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三义(一)
2016-05-14范大宇
范大宇
老北京有句俗话:“东富西贵,南穷北贫。”说的是解放前,北京东西南北四个城区的情况。
话说在南城菜市口西,有一个大杂院,里面住着一帮靠卖力气挣钱吃饭的主儿。这杂院拉拉杂杂住着二十多户,今儿咱们单单表一表其中的三位。为嘛?盖因为这三位都是爷们儿,而且是八拜之交,也就是义结金兰了。
那位爷说了,这三位是谁?头一位,也就是大哥,姓韩,名叫海旺,五十出头,是个在菜市场操刀卖肉的。二爷姓金,名叫伏山,三十六七,是个蹬三轮拉客的。这金伏山个头大,是块绝好的打篮球的料,所以得了个外号:大块儿!这大块儿每天一打早就出门,守着菜市口一带转悠,好挣回几毛钱买棒子面蒸窝窝头吃,他一家大大小小有八口人,全仰仗他一个人了。最小的,姓区,叫区四。这区小弟只有区区二十多丁点,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那这位是干什么的?嘿嘿,“佛爷”。什么叫佛爷?就是贼!但区四只是个单挑的主儿,也就是说他没有入什么帮伙。他一觉能睡到大晌午,起床后眨巴眨巴眼,就出门往东坐上15路公交车直奔动物园,为什么?因为逛动物园的人兜里总得有俩子儿呀,顺一把就不会落空。
韩爷韩海旺见天按时上班,按点下班,从没有误过。可是这年数九第三天,他竟直到很晚才到家。他老婆兰花一边赶紧给他热窝头和棒子面粥,一边问他到哪儿去了。韩爷盯着兰花说:“今儿我遇到鬼啦!”
“别胡说!都快进腊月了。”
韩爷啁了一口茉莉花茶说:“真的,我遇到贝勒爷了!”
“谁,你说谁?”
“贝勒爷!”
兰花一听,“啪”的一声,失手将碗给掉在了地上。
为什么兰花一听“贝勒爷”就吓得如此,盖因四十多年前,她兰花就是贝勒爷府上的一个使唤丫头,她与韩爷的相识也与贝勒爷有关系。
晚清末年的一个秋天,韩爷一家应邀从济南府北上,到贝勒爷家唱堂会,就是在贝勒爷家演出。演什么?韩家班祖传的杂技、杂耍,为的是给老郡王庆寿。
那年,韩爷还不足十岁,头一次进到王府宅地,眼睛都不够使了。大人们却一个个不敢有丝毫马虎,贝勒爷为什么要大老远地从山东把韩家班请到北京?因为这韩家班有祖传绝技,是一门上好的杂技、戏法。那位说了,北京天桥有多少干这行的呀。可天桥那都是撂地摊儿的玩意儿,根本上不了大台面儿。韩家班玩的是六面戏法,而且玩的是大家伙。什么叫大家伙?就是能当着众人把“全聚德”的全套宴席立马搬到观众眼前,甚至那烤鸭还冒着热气儿呢。
韩家班玩得最好的是走钢丝。这可不是一般的走钢丝,他们能在南雁荡山两个山峰之间走来走去。那钢丝离地面儿有几十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全凭真功夫。
正因为韩家班出了名,才引起贝勒爷的关注,点名要他们唱堂会。诸位可知道,唱堂会的很少有耍杂技的,为什么?受地方限制,耍不开呀。可那位贝勒非要韩家班去,并点名要看走钢丝。没辙,谁叫人家是贝勒呢?这儿要插一句了,什么呢?关于贝勒爷的常识。
这贝勒可不是谁想称就能称呼的。贝勒是清代宗室爱新觉罗氏专有的封爵,在亲王、郡王之后,位列第三等。
即使是爱新觉罗氏,也不能随便称贝勒。因为清代宗室的爵位是降等世袭的:亲王的世子只能封郡王,其他儿子只能封贝勒、贝子。郡王的世子封贝勒,其他儿子封贝子、镇国公,最终降到奉恩将军为止。大部分宗室都是远支宗室,能封为(或世袭)贝勒的人极少。世代袭封亲王的只有八家,称铁帽子王。这也只是世子才能享受的待遇,其他儿子不能享受。
这样一说,大伙应该明白了,这位贝勒爷要韩家班演堂会,他们敢不去吗? 不去,不要了他们的“盒儿”钱。
贝勒爷的府邸,那是在什刹海西面一条胡同里。院子真大,有十几进。他们就在前院的空场上架起了钢丝。
堂会下午开始,韩海旺虽然年小,但也会几手绝活,可是那天他父亲没敢让他上。为什么?怕他演砸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韩爷没事干,就到处溜达。这一溜达,他就发现了一个怪事,就是远远地看到在观看演出的人中有个人一直在剪纸。剪什么呢?小纸人。那小纸人还用一根线拴着。这韩爷就浑身一激灵,他记得老人说过,练杂技的最怕内行使坏,最狠的就是让你身败名裂,有时连全尸都捞不上。这剪小纸人正是老人们提防的。他就急忙跑到后台对他父亲说了。韩老爷子一听,脸立即就变了,立马找到贝勒府的大管家,说自己今天身体不好,耍不了走钢丝了,愿意换一个新的好节目,并表示堂会分文不取。
可那管家冷冷一笑,说:“这是什么地儿?贝勒府!能由着你的性子吗?不走钢丝?行啊,小子,我看你能不能走出这大门。”
韩老爷子听后,默默无语。他仰天长叹,拍着韩海旺的脑袋说:“孩子,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记住,万一我有个什么,你什么都别顾,立即想法子溜出去。只要你能活着出去,咱们就有机会报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小的韩爷似懂非懂,点点头,但他却更加关注那个一直剪小纸人的人了。
堂会表演开始了。在韩老爷子走到钢丝中段时,他是要在空中翻跟斗的,韩爷就看到当他父亲在空中翻滚时,那个坐在下面的人口中念念有词,并突然一下子把那小纸人剪断了,同时一把扯断了那纸人上的线绳。也就同时,韩爷听到“砰”的一声响,那结实的钢丝竟一下子崩断了,韩老爷子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本来,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有什么的。韩老爷子仗着武功也就是将养几天的事儿。可那贝勒爷火了,他一个箭步冲到韩老爷子面前,像提小鸡似的把韩老爷子提起,随后拿下身上的玉如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他脑袋砸下来,边砸边骂:“你敢搅了老子的兴,老子就送你上西天!”
韩老爷子当场毙命。韩爷正要跑上前救他的父亲,猛听到那贝勒爷喊道:“给我全拿下,一个也不许留!”韩爷猛然惊醒,想起了父亲刚刚的话。他急速地扫了一眼,一猫腰,趁人不备溜了出去。韩家班老老少少都被那贝勒爷杀了。一家九口,眨眼之间就命丧黄泉了,这灭门之仇,怎能不报?于是韩爷独自跑到少林寺,咬着牙潜心练武,目的就是有朝一日找那个贝勒爷报仇。谁知,世事难料,紧接着辛亥革命,满清王朝一命呜呼,贝勒爷也从人间蒸发了。
解放了,韩爷有了工作,生活稳定,可他心上的石头却一直沉重地压着他。今天后晌午,商店里顾客稀少,韩爷正迷迷瞪瞪地打盹,突然,棉门帘子一挑,进来一个男人,有点佝偻腰,看样子有七十多了,这位爷进门四处一踅摸,就直奔他这肉柜台。韩爷揉揉眼睛,正要招呼,就猛然感到此人在哪儿见过似的。那人呢,见到韩爷也是一愣,随即头一低,扭转身就走。韩爷乐了,心说,这位有点毛病吧。但他突然像被电打了,一个形象“呼”的在眼前跃出来。谁?贝勒爷!对,就是他!没错,虽然时间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可韩爷怎会忘了他?韩爷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抄起一把剔骨刀就追了出去。
商店临着大街,车水马龙。韩爷出门搭眼一看,嘿,那该死的贝勒爷早已没了影儿。韩爷不相信刚才是自己眼花了。他又往远处瞄,就看到有一辆三轮正快速地往东而去。韩爷撒开脚丫子就追了去。可人跑哪儿有三轮快呀,等韩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虎坊桥路口,再往南寻,哪儿还有半个影子。
兰花听了,也是双眼冒火。她问:“那怎么办?”
韩爷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说:“赶明儿,我专门到虎坊桥一带候着那王八蛋,只要他露头,就能逮着他。”
韩爷真的不上班了,天天一大早就去虎坊桥,直到天都大黑了,才冻得像个蔫茄子似的,流着鼻涕回家来。兰花马上为他热窝头热菜热二锅头酒。等韩爷喝上了,兰花就数落:“你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韩爷一听,“噌”地跳起来,瞪着兰花说:“依你,这仇就不报啦?”
“我是说你这样满世界淘换人不是个事儿!”
“那你说怎么才是个事儿?”韩爷问。
兰花就怯怯地说:“对门儿的大块儿不是蹬三轮的吗,问问他,不是——”
韩爷一拍脑袋:“哎哟,敢情真是啊,我怎么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了呀!”
韩爷冲兰花命令:“再炒个鸡子儿,我把大块儿招呼来!”
兰花立马就磕了三个鸡蛋,她这鸡蛋还没下锅呢,韩爷已经把大块儿金伏山拉进了屋,弄得大块儿五迷三道,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韩爷也不说话,先和二弟灌下三杯,这才“书归正传”,把自己的遭遇和这些天的事全端了出来。
八拜之交,就有过命的交情。大块儿红着脸说:“大哥,明儿我给你个准信!”
还没到第二天太阳落山,大块儿就报来了信:说十天前前门那儿的一个同行拉了一个七十左右的人,那人是在中苏友谊医院东边的胡同下的车。
韩爷两眼放光,说:“真的?”大块儿说:“那还有假?我那位哥们儿说了,这个人上车后特别怪,一是不停地往后瞧,像是后面有鬼追他似的,二是下车后像丢了魂儿,明明车钱是一毛五,他扔下五毛头也不回地就跑,我那哥们儿喊他,他都不应。”
韩爷乐得一蹦三丈高,“奶奶的,看你往哪儿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