家室的地产商开始一场虎头蛇尾的婚外恋,原本企图让受伤的情感得以安抚,未成料却变得愈加伤痕累累。现代生活的繁荣让各种欲念此消彼长,情绪的躁动和心态的糟糕更加变本加厉。《与爱情无关》表面写的离异故事、爱情失意、家庭背叛等当下连小学生都耳闻目睹并可轻易历历可数的俗物旧事,其实她只是在一种真实生存状态的叙述中揭示出一种活法,它们互相映衬、警策,构成一幕幕现代城市情感剧。
耳闻太多生活中暴发户冤大头勾引良家妇女的真实镜头,读者会对地产商Z对温水阳的死缠烂打抱着习惯性的警惕,不禁暗中替她捏把汗,但处于“热恋”之中的温水阳显然被短暂的喜悦冲昏了头脑,酒店满屋的玫瑰使她迷瞪,他口头描绘的迷人前景令她遐想,甚至他旺盛的性欲也让她陶醉。“那时我们矫情和放纵自己,总认为只要我们彼此相爱便能永远爱下去,我们不知道,爱情原来是那么脆弱,爱情原本只是一阵风一簇火一种内心的感觉……爱情是那样的轻薄,就像一片羽毛,它还要受制于那么多东西,它受制于自尊受制于生活水平受制于房地产风云受制于官场变化受制于宏观调控受制于国计民生受制于一切与爱情无关的东西”。由于李百胜没把20万好处费送给关键人物导致凝聚Z全部人生梦想的大楼停工,并导致了一系列连锁反应,Z的发财梦破灭已是不争的事实,曾经奢华的日子捉襟见肘。无光之爱注定了这场轰轰烈烈颇有规模的情感活动走向失败。曾经信誓旦旦的Z悄无声息疏远她。为了保住残存的感情,温水阳不惜悄悄取节育环幻想能永远将他留在身边,又戏剧性地错过了最佳受孕期。“我是谁……妻子,这真的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情人,只能躲在一个角落里为所欲为,出了那一扇门,情人什么都不是。”
饱受伤害的温水阳后来甘苦自知的处境,既是对早先依仗男性神话的自省,也是关于女性的游戏赎罪。小说中人物的温柔和屈服、委屈与暧昧、矫情与期待、苟且与难堪,都在很巧妙地表明,作家是抱着非常痛惜、怜悯的态度去打量男性世界的某些软弱、退缩、消极和日常女性的社会定位的。作品所检讨的也并不具体指向情感责任的任何一方,而是意味深长地审视物质社会中男女视域里“成功学”的价值逻辑。在这种意义之下,那些功利的男人和倾情的女人都是时代的受害者,尤其是温水阳。即便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温水阳刺痛无比却也不敢尖叫出声,因为在世俗眼中,她分明就是祸水。当然,Z和温水阳这对世俗的情人没有谁好谁坏,也无谁对谁错,正如茨威格所说:谁也没有错,是命运的错。后来,温水阳虽然流连于几个男人之间仍无法忘怀于Z,时过境迁依然显得有些藕断丝连。或许,这种艺术处理对阅读承受是一种考验,但它却更加接近生活的真实形态。周瑄璞这部小说处理人性欲望比较“含糊”,比如Z与温水阳各自的家庭背景以及彼此无法回避的物质准备等方面,都没做任何情感上的引导和价值评估,但对男女两性心理情绪最深处的灵魂把摩却因此而达到了逼真清晰的境界。
张炜曾说:“极度的浮躁,泥沙俱下,空前的媚俗,这一切都是激活思想和创造的条件。一旦失去了这种条件,苍白的季节就会到来。真正的创造也许需要互相刺激,包括彼此欣赏和厌恶、拒绝,甚至是极大的痛苦和藐视,还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和精神的流放感——这些都不怕,这些都是催生的酵母”①。读周瑄璞的小说,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写得比现实更逼真,这种印象一直长时间地缠绕着我。在千疮百孔的精神世界中,她怀拥一腔洁雅之情,粉碎虚构和想象对文学真实的围剿,极为有效地利用停留于某个时段的生存记忆和经验,最大限度地丰富了文学表达的景观和视野。
《骊歌》是周瑄璞很优秀的中篇,写得颇有韵味。女诗人田金枝是一位尖酸刻薄、诡计多端的可怜人,总认为自己的男人没文化没出息,毅然离婚,本以为攀上了高枝胜券在握。岂料周处长到她单位实施暗访,而好事者又添油加醋,一场燃了两周的爱情之火黯然熄灭。特别有趣也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离婚之前苍蝇一样环绕在周围的男人都在她离婚后躲避瘟疫似地逃散了,她骂他们是虚伪的胆小鬼。她与单位负责人王先觉暗渡陈仓时断时续保持了十来年的关系,但后者有家室,不可能娶她,对她的最大支持帮助顶多就是悄悄给她五千元装修款和退二线前给她弄了一个重要部门不太重要的中层,周围的人不再怕她巴结她。更糟糕的是,随着华年成为历史,美貌沦为隔夜黄花,来到她身边的男人也越来越差。她经常生病住院,看她的人越来越少,连一无所有的男网友都悄悄溜了。她像怨妇一样怒目周围比她快乐的人,她也感到了从前婚恋的喜剧和轻狂,男性世界的不定与可怕。她无奈地把自己关在家中,与“不公”的生活誓不两立,对抗到底,结果像堂吉诃德样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这是一种欲望的反讽,作家用一种温馨的诗意将欲望面纱轻轻撩开,场面令人恐惧不安。潸然泪下的故事有了意外的结局,这是作品具备优雅温婉含蓄情调的前提条件。我们理解,田金枝是一个现代生活的弃儿,她的忧愁与苦涩实际上充满古典,造成生活悲剧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便是她自己。但温润仁爱的作家依然在一种不露痕迹、非同寻常的怜惜之中给予她最大的安慰。
周瑄璞温婉伤感的男女故事充分生活化,摒弃了隐约不定。人们或许会对这种孤独遇到寂寞的夭折流产的情爱深感喟叹,带去对现代生活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情感图式的反省与反拨,但是,作家清楚地告诉读者,认知和判断都是你自己的,她不会强人所难。类似的作品还有《须眉》、《隐藏的力量》、《来访者》等。情感世界的主角是欲望,如果说周瑄璞作品中男女情感产生(尤其女性)是对自己失败的婚姻或失望的男人(丈夫)进行心理补偿,在人生下半场寻找一丝安慰的话,那作家对这些饱尝艰辛的女人则表达着生存方式的理解和原谅,尽管她们“幸福“的发现之路是如此不易和漫长,充满悲伤,她们的欲念又是如此乏力和虚弱,她们大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或差强人意,未能逃脱情感欲望的捉弄,然而,尽管她们往往一败涂地,但毕竟付出了真实的人生。我很佩服周瑄璞的叙述意识,其中包括作家当下的生活经验以及文学变形、人物生成与周遭背景的关系、个人自我意识的探索与觉醒等。
朴素而泼烦的平民世界
“作家的忧患意识首先强烈表现在对社会普通民众尤其是弱势群体的情感关怀上”②。纵观周瑄璞的中短篇小说,可以发现,她通过文字构筑起了一个恢宏的文学世界:平民的世界。她十数年来一直不间断地进行这方面的努力,并得到了丰硕的回报。
很长时间以来,我始终满怀一种期待: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能够理想地表达他们的感受和经验,因为六七十年代是中国当代史中极其特殊又特别重要的时期,对人们生存经验的影响无法估量。随着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群体越来越受到关注和宠爱,我的这种愿望也更为强烈。事实上,这一时期的很多比较优秀的作家在反映当下生存主体的时候也真正做到了得心应手,尤其是女作家在表达这种平民话题时更具有先天的优势。
周瑄璞很多中短篇表现出对平民生活世界的深沉惦念,流露出无限爱悯的人间忧思。这是作家对一个时代的责任与态度。谢有顺曾这样描述我们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文学,“这是一个大时代,也是一个灵魂受苦的时代……是说众人的生命多闷在欲望里面,超拔不出来,心思散乱,文笔浮华……在我们身边站立起来的就不过是一堆物质……更没有心灵的方向感,看上去虽然热闹,精神根底上其实还是一片迷茫”③。周瑄璞有着深刻的平民化经历,见过那么多人不易的生活,又有着深刻的情感寄托,这让她对此进行再三眷顾,倾情于那些泪眼婆娑的屈辱与卑微,对生存困境与心灵困顿的烦恼人生表现了清晰的人文知识分子立场,这种应该珍视的文学经验深刻吻合着当代社会的精神向度。
贾平凹在评价《秦腔》的时候说自己写的是“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周瑄璞《曼琴的四月》写的也恰恰是“琐碎泼烦”的日常生活。小说还原和营造了一个活生生的下层世界。这是一部沉重之作,它逼近生活,贴近现实,庄严地表达了作家对当下中国平民社会的热情和关怀,透射出一种沉重和苍凉之景。曼琴是一位自尊纯洁的姑娘,从小生活在一个失和的家庭,父母都是再婚,父亲冷漠,母亲虚荣。曼琴在十一岁的时候撞见父亲与一个陌生女人在床上,从此改变了曼琴的整个人性判断。她因此走出了正常生活序列,与同龄人有很多的不一样。比如,青春期的她却不爱打扮,她的服装没有性别特征,不爱穿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衣服;与哥哥都渐渐少有说话;觉得这个世界是恐怖而下流的,大人都是流氓,春天是罪孽的,春天也是恐惧而下作的,也正是这种对丑陋行径的刻骨仇视和极端不齿,才使她表现出了与水性杨花的曼莉、淫荡放任的母亲、见色忘义的父亲、势利卑劣的百战、无能混世的百胜等都有着价值信念的完全不同。她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甚至周围的人:她把工余时间全部用来陪令自己饱受羞辱然而已沉疴在身的垂暮母亲;她对爱情不抱任何信心,对稼娃气十足的小王毅然拒绝,直到31岁才与城里生长的小张结婚。曼琴付出太多,她得随时准备为这个不争气的家庭解决疑难问题。她借一万块钱给贪婪自私风流成性的曼莉结果人财两空;她不得不带着莫大耻辱替别的姊妹都不管的父亲交嫖娼罚款;善意地瞒着丈夫暗中摆平小光被骗;替父亲办好拆迁房反倒不落好遭姐兄恶语埋怨……周瑄璞以平和、平等、尊重的眼光切入故事,带动了与之相关的“羞耻”、“尊严”、“良知”、“人性”、“欲望”等众多关键词。尽管,幼小的屈辱经历给曼琴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心理重创,艰辛的底层生活尽管使她饱受磨难,各怀鬼胎的骨肉相煎常常令她心力交瘁,在姊妹间、夫妻间、父(母)女间她处于磨心受夹的艰难处境,但她心里依然埋藏着许多人缺少的款款人情,颠覆了人们对生活在那样一个特殊家庭中的成员主体可能产生的最直观的认知。
曼琴的故事让我们领略到了真实生活下难以启齿的疼痛,正如梵高在《亲爱的提奥》所说:“我们的生活是一种骇人的现实”。小说表现出的温度与温软不禁让人想起当年张爱玲笔下的孤岛。曼琴寻求的是一种家常的日子,基本是“现实安稳,岁月静好”的典范,她身上凝聚了周瑄璞对多种女性品质的认可。曼琴以一个善良女性具有的整洁、无私、细心、勤劳,帮助着那些有恩甚至有愧于她的人,她代替懦弱退缩、无责任感的男人们在社会上冲锋陷阵。她的付出是全方位的。作家以欣赏和肯定的态度写出了这个独特的形象,它的意义不只是这部小说的,有心的读者细品或可意识到,哪怕放进当代文学史去考察,曼琴都是颇具经典意义的。特别应该指出,周瑄璞对她的描述极其冷静客观:她有生活的不得已,有爱也有愁,有委屈、无奈也有伤痛、苦楚,但更多的是作为既有独立人格又有珍贵人品的端方女性尽管遭遇了粗粝的残酷青春后,她身上没有回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的颓废,没有对现实生活虚以委蜿。她识破丑陋之后积淀出的诸多好品质,感动着读者。小说在深刻点赞曼琴优雅不凡丰盈内质的同时触及到了有关疏离、隔膜、孤独、异化等现代性话题,只是,由于篇幅的限制,这些东西未能在作品中尽情展开,难免遗憾。
起码近半年,我认真读过了几乎能找到的周瑄璞的中短篇小说,一种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对底层民众日常持久而深入的关怀与表达。周瑄璞的写作有一种很温暖的品质,她的眼光始终没有游离当代社会的最底层,日常生活是她忠诚仁义的叙事对象,老实说,这也是作家整个创作中最具芳华的部分之一。对底层生民的关怀与描写,作家所完成的绝不仅仅只是对文学品质和德性的感慨和缅怀,更是对一种当代文学大背景的思索和发拨。在平民生活贫瘠、愚昧、落后、荒唐的某种妖魔化语境下,周瑄璞却对此表现出一种古典女性的温情与柔和,这与现今很多作家淡出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下层生活相比,显得是那么的可贵。
当代作家体察底层生活能力的缺失和现实思辨的放弃,制约和影响着他们的整体文学品质。“在我们九十年代的词典中,人们把在写作中呼吁社会公共领域中的公平、正义,关注和揭示社会政治压迫,关注弱小群体的命运,追求社会理想、社会解放的行为,等等……都称为‘宏大叙事,都是不真实的、虚伪的”④。新世纪以来,许多作家在强烈关注自我世界的同时忽略了更为阔大的国计民生,对普通民众的繁杂生态缺乏烛照的热情和耐心,辜负了这样一个伟大而艰难的时代。在严酷的生活面前,感觉不到作家的切肤之痛,近在咫尺的苦难中,也感受不到作家的悲悯精神。许多作家没有做好与底层民众同悲喜、共命运的文学准备。周瑄璞的很多作品,诸如《在一起》、《雇用》、《病了》等,在对平民世界的关注中,渗入了立体精神的鲜明融合。我们发现,周瑄璞近两年对平民生活的兴奋点又有了重要变化:由早些年的更多关注具体事件本身,书写形而下的生活真相,考察当代经济对下层群体的影响,转而侧重对这一庞大群体精神层面的探寻和思考,尽管契入点没有变,但美学的意义和质量显然不可等观。
《在一起》写进城务工人员的人性故事,但精神价值向度显然做了调整。自行车修理工刘雪城的妻子爱莉出车祸抛下他和三个孩子到了另一个世界。小说围绕赔偿和后事展开叙述,撕开剧中人一副副畸形而生动的嘴脸,作品借此让读者看到了一出热闹丑陋的人性表演。一生节俭、吃苦耐劳、忠厚善良的爱莉走了,深陷痛苦的刘雪城决定“厚葬”妻子:让人给亡妻买最好的内衣裤,因为她生前从没享受过。悲剧已发生,头等的事情当是让亡灵入土为安,然而爱莉娘家兄嫂的介入使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爱莉被撞身亡本可获得12万赔偿,但娘家大哥要求刘雪城打官司,以期得到更多赔偿。官司判决生效却只有7万赔偿,车主获保释,甚至连7万也拿不全。在“帮忙”料理丧事过程中,爱莉娘家人除了姐姐爱荣外,个个贪婪自私,一心想的是捞死人财、享死人福:嫌招待所没空调换房间,借口谈判赔偿买录音笔、U盘,大嫂、二嫂要刘雪城买换洗衣服,大嫂借死者之名要金戒指。赔付款一分未到,一个修车小师傅却花出去了一大笔,这些都是小两口平时从牙缝里、身体上抠出来的。7万元连丧事费用抹不平,心狠的大哥居然还盘算着这笔款子下来后由自己掌握。爱莉死后,曾经闯荡南方的倩倩来到刘雪城身边。爱荣真心照顾着妹夫伤心的家,哪怕被丈夫误解。尽管她不希望雪城和倩倩成家,但在雪城重病住院、倩倩流产大出血的关键时刻,这个善良柔弱的女子还是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作家将善和恶尖锐对立,恰恰表达她守护、构建理想道德的强烈愿望。
别扭人生的精神梦游
商业重拳之下的现代社会,催生了太多精神隔膜的困境,生存节奏的杂乱惊慌让沟通与交流成为奢望。君不见,在友朋、同学、亲人、同事、合伙人、上下级等等相聚的场合,多的是嘻嘻哈哈的应景话,有限的接触与彼此的戒备使心灵的交融变得困难。周瑄璞在写作中表达了对现代人精神灵魂状态勘探的强烈兴趣,她敏锐地注意到,人们在基本摆脱了物质困扰之后出现在精神领域的且为当代都市文化特有的孤独和忧郁,看到那些心理上和精神上都出了严重问题的当代人在现实中怎样头破血流慌不择路。这类作品一改她惯有的温情甜柔,显得有些冷峻甚至尖利,透过其中不动声色的情绪传表,撕开生活的华服,让读者明白其中有很多我们根本不知道的真相。在不少男性作家都缺少精神定力、因精神的矮小和虚弱忘记了终极使命的文字语境下,周瑄璞却以女性的不屈和可敬,毅然将时代的浮躁、盲目、空虚、龌龊揭开示人,在谎言和欺骗狼狈为奸无处不在甚至成为一种生存时尚的商业背景下,人们不得不选择小心保护个体利益而客观上加剧精神危机的无奈之举,放弃道德责任。不难想象,在谎言和提防变为人们普遍接受的沟通策略情况下,冠冕堂皇的生存智慧无非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阴谋,这才是一种真正巨大而可怕的精神与道德欺骗。
《失踪的秘书》是一部极有韵味和寓意的作品。制药厂办公室的刘秘书突然失踪,在单位引起不小的风波。刘秘书是一个具有小资情调和心态的人,最大爱好就是读书,但这在单位属于不务正业,因为秘书工作千头万绪,最重要的工作是做所有领导的听差(为9个正副厂长和三个办公室主任服务)。他曾经做过文学梦,却因懒散和才华因素而破灭,又过了提拔的黄金年龄(事实上领导就从未考虑过提拔他),因此,他工作已无激情,只图清闲,认为人生就该享受,但这种享受只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虚张声势:妻子下岗,孩子多病,自己低薪又混得不敞亮,双方家庭更是无力相助。虽然艰辛的生活没有使他丢掉一些小情调:三八节给妻子买支玫瑰,凑点钱强迫妻子买件早该买的衣服(细心而勤俭的妻子却宁肯买假货而将钱寄给姐姐,因为她顶替退休父亲工作抢了姐姐的饭碗,永远欠着一个沉重的人情),但这些小情调终归抵挡不住冷酷而实在的生存真实:妻子外甥考学一再落榜,求握有招生重权的自己当年没看上的相亲对象吃饭遭到礼貌拒绝;短短一年的秘书工作就让领导尤其是办公室主任失望;不迎合领导,不为领导提包端水让坐,见事能躲则躲,吃饭喝酒也不敬领导,认为自己还不如养的那只鸟自由。患病后更是性情大变,从前的绅士现今当众喝斥女同事,变得爱唠叨,居然妖里妖气地学会自己给自己打针,普通人忍受他的抢白,原谅他是病人,领导看到的却是他的心不在焉和烦躁与忍耐。这个“那方面不行了”的男人,感觉自己被划入了另册,对很多事都提不起兴致,不愿与人交流,躲在了日常生活的背后。终于有一天他失踪了,之后传言倾巢而出:私奔、祸事、绑架、勒索,当然也有人认为一穷二白的他根本就没出走的理由和资格。七天后,刘秘书平静地出现在单位,没有人问起这七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切平静如常。他依然写着不咸不淡的公文。
这部作品充满了知识分子的浪漫,周瑄璞希望主人公在远离中心文明的地方找到宁静短暂的休憩之所,找寻到已变得日渐锈蚀的真正人性。作品表达的历经沧桑后的内心安详,乃是一种对现代生活审判后的大彻大悟。这个关于“游走”或“出走”的故事,使我们从整体上感受和理解作家顽强守望的知识分子精神立场和对一种恒久的精神家园的认可。作家没有丝毫的道德优越感,主体的不幸和难堪饱含作家朴素、激烈、深沉的浸血之爱。深层的意味是现代生活带给人们生命情感的无归宿与精神飘游。周瑄璞对现代社会这个风情万种的陷阱作了冷艳苍凉的文字处理。特别令人感佩的是作家对“孤独”和“自由”的哲学处理。按照本雅明的说法,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但周瑄璞却表达了比写作更大的“孤独”和“自由”——生存的孤独和自由。美国美学家阿米斯说:“对于那些准备寻求新的境界,寻求更高层次的觉醒人生的人来说,文学更大的价值就是一种复活”⑤。《失踪的秘书》正是通过对主体行为的价值解析和赋予展示生存的精神意义,在俗世生活中追求自己写作的庄严。小说平静地触及甚至接受了现代生活的冷漠和鄙夷,刘秘书其实只是希望保持一种廉价的生活理想,但现实不仅刻薄地拒绝了他的这一愿望,还不动声色让他病得变形,强大的世俗眼光果断而无情地互解了他生活中可怜的小得意,刘秘书是弱小的,孤独的,迷茫的。逃离是他的一种内心期待,也是他必然的人生之路,但逃离又是短暂而无望的。价值的错位使意义缺席,使主人公长年的人生梦想被一笔勾销,渴望自由出走与生存潜在的畏惧形成尖锐对峙,梦游再度被强化。这种对世俗羁绊的对抗,让文本叙事重归“孤独的个人”,无疑显示了朝向经典的努力和可贵。
类似的作品还有《流芳》、《隐藏的力量》等。它们都真实再现了现代社会中常见的精神氛围或情绪,譬如快乐失望、疼痛懊悔、孤独怅惘等,作家用理性的目光打量现实,她毫不隐晦自己对种种扭曲精神情绪的痛惜和无奈,宽怀慈爱地面对人们精神世界的异化和危机,在张扬的同时退守到自己的精神家园,获取一份宁静。
周瑄璞无疑是陕西文坛一位独特且重要的作家,她的作品让我们快乐并沉思、痛楚并欣悦。在喧嚣、浮躁、欲望丛生的世纪病灶中,她却以一颗平常心,淡化物事,她归真返璞的朴素向度,既是对文学对象选择的审美制衡,亦是对写作与生活关系的深层思考。她提供了一种新话语背景的写作样本,其作品本身具有的纯粹意义、自然风范以及高贵气度,更是当下难得的品质。
周瑄璞是一位追求优美达到极致的作家,也是一位理性节制的女性,或许正因为这既是优势又是不足使得她作品中一些议论发散而缺乏收敛,铺陈稍显过度,有损叙述的完整性与连贯性,显得过犹不及。但周瑄璞是一位心仪传统又善于与世界协商的人,不失主体性兼顾世纪文明的仁义和美的叙事信念,那种源自远古的风雅文脉,相信会消弥上述之遗憾。
【注释】
a 张炜:《精神的背景》,《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
b贺绍俊:《小说家的”居安思危”》,《小说评论》2005年第2期。
c谢有顺:《中国当代文学的有与无》,《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6期。
d薛毅:《浮出历史地表之后》,《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 (王晓明主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页。
e[美]万·梅特尔·阿米斯:《小说美学》,北京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