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冶秋、冯庆龄:比翼双飞的艺术恋歌
2016-05-14曾钇榕
曾钇榕
近些年采访了几十位不同文化领域、不同年龄层的艺术家,每次访谈都颇感愉悦,都有不同程度的收获,其中最让我感到惬意、最受启迪的,还是采访老艺术家。虽然隐退在家多年的他们缺少新闻点,可是其丰富的人生经历犹如一本厚重的宝书,更难得的是,德高望重的他们还特别愿意不知疲惫地一页页翻给你看,亲切地讲解给你听。前一阵我采访的艺术伉俪杜冶秋、冯庆龄,就是这样两位老艺术家。
约好采访的那天,杜冶秋老师说要到小区门口接我,让我受宠若惊,赶忙谢绝。那天天气特别冷,从单位打的去二老家,尚在路上时,已收到一条杜老的微信:“找得到这里吗?外面太冷,注意保暖!”顿觉一股暖意。到了二老家,一进门,我立刻被颇有现代气息的家居设计所吸引——餐厅的墙是橘黄色的,特别明亮;客厅的墙是淡绿色的,挂着一些水墨、书法作品,很雅致,其中几幅还是杜老的大作。客厅里的沙发又是艳丽的橘黄色,家具是简约风格,客厅一角摆放着一架钢琴,这是冯庆龄老师的“宝贝”。略扫视了一圈后,我就暗叹,这哪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夫妻的家啊,完全像年轻人的新房嘛。见我对屋子的装修颇感兴趣,冯老师还特地打开卧室门让我参观,杜老则有些得意地说,这全是他亲自设计的。
外面刮着寒风,屋里很暖和,更让我感到温暖的是两位老艺术家的热情。我刚在沙发上坐定,冯老师就把她之前抱着的热水袋往我怀里塞,接着又赶忙帮我倒了一杯热茶。见我目光停在墙头挂着的一张放大的黑白结婚照上,二老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结婚已经56年了。”真的好有默契,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我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点。之前采访艺术家夫妻时,我很怕认真听一位畅谈时,冷落了在座的另一位,但眼前的这两位老艺术家则完全没让我有此担忧。一位讲述时,另一位会很认真地倾听,时而插话做补充,谈起对方的经历如同说自己一样熟悉自如,好一曲琴瑟合鸣、比翼双飞的夕阳恋歌!
《决裂》成为了牵线的“红娘”
很多人的姻缘都始于一个美丽的邂逅,而杜冶秋、冯庆龄的姻缘却始于一部名字并不太吉利的戏《决裂》。
1959年,上海实验剧团为庆祝建国十周年,决定复排苏联经典名剧《决裂》,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主任田稼担任导演,该剧以俄国十月革命的重要事件阿芙乐尔巡洋舰起义为背景,以舰长一家人对革命的态度为轴心,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剧中,舰长和长女同情革命者,小女儿克谢尼娅则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姑娘。杜冶秋扮演大女儿的丈夫什图别,是一个仇视革命的军官。剧组成立之际,各个角色纷纷确定,唯独小女儿的角色始终没有着落。直到开排那天,他们才得知,田稼将爱徒冯庆龄召进剧组扮演小女儿。那年,冯庆龄23岁,比杜冶秋小了5岁,但是事实上她还是杜冶秋的学姐呢。
杜冶秋,1932年中秋之夜出生在湖北大冶矿区。抗战胜利后,杜冶秋跟随医生父亲来到上海,几年后又去了杭州。当时杭州的校园戏剧搞得特别热闹,加之杜冶秋当初在上海时曾观看剧专演出受到熏陶,便对演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在学校组织了一个演剧团体,自编自演。临近高考的前半年,他得知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演员培养学馆招生的消息。既有机会学习钟爱的表演艺术,又能去一直流连忘返的上海,杜冶秋欣然前往应考,并顺利考中。1951年杜冶秋进入学馆学习,从此走上从艺之路。待结业时,剧院专门安排他们排演上海人艺老院长夏衍的名剧《法西斯细菌》,杜冶秋在其中扮演了贯穿全剧的重要角色秦正谊,脱颖而出。1955年,他经人艺学馆推荐,去上海戏剧学院深造。在上戏,他不仅得到了戏剧大师熊佛西、朱端钧、田稼、胡导等的悉心教导,还有幸听了苏联专家列普科夫斯卡娅的课。
求学之路看似一帆风顺,然而身处动荡的时代,一不留神就会“触礁”。1957年夏天的一场政治风暴中,担任班长的杜冶秋因带头对党委提了意见,不久后就遭了批判,甚至被开除出共青团。此事使风华正茂的他心灰意冷。转眼到了1959年,即将毕业,由于政治上的“污点”,杜冶秋很担心自己今后的出路。幸而,恰逢党中央的一次会议将在上海锦江饭店召开,学院接到市委紧急通知,要求排一台高水平的戏以备招待全会演出,最后学院决定开排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既可招待参会代表,又能作为当届学生的毕业戏,当时杜冶秋被分配扮演吝啬鬼阿巴公的厨师兼马夫雅克一角。杜冶秋回忆,公演之后每当第三幕他出场时,侧台就会簇拥一堆人来看他和阿巴贡逗乐,当他从台上被打到台下,剧场几乎沸腾了。同时杜冶秋又在另一毕业剧目《上海激战》中演了个解放军师长,是全剧军衔最高的长官,能演这个角色对他这个丢了团籍的学生来说,无疑是很大的宽慰。这两台戏公演后,杜冶秋顺理成章地被留在学院的实验剧团。
事业上的否极泰来、峰回路转终于让杜冶秋愁眉舒展,与此同时,与冯庆龄的相识相爱,更让他喜上眉梢。
冯庆龄祖上是浙江慈溪的旺族,母亲叶秀娥是出自上海叶家花园的旧式妇人,抗战胜利后父亲从南昌调任北平邮政汇业局副理,住在东交民巷6号。解放前夕冯庆龄一家南迁上海,住在梵皇渡路(现万航渡路)上。这条路上的76号在抗战时期曾是臭名昭著的汪伪特工总部,解放后改为行知艺术学校。
“我在家里就能望见行知艺术学校里的各种文艺活动,我很羡慕。我父亲在邮局工作,是个票友,很爱唱京戏,这也影响了我,我也会唱一点,还喜欢唱流行歌曲。我经常在家里临窗口处唱歌,窗外的老行知的哥哥姐姐看到了我,可能觉得这个小妹妹蛮可爱的,就建议我去考他们学校。之后我就考入了行知艺术学校。”冯庆龄回忆道。
1953年冯庆龄转入上海戏剧学院附中,一年后升入上海戏剧学院。作为班上的佼佼者,冯庆龄的求学之路一路顺利,毕业时,被统一分配进了东海舰队文工团。“那边待遇很好,但是去了后,经常安排我们到海上慰问演出。熊佛西院长知道后急了,说,我培养的孩子们怎么去唱歌跳舞了呢,我培养他们是让他们去演戏的啊!当时学院刚成立实验话剧团,就把我们都招回去,留在团里了。”
“冯老师,您年轻时好漂亮,那时肯定很多人追吧。”见两位特别平易近人,我也不再拘束,直率地问道。
冯老师呵呵笑着告诉我,当时的确很多人追,以前信都是挂在门口的,她经常会收到电影票,很多约会的条子。“我这人很老实,把信啊、纸条啊都交给团支部书记。然后领导就跟我谈话。当时漂亮也要受到批评。”冯庆龄笑说道。
“当时那么多人追,最后为何选择了杜老师了呢?”我又问道,说此话时,不由得望了杜老一眼,只见他也竖起耳朵,一脸好奇。
“他蛮有才气的,以前到外面演出,一般要先了解工厂的好人好事,然后编个‘莲花落唱。他是当场编,然后由他领唱。”冯庆龄说道。
“在戏剧学院学习时,我是合唱团的团长。”杜老插话道,颇为自信地说,“今天你问了这个问题,私下我不会问她的。我感觉自己是挺有趣的一个人。”
“是的。其他人跟我谈朋友,讲来讲去就这么几句话。他这个人呢,比较有情趣,比我大五岁,又是高中毕业生,阅历比我多,大哥哥一样指导我。排《决裂》时,我演的小女儿性格比较开放、浪漫,我不太会演,他就启发我:这个时候是飘飘飘飘出来一个女人,是比较妖艳的。”
“当时演戏的时候,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她是非常漂亮的,很突出的一个人。”未等我发问,杜老就直率地告诉我他当时对冯庆龄的印象,一旁的冯老师听了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杜老继续说:“《决裂》这个戏中,她演的是舰长惯养着的小女儿,是有一点出格的,之前小冯演的是小花旦类型的,很单纯,不花哨,碰到小女儿这样的角色就不太会演,那我就指点一下她,然后就熟悉了,一块吃吃饭、聊聊天,觉得挺聊得来的。感情这东西很奇怪的,偶然间就会碰出一个火花来。”
1960年的春夏之交,上海实验剧团随熊佛西院长去大西南巡回演出三个多月,杜冶秋与冯庆龄感情渐深,回沪后不久就准备结婚。回忆起结婚时的情景,两人更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我们的新房是万航渡路上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居室。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我弟弟考上了市西中学,我大哥是北京清华大学的教师,嫂子生了孩子,大哥来信希望母亲过去照料。这样,母亲就把住的房子腾出来给我们做新房。我们就很简单地布置了一下,那时没有布票,窗帘也买不到,就把一条床单订上几个圈,挂上去,算窗帘。”冯庆龄说道。
“我们结婚的日子定在1960年的8月26日。那天我还有演出,演完《钢人铁岛》后已经10点钟,赶快乘公共汽车回到家。之前我特地在门口的桌子上铺了一块签名的布,上面写了几个字:‘朋友请稍坐,瘟神逐后归。什么意思呢?那时金门经常来犯,上面就宣布要逐瘟神,解放军就逢单日向金门放炮,逢双日休息。我们剧团就排演了一个关于逐瘟神的故事。那个时候条件艰苦,别说没有婚宴可摆,连喜糖都没处买,只能花了近一个月工资去买了一些很贵的所谓‘高级糖来招待客人,一人只能分到两三粒。”
婚后第二年,冯庆龄怀上了孩子,但因团里演出繁忙,她依然坚持演出。“直至孕期四个多月,小冯还在台上参加《无事生非》的演出,她演的希罗小姐,戏份颇重。戏中要参加一场假面舞会,还有被舞伴上下反复抛举的动作,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挑。”杜冶秋说。一旁的冯庆龄接话道:“生完小孩一个月不到,团里就让我去演《千万不要忘记》。一天要演三场,早场、午场、夜场。那个时候工厂都包场看的,不缺观众。因为我刚生完孩子,好几次在台上时奶水渗透戏装,弄得十分尴尬。”
“戏一天到晚演,都是政治戏,《千万不要忘记》《雷锋》《我是一个兵》,你觉得这是戏的名字吗?都是政治口号。”杜冶秋直率地说道。
“拼命三郎”的艺术“晚春”
曾经的一段时光对两位而言,实在是苦不堪言,但是他们向我描述时,不时发出笑声,仿佛在讲一个个笑话。我想,这在于两人在困难时期始终相互扶持、同甘共苦,还在于两人原本的乐观性格。冯庆龄气质如兰、大气爽朗,她直言:“我太透明了,单位同事叫我‘编者按,跟人争论的时候,喜欢就说一句,往往能很准确、尖锐地道出问题所在,但是有时候要得罪人的。”
杜冶秋呢,则更是一个无拘无束、幽默风趣的人。“我小时候功课很差,属于升不了级的那类学生,现在叫‘学渣,但是我自认为还是有点小聪明的。”杜老坦率而幽默地对我说道。谈及儿时的趣事时,还无所顾忌地透露自己读书时“作弊”、买假成绩单的“糗事”。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武侠小说家金庸曾在杭州的《东南日报》工作,主持《咪咪博士答客问》栏目。一天杜冶秋对于“咪咪博士”回答的一个问题不以为然,专门写了封信寄去“商榷”。不料“咪咪博士”竟回信了:“……你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很想和你见面交谈交谈。”杜冶秋回了信:“天天有空,欢迎光临。”于是金庸在一个星期天登门拜访,也因此邂逅了17岁的杜家小姐杜冶芬,一见钟情,后成连理,可惜最终没能白头到老。
血气方刚、洒脱自如的性格也影响了杜冶秋的表演,话剧舞台上,他毫不顾忌自己形象,精彩地塑造了很多反面角色,如《甲午海战》中的日本间谍,《战斗的青春》中打入游击队内部的特务赵青。后来,他还参与了电视剧《济公》《华威先生》《孔乙己》等和电影《欲望的火焰》的拍摄,尤其是他在《济公》中扮演的做坏事长大瘤的钱老板一角,让观众印象极为深刻。“这是个讨喜的角色,我也混了个脸熟。那会儿走在马路上不时有人朝我指指点点,偷笑而过。直到现在还有人叫我‘钱老板。”
虽然从小学业不佳,但是杜冶秋很自信,他觉得自己的才能不止于演戏。早在1960年排演《战斗的青春》时,他就在导演朱端钧带领下,参与剧本修改工作。后来他又开始尝试导戏,只是他的导演之路却是从一部日后被称为阴谋文艺代表作的戏《战船台》开始的。对于这件非常不合时宜的事情,杜冶秋很懊悔,但也很无奈,当时整体处于无戏可演的状态,杜冶秋及其他几位创作者只是希望让“死”了的话剧尽快“活”过来,却阴差阳错地被利用,随即被卷入政治争斗的漩涡。杜冶秋极不愿意提这件事,但接受采访时又主动跟我提起,他坦诚地感慨道:“在那样一段史无前例的日子,没有这出戏,我那一段人生还剩下什么呢?”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戏剧开始复苏,各个剧种开始各显神通,或翻箱底或搞创新。杜冶秋也抓紧时机、拼命创作,开启了他的艺术“晚春”。沪剧名演员王盘声想将一本当时正流行的手抄本小说《一只绣花鞋》改成沪剧,邀请杜冶秋做导演,杜冶秋爽快地答应。
“他还导了好多部滑稽戏。”冯庆龄介绍道。对于杜老的创作经历,她是了然于心。“滑稽戏演员都是独脚戏演员出身 ,以前是没有舞台戏的,因此排着排着便习惯走向台口,面向观众演戏。因此他们很喜欢话剧导演去导戏,帮他们设计舞台调度。”杜冶秋解释道。
导了几部戏后,作为导演的杜冶秋日益有名,各剧种剧团纷纷来找他。1985年,他导了庐剧《双锁柜》,后拍成戏曲电视片。1986年赵耀民编剧、杜冶秋导演的话剧《天才与疯子》公演,场场满座,竟演了百场之多。杜冶秋笑称自己当时只是“玩票”的心态,并无大志,不料“冒然”走红,“躺在床上也会有人找上门来”。有一天,闯进他家门的竟然是越剧名角王文娟女士。
之前素未谋面,杜冶秋很诧异这位贵客的来访。寒暄一番后,王文娟直言来意,原来她与徐玉兰主持的红楼剧团脱离了男女合演的上海越剧院另立门户,压力很大。为了能在市里即将举行的第三届戏剧节上有好成绩,也为了显示红楼剧团不只是能演才子佳人,她们打算破格排一台现代农村戏,剧本是陆军作的轻喜剧《瓜园曲》,想请杜冶秋出马导戏。徐、王两位那么大的面子,杜冶秋不好意思推托,但是他接的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反映上海郊区的农村戏写得是蛮好,但是要把很漂亮的水袖换成农民的衣服,女的还要演男的,很难。演员演起来更是痛苦得不得了,站不会站,走不会走,坐不会坐。我全力以赴,用排生活剧的手法入手,让演员尽快从古装戏的程式中走出,并在布景下面装上轮子,每场戏都是景随人移、人随景动,让人耳目一新。同时我又充分考虑了戏曲的特色。有场戏是在一家人家的家门口,相亲的人过来开开心心敲门,新娘子从房间里面出来,一群人就站在了家门口外的空地上。考虑到演员们还是熟悉戏曲中的一桌二椅,我就让演员在欢迎的过程中,很自然地搬出一张小桌子、三四个凳子,一落定,之前手足无措的演员们一下子镇定下来,该唱的时候唱,该说的时候说。”杜冶秋讲述道,“后来,这个戏还在彩排阶段时,戏剧节报名行将终止,而戏的布景尚未制作完成,在徐、王的努力下,组委会同意破例来排练厅审定。演出异常成功,评委一致通过参加即将开幕的戏剧节。之后戏剧节上,我们拿到了很多奖项,包括我的导演奖。”
《瓜园曲》在越剧界一炮打响后的第二年,著名越剧导演黄沙与夫人金彩风登门造访,邀请杜冶秋去排《杨贵妃》。之后他又排了粤剧《张冠李戴》、越剧《岭南风云录》等,获得了不少导演奖。
联想到如今一些话剧导演去导戏曲时,往往话剧味太浓戏曲味不足,被人诟病,我问杜老,他导戏曲时有什么秘诀。
“我认为最要紧的是不能违反艺术规律,要注重剧种的整体曲性、剧性,用各个剧种各自的特色、不同的形式,体现不同人物。比如越剧的调性是比较女性化的,讲究形式美,因此排《杨贵妃》时,最后马嵬坡上吊那场,我让‘杨贵妃把一条很长的绸缎甩到树上,把越剧的形式美推向极致。沪剧则跟越剧有很大的不同,是非常生活化的,所以我排沪剧时,更加自由。跨行如跨山,排戏曲时,首先我是跟着他们走的,不是硬要他们服从我,然后根据不同剧种的特点、剧性,加以因势利导,我这是被动地主动。”杜冶秋说道。
长长的一串导戏名单,杜冶秋的艺术“晚春”可谓璀璨,但是他也坦率地表示,今天回过头来看,要谨慎全面地看待那时一些所谓的“成功”。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艺开始复苏。被禁锢了十年的创作者,一被松绑,创作欲望都迸发出来,当然甩开膀子干了,肯定要越界的。当时是怎么多样化就怎么创作,场面其实也是有点失控的。像刻画林则徐的《岭南风云录》,剧本很好,演员都很努力,我也全力以赴了,但是事后看来越剧并不宜表现这类题材。而《瓜园曲》所谓的成功,只是就当时让一直演红楼的剧团反映了农民生活这一件事情上做的比较成功,但不等于这个剧种可以一天到晚演这样的戏,还是得回到经典剧目。那时候的创作既幸福又有些盲目,现在很多思路都厘清了,上面干预也很少了,创作时要更加冷静。当年把‘寓教于乐搞成‘高台教化,现在也不能因为商业市场便‘走火入魔。”杜冶秋说道。
1992年,杜冶秋退休了。早期还去演演戏、导导戏,后来就不参加了,“越来越复杂,排个小品什么的,一些青年演员架子太大了,根本不来排练,找个替身来、回去传达给他,那有什么好来头的,后来我就不去导戏了”。不过,不再涉足戏剧的杜冶秋也不闲着,去文化馆报了班,学写书法、画中国画,继续他的艺术之路。
不服老的“老太太”
去年,我看过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创排的话剧版《桃姐》。此剧诗意地呈现了老人们的世界,让我印象深刻。众多上话的老戏骨再次出山,精彩地演绎了几位养老院里的性格迥异的老人,可谓是“表演教科书”。其中有一个“老太太”的角色,虽然全剧只有一句台词“回家,我要回家”,也让人过目难忘。这个“老太太”的扮演者就是冯庆龄,她凭着深厚的表演功底让戏份最少的“老太太”成为了戏中的灵魂人物。
这部戏也是冯庆龄退休二十多年后首次出山之作。退休后,由于年纪的缘故以及为了照顾好外孙女,冯庆龄不再接戏,自嘲完全转为了“家庭妇女”。因此刚收到《桃姐》剧组的邀请时,冯庆龄是有些犹豫的。“毕竟那么久没演戏了,心里还是有点担忧、害怕,而且我是演花旦出身,没有演过老太太,还是一个没有名字的老太太,我觉得这个角色跟自己有点距离,不是我的路子。”冯庆龄回忆道,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补充说,“其实我就是个老太太啊,但当时我没思想准备。不过,后来我又一想,外孙女大了也不用照顾了,有时间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的世界,跟青年人聊聊,这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忘记自己高血压之类毛病。”
冯庆龄很快答应了剧组。不过毕竟二十多年没进剧场了,排戏时,冯庆龄发现了一些“新鲜”事物,比如“小蜜蜂”。青年演员对于此扩音器早已习以为常,但这却让冯庆龄感到了困惑。“我们那个时候从来没有用过‘小蜜蜂。排练时,熊佛西院长总是站在最后一排对我们喊道,‘我在这里,我要听见你们说的每一个字。所以我们这一代演员中气都很足的,可以说得很响。”冯庆龄向我解释道。
隐退多年的老戏骨再出山,努力适应着现在的排戏流程,而对后辈而言,也借此真正见识了老戏骨的功力。话剧版《桃姐》青年导演周可回忆道:“第一次的坐排结束后,冯老师问我:导演,你对人物有什么要求?我心想:就一句台词,还能怎么要求?于是我说:冯老师,您看着办。接下来,冯老师让我看到了接受传统‘斯坦尼体系教育的老上戏演员是如何塑造人物的。”
虽然剧中“老太太”连名字都没有,但是冯庆龄还是认真写了人物小传,揣摩这个角色的人物背景和成长历程。她还去家对面的养老院体验生活,跟那些老人聊天,观察他们的神态,尤其是那种无奈、寂寞、孤独的眼神。
熟悉了人物后,冯庆龄开始准备外形设计,练习老人走路的步态。剧组给的拐杖很高,她就把自己家里的拐杖拿过来;剧组做了一个凸显驼背的道具,因为戴着不自在,冯庆龄就亲自精心缝制了一个。剧中,徐幸扮演的桃姐也是拄着拐杖走路。“她是中了风后才这样走路的。我不能抢她的戏,我的表演要跟她有所区别。于是,我就在家里照镜子,研究到底弯腰弯到什么程度好,步子是小还是大,都设计了一下。我还让我儿子杜村提意见,他说,形象是出来了,但是希望我再驼一点。我听了他的建议,后来发现的确效果更好,更有无助的感觉。”
“您都快80岁了,演戏时一直弯着腰,不累吗?”我问道。“弯腰倒还好,最辛苦的是嘴巴张得很累。得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的人,缺氧,不能很正常地呼吸,就总是张着嘴巴。”冯庆龄老师回答道。
剧中,“老太太”这个角色总是在打哈欠、打瞌睡,鲜有动作,也不跟其他人交流。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特别容易被人忽视。冯庆龄不希望自己演的这个人物老坐在那里发呆,成为了摆设,便想了个办法,在上衣上别了一块手帕。“老太太”总是张着嘴巴,口水都流出来了,流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拿手帕擦一下,这也符合人物的生活习惯,上海人很爱干净。之后,这块小小的手帕成为了重要道具,演出时所有演员只要到“老太太”面前,都会拿起手帕帮“老太太”擦擦嘴。“享受”到了所有人对她的特别“照顾”后,冯庆龄居然还评出了这里头给她擦得最好的一个人。“就是姚安濂。他是真正看到我流口水后来照顾我的,其他人都有点形式主义。”冯庆龄呵呵笑着对我说道。
《桃姐》的演出,杜冶秋未出马,但剧组很多人表示要让杜老师给大家提提意见。冯庆龄回家后就询问老伴建议并认真记下来,到剧院后一一传达。大家听了后都感到有收获,接着又好奇地问,那对你有什么意见,冯庆龄老实回答:“他讲,你一共才一句话,都没讲清楚。”大家一听大笑起来,“怎么这么严格啊,那还要怎样啊?”
“实际上,他就是觉得,不是把一句话讲清楚就行了,还要在讲这句话之前发出一种信号,把观众吸引过来。”冯庆龄很能理解杜老的建议。一旁的杜冶秋补充说道,“舞台上那边还有戏,你这边表演了,若说四句话,等到观众视线转过来时,还听得到三句,可是她这个角色只有一句话,很容易被忽视掉,所以就特别需要用各种方法,比如跺一下拐杖,或者弄两下凳子,先把观众吸引到她这里,然后再说台词。”
谢幕时,冯庆龄先是以曲膝弓背,走路抖抖索索、眼神混沌迷茫的“老太太”的形象走到台前,忽然起身,恢复自己的神清气爽、身轻如燕,如此反差,引起台下观众一片欢呼、尖叫。演出后,不少观众在门口等着请冯庆龄签名。在排练、演出《桃姐》那段时间,冯庆龄完全沉浸在演戏的状态中,连回家后还在琢磨。“完全摆脱了家庭妇女的生活,菜也不买了、饭也不烧了,到了吃饭时间,经常就去外面吃点面。”冯庆龄笑说道。一旁的杜冶秋向我“抱怨”:“二十多年的生活原本是很固定的,结果她一演戏,生活全乱套了。”
其实“抱怨”是嘴上说说的,杜冶秋是全力支持老伴演戏的。有老同事在跟他打电话时,忍不住说:“你叫小冯不要这么卖力,一共一句话,用不着这么累的。”杜冶秋很自然地回应道:“她一演戏就这么投入,改不了了。”
“她跟我演戏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我演戏是非常随性的,以前在长江剧场演出,戏七点一刻开始,我总是提前半小时才到,而她下午四点钟就到了,要做很多准备。”杜冶秋对我说道。
“其实我演的很多戏中并不是主角,但我很认真地演好每个角色。我是蛮好的一片绿叶。”冯庆龄谦虚地说。
“她呀,不争不抢,但总有一个恰当的位置给她,也很灿烂。43岁时她还主演了电影《瑰宝》,从青年时代演到老年,反响很好。”正说着,杜老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了一堆“宝贝”,其中就有一张《瑰宝》的大海报。“这张海报你还收藏着啊。”冯庆龄有些惊讶地说道,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接着,杜老又找出了一本影集,翻着照片,老俩口又介绍起了自己的儿女。女儿现定居日本,儿子杜村现在在中福会儿童艺术剧院任专职编剧。一下午的采访中,冯老师总是发出一串清脆有力的笑声,很能感染人。杜老师不仅口若悬河,还总是起身做示范动作,一旁的冯老师带着欣赏的口吻对我说:“别看他现在已经84岁了,动作还是蛮轻巧的啊。”采访这两位老艺术家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只可惜时间流逝得太快,下午一点多跨进二老的家门,一晃已经六点多了,外面天都黑了,我起身告辞。自己还没顾得上晚餐的冯老师怕我饿着,硬塞给我一盒巧克力蛋糕。杜老师则执意送我出门,我很感动,不由地想,能如此照顾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晚辈,他们的心中定盛着满满的爱。他们经历过时代的动荡,有太多生活的艰辛,也留下很多遗憾,但是幸运的是,在艺术的道路上、人生的道路上,他俩始终能同甘共苦、比翼双飞,真让人羡慕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