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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所属

2016-05-14杨志军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罗刹党项木盆

杨志军

饮血王党项罗刹是父亲用三匹马轮换着从党项大雪山驮到西结古来的。那时候它昏迷不醒,驮到这里后的第三天它才醒来,一醒来就看到了父亲。父亲正在给它捋毛,它吼起来,它的喉咙几乎断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着。在心里,在浑身依然活跃着的细胞里,它愤怒的狂吼就像雷鸣电闪。父亲感觉到了,轻声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手并没有停下,捋着它的鬣毛,又捋着它的背毛,然后给它换药。药是他从藏医尕宇陀那里要来的,每天都得换。换了药又给它喂牛奶。

它从来没喝过牛奶,只见过送鬼人达赤喝牛奶,只用鼻子闻到过牛奶的味道,知道那是一种很香很甜的液体。尽管几乎就要渴死,但是它还是决定不喝。父亲仿佛理解了它。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生能够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说:“别以为这里面有毒,没有啊,我喝给你看看。”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又把长木勺凑到了它嘴边。它还是不喝。父亲说:“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过来放到它眼前,然后过去抱起它的大头,试图让它的嘴对准盆口。但是它的头太重了,厚实的嘴唇刚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过来,牛奶泼了它一头一脸。它吓了一跳:莫非这就是他的阴谋?他要用牛奶戏弄它?这个问题来不及考虑,牛奶就流进了它的嘴角,感觉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费力地伸出了舌头,舔着不断从鼻子上流下来的牛奶。

以后的几天,饮血王党项罗刹依然猜忌重重,父亲说:“你真是白活了,连好人坏人、好心坏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吗,你这样对待我?”

父亲一有时间就围着它转,捋毛,换药,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唠唠叨叨地说话。换药是疼痛的,新药粉一撒上去,就让它受伤的喉咙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断。但这样的疼痛很快就会过去,过去以后伤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亲把一些滑腻的疙瘩硬是塞进了它的嘴里,它暴怒地以为灾难来临了,残酷的迫害已经开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闻到过和看到过却从来没吃过的香喷喷的酥油。

灌奶延续了两天,饮血王党项罗刹变得精神起来,可以直接把嘴凑到木盆里喝牛奶了,喝着喝着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个口子。父亲说:“你怎么了?你对木盆也有仇恨啊?”说着就像一开始它无力做出反应时那样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从鼻子里呜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一牙挑开了父亲手背上的皮肉。父亲疼得直吸冷气,连连甩着手,把冒出来的血甩到了它的嘴边。它伸出舌头有滋有味地舔着。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手说:“哎哟我的饮血王,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

父亲一如既往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时间。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它尽量容忍着,好几次差一点张嘴咬伤父亲,又很不情愿地把龇出来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觉得有一种法则正在身体内悄悄出现,那就是它不能见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达赤,似乎又有了一个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

这天父亲熬了牛骨汤,汤里加进去了几块肉,他觉得这样的食物比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尽快强壮起来。饮血王党项罗刹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看到肉块大了点,怕它受伤的喉咙咽不下去,伸手从食盆里拿起一块肉,想给它撕碎,没想到它张嘴就咬,毫不犹豫地把肉夺了回去。这是由送鬼人达赤培养起来的野兽的习性,进食的时候绝不允许有任何干扰,任何干扰尤其是伸到它嘴边的手,在它看来都是来跟它抢食的。父亲的手背——这只被它咬伤过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划破了,血顿时漫漶而下,流进了牛骨汤。但是父亲并没有放弃,父亲的最大优点就是认准了的事情绝不轻易放弃。他毫不妥协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块被它夺回食盆的肉。它的反应还是张嘴就咬,但是没咬上,父亲并没有躲闪,但它就是没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灵了,还是它有意没咬上?父亲考虑着这个问题,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点一点地撕下来,一点一点地喂它。它毫不客气地吃着肉,吃到最后,奇迹突然发生了:它伸出了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伤口。父亲以为它是贪馋那上面的血,就说:“没多少血你就别舔了。”但是它还在舔,舔干了所有的血迹它还在舔。父亲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帮他疗伤,是在忏悔。

父亲决定从这天晚上开始,和饮血王党项罗刹睡在一起,一来他要看住它,不能让送鬼人达赤把它带走;二来他要向李尼玛证明它不会咬死他,即使他死尸一样躺在它身边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对准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铺,把羊皮大衣一盖就躺下了。

饮血王党项罗刹先是很奇怪,接着就很生气:从来没有人敢于睡在它身边,这个人居然无所顾忌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对它的蔑视,那就一定是对它的误解。他肯定误解了它的意思,它从来没想过要如此这般地跟他亲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扑咬他,什么时候摆脱他。摆脱也许是离开,也许是让这个人在它眼中永远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最最适合吃掉他的机会,这个机会莫非已经来到了眼前?

它看到天黑了,这个人睡了,而且闭上了眼睛。它紧张不安地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还需要寻找吗?喉咙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着它嗜血的欲望,它于吗要转来转去,犹豫不决?它停下了,不转了,把鼻子凑了过去,闻了闻,突然张开了嘴,牙刀飞进而出。

父亲静静地躺着,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而且知道饮血王党项罗刹的眼睛已经盯上他那不堪一击的喉咙,知道它的鼻子凑了过来,大嘴已经张开,牙刀正在飞出。但是他仍然静静地躺着,连眼皮也没有眨动一下。这就是父亲的素质,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翻身躲开,或者稍有反抗的举动,那就完了,它会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咙。

父亲成功了,父亲感化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成功,在它的这一跳中显得辉煌而不朽。爱与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雾,在适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与道义的标杆。张开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飞出的牙刀举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着一个偷偷摸摸走来的人,这个人想把饮血王党项罗刹悄悄带走。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会扑向自己,会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两侧,速度之快,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扑咬史上从来没有过。偷偷摸摸走来的人都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就被饮血王党项罗刹咬断了生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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