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2016-05-14廖静仁
廖静仁
认识她确实纯属偶然。但是,在这漫漫人生的长旅中,哪一件有趣和有着温度的事情又不是先有了偶然的因,才修成了往后的果呢?
先随便举几个例子吧:我成为父母的儿子,成为妻子的丈夫,继而又成为了儿女的父亲,这哪一件事是先有着预谋的呢?即便是犁耙与大地交合,浮萍与流水相逢,以及瀑布在断崖处弹奏竖琴,子期与伯牙偶遇并成为知音留下千古美谈……所以呀,便有了我佛所说的缘分,有了诗人所发的“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慨叹。
那一天早上,我也是临时被几个年轻朋友拉出去游张谷英的。
先天晚间在躲风亭品茶,东道主舒扬也问过我,老师明天有时间出去走走吗?在场的还有经纬、贺俊并茶店老板俊羽等,我当时顺口就应了:我喜欢的事就是跟着你们年轻人混,你们说走,我肯定说行。
张谷英是湘北岳阳至今保持较好的民居大宅,属于国家级民俗文化古村落保护单位。我们从书写着“当大门”的正门而入,一路走过去,便遇见数十条巷弄,上百个天井和数不胜数的雕花格子窗并雕梁,还时不时有进士第的门楣闯入眼帘。但是,这些极具文化细节的物证,却是我始终跟随在一个怀揣着长镜头相机的女孩身后拍到的,而且有好几次,我还有意或无意把那个女孩的身影收进了我的苹果手机里。
老宅已历时数百年,早就被岁月涂黑了脸孔。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中,说实话我心始终沉静若深潭。可年轻的小朋友们却并不安分,吃过晚饭分手时却有人提出要建个微信群,而且取了个雅名叫“良师益友”。此事当然还不算完,回家后,各自又争相在朋友圈里晒起了美图和心情来。俗话说,三人行必有吾师,更何况我们这个群里既有南怀瑾大师的忠实粉丝,又有能将儒释道之精髓融会贯通的学者。几个年轻才俊一旦稍有碰撞,便能闪烁出熠熠火花来,还有几位旁观者也会偶尔冒个泡,而我则是个倚老卖老偶尔来几句不痛不痒旁白的人。
但是,我却在无意间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叫“嫣然”的女子。
首先是看到她给舒扬发的一张他老婆带着一双儿女于老宅弄堂里她拍下的照片,特别是留言:像是大姐姐带着弟弟妹妹呢。似浅浅低吟,喃喃自语,还蕴含着几缕母爱深情,一下子便击中了人心的柔软处——这当然不能排除我自己是一个从小就缺失母爱的孩子,即便如今正奔六十而且已是儿孙绕膝欢的一种可安享晚年的生活状态了。
我忽然就记起来了,她那天披一件浅灰色针织外套,牛仔裤,平底鞋,一头半长不长的发丝只随意束了一下,微显突出的额前也没见飘着刘海。尽管我们是同时被邀玩的伙伴并一起吃过中饭的,但是真正“认识”她却是在此时——弄堂的巷道里骤起了一阵微风,几片不知从何处飘过来的金黄银杏叶耀人眼球,仿佛是有意要提醒人们时令已进入初冬。我刚举起手中的苹果手机想捕捉点什么,却正好见她腾出一只捧相机的手去理了理风刮乱的头发,那一扬手划出的弧线真美呀。
我正惊艳时,她倏然猛一回眸,正好就与我的目光不期而遇了。
我们都怔了一下,而她立马又避开,神情仿佛一只受吓的小麋鹿。我当时就很奇怪,是我的一副丑态或是一脸慈祥惊扰了她么?于是便想,彼此既然在人生窄长的巷弄里遇见,若有缘,我会知道谜底的。
原来她就是嫣然,是我有意或无意留在了“苹果”里的那个女孩。
我们在群里的对话应该是始于我跟在经纬们谈禅论道后面妄加的一段议论吧,当时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各自对“儒释道”的理解,我忽然插一句:“诸多的话题最好别太往玄里走,太玄即虚伪,这芸芸众生间,风在动,幡在动,而真正知一切皆是心动者毕竟少而又少。我佛慈悲,善念为本,也并没有教你去故弄玄虚呀!并且儒圣早有训示,立其诚,方可立其言。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一天到黑四处忽悠?所谓参禅,实乃参心也。”这话乍一听似乎有说教的嫌疑,而我当时确实只是顺口一说,没想一时间群里众友皆沉默。仿佛是有意为我解围似的,唯有嫣然于无声处给了我一个赞并发声道:“说得太好了!”
此语如同棒喝,我当即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失礼,只是也没有再多做解释,我怕反而会越描越黑,却是对护犊子般冒出一句“说得太好了”的嫣然心生出一种温暖的好感来。而这样的一种好感,又分明是在我忽觉得心或背脊受到冷寒侵袭时着上了一件贴身的小棉袄。但也在同时,我还想起了白天在张谷英时她似乎是有意在回避我。
男人与女人相遇,尤其是壮年男人与年轻女人,我自然会无端地多生出一分敏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终于有了更多交流的机会。
今年初冬的雨水真多,那一天傍晚也下着小雨,在家里伏案的我忽然收到了嫣然发来的一条微信:您会下来吗?我很快会离开。一看群里,才知原来她已经到了楼下的躲风亭茶室,我当即便复言,五分钟到。然而我前脚还刚刚踏进电梯呢,又一条微信追了过来,那我等您,带烟,我没烟了。言词随意如我儿廖瞻和闺女廖文琴要我到车库里帮忙搬东西。但细细琢磨,其实这份随意里又有着讲究的,她每次都不可或缺的用了一个“您”字。她这是无时不在尊我为长辈(然而悄悄地说句实话,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否则脚步没那么快捷)!
这次她穿的是夹克衫,戴了顶鸭舌帽,娇弱的身形如假小子。
我忽然发现,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式原来如此优雅,两个纤纤指头微微上翘,淡定而随意地把烟嘴送至薄薄的唇边,还稍停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只浅浅吸了一口,又微微地吐出来几缕淡淡轻烟,竟然如叹息一般在我的心中缭绕着,而且久久不散。也就是在那一次,我似乎感觉出了她心里的沉重和生活中的零乱。
她是来躲风亭茶店找俊羽老板买一根泡茶器具上的接水管,说是晚上不泡一会茶静静心思,一晚又不得入眠,还说万一找不到就算了,干脆回家后喝杯酒把自己灌个半醉再去睡。没想躲风亭竟找不出一根她所要的通水塑胶管,我于是就拿起电话又问了另外一家茶店的朋友。还是我带你去吧!我自告奋勇地要给她带路并指着前去的方向说。
她似乎犹豫了,明显有几分拘束地说,又要影响您休息了。
我立马就很豪情地答道,这是哪跟哪呀,我平时是快零点才睡觉的。并且说着就往外走。曾听人说过她像个“独行女侠”,常独自开着一辆城市越野驰骋天南地北,甚至就为了一首《月牙泉》的歌曲还奔驰几千公里去了孤烟大漠。但上车后一聊我才得知,她居然是一个离开手机导航连百米处邻居家的巷弄都找不到的奇葩女孩。这跟我宝贝女儿何其相似。其实就在那会儿,我心里还真是想过:像她这么个青春妙龄的美少妇,家在北京又不缺钱花,本可以享受喝着红酒看蓝月亮的浪漫时光,又何苦总是千里单骑走南闯北为工作四处奔走呢?
第二天,她要回北京了,一早拉着个行李箱出门,却找不着自己的坐驾停在何处。她在微信里说:昨晚醉酒,忘记车在哪里。哈哈!
我当时就猜想她的心中或许是藏着巨大隐痛的,这不但能从她一个纤弱女孩霸蛮要装成素面朝天的假小子,以及总是喜欢独自在路上的行为中可以得出答案,而且从她那一双原本妩媚的明眸里和正值青春水灵的娇好脸庞上却时常隐约流露的抑郁神情里更可以得出答案。
忽然有一天,嫣然发了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来,我给老婆看了,她居然忍着笑说,你难道没看出来这照片上的人好面熟?我忙问她,你怎么就和他面熟了呢?老婆诡笑着回复说,你自己先去照照镜子吧!
我终于理解嫣然第一次遇见我之后的目光躲闪及对我偶尔的“放肆”和一如既往的敬重了——因为我和她已故父亲的面容极其相似!
她写过一篇怀念自己父亲的文章:“那时,我每天都会捧着父亲布满老人斑的手轻轻抚摸,愧疚自己居然没有发现这些老人斑是何时爬到父亲的手上。我每天都会默默地向上天祈祷:我愿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父亲意识的清醒与生命的复苏。”她还写道:“灵堂之中,我没有跟任何到场的人说一句话,只静静的跪在父亲身边,一遍遍擦拭父亲的灵柩,静静的看着水晶棺中长眠的父亲。直到看见父亲的灵床被推向火红的焚化炉,我才忽然意识到,父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我。那一刻,我疯了一般的大哭,泪如泉涌。”
原文有几千字,不难想象出她一定是淌着心中的红墨水写成,这只是我随手抄摘的两段,如金钢划过玻璃的声音,真是刺痛人心啊!
然而,对嫣然更沉重的打击还是她小哥哥的英年早逝。我晚上才从她人口中得知道,她曾一度几近崩溃,好几次想随她小哥哥而去。
一天下午,出差西安的嫣然给我发来了一首短诗:
我死去了
在秋风中停止了呼吸
但心中尚有不死的种子
待冬后将破土而出
饮雪水长成一个人
这世界
休想再奴役我!!!
嫣然告诉我,这是她小哥哥写的诗。因不愿被世界奴役,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而明天就是她小哥哥的冥诞。她接着又发了几张旧照片过来,其中一张是她和小哥的合影。她侧身搂着他,亲热得令人羡慕并嫉妒。兄妹俩确实不愧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简直是像极了。
我读过她发过来的小诗,半晌无语。我们彼此都沉默着。
唯有沉默,才是这世界上心灵相通的人最好的交流。
许久,许久,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看了她同时发过来的另外几张照片,一张是她年幼时和爸妈还有姐姐的合影,一张是她自己蹲在黄河边玩泥巴石子的顽皮照,还有一张特令人惊艳的是她着旗袍的全身照。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驱散她心中的悲痛,当然也不能强说是一个男人为了取悦女人,我居然面对着后两张照片把自己心中正在涌动的句子原封不动地录在了彼此的微信对话框里,并取名《题友人旧照》:
一
原以为你来自《诗经》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但上古没有旗袍
也并不推崇削肩
小小蛮腰,纤纤玉手
那浅浅的笑靥里
盛着月光也盛着美酒
那淡淡的蛾眉
却锁着清愁
忘掉你的,也忘掉我的属相吧
只带着彼此的名字上路
你嫣然而来,我静静回首
二
某一年的某一天
你在黄河边
笑得如此嫣然
你是昆仑雪山的女儿
大地与太阳染黄了肤色
心中却盛开着雪莲
三七分的秀发
玩过泥巴和石子的双手
掩不住你躁动的情感
娇小的身子蹲着
蓄势待发
如背后涌动的波澜
只要一进入壶口
你便会一泻千年
这两首小诗似乎无可怀疑地显得有些暧昧,我把它发在朋友圈时,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用了别的女子的照片。但嫣然从朋友圈里看到后,却非常爽朗地留言说:呵呵,您可以就发我本人的照片呀!
还是有点儿胆怯呢。我遮掩着回答她: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
为我?我想她肯定是愣了一下的,嫣然说:没事,反正是多年前的旧照了。见我半天没搭理,她接着又来了一句,您说这是您闺女呀!
真是一语惊醒了痴心老汉,我忙说:我怕争着当女婿的人太多了。
哈哈,不怕不怕,您说闺女早已出嫁,再过几年可以当奶奶了。
我当时真感到有一种意外的惊喜,而且这惊喜肯定不仅仅局限于我凭空多了个“闺女”。正在得意时,嫣然又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我去逛街,给您挑了一件外套,175尺寸的,就不知是否合身。看到这条微信时,我感到自己的心在融化,似有汩汩春水在流,在淌,我当即就说:你真好!衣大了,我会迎风长高;衣小了,我就减肥缩身。
回答得何其快捷而且幽默,是随着融化的心一并流淌出来的么?
还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年里,我身上穿的大多都是我闺女廖文琴给买的,要我试给她看时我还十二分地不耐烦,不是才说过是凭空多了个闺女吗?今天这又是怎么了呢?而且还顺手又回了一首诗过去:
这是一个难得的暖冬
晶莹的雪花也曾飘落过
接在掌中却是春水融融
你送给我的那件外套
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
即便是在夜里睡觉
也陪着我一起入梦
——就不知道合身否
我始终还保留着那条微信
记得我顺手就回你说
衣大了,我会迎风长高
衣小了,我就减肥缩身
你又回过来一个拥抱
还有一个调皮和太阳公公
其实呀,有句话我并没出口
——最关键的,那还是合心
这首小诗当然有太多的虚构成分,说句不好听的,而且是明显别有用心。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边自责边为了掩饰又继续写了一首道:
一年已然过去
又是一度春风
再次见到你时
是你和你的儿子
还有你的爱人
——快,快叫伯伯
你的举止有些慌乱
人的心灵其实是很脆弱的,敏感的心灵尤其如此。但人终究又是需要有理智的,圣人有言:发乎于情,止之于礼。我辈或许已心动邪念?罪过,罪过!心中经历了如此一番激荡后,我顿时就感觉到有了一种被澡雪后的清爽。阿弥陀佛,我心若明镜,此时,我其实多么想告诉嫣然:我会把自己的这一腔无端而美好的情愫当着种子窖在心的深处,当它逢春萌芽时,我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移植在她人生的必经之路,同时也多么希望她能把因为思念父亲和小哥哥的那一份悲痛也化成春水,浇灌未来路途旁的小花小草。
人生的长途中有许多偶然,是无数个偶然让我们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