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诗歌曾经风靡
2016-05-14庄大伟
记忆中,阿拉小辰光小朋友之间比聪明不聪明,常常要看啥人能背的古诗多。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大人就会叫小囡出来表演背古诗。于是我们就争先恐后、摇头晃脑地背起了“鹅鹅鹅”“离离原上草”“日照香炉生紫烟”……希望博得客人的称赞。比我小一岁的妹妹,记性比我好得多。在背古诗比赛中,我常常落败,只能甘拜下风。其实小囡背古诗,对诗词里的意思似懂非懂,有的甚至一点也不懂,完全是“小和尚念经”。不过小辰光的好处是,白纸上留印记,记得牢,印象深,常常能够保存记忆一辈子。后来书念得多了,才晓得写诗不但需要拥有诗情还要掌握技巧,才明白写诗不容易,才知道诗歌的神圣。
如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辈虽然还保留着让他们的第三代背古诗的习惯,年轻的父母早已对此不屑一顾。写诗又不好当饭吃。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多的是关注是计算机、金融……
20世纪下半个世纪不是这样的,那时诗歌曾经风靡。各类报刊杂志的副刊上,诗歌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品种,有时还会整版整版地刊发“十月诗会”“金秋诗会”等专刊。50年代,政府在帮助劳动者扫盲的基础上,鼓励工人农民拿起笔来写文章,可以写小说(当时上海就出了工人作家胡万春、费礼文、陈继光等),也可以写诗歌(我最喜欢的工人诗人是居有松、仇学宝,还有张鸿禧,《青年报》上经常发表他写的朗诵诗)。写诗已经不是诗人们的专利了。
记得小学里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柯岩写的《帽子的秘密》。我是从妹妹那里听来的。这首诗以一个小妹妹的口吻,叙说她如何发现妈妈送给念三年级的哥哥作奖品的帽子,帽檐为何总是掉落的秘密。全诗有童趣有悬念,真是一首好诗。后来妹妹要参加学校里的诗朗诵,就选了这首诗。她对着家里大衣橱的镜子朗诵,诗文朗朗上口,充满暖意。竟然有这么好听又好懂的诗。后来我才知道诗歌分为抒情诗和叙事诗,《帽子的秘密》属于叙事诗。妹妹声情并茂地朗诵着,这个场面至今我还能回忆出来。
到了1958年大跃进年代,诗歌更是成为鼓舞人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一种绝好的文艺轻骑兵形式。记得有一天下班辰光下起了大雨,姆妈让我给爹爹去送伞,碰巧他们下了班集中在开赛诗会。我进去一看,只见这边的爷叔朗诵一首,那边的阿姨也朗诵一首,就像电影《刘三姐》里的对歌一样,你唱罢我登场,闹猛得不得了。诗歌的内容大多是“戴花要戴大红花”之类的。有位伯伯还踏在凳子上,站得高高地“献诗一首”。我很惊讶,他们本事真大,可以出口成诗!爹爹告诉我,其实不稀奇的,大家老早就准备好的。我连忙说,准备好的也不容易,稀奇的稀奇的!
初中辰光,班级里有个姓沈的同学,北京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老师常常把他叫起来朗读课文,他常常把朗读演变成朗诵。班级里组织文艺表演,朗诵诗是他的拿手戏。记得有一趟他朗诵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他声音抑扬顿挫,一副很激昂很沧桑的样子,他来回移动着脚步,不断变换着姿势,脖颈上围着一条加长围巾,时不时被他甩起又抛下。太好了!大家不停地鼓掌,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依然沉浸在他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之中。太专业了!后来他果然考进了话剧团,又一次印证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道理。
我有自知之明,身上缺乏朗诵的潜质和本钱(老是校准不了普通话发音)。某一日,我突发奇想,想写诗。我到图书馆里借了不少诗集,有贺敬之的《放歌集》、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还有郭小川、田间、芦芒、李瑛的诗集。有时候我也读一些外国诗歌,比如英国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最感兴趣的是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诗,一二个字可以算一行,排得像楼梯似的。我学写过十四行诗,也学写过楼梯诗。我会把写得满意的诗,给语文老师看。语文老师读后常常摇摇头,只是告诉我,不要受这么多束缚,带着镣铐跳舞,吃力伐?她说现代人提倡自由诗,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只要能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就好。一番话说得我愈加云里雾里。
我的同桌姓潘,班级里数他年龄最大(他留过级),模子(个头)最小,嘴巴最老,吹牛不打草稿,大家叫他“小老嘎”。小老嘎的数理化成绩一塌糊涂,不过他的文章写得好,并且还会写诗!有一趟作文考试,他当堂写了一首像模像样的诗歌,老师看了闷脱(说不出话来)。小老嘎吹牛皮时,随时会插入“曾经沧海难为水”“春风得意马蹄疾”之类的诗句。我把自己写的诗塞给他看,请他“多提宝贵意见”。他瞄了一眼,“什么破玩意儿,写出来的诗都不押韵的,叫人家怎么朗诵?”有本事的人讲话总归比较老嘎,我只好洗耳恭听。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指教”起来,什么韵脚、平仄、对仗、格律,还有什么灵感、诗情、诗意。我是头一趟听到这么多关于诗歌的专有词汇。
我们班级要表演的诗朗诵,朗诵诗都是小老嘎写的。记得有一趟学校里举行文娱汇演,班长叫小老嘎写一篇朗诵诗,小老嘎数理化3门课刚刚吃了3只红灯,心里不爽,就开始放刁(刁难),说自己牙齿痛不能写。班长眼乌珠一瞪,“牙齿痛跟写诗有啥搭界?”小老嘎立刻不响了。小老嘎别人不怕,就是看到班长一帖药。班长也能写诗,而且擅长写古体诗,写出来像模像样的。她研究过《红楼梦》里的诗词,写出来的诗句相当老到,小老嘎很买账。他见班长生气了,连忙退了一步,答应写一段。我们打算写的朗诵诗,起承转合,一共4段。班长分配4个同学来写,她写第1段,开头闹猛点;小老嘎写第4段,收尾有力点;我和另一个同学路骏分别写第2、第3段。我们商量好构思,统一了韵脚,便分头去写。班长要求第2天交稿,第3天排练,第4天就要演出了。领到这个吃酸的任务,我有点心慌。我偷偷向小老嘎讨教。小老嘎眼乌珠一转,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人家古时候李白斗酒百诗,我告诉你一个窍门,我写诗前只要把爸爸的老酒偷偷喝上几两,就会灵感降临,诗兴大发。灵感?还有诗兴?我回去试了试,结果一觉睡到大天亮。班长当然很齁(恼火),一个月没有睬我。那首诗少了一段,别人听不出来,我心里总觉得很没有落场势的。
1968年底,“老三届”开始各奔东西。同学之间临别赠言最喜欢的样式是格言和诗词。小老嘎运气好,参军去了。他会写诗,找他留临别赠言的同学很多,特别是女同学。我特地到他家里去找他留“赠言”。我看到他家书架上很多诗集。他偷偷告诉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诗歌看得多了,这里摘一句,那里抠半句,拼接起来就是一首诗。原来窍门在这里。我一下子闷脱。
去年同学聚会,我碰到他,问他,你现在还写诗吗?他摇摇头,不写了,老早就没有诗兴了。聊天中,他讲到那些年当兵,进藏修公路,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了。我问他,你那时候就开始不写诗了?他又是摇摇头,写!我就是靠写诗支撑着自己斗志的!
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讲,毛主席的诗词写得很好。我家里有一本《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是1963年1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现在才晓得“63年版”是研究毛泽东诗词的重要版本,珍贵得很。毛主席写的是旧体诗,除了“七律”“七绝”,还有“水调歌头”“沁园春”“菩萨蛮”……初中的时候,我还读过陈毅的《梅岭三章》,郭沫若的《女神》《星空》《潮汐集》,当然还有肖华的《长征组歌》(那时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红遍神州)。我曾经在同学家里看到过一本王力(不是文革中那位“干将”)写的《诗词格律》,里面讲到格式、音律、韵脚、四声、对仗……还有什么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像在看五线谱,不要太复杂哦。
“文革”期间,人家背“老三篇”,我早就把毛主席诗词背得滚瓜烂熟。那时候,各种五花八门的传单、小报会刊登一些未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记得当时我有一本红绸缎封面的笔记本,专门用来摘抄这些未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班里有个跟我很要好的同学,盯牢我要借这本笔记本。我被他盯得吃不消,只好借给他。不料过了两天他跑来告诉我,那本笔记本落脱了。这怎么可以呢?!可他一副哭出乌拉的样子,不像是吹牛皮。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搜集得来的!正当我火冒乒乓时,有同学跑来传话,说是工宣队的大块头师傅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去了,他先是确定我叫“庄大伟”之后,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本笔记本。啊!真是被同学落脱了的我的笔记本。大块头师傅问我这些未公开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是从哪里抄得来的?我告诉他,从传单、小报上抄得来的。大块头师傅眼乌珠一瞪,你能保证这些诗词都是毛主席写的?你能保证里面没有夹杂着其他坏人比如走资派、反革命分子写的东西?我眼乌珠盯着他眼乌珠,立时三刻讲不出话来。大块头师傅喉咙更响了,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审问犯人,气得煞人!双方沉默了一歇,我提出这笔记本能不能还给我?他摇摇头,不行!要作为“防扩散材料”统一销毁!我一听急了,大叫:好大的胆子,你敢?!我一把夺过笔记本,随便翻开一页,看到吗?“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是不是毛主席的话?他点点头。请看,这是《八连颂》里的诗句(那时《八连颂》还没有公开发表)。你敢销毁毛主席诗词?你像工人阶级的样子吗?你的行为跟走资派、反革命分子有啥区别……我干脆拔直喉咙大叫,高帽子乱扣。大块头师傅一下子闷脱了,眼乌珠翻法翻法讲不出话来。我发现门口头已经有几个老师和同学的身影在晃动。在我的攻势之下,大块头师傅放软档了,他朝我摆了摆手,含糊其辞地说,走吧走吧,今后注意。我勿晓得他叫我今后注意点啥?我拿着红封面笔记本连忙滑脚(悄悄走)了。
“文革”中报刊杂志上刊登的诗歌倒是不少,不过大多数是顺口溜和口水诗。记忆中出版社正规出版的诗集有工人作家仇学宝写的长诗《金训华之歌》。天安门事件时,从通讯报道中读到过“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首声讨“四人帮”的诗词,真的印证了“愤怒出诗人”的名言。诗歌真的成了匕首。
恋爱,是一个人充满诗情画意的季节。古往今来,诗歌中爱情诗占了相当的比例。我的恋爱季节,也用笨拙的笔写些情诗。我自知自己的诗写得很蹩脚,不过我摘抄过好多诗词(我有好几本诗抄),我采用小老嘎的“拼接”技术,先是找到现成的可以用作“诗眼”的句子,然后围绕它七拼八凑的编,押上韵,读读还顺口,便可以拿出去给女朋友了。为了扎台型(显摆),我常把十四行诗、楼梯诗的句式借鉴过来,弄得很“专业”的样子。若干年后,妻子翻到我这几本诗抄,说道:“原来你送给我的诗是这样写的呀?”弄得我很没面子。
那辰光一个男生向女生表达爱慕之情的方式不多,哪像现在又是网聊,又是送999朵玫瑰的,谁还会在乎对方会不会写情书、情诗?真要写,也不怕,网上输入关键词,“呼啦啦”就是一大片。诗情画意正在消失……
不过,上世纪90年代初,继武侠、琼瑶、席慕容热之后,“汪国真热”突然之间席卷了全中国,出版界也将1990年称作“汪国真年”。那首《热爱生命》:“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既然钟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诚/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既然目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全是大白话,又溢出浓浓的诗情画意。好多小青年发问:诗歌可以这样写的呀?像平时讲话一样。女儿曾经痴迷了一阵,买下汪国真所有的诗集。然而时间又是那么短暂,就像一阵风刮过,留下一地枯叶。
什么叫流行?这就叫流行。如同去年湖北女农民诗人余秀华的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热了一歇,就一阵风刮过去了,诗坛还是老样子。报刊杂志仍旧少见发表诗歌的版面。诗人只能自费(或众筹)出版诗集,印出来送送朋友(且有很快被送入废品回收站打纸浆的风险)。如今学堂里老师最头疼的是找不到好的朗诵诗。幼儿园里孩子们的儿歌,依然是“摇啊摇”“泥娃娃”的炒冷饭。
有人说,是过于现实的视线,扼杀了浪漫的诗情画意。当我们开始找回曾经风靡的诗情,我们就会拥有“年轻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