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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廷惨案》的宗教意义

2016-05-14彭小莲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神父安德烈波兰

彭小莲

2010年的4月10日,波兰的全部政治要人在飞往俄罗斯西部,为悼念“卡廷惨案”的遇难者时,遭遇了飞机失事。于是全部国家级的88位精英,包括波兰总统里齐·卡钦斯基在内,全部丧生。这是波兰国殇式的第二次灾难!第一次,是70年前的1940年春天,以斯大林为首的苏联政府,指派苏联红军,入侵波兰,他们释放了被俘的士兵,但是将两万两千名以上的波兰军官和精英,押往苏联境内的卡廷森林进行枪杀。这段被掩埋了半个世纪的历史,直到1990年4月,时任波兰总统的雅鲁泽尔斯基在访问苏联时,戈尔巴乔夫才承认了这桩严重罪行;1992年10月,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将相关档案的副本转交波方。

2007年,波兰导演安杰依·瓦依达(Andrzej Wajda1926 - )在他81岁高龄时,终于完成了他的宿愿,将“卡廷惨案”用故事片的方式公诸于世。他做到了,完成了,他的切肤之痛在影片的每一个镜头里、每一个细节中都渗透出来。但是,当我重新再看影片的时候,不仅看见了寒冷、残酷,我同时看见了,天主教信仰背景下的波兰,民间对于历史顽强的记忆,他们努力要让后人记住卡廷惨案的真相,要让后代了解历史的真相。

同样是表现二次战争期间的抗日战争影片《色·戒》,当我问起我的美国教授,他是怎么看待这部影片的时候,他一脸的不屑,一脸的迷茫。我说,是因为情色的场面太多的缘故?他不停地摇头。他问我,到底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中国人不去和日本人打仗,却是中国人自己在那里杀中国人?他又问我,为什么那个女孩要杀那个国民党,这个国民党的军官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一部抗战的片子,和日本人的斗争全部被推到了背景,可是中国人自己的互相杀戮成了整部影片的重要的戏剧冲突?至于那些情色的部分,他觉得完全不值得一谈。那么通过影片,我们最终得到的价值诉求,特别是抗战中,中国人身份是如何确立?我想把“军统”和“中统”在抗战中的情况先向他解释清楚,然后再说明共产党的抗战意义,可是我连“军统”“中统”的英文名字都说不清楚,更说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性质的组织,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什么。对于所谓“中国人在那里互相残杀”,我就更加说不明白,抗战在中国历史上的记载,到底是什么样的面目,使得我变得比教授更加茫然。

而《卡廷惨案》让我看见的是波兰民族整体的骄傲,影片一开始,就将波兰的处境置放在一个既视觉又真实的历史场面中——一条钢铁铸成的大桥,波兰难民正在拼命迎着镜头跑来,出现字幕:1939年9月17日,难民们在逃离纳粹德国兵的追杀,突然他们在大桥的中间站立不动,只看见,大桥的对面又是一群人蜂拥而来,他们堵住了桥面,大叫着:“快跑,苏联人杀过来了!”这时候,将军的妻子乘坐的小车也开上了大桥,她对安德烈的妻子说:“拂晓的时候,苏联军队冲过边境,大家快回到克拉科自己的城市,无处可逃!”在小车的后景上,你会看见将军的女管家在那里为逃难者划十字。导演,已经开始在不经意的氛围里,埋伏下宗教在波兰人心中的位置。

一个场面,一座大桥,一个单纯的场景,就把当时波兰的处境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后,瓦依达又用了一组几乎可称做经典的镜头,更加强烈地体现了波兰的痛苦:在苏占区,一个苏军战士把波兰红白两色的国旗,一下撕裂开来,红色的一半插在旗杆上,高高地戳在苏联红军司令部的门口,而白色的另一半,顺手拿来擦皮鞋;几乎是同时,德占区里的大学,被纳粹占领,他们不许波兰的大学教授自行制定教学和考试;安德烈的父亲——克拉科大学的教授,当纳粹通知他去学校开会时,外面逃难的场面,已经让你意识到时局的紧张,妻子让他不要去开会,可是教授说:我不能让校长一个人去承担这样的风险。于是,整个学校大礼堂里坐满了教授,但是纳粹在宣布,关闭了大学,将所有的教授们统统逮捕。1940年3月4日,妻子接到通知,教授因心脏病发作,在集中营里去世。现在,不用任何语言,你一定在为波兰人民的命运担忧和挣扎。即使在这么残酷的历史下,波兰人一直引以为骄傲的是,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在他们的民族里,没有出现一个波奸,这不是因为民族主义可以完成的,而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在上帝面前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坚守。所以,直到今天,在波兰工会的大门前,那高高的十字架替代了一切雕塑竖立着。当年瓦文萨在宣讲的时候,他首先是对着它划十字。这是一个无人可以更改的仪式。

导演瓦依达的父亲就是在这次惨案中被杀死的,那时候他只是一个14岁的男孩,看着自己焦虑的母亲,就像影片中安德烈的妻子和母亲,她们在街头听广播,在那些被屠杀的名单中,找寻自己丈夫的名字。她们常常会因为发现没有安德烈的名字,兴奋得泪流满面。

第一次出现俘虏营,是安德烈的妻子安娜带着女儿找到火车站,那时候管理还是松懈的,他们还在波兰境地,没有被押解出国境线。在伤病员边上,是神父为他们祈祷,那时候,导演不断地用快速、短暂的镜头表现出伤员手上攥紧的十字架,还有神父庄严的表情。安娜对丈夫安德烈说,赶紧换了衣服逃跑吧,在上帝面前,你说过,绝不放弃我们。可是安德烈紧紧地拥抱着妻子说:我是军人,我有军人的骄傲和荣誉,我要和团队在一起!即使在战争中,他们的谈话,都处处和宗教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神父像父亲那样,在艰难的场面中给大家力量和安慰。

导演就是用如此简单的夫妻常情表现着战争,当押解的火车开走的时候,安德烈的小女儿冲下山坡,大叫着:爸爸!1939年9月那段屈辱的历史标志——纳粹德国和苏联先后侵入波兰,并迅速将他们的国家瓜分。根据双方秘密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其中附带了瓜分波兰与波罗地海三国的秘密条款),德国占领西部而苏联得到了东部,波兰,这个欧洲最大的国家之一,短短一个月内就在世界地图上完全消失。

瓦依达最厉害的是,他没有整体叙述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是用几个家庭——妻子、母亲、女儿和侄子、亲人,在那里苦苦寻找自己亲人的角度,来展现这个事件的。这里没有宏大叙述,但是《纽约时报》却说:这是一部惊人的、史诗般的影片!导演把观众置于所有普通波兰人的角度,在大后方,连屋子里的家具都没有战争的痕迹,观众也没有看见城市里躲避空袭的场面,更没有看见城市的废墟,反而是在一个完整的城市里,那鲜红的党卫军旗帜,还有那刺眼的苏联军队的红旗,都从视觉上让观众不断体验到那种恍惚不安、充满期待的岁月。影片进入到40分钟以后,出现了战争中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刚刚看见了在苏联境内的俘虏集中营,这之后,更多是在展现着波兰市民的生活。但是在集中营里,安德烈向军队中的神父诉说着什么,突然苏联人打开了房门,神父举起了苏联报纸,遮挡着面孔,低声地和安德烈在那里祈祷。

在集中营的外面,是大雪纷飞的广场,我们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孤独的教堂,突然钟声响了,于是在钟声里,将军在室内走向他的士兵,他开始了一段演讲,这里几乎像是一个神父在布道,他没有用军人的语言,却是用他低沉的声音,并不慷慨激昂地说道:当圣诞节第一颗星星升起的时候,我们要相信,波兰一定会重现在欧洲的版图上。即使如此简单的台词,你看见的是他们对上帝的信任!

在集中营里,神父又走向一个正在和人争吵的军人,一个工程师,神父在他手上放下了一个十字项链,低低地跟他说:冷静地面对现实!

确实,这似乎也是导演的追求,整部影片里面,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喊,而是在一片紧张的沉默里的恐惧。将军的妻子知道丈夫被杀害之后,德国人把她请到纳粹司令部,他们拿出死亡通知,并且告诉她是苏联人杀害了她的丈夫,接着录音机打开了,纳粹要她向外界宣称:她明白了德国为什么要侵略苏联,因为要对他们惨无人道的制度进行彻底地销毁。瓦依达几次给了转动的录音机特写镜头,然后是将军妻子的脸,她的身后站着十几岁的女儿,周边是冷酷的纳粹军官在等待。但将军的妻子竟然没有给予任何回答,她什么话都不说,那份僵持的沉默,实在让人恐惧。突然纳粹一把抓住了将军的妻子,推向一扇小门,女儿尖叫着“妈妈!”

让人更加恐怖的是,放映间里,将军的妻子,独自一人在放映机边上看见了纳粹拍摄的非常粗糙的有关卡廷谋杀的纪录片,我们是和将军的妻子一起被推向一个疯狂的现场,一个无可逃避的真实,这场谋杀就是以这样的场面第一次呈现给世界,每一个脑袋背后都是一个子弹洞眼,前额被打碎了,一个个骷髅从万人坑里挖了出来,亚辛斯基神父在为死者做弥撒,他象征性地在他们的尸体上撒上泥土。正是在一群尸体里,有着将军的尸体,苏联人杀害了她的丈夫……妻子依然是一脸的强大,冷静得毫无表情,似乎没有人可以击败她。可是,当她走出纳粹司令部的时候,她完全崩溃了,几乎摔倒在路边,女儿冲上前扶住了母亲。

对照着这场戏,是二战结束以后,苏军开着卡车,用简易的16毫米放映机,在广场上给波兰市民放映同一段纪录片,画外音大声地讲解道:“这就是希特勒干下的罪行,杀害了波兰将领……”没等画外音结束,将军的妻子从观看的人群里跑出来,她使劲地拍打着放映电影的车头,大声叫喊着:“这不是事实!”这时,战争结束了,可是在历史的真实面前,再一次出现了纳粹司令部里的恐怖。导演塑造的将军妻子的形象,就是对整个事件的认识和思考,她将赤裸裸地现实交给观众。虽然前苏联一直否定这场屠杀,但是在波兰,“卡廷”就是让人们唤醒对屠杀的记忆。

捷西,因为在俘虏集中营看见安德烈感冒了,就把写有自己名字的毛衣借给他穿,于是侥幸地在卡廷屠杀中存活下来,他把将军的妻子拉出了现场。捷西希望她保持沉默,如果她还想生存下去,就要服从新政府,因为新政府是为苏联服务的。必须隐瞒历史!他们俩之间展开了尖锐的对话,将军的妻子蔑视捷西的叛徒姿态,捷西最后经不起自己良心的责问,开枪自杀了。这里,就是导演想表达的:在整个二战中,波兰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叛徒和波奸。即使像捷西这样的军人,他依然经不住良心的叩问,在上帝面前他不敢撒谎。在中欧,所有的人都知道,波兰是一个宗教国家,他们的教徒几乎占据了全国人口的75%以上。

直到这个时候,导演还是没有直接表现谋杀事件。但是,当初为卡廷做弥撒的神父,却在一个深夜被苏联当局逮捕,失踪了。红色恐怖还在蔓延,民间却努力保存着卡廷遗物。当保护者在听说捷西自杀以后,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他临终前的嘱托:将安德烈在集中营的日记偷偷地交给了他的妻子安娜。于是从日记开始,在影片最后的16分钟里,导演非常具体地,有条不紊地,甚至是残酷地展现了整个屠杀的过程。首先是把镜头对准了将军,在死亡面前,他的冷静,他的尊严被侮辱,他骄傲的姿态一一展现,苏联军人将他反手捆绑推进了地下室,他努力挣扎,子弹还是从他的后脑勺穿过去,在前额飞了出来,鲜血直接飚到墙壁上,然后,苏联军人冷静地交换手枪,再一次压上子弹,准备枪毙下一个。

就这样一个一个被拉出去,双手反绑着,在后脑勺上开抢,死掉一个,就有人用铅桶将地上的鲜血冲洗一下,继续枪杀,一个都不能让他们活着。我们还看见安德烈身上穿着捷西的毛衣,太显眼了,这是捷西把母亲织的毛衣给受凉的安德烈穿上,现在安德烈代替捷西上了刑场。穿着这件毛衣的安德烈,在送往卡廷枪杀的最后时刻,在囚车里,透过关押的栅栏,我们看见他还在写日记,因为影片一开始就交代了,日记是允许留给家属的,安德烈一定要让安娜知道他们的一切。导演把你逼在摄影机前,让你无法喘息,无法平静;当推土机把泥土铲起,推向万人坑以后,交替出现了安德烈的那本日记,它置放在桌子上,看不见安娜的脸,仅仅是一本翻过去很多页的日记本,风吹着,后面没有了字迹,空白页在风中来来回回地翻动。日记本已经很旧很旧,可是那一张张白纸,依然翻动着,它告诉你一个现实——一万五千多个生命结束了,一万五千多个波兰家庭在被毁灭!

全片最后一个镜头,是推土机的大斗,铲起了厚厚的泥土,倒入万人坑,这时候,我们看见年轻的工程师被泥土掩埋了,摄影机摇下来的时候,他手上捏着的十字架项链还是裸露在泥土之外。瓦依达给了一个长久的特写,十字架的项链一直在颤抖,直到最后推土机翻倒的泥土把它覆盖。教堂的音乐轰然而起,黑片,出字幕,黑暗中,我们在一片宗教音乐中沉思。

卡廷,并不只是一起战时事件,而是一连串的谎言和对历史真相的歪曲。感谢瓦依达,让我们了解了这段历史;感谢瓦依达,让我们知道,保持历史记忆的重要性,因为只有还原真实的历史,我们才能确立人的尊严。影片荣获2008年金球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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