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师擦肩而过

许朋乐

周小燕大师走了，噩耗传来，我震惊瑟然，无语凝噎，思绪倏然间拽回了已经贮藏了三十多年的几幅画面。

我是电影界的晚辈，周老师是声乐大师，无论是专业、辈分、资格、声誉，我只能对她仰之弥高，别说亲密接触，就是见个面握下手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想到，她的先生、我的老领导张骏祥，无意间却给了我终身难忘的机会。

骏祥先生是30年代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著名导演，曾经创作了《还乡日记》《翠岗红旗》《鸡毛信》《燎原》《白求恩大夫》等多部经典影片，是电影界学贯中西、德高望重的大师级艺术家。1980年代我进上影时，他是上海电影局局长。因为他的威望他的才气他的矜持他的严肃他的……我们这些年轻后生特别敬重他，也特别怕他，有事都不敢轻易去找他。

可是，他老人家偏偏找我来了。1985年的春天，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我突然接到了张局长的电话，我有点懵，心别别跳。老局长第一句话就问我：“你最近忙吗？”我赶紧回答：“不忙！不忙！”他说：“那好，有件事就交给你来完成了。”什么事啊？我心头一紧，脚骨有点发软。老局长不紧不慢地给我布置了任务。

原来，中国戏剧出版社要编辑出版一套当代戏剧家的传略，骏祥先生被列入其中。尽管张先生多次婉拒，但由于他抗战时期在重庆话剧舞台所做出的卓著贡献，行事一贯低调的他也只能勉强接受。那么，谁来执笔呢？老局长竟然把我给拨拉出来了。我相信老局长的选择是慎重的，我也十分感激他对我的信任和器重；但是我自感才疏学浅、语轻笔拙，很难分寸得体地勾勒老局长的形象，向读者展示他的精彩人生、深厚造诣、博大情怀、鲜明性格和高尚人品。但我什么也没说，不敢说、不好说也不愿说。老局长似乎也知道给我出了道难题，电话里一个劲地安慰我：“你不要着急，咱俩一起来完成这个任务。明天下午你来我家，我会把我做的事说给你听。”于是，我就有了与张局长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也有了和周老师亲密接触的可能。心情自然有点激动，但更多的是忐忑。

第一次站在骏祥先生家门口，我听到屋内传来钢琴声和歌声，但从我按时摁响门铃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进门后我发现骏祥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茶水和录音机，而正走出琴房的周老师笑笑朝我点了点头。那时她已年过花甲，但依然风姿绰约、神韵雅致。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周老师转身竟然挨着我坐了下来。我有点局促，但周老师脸上洋溢的率真很快让我感受到长者的慈祥和亲切。张局长按着时间的顺序很平实地叙说着他的那段经历，从江安国立戏专任教，到导演曹禺先生的《蜕变》《北京人》，从创作剧本《边城故事》《小城故事》《山城故事》，到导演《安魂曲》《万世师表》……周老师和我一样，静静地坐着，仔仔细细地听着，和张局长一起穿过历史的风云寻觅他的足迹。

奇怪的是，每次我一开口，她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似乎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我不明就里，更有点惴惴不安。就在张局长叙说告一段落时，周老师站起来问我：“你学过声乐吗？”我一脸茫然，摇摇头。她接着又问：“你喜欢唱歌吗？”“不喜欢。”我还是摇摇头。周老师把目光转向张局长：“他的音色和音质太好了，为什么不学声乐？”张局长笑笑：“我也不知道呀。”周老师又把犀利的目光投向我，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语：“这么好的条件，不唱歌太可惜啦。来，试试看，我教你！”不容置否，我乖乖地站在了她面前。于是，她给我讲了一些发声用气的基本原理，告诉我怎样打开下颚，怎样找到吞咽鸡蛋的感觉，怎样发声，怎样打开腹腔用气撑着，怎样将气从腹部往上揉……边说边演示，让我尝试着做。我真是烧火棍当笛子吹的料，一窍不通，尽显洋相。在演示打开腹腔时，她让我双手使劲掐住她的腰的两侧，然后她开始运气，任凭我使出浑身的劲也没能阻止她的腹部鼓起来，硬邦邦地像只球。我暗想，有这样的共鸣箱，唱歌能不好听吗？可是轮到我演示，周老师也用手掐着我的腰，我运气屏住，她稍一使劲，我的气就跑了，腹部怎么也鼓不起来。周老师看我憋了一头汗，轻轻地拍拍我：“你太紧张了。放松，慢慢练，你这么大的块头，练好了，将来能成为温可铮。”这时，张先生开腔了，对我说，她这个人有职业病，只要发现你是块唱歌的料，不会轻易放过你。

对我，周老师确实没有轻易放过。去采访骏祥先生时，只要她在，她总会鼓动我诱导我让我学唱歌，还亲自弹琴让我试声，夸我音域宽跨度大等等。无奈我“朽木不可雕”，对唱歌一点点兴致也没有，轻易地让大师擦肩而过。不过，正是这种“不肯轻易放过的精神”，才使她发现并培养了魏松、廖昌永等诸多著名歌唱家，成为乐坛桃李满天下的大师。

一日为师，终身感恩。我会永远怀念周老师！她的音容笑貌会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