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真性情
2016-05-14任海杰
任海杰
陈丹青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推出木心。我以前的专业是文学,自然要读中外文学史。最近看了木心《文学回忆录》(陈丹青笔录),大赞。读到激动处,常掩卷长叹,或放下书本,踱步沉思良久,方能平复心情。以往的各种文学史,从没给我这样的感觉。
木心好在哪里呢?见解独特,不落俗套,其中由文学家和文学名著引申开来的闲言妙语,上天入地、精辟通达、启迪心智、意味无穷。木心真正把文学读活了,正所谓“理论联系实际”。文学,说到底是人学。我们读书,最终不就是为了这个?木心之不凡,除了非凡之才华,最重要的,是缘于他的真性情。有了真性情,才有真学问、真见地。
相比文学、绘画等,音乐更抽象,诠释的空间更大。如何面对大众诠释音乐,如何欣赏和评论音乐,一直是个问题,尤其是古典音乐这一块。如果我们多熟悉了解一下音乐史、音乐知识,当然好。然而,作为一个不是音乐专业的普通听众,是难有可能掌握以上方方面面的。即便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也难说。这方面我有亲身经历可以证明。所以,对古典音乐的普及、鉴赏、评论,永远是需要的。那么,如何做好这一切?专业知识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真性情。
比如,2014年,上海,乃至全国乐坛,为一个人大热。她就是旅法女钢琴家朱晓玫。经历过文革磨难的朱晓玫,去国他乡三十多年,尝尽人间苦难,甚至做过佣人、清洁工,居无定所,经济拮据,但对钢琴的热爱矢志不渝,每天弹奏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以自救自慰。苍天有眼,朱晓玫竟以此曲震动法国,震动欧洲乐坛,出唱片,开音乐会,从默默无闻到一鸣惊人,堪称现代传奇,其励志故事,比郎朗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年的年底,她载誉而归,在北京、上海等地举行音乐会,曲目就是她的成名作:《哥德堡变奏曲》。朱晓玫弹此曲三十多年,现场音乐会就达两百多场,对这部技术繁复的变奏曲的研究,肯定是相当精深非常专业了,那么,朱晓玫是如何解说的呢?请看,她在音乐会的节目单上一开头是这样写的:
“这部作品是应该在药店里卖的,因为它是能让人找到平衡、舒畅和安宁的感觉。”
别出心载,通俗易懂,不用任何音乐术语。请继续往下看:
“这部作品共分32段,有主题、30段变奏和主题重现,30段变奏好像是我人生的30个章节,我人生的各种经历都能在里面找到。”
读到这里,你有没有觉得,《哥德堡变奏曲》原来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平易近人吗?接着在谈到具体的段落,朱晓玫常常会写出这样的句子:
“像波兰舞曲节奏的舞蹈,给人有力量,给人信心”;“是法国的吉格舞曲。非常年轻,像孩子一样纯,很有幽默感”;“像开玩笑一般的、幽默的对答”;“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变奏,因为它的旋律简单而感人”;“五度音程的卡农,第一首小调卡农,很伤感”;“法国式的前奏曲,像是典雅的开场白”;“六度音的卡农。具有高贵的气质”;“是一首小步舞曲。一种小心翼翼、害羞而又腼腆的感觉”; “它从轻到强,从小到大,是很简单的哲学,但很动人”。
谈到篇幅最长的第25变奏:“很多人认为它是最重要的变奏,很感人。有很多不协和的音程,非常现代,很浪漫,有人觉得它很像肖邦。《圣经》里有一段有名的故事:耶稣知道彼得的软弱,但还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建立教堂。后来,彼得三次否认认识耶稣,并背叛了耶稣。耶稣去世之后,他悔恨不已,痛哭不止。在巴赫的《马太受难曲》里有一段哭腔,我觉得这一段很像这段哭腔。也很像京剧里的哭腔。每当我演奏这一段,我总是想到这段故事。”
最后的主题重现:“巴赫也信佛吗?这是最感人的时刻,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是一个循环。像是全人类的赞歌。”
不能再摘录了,不然要全本照抄节目单了。我为什么要兴致勃勃地摘录呢?因为关于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我看到过一些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精密分析,头头是道,但读了朱晓玫的音乐会说明书,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心悦诚服,感同身受。它通篇没有令人费解的专业术语,也没有类似玩智力游戏似的繁复论证(且不说有些论证是否合理,是否有悖音乐历史)。其实,那些技术语言,那些学理考证,朱晓玫不知道、不明白?但她不写这些,因为她觉得这并不代表《哥德堡变奏曲》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她不是因为这些繁复的技术而每天弹奏它。她是在用自己的心灵感受它,理解它,融化它。她是真正从内心被巴赫感动了,有感而发,情动于衷,于是写了以上的“真情告白”,并由此也感染了我们,让我们理解了巴赫此曲为什么伟大,为什么动人,为什么是钢琴史上的不朽名篇。同时,也让我们明白了,朱晓玫为什么会如此热爱《哥德堡变奏曲》,为什么要天天弹奏它。
这又令我想起了前辈钢琴大师、法国钢琴家阿尔弗雷德·科尔托。科尔托是演奏肖邦的权威,尤其是对肖邦24首前奏曲,前后至少录音了三次:1926年、1942年、1957年(还不包括现场音乐会上的零星演奏),跨度几十年,在唱片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有趣的是,他在解释每一首前奏曲时,也不谈什么“大调小调”,更不说什么“行板快板”——而是如此写道:狂热地等候心爱的人、悲伤的沉思、溪之歌、充满歌声的树、美好的回忆如香雾般漂浮……
可以想象,科尔托一定是“从外到里”地被肖邦感动了,以致让他突破了技巧的框框和束缚,走向了心灵的自由王国,方能写出如此美妙的如诗妙语。这也是缘于科尔托的真性情,他的真性情是解开肖邦24首前奏曲的智慧钥匙。我当时爱上肖邦的24首前奏曲,要感谢科尔托。我想,与我有同感的乐迷朋友,一定也不少吧。
文学也好,音乐也罢,其他艺术,莫不如此——要有真性情。有没有真性情,本质和味道就不同了。以此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