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脚上的故事

王连成

高元钧先生形容曲艺韵诵体是“韵脚上的故事”。大师一句通俗的话，不但承载着曲艺韵诵文学整体美的特征，更值得我们研究的是蕴藏在曲艺韵诵文学深处那美的源头。美的源头被包裹在每一个有生命的音节①里，每一个音节在声、形、情、律的妆点下，使得韵诵文学仿佛是一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就让我们随着韵脚上的故事，去寻找韵诵文学那些不易察觉的美丽吧。

1.韵味美

由衷赞叹曲艺韵诵文学的韵味十足，这韵味儿是从我们民族语言的细胞里渗透出来的。汉语是单音节语言，一般来说一个汉字就是一个音节，音节的主要成员是声母和韵母。声母管着让你动嘴，韵母管着让你停嘴。动嘴要准，停嘴到位，动停融润，发音才美。

若干个音节组成的台词称之为“语流”。比如山东快书“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由15个音节形成的语流构成了一句台词。要想说得不干瘪，不干涩，有韵味又好听，就要把音节间的韵味表达出来。语言的最基本颗粒是音节，就像人体最基本的颗粒是细胞。音节之间靠着韵来连接，人体细胞是靠“细胞间质”结合起来。语言也有细胞间质，那就是每一个音节韵部处细微的延长段，这些不同韵部的音程是一句话“韵味”的“组织液”。这我们就明白了外国人说中国话为什么老有一股子怪味，是因为他把外语的组织液混进了汉语的音节之间。曲艺演员在潜意识里恰当地运用汉语音节间的音韵粘连技巧，使得韵诵文学类的快书、快板等曲种虽说犹唱。

韵味儿美，美在音节之间以生命相拥，让您从能听辨的最小单元开始享受韵诵的爱意，时而饱满、时而圆润、时而铿锵迸发，有时啊！绵软甜糯得让您心醉，韵诵文学的美，美得有度数。

2.韵貌美

闲言碎语不要讲，

表一表，韵的美貌啥形状。

把开头的“闲xian”字拆下来，

掰开来揉碎，看看到底啥模样？

四句韵诵表达了用意。要了解汉语韵的容貌，就要先了解汉语音节的内部结构，韵的容貌在音节里才变得更有意义。

没有想象就没有艺术，咱就索性把“闲xian”这个音节想象成一个小家庭，汉语是由无数个音节小家庭组成，这些小家庭和谐的结构和人类社会有些许同构性。为了弄清真相，咱就敲开这个闲字儿的家门查查它的户口：

完整的音节家庭中有辅音②和元音③：辅音发音时摩擦感强，声音低而粗糙，很像家里的男人，共有22个，b、p、m、f、d、t、n、l、g、k、h、j、q、x、z、c、s、zh、ch、sh、r、ng，其中前21个都可以做声母；元音发音时没有阻碍和摩擦，声音响亮如女子，其中有10个单元音ɑ、o、e、ê、i、u、ü、-i（前）、-i（后）、er可以做单韵母，由ɑ、o、e、ê、i、u、ü相互结对组成了13个复韵母，由ɑ、o、e、i、u、ü与n、ng相互结对组成了16个鼻韵母，韵母一共39个。辅音在音节家庭中做声母的时候我们把它看成是爸爸，n、ng做韵尾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看成是儿子；元音做韵腹是妈妈，做韵头是姐姐，做韵尾是妹妹。还有一种零声母音节，我们把它看作是家里没有爸爸的单亲家庭，于是家里的姐姐分身有术装扮成大人（大写）顶替一下，如“音”in转变成yin。音节家庭和人类的家庭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没有妈妈家就不在了，音节家庭必须有韵腹。汉语416个音节推衍出了美丽的汉语语族。

韵貌美，美在以互敬互爱构成的单元；韵貌美，美在音素间相依相惜，在细微之处为您发音不准时疗伤；韵貌美，美在416个音节都是温馨和谐的家庭。

3.元音美

从生活的本质探寻语言的本质。我们从民间最贴近生活的吆喝就能看出端倪，例如“戗剪子磨菜刀……，平安无事喽……”以上吆喝都以元音收尾，元音是乐音，响亮柔美便于延长。我们从人们对汉语“再见”与英文“Byebye”的审美取向就可以看出，“Byebye”几乎代替了“再见”成为大人、孩子的告别语，这不是“崇洋媚外”，是响亮的元音收尾让美感延长与内心的情感融为一体，是这种和谐的舒适感驱动了人们审美的本能。

汉语音节中元音收尾占大部分，如发花辙、梭坡辙、乜斜辙、一七辙、姑苏辙、怀来辙、灰堆辙、遥条辙、油求辙都是元音收尾的音节。从十三辙的归类也能看出我们的民族语言在审美追求过程中的智慧。

元音美，美在坦坦荡荡、无所阻挡地表露心声；元音美，美在放大自己的能量担起传播乐音的责任；元音美，美在音节家庭中元音无可替代的母性；元音美，美在无它不成音。元音美，美的原因。

4.辅音美

如果说元音美在显现和放大，辅音就是为了整个音节美而低调奉献的君子，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2个辅音中n、ng 它们身材虽不高大，在音节里它们总能伴着生命的呼吸情谊深长，因为它们是以鼻腔共鸣发出的，所以由这一对鼻辅音组成的韵母分别叫前鼻韵母、后鼻韵母。

曲艺韵诵文学常用的言前辙、人辰辙、江阳辙、中东辙都是由鼻辅音收尾的韵母，鼻辅音像个低调柔情的声乐王子，是通过鼻腔共鸣产生的音，有了鼻子的参与，加上声带的振动，这类辅音让乐音又增添了几分浓郁。从女孩子撒娇声中可以看出鼻韵母的多情的色彩，难以想象女孩子撒娇的时候鼻腔不参与，气流从咽喉呼出能冒出怎样的傻气。

所以笔者在另一篇论文里这样描述：鼻腔有时候有弱音器的功能，它让声音有悬起来的美感，砸在你的耳膜上不疼；鼻音让干涩、冰冷变得温润、湿润，让稀薄变得浓郁，让噪音转成乐音；鼻音是离生命最近的音节，它时刻吮吸着生命的气息，构音器官有鼻的参与，让你仿佛嗅到山川、江河、大自然的清新、鸟语伴着花香的音色美。

我们对高元钧大师的经典作品《武松打虎》进行了统计，唱词共3137个音节，其中鼻韵母859个，不敢说我们找到了规律，至少给精细的工作带来了一些惊喜。

辅音美，美在无阻不成音；辅音美，美在把阻碍变成奉献美的动力；辅音美，美在阳光一样的元音总有辅音恰似月光相伴，阴阳之功成就了音节的整体语感美。

5.合辙④美

合辙是带有浓厚形象色彩的说法，意思是韵辙就像是车轮压出的车辙沟，韵诵按着辙一直蹚下去就行了。“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讲jiɑng和郎lɑng韵尾有相同音感，和谐一致， 听起来朗朗上口。造成这种声音回旋和谐感的原因，主要是上下两句最后一个字落音基本相同，这种在句尾有规律的落音一致的现象，就是合辙。因为是落在最后一个字上，所以形象地叫作“韵脚”。创作一段韵诵体的节目用什么韵辙就牵扯到韵部的分类。我国面积太大，八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各地方言都不一样，要按方言归类麻烦可大了去了，因此就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来归类。无论是现在曲艺多数曲种采用的“十三辙”，还是近年来出现的“十四韵”，都是语言发展的特点和规律，都更贴近官话的标准，还有很多曲种的方言离普通话相差甚远，那就按着各自的方言来了。

合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无韵尾的，韵腹要一致，如“下xiɑ”与“辣lɑ”；另一种是有韵尾的，要求“韵腹和韵尾”相同或相似，如“闲xiɑn”与“懒lɑn”为相同，“音yin”和“文wen”为相似，相似的又叫做通押。合辙的部位称为韵部。见下表：

在曲艺韵诵文学里合辙不仅仅是带来音美的舒适感，还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幽默。例如身体瘦弱者炫耀武功时说“我两腿细细，身怀绝技”；炫耀女朋友时说“别看哥们黑，爱情放光辉”；驴头不对马嘴时竟说出“小白兔不吃草，专喝健力宝”。合辙常带来意境的穿越，常常会从音韵时空中掉下来幽默，在韵诵文学中屡见不鲜。

汉语言的韵律是一个巨大的系统，传承记载各有责任，各有使命，只有各负其责、不辱使命，这些文化遗产才不至于变成文化遗憾。

合辙美，美在回旋和谐的音感对听觉特殊的关爱；合辙美，美在同音巧遇后常带来意想不到的幽默；合辙美，美在虽是冲着听觉而去却在心灵引起共振。

6.韵情⑥美

曲艺是语言艺术，它的研究离不开语言的最小单元“文字”，就像研究化学，绝对不能忽视“分子”的存在。“文字”和“分子”一样都是构成物质的基本粒子。

文字学研究字形、音韵学研究字音、训诂学研究字义。古人把字形、字音、字义看成是继承祖国文化遗产所必备的基础知识。曲艺研究不但要了解这些基础知识，更应该研究的是文字中“音韵”与“情感”的关系——字情。虽然此项研究在当今学术领域还是空白，但曲艺大师早就利用文字的情感色彩说书了。高元钧大师反复强调“字是骨头，腔是肉，板是老师傅”，其核心就是美妙的语言是有生命的，生命之源就在字情里。韵诵体文学押韵的目的不单单是为顺口、顺耳，更重要的是为了传情达意。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脍炙人口的古诗为什么选用姑苏辙？“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为什么用的是壬辰辙？山东快书的经典之作《武松转》为什么大都使用江阳辙，而孙二娘出现的章回立刻就改成了梭坡辙？难道只是因为他们的名讳在这个韵辙上？

为了对直觉负责，我们把十三辙有关情绪的字进行归类，发现情绪和音韵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以两道辙为例：发花辙有喜悦、开放的情绪倾向，例字有“发、嘎、哈、喳、哇、夸、花、哗、耍、讶、傻（乐）、呱（塌、渣、卡、假）”。乜斜辙有孤僻、低沉、阴冷的情绪倾向，例字有憋、咽、蔑、孽、雪、邪、倔、绝、却、裂、烈、屑、虐、略、（悦、洁、杰）。还有梭坡辙的和谐、快乐、向上；一七辙较宽泛，有倾诉感；姑苏辙的苦楚、郁闷、消极；怀来辙的疑问、感慨、压抑、厌恶；灰堆辙的悲伤、厌恶、低迷；遥条辙的美好、可爱、张扬；油求辙的祈求、哀愁、内敛；言前辙的美满、向上、向外的扩张感；人辰辙的美好、喜悦，向深度的延展感；江阳辙的美好、喜悦、朝气、惬意；中东辙的赞美、热爱、抒情。每个韵辙都有大致的情绪倾向，又总是有几个截然相反的情绪影子出现，这不但契合了系统特征的关联性，更暗合了祖国的传统文化中的阴阳学说、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等辩证意味的观点，同时也是韵诵体音乐性的情绪色彩。

韵情美，美在民族文化的深情蕴藏在汉字的音韵故事里；韵情美，美在它不只是一组生涩的符号，只要你用心感受就会激活生命的艺术。

7.韵律⑦美

曲艺大家陈增智先生谈到山东快书创作时曾亲口告诉我：“优秀的山东快书作品要有叙事诗一样的格调”，这是一代创作大家眼中的山东快书，曲艺的韵律美和诗确实有几分契合。平仄、对偶、押韵是诗的基本要求，那韵诵体文学呢？

诗讲究平仄，韵诵体作品也注意上句律动对下一句诵读的影响，还讲究吐字五力“喷、弹、啃、吐、摩”的交替出现产生的抑扬顿挫感，这是韵诵体语言在最小粒子上彰显出的律动感。以传统的曲艺著名的绕口令“哑巴和喇嘛”为例：

【重弹音节：打、提、塔、的、炖、嘀、哒】

【轻摩音节：南、拿、还】

【轻喷音节：边、别、嘛】

【轻弹音节：来、了、里、喇、着、知】

【重啃音节：个】

【重摩音节：哑、腰、手、是、一、家】

【重喷音节：巴、叭、北】

【轻吐音节：换、愿、回】

【重吐音节：不】

根据统计结果分析，曲艺韵诵体作品对口腔构音的审美标准很高，特别注重口腔构音变化产生的语流美。为了给受众的耳朵呈上最营养美味的大餐，必须把口腔构音形成的格局优化到最美的状态。

诗讲究对偶，韵诵体文学讲究上下句之美感，高元钧大师说，“上句唱出问号，下句要唱出答号”。

诗讲究押韵，韵诵体文学的押韵随处可见，有头句定辙，二句押韵，三五七不论，二四六分清，一韵到底的；有句句押韵的；还有俏皮的同声韵押同声韵的花辙等等。

“调节语言发展方向的两股力量（实用性调节力量和审美调节力量）中，审美调节力量将会变得越是不可缺少。 ”⑧韵诵文学始终荡漾着韵律美，在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进程中起到了调节语言审美方向的积极作用。

诗讲究停延，韵诵文学讲究节律。大自然斗转星移、节令的变化、莺飞草长、柳绿花红……是在按着自然的节奏讲述着宇宙的韵律；人呱呱坠地前就有了胎心跳动，一生都在节奏中展现美丽。生命在，脉搏在，气息在，节奏是沁进生命里的舒适感。语言的节律是气息、声音在情感的影响下有规律的变化，是心中景象的外在展现，是人们最自然、最直接的审美表现。语言节律如同人的脉搏与呼吸是语言生命的标志。韵诵文学作品把这种舒适感通过文字记录下来，再用有声语言给受众送去音乐般的享受。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钧先生从来都是说“唱山东快书”，高派快书的研究者们总结了高元钧先生演唱山东快书的八个基本板式：顶板、闪板、赶板、抢板、掏板、坠板、让板、散板。在实际表演中这些板式根据演唱的需要穿插使用，又派生出许多优美的节律。节律是个系统，就像曲艺这个大的系统一样“总则唯一，化则无穷”。

韵律美，美在抑扬顿挫都把善恶评说；韵律美，美在每一个声调都在唱着情歌；韵律美，美在平仄之间白话如诗；韵律美，美在每一停延瞬间都是褒贬的节奏，美在虽说犹唱，沁人心窝。

8.韵德美

一位朋友发我一个押着韵胡说八道的那种视频，并说这个视频的表演者不上春晚都可惜。我看完未作任何反应，我懒得把明白话说给糊涂人。

韵有韵德，律有律情，韵德律情把握在艺术家的品行内。无论是押韵的技巧，还是吟唱的功夫都不能只把它当成一种技巧滥用。韵传递声音的和谐，律呈现婉转悠扬。可只把韵律当成一种手段压着韵、唱着曲的骂骂咧咧那不是艺术，是恶俗。

高元钧大师致力于把“荤口”改成“净口”，才使得山东快书这种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登进了大雅之堂。和谐的韵律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温暖的、向上的、和善的、美好的。

只有韵德律情深入到艺术家骨髓里了，观众才会从心底里尊敬你，高元钧、李润杰等一代大师做到了。

韵德美，美在韵中的爱恨与艺术家的情怀一起升华，德艺双馨。

韵诵美，如果说音乐是一种语言，音乐性就是曲艺韵诵文学驾驭语言艺术的境界。

音乐性是曲艺韵诵文学的一项艺术逻辑，是艺术家们从抽象的语音符号中找到的表达规律的逻辑。它可以使受众得到身心愉悦的舒适感。从本质上说曲艺韵诵文学的音乐性和诗歌的音乐性有异曲同工之妙。诗歌语言的音乐性是通过节奏式、韵式、声调等因素表现出来的；曲艺韵诵文学语言同样具有千变万化的节奏美、各种方言独特的音韵美、抑扬顿挫的声调美，在或板或鼓的击节伴奏下诉说着真善美。

韵诵美，美在曲艺韵诵文学的音乐性特征；韵诵美，美哉！

注释

①音节是听觉上最小的语音单位，普通话的音节包括声母、韵头、韵腹、韵尾、声调5个部分，读音节时，声母轻而短，韵头快，韵腹要响亮，韵尾要收全，声调要包住整个音节。一般一个汉字为一个音节，“儿化”为两个汉字一个音节。

②辅音也叫子音，发音时气流经过口腔或鼻腔时受阻碍而形成的音。汉语普通话语音系统有22个辅音。

③元音也叫母音，是气流振动声带，经过口腔或鼻腔时不受阻碍而形成的音。汉语普通话语音系统有10个单元音。

④合辙是听觉上句尾的字（韵脚）在音感上近似一致，具体为无韵尾的，韵腹一致；有韵尾的，“韵腹和韵尾”相同或相似。

⑤在音韵学上o被称为松口u

⑥韵情是研究汉语辙韵与情绪之间的关系。

⑦韵律体现在汉语音节的口腔构音、声调的四声变化，以及语句的重音、语气、语调、停延产生的节奏变化。

⑧钱冠连《美学语言学》，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1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