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句话
2016-05-14张晓帆
张晓帆
那年我在大山深处的一所中学教书。
山里的孩子,大都是有乳名的,为的是好养活。按当地的风俗,乳名越土、越俗、越粗就越好养活,像锄头、铁蛋、臭孩儿、狗剩儿等等,比比皆是,听了让人忍俊不禁。小时候在家里,大人小孩儿可以随意呼唤他们的乳名,但上学后,渐晓人事的他们,就渐渐羞于有人当众喊他们的乳名了,甚至,有些同学还为此打架斗殴。我班上就有一个叫张成的男生,就因为班上另一个男生学着他本家爷爷的口吻,当众叫他的乳名,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而动手打伤了那个同学,被学校处以警告处分。他也由此和父母产生了很深的隔阂,从而拒绝家里人来送东西。学校领导在集会时也特地强调不准给同学起外号和不准称呼乳名。
这个镇是县里最偏远的乡镇,全镇方圆近百里,非常分散。每逢农历一、六是集日。我带的这个班是寄宿班,学生离家都很远,每两周回家一次。父母们心疼孩子,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总是想法子给孩子们捎来,无奈他们都是庄稼人,平常农事很忙,很少有时间专门到镇上给孩子送东西,一般都是同村人谁到镇上办事,就央他(她)们给孩子带点东西。因此,每到集日那天,学校里就有大批家长或亲属乡邻来送东西。学生们那天往往都心神不宁的,一是期盼着家里能带点好吃的打打牙祭,二是为了那份温暖。为了不影响学生上课和学校的秩序,也是为了安抚学生的心情。学校决定每个集市那天的上午第三节课后留二十分钟给学生(为此学校还特地印发了文件做宣传,学生们人手一份),以方便家长和亲属们来送东西。其实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是很矛盾的,他们既盼望着家里能有人或央人送东西来,又害怕他们当众叫他们的五花八门的乳名,让同学们讥笑。乡亲们淳朴没有什么文化,他们不会觉得孩子的乳名有什么不雅的,反而觉得叫着亲切。
农历的六月底,正是双抢季节。这是一年当中,农民们最辛苦的时候。为了赶时节,既要收割早稻、脱粒、晒谷、收谷,又要犁田、耙田、插晚稻秧。他们没时间做什么费事儿的好吃食,没有特殊的事儿,更没时间赶集,因此,这段时间,来学校送东西的家长及亲属乡邻们相对少些。那天第三节课后,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家长,给他们的孩子们送了些东西,大部分同学在羡慕之余都叹着气。因为第四节是我的语文课,我就一直留在教室里。二十分钟很快过去了,上课铃声响了,可是还有些同学仍然不甘心地探头向外面张望着。
我用教鞭使劲敲了敲黑板,大声说:“请大家都收收心,现在开始上课了!”可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瘦高个子老人,手里提着一包东西,正向我们的教室走过来,嘴里还自言自语着什么。
我赶紧走到教室门口,迎上去,问道:“老人家,您找谁?”
“三秃……秃,哦,张……张……”,他用一只手挠着头,语无伦次地说。
这时,一个人从我身后的教室里快步闯出来,差点把我撞倒,原来是张成。他一把抓过老人手里的东西,嘴里还大声地说:“谁让你来送东西的,我不稀罕,以后叫我家再不要派人来找我了,烦死人了!”
“是你妈……你妈炸了点洋芋给你,你妈还……”老人怯怯地说。可是还没等说完,张成就转身跑进了教室,我只好对老人说:“老人家,您先回吧,孩子一时不懂事儿,您别计较,我会劝他的,现在我们也要上课了。”“这可是咋说地呢,他妈心疼他,让我来送东西,倒送出错来了,唉,这是个甚……唉……”老人边叹着气,边摇着头走了。
我回到教室里,看见张成正坐在前排的角落里恨恨地生着闷气,同学们窃笑着,小声地议论着。我再一次用教鞭敲了敲黑板,说:“现在上课,把所有的事儿都放下,下课再说!打开课本,今天讲新课!”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我转身刚把课文的标题写在黑板上,就看见那位白头发的瘦高个子老人又倒回来了,没待我迎上前去,他就对着教室大声喊着:“张……张……三秃壳儿,三秃壳儿!刚才我短了一句话,你娘让我问你,二十那天,你从家里出来不大工夫就下雨了,你挨浇了没,挨浇了没?你回个话儿,我还等着答复你娘呢!”
教室里突然出奇地安静,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张成身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很纯洁,很纯洁,没有一丝一毫讥笑的成分。“没,没有挨浇,三爷,你告诉我娘!”张成哽咽着说。我默默地看着同学们,他们也看着我,我看见,很多人的脸上都挂着泪水。“上课!”我说。我转过身去,面对着黑板,突然,有一滴水掉到我的手上,我的眼泪也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