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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派经典《荒山泪》一曲悲歌传至今

2016-05-14废老

上海戏剧 2016年5期
关键词:程砚秋身段荒山

废老

2016年4月,北京长安大戏院举办的“纪念赵荣琛先生诞辰100周年系列活动”连续三天演出的最后一天,是张火丁主演的《荒山泪》。隔着攒动的人头,看到张火丁谢幕时深情一躬,听到她表达了对赵师的怀念之情:“《荒山泪》这出戏,我唱过很多场,但今天的演出对我来讲,有着特殊的意义,为纪念我的恩师赵荣琛先生百年诞辰。这出戏是他1993年传授给我的,所以,今天我的心情也特别激动。接下来我再给大家演唱一段我的师傅早期创排的剧目《火焰驹》选段。”

从不多言一句的张火丁,在舞台上面对诸多观众,说了这一段话,表达的是她怀念恩师的心声,真情满满,真诚实在,听来让人动容、泪目。

经典的传承

《荒山泪》编于1929年,程砚秋在1931年首次演出,恰是民国期间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生的时期,现实颇可与舞台对应。《荒山泪》把“苛政猛于虎也”这句出于《礼记·檀弓下》的圣人之语,具体而微地赋予一个家庭,一位女性身上,通直却不乏文采的唱词与程派刚绵相济的唱腔、传神达意的身段珠联璧合地结合起来,修炼成为京剧舞台上的经典剧目。虽然往往因为曲高而和者寡,但其在描摹布衣草民的生命脆弱,在反映人之渺小卑微,在哀叹统治与被统治的可悲可惨各方面,都表现出了出乎其类的高品,是其他剧目所不具备,也是不能比拟的。这出戏不仅是剧目创作上的转折,也是程派艺术在精神境界的一次升华。体现于程本人的思想变化也很明显,1932年,在收荀令香为徒的同时,程将自己的名字中的“艳”改为“砚”。

《荒山泪》的电影剧本由吴祖光对舞台剧本稍做整理,程砚秋对新添加的词进行编腔,最终拍摄为彩色戏曲影片,成为程砚秋唯一留于世的艺术影像。《荒山泪》电影与程砚秋的舞台演出有一定区别,从张火丁为程的音配像对比便可知。

1956年3月30日,为拍摄电影再度创作的《荒山泪》在北影演员剧团礼堂彩排演出。据吴祖光的记忆,这是程砚秋一生中最后一场演出。1958年,程砚秋逝世。在《锁麟囊》之前,《荒山泪》是程砚秋最喜欢的一出戏。我想一则是因为戏品之高,另一则,也还是这出戏蕴含的戏曲本真元素的丰富性,千锤百炼后经得起推敲的程式之美。

程派弟子中,这出戏最好的继承者当属赵荣琛。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时,赵荣琛就看过《荒山泪》,一下子被迷住了,由迷而学,从此开始钻研这出戏。1940年,身在重庆的赵荣琛通过许伯明介绍,投帖拜师,程砚秋来函指导技艺,并给他寄去不少剧本,其中包括《荒山泪》。但在这个阶段,他始终未正式演出过《荒山泪》。赵荣琛是怕演得不地道,走了样,对不起还没见过面的师尊,有损先生声誉。1946年在上海,赵荣琛补办拜师礼。拜师后,在上海期间,程砚秋将诸多程派剧目亲传予赵,《荒山泪》当然在其中。

一直以来,《荒山泪》都是赵先生最具号召力的剧目。据说,传统戏恢复后的上世纪80年代,在各戏码不给力的时候,北京京剧院会及时地贴出赵荣琛先生的《荒山泪》,以保证票房热度。

赵荣琛的舞台演出与师尊程砚秋有不同,无论是场次的删减、编排次序,还是扮相、唱腔的细节,这些改变,也得到了程砚秋的肯定。赵初演《荒》的时候,程先生看了演出说:“有些小地方虽然同我不一样,但是不错,人物的感情出来了,唱腔和身段都还规矩。”赵荣琛的《荒山泪》在场次上做了艺术的取舍,虽时长不足,但剧情更为紧凑,精练,演来更加感人。

1993年,赵荣琛以《荒山泪》传授张火丁,以戏带艺,尽传程派精髓,并收张火丁为关门弟子。无论唱做,张火丁完全遵照赵师所传授,又有精进,她演出了程派的精髓、赵师的韵致和自己的神采。

近年,张火丁分别在北京、天津、上海三个不同的城市演出过该剧。人物气韵不断、贯穿始末的要数2005年6月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纪念赵荣琛先生的演出;可以择取精华,堪为经典的是2010年3月在上海天蟾舞台的演出,比如《逃山》一折,精彩至极,无语赞叹。

正是通过《荒山泪》,赵荣琛把对程派艺术的理解与感悟,对戏曲艺术法度与程式的表现方式,完整地传授给了张火丁,并深刻地影响了张火丁对戏曲、程派艺术的认识与理解,并支持了她在演绎全新剧目时候的创作法则。此即张火丁所说赵师对她的“点透”。

赵跟随程,是1946年至1949年,张跟随赵,是1993年至1996年,时间都不长,他们的继承方式,更多是遵着老师的“点透”,根据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力、感悟力和表现力,去展现流派精神与戏曲艺术之美。

在《荒山泪》《春闺梦》这两个剧目中,我们能够看到当代京剧舞台上对传统经典最高水准的演绎,这来自于张火丁,来自于张火丁对赵荣琛,赵荣琛对程砚秋的高标准的继承。

最佳的演绎

现今舞台,《荒山泪》最佳当属张火丁。

我们对于戏曲审美的追求,毫无疑问是古典的、含蓄的,尤其是戏曲中的女性。如果从体型这一个层面来描摹所谓的古典,我们希望看到的是颔首含胸的消瘦之美,而不是昂首挺胸的性感之美。张火丁在舞台上的一站一坐,一招一式恰恰符合了这样的审美需求。这在《荒山泪》的张慧珠身上有精致的体现。

第一场《祝寿》,是极简的。张火丁穿海蓝花褶子,外罩青色大饭单,手端托盘,款步出场,娴静雅致,清爽得无可挑剔。她柔和的表情,平顺的姿态,随在丈夫身后,完全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的形象。而此后,随着剧情变化,张慧珠遭遇种种不幸,张火丁以自己的艺术感悟与人生体验赋予人物心理转折所需,结合她纯熟精炼的戏曲程式与演唱技艺,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台上是剧中人物的悲情,台下是观众全情投入的艺术享受。

之后,待夫的《夜织》是《荒山泪》一剧演唱的核心、程派的著名唱段,亦是京剧最为经典的唱段之一。有形容该唱段听来有“大雨泼墨”之感,十分精当。

“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对孤灯思远道心神不定,不知他在荒山何处安身?”要把这段【西皮慢板】唱出长夜漫漫愁煞人的意味,是极不容易的。单论唱,“谯楼上”三个字一出口,若没能把这段唱的尺寸和节奏唱准确,那一开始就失败了;若论表,出场的神情、身段、水袖位置与台步一起构成的动中有静、静中含动、外如水内焚火的状态和场景,若不足不够,那也是失败的。

看赵荣琛的《夜织》,其眼神、身段与唱腔的结合甚为准确、精妙。张慧珠的出场,身上带着一个“静”字,不是蹑手蹑脚,是身上的一股气,定住之后便是一个远望。人是静的,内心却不是,眼为心声,看他第一句“谯楼上”的眼神,时而听更鼓之声,时而收回来,合一下眼皮,沉思的样子,再凝神,但瞬间又散,依旧是游移不定,交代的是内心的不安,甚至焦虑、哀愁。这只是内心,现场的情景依然是娇儿伏几而卧,等待翁婿的寂静长夜。因此,他身上的各种动作表达都是“夜深人静”。“父子们去采药未见回程”的眼神要送到很远,远到山上去,凝注了,内容是担忧,在拖腔中,眼神有些呆状,是因为她的心去山上了。

凝远、收神、沉思的不断交替,使这场戏的眼神运用非常多,眼用不好,戏就唱不好。凝不住,打不远,放空了收不回,张慧珠的心就是散的。人物情感撑不住,戏就断裂,这个夜就不可能寂静漫长,就不会有“熬”的感觉。到【摇板】“你爹爹到如今未转家门”后,赵荣琛的这一整段会让我有汗毛直竖,身体森然一凛的感觉。

若论念,《抢子》中“可怜我家不幸,我公与我丈夫只因觅钱纳税,去往山中采药,俱已丧生虎口。如今只有这孤门独子接续香烟。恳求军官不要将他带去。若是将他带去,岂不就把我高氏门中香火断去了,军官哪……”这一大段,程派念白绵软中透着刚劲的特征表现明显,是最吃功夫的。赵师念来字断声续,抑扬顿挫,情感充沛,感人泪下;张火丁坚持“一口气”的念法,字字催紧,有一气呵成之感,亦是动人心魄。而在催税、抢子、哭婆婆、逃山前等不同情境下,均有情感各异的念白。公爹、丈夫丧生虎口,儿子被抢掠,婆婆从命悬一线到离她而去,巨大悲痛强压在胸,张慧珠一次次一声声恳求,哀哀可怜,一段段的念白由张火丁的女性柔弱之躯发出,不由人潸然拭泪。

“他人好似我夫面,怎不回头交一言。”《逃山》的大圆场,张火丁脚下节奏的变换得当自如,洗练简洁,体如水上飘萍;水袖迅疾刚烈,干净如裁。想她在之前的场次中还有许多美不胜收之处,该点无数个赞,如《夜织》中隔窗听声的身段,经得起所有角度去观赏的美,《抢子》中“大鹏展翅”的水袖护子,伴随“屁股座子”的白练裂空,与鲍世德的高矮相,下蹲回望……仅从戏曲技巧、程式的元素去看,这也是一出只要她一出场便不能眨眼闭耳的好戏。《逃山》时水袖身段结合出来的各种造型之美,在一身富贵衣的张慧珠的身上毫无违和感,正是因为这些才成就了真正的青衣之美,戏曲之美。

张慧珠疯不疯,其实与她所在的世界无关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中可以挽救她的却在迫害她,真正关心她的却无力挽救她,甚至即将步她后尘。所以,我宁愿相信张不过是选择了一种摆脱苦难的方式,如果非要以世俗的眼光去评判她精神失常,那依然是在要她缴纳精神上的饷银。

不都在喊“升官了”吗?对,都去喊“升官了”吧。“官做贼,贼做官,混愚贤。哀哉可怜。”(元,无名氏散曲《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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