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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怀乡,乡愁万种……

2016-05-14马铃薯兄弟管管

江南诗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娘诗人

马铃薯兄弟 管管

主持人语:

我们知道,台湾诗界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提倡现代诗歌的创作技法,完成了从现实主义诗人向现代主义诗人的“转型”。因此,带来了台湾现代诗歌的繁荣,也造就了洛夫、痖弦、碧果、张默以及管管等一大批用诗歌来反映现代人生活的现代诗人。我和管管2009年在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有过较短时间的交往,他给我留下最初的印象是说话幽默。其实在认识他之前,我就读过他的《脸》、《十六把剪刀》等作品。我个人认为,管管用他的诗歌在强调现代诗歌语言应该适应多元化的现代文化时,充分展现自己作为现代诗人的独创性和独特性。如果不信,就读读他的作品吧!(雨田)

马铃薯兄弟(以下简称马):管管先生,您是一位在海峡两岸具有重要影响并广受欢迎的诗人、作家、表演艺术家,同时,您还是一位风格独具的画家。作为一个创作个体,您可以在如此多的方面有特出的表现,放眼华语文学界,这种现象也是不多见的。我了解到,作为一位声名远播的作家、艺术家,您的成长经历十分地不平坦,经历了颇多的磨难,家世也颇坎坷。比如,记得曾听您谈到过,您的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不安于平庸的人生,并为此付出过许多的努力,可到头来却壮志未酬,磨难不断。这里首先想请您回顾一下,您的家世背景,您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成长往事。在您看来,这些经历和背景对您的人生态度及文艺创作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管 管:我出世于1929年,这年头不太太平,适合不怕饿、不怕冻、不怕死的人,除了死人,没有人不怕死,就是一棵草都怕,何况万物之灵的人这种动物。我出生时美国股票大崩盘,咱们国内好像是战国。真的不太清楚,我拒绝去查考,忘记最好。我是独子,母亲三十二岁生我,父亲在外地做账房先生,不知老父是否在身旁看我出世,并不怪他,要怪就怪封建传统,“贞节牌坊”,“三寸金莲”,就看出这儒教文化之“动人”处!

我吃奶吃到九岁,全村姓管的多,吃过同辈的奶以及晚辈的奶,那时小民以食为天,不知脸红。我辈分大年龄小,占尽了便宜。也许家严是四十里路内识字最多的知识分子,母亲是舅爷们疼爱的美慧小妹,千挑万选挑中了家父这位书生白面乘龙快婿。我觉得舅爷们眼光不太高明。谁也不是刘伯温,我该掌嘴。

我四五岁时,听说我长得白胖如肉弹,真是如潘安、卫玠了,可惜小了点。大雪铺地,堂姐们就命我在雪地上打滚给这些史湘云看,等我全身都湿了,就把我送回家来,等我换好衣服,又来领出去。我娘说一天换三四次衣服,有么?我爹是账房先生有钱么?

我猜想就是这当口,我爹不干账房先生,破釜沉舟去逐鹿中原。第一仗开烧锅(即酒厂),酒厂失火;第二仗去青岛开客栈(专供劳动人民住食的穷人客栈),客栈死人;第三仗,回家当私塾先生,学屋里有外乡人来上吊。

这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了,非寡人之罪也。家父没干过农事,他少年得了一点志,学会了抽大烟,把分家的几亩地卖去了;等他不抽了,家产已所剩无几。这时我九岁了,他就搬家青岛,一可以叫我读“洋学”,二来可以做小生意,他的志气已经壮志蒿莱了。觉得他只是过一天算一天,苦了我那美丽好强又无计可施的缠足的母亲。

我有什么不好干干了诗人这份活?这极可能是遗传,骨子里有爹的影子,他那么潦倒还不忘种花莳草,他种的苦茶树至今还活着。再穷也不忘喝两杯。他找我陪他唱酒时,那神情那笑容,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家父活在战乱,我生在战乱,我娘苦在战乱,中国人惨在战乱。恨谁?恨慈禧?恨军阀?恨日本?恨乱臣贼子?恨生不逢时吧。为什么喜欢上演春秋战国?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嘛。这误了多少卿卿!

马:您很早就离开了十分热爱的母亲到了台湾。经历数十年的骨肉分离,当开放两岸探亲后,许多老兵见到了阔别的亲人,见到了母亲,比方张默,碧果等同龄人,而您,却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母亲了……数十年前的分别,真的就是一场永诀!您曾陪着朋友去看望过他们的母亲,执子女礼,您曾陪着张默先生去南京的八卦洲看望他的母亲,像离家很久的孩子,想着法儿让老人家开心。这也是一种对无法报答亲生母亲的巨大遗憾与伤痛的一种补偿吧。从这种温暖与凄凉兼有的场景中我感到一种很深的触动,也深感,一个男儿,无论长到多么高,取得了多少荣誉,面对母亲的时候,却永远是个孩子。您爱流泪。我也亲眼看到过您的流泪,那是在我朗诵您一首关于母亲的诗的时候,那一定是触碰到了您彻骨的热爱与彻骨的伤痛,作为晚辈,我被深深打动或刺痛。关于母亲,您有哪些难忘的记忆可以告诉大家呢?虽然涉及这个话题会让您再次感到痛苦,如果可以,也请您记述一下当年离家远行的具体情景……

管 管:再说四郎探妈妈。

我在台北已经知道老娘在三年灾害前后往生,我跟父母在阳世只有十八年的缘分。呼天抢地也没有用,接到这封自美国转来的信,我哭了。我写到这里也哭了,眼泪没有用。四郎唱“千拜万拜,拜不过娘的恩来!”真的,拜得头出血也拜不过娘的恩来。“可怜无定河边骨”,“古来征战几人回”。要逐鹿天下,必须死人,那么少逐鹿,为天下苍生,吃点素吧,会健康长寿,又怕三日不知肉味。

我陪诗人张默去八卦洲探母是他提出,当然愿陪。诗人碧果也叫我陪他探母,我也愿陪,猜想是他们暗暗补尝我,我是一个失怙失恃的“孤臣孽子”,“臣”不敢谓,“孽子”当之无愧也。

去了八卦洲,见了张老娘,学老莱子,逗老娘慈颜开花,似牡丹,“见汉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乃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这时刚开放不久,民生简朴,我与张分坐两边,老娘安坐中间,给了一碗鸡汤:黄澄澄的油浮在肉上,这是大补品,贵客临门才有的。我只好微笑吞下,他们不知我在台北已经不吃这大补品了。

去看张默的老同学,严重声明不接受招待,结果呢端上一碗二个荷包蛋,还放了糖,好意思不吃这碗盛情吗?吃!拜别老娘,我与张默又约了丁芒诗人前辈去了一趟黄山,大清早排队,眼看那些日本客人一箱箱登山而去,我等因有丁芒及张之侄甥在内,是内人不是外人,内举避亲;中午上了黄山,飧所打烊,总算因是台北来的,弄到一碗面。冒雨拜山,淋雨下山,黄山在云深不知处。

陪诗人碧果去唐山探母,再当老莱子,吃了一些油炸食品,也是非吃不可,又去东陵看慈禧被炸后的陵。传说慈禧口中夜明珠流落海外,那军阀用夜明珠及一把宝剑换了一条狗命。看来皇帝值得干,可以搜尽天下宝物,不管活的死的带进棺材里就是朕的,广州挖出的王墓,他把他喜欢的厨子和乐妓也带进墓里,殉葬不殉他的骨肉,很仁慈圣明也。“殉葬”这个绝招是文明古国特产吗?可带一套去外国,发扬特产文明。

再说“别母”这件事。1949年,五月节前二天早晨,田家村又传来捉兵的谣言,我娘说,捉兵的来了,快跑吧。我给老娘早就说过,他们不会来家捉,但老娘又哭了,只好跑。一个村二十几个,跑到后面的山上,坐在石头上唱民谣吃老娘给我烙的热呼呼的饼子,正唱着呢,高高的山上突然打来了一枪(这时四方已戒严,远方已烽火,隐隐炮声已经炮进耳朵),我们只好各奔东西,鼠窜麦地了。躲在田间路旁的麦地,半夜有推独轮车的经过。天亮了,我们四个人相视大笑,每人都灰头土脸如秦俑出土。饿了,才十八岁呀!至豌豆田,摘食豌豆角,正狼吞虎咽,又在远远的山上来了“砰”的一枪,如放炮仗。跑吧!错了,我们跑进了一块很肥的麦地,我们相信他们高高在山上看到我们的窝,四个人,就那么乖,一溜排开趴着。我正搓着麦粒吃呢,几双大鞋,一步一步走进我眼前,他们一个个翻我们口袋,应是找银元。

他们拿着一包干粮就是干了的馒头扔给我们,应是别人跑时丢下的。我们饿了,吃得太猛,都噎得说不出话。小沟挖之有水,救了三个惨绿少年。他们押着我们这四条丧家之犬,来到一村,叫蛤蟆石村,我们求他们先回家报信,不准。下午三点多,我们托一女孩至田家村报信,我写纸条,请女孩去田家村,她外婆是田家村的。

下午四点多,看到有二位母亲自山坡梯田走来,其中一位是我老娘,另一位是王文信母亲(房东)。我给卫兵说,我要去接我娘,他不准,我能跑过你子弹吗?不准就是不准!一会儿,我娘已来到我身边,我没哭。我跟老娘说,他们只是捉我们担东西,担完了就放我们回去。我撒了谎骗了老娘,也许老娘也知道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老娘给我一块手帕,一摸,有大头一枚,这是老爹做小生意的本钱,娘给我是让我买命。天!就是再多大头也不够。我不要,娘要给,我只好收下,老娘也只好舍不得宁馨,也不得不忍痛别儿,哭着回去。这一别是永别,老娘当时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烽火当世,做娘的痛,做儿女的痛,但总不如做娘的痛——儿女是她的连心肉呀!战乱年景别生养,免得痛断肝肠,我娘每逢吃年夜饭时一定在大门口敲着碗,唤着我的小名,叫我来家过年。娘已为我死了,或者还活着,反正要儿来家过年。

这是逐鹿中原的生离死别呀!

“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痖弦诗)

马:您在童年时代就曾开始接触不少文艺作品,有小说,戏剧等等。请您介绍一下,您当年所受文化教育及文学启蒙、艺术启蒙的情况。您曾经写过一回《珠山剑侠传》?当时您多大?故事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管 管:童年少年时背千家诗,读武侠小说。

我家搬青岛,八九岁的我多带了一本明清版有版画插图的《千家诗》及一本父亲手抄本古文,内有《陋室铭》及《桃花源记》,九岁孩子能读吗?十分值得怀疑,可是我带着。我上小学是十二岁,插班二年级,这年龄放现在该毕业了。后来读了商职,这时我看了不少的武侠小说及报纸副刊上的其他文艺作品,只知好看,吃不出味道。为了副刊文章,等天黑把阅报栏报纸揭下来带回家,都是浆糊,忘了是怎么处理的了。那时青岛报纸在连载王度庐的武侠小说,我天天看,听说王先生在青岛女中教书。记得那时看《蜀山剑侠传》,被妈妈发现了烧了书。我给娘说这是租的烧不得,可是已经焚书坑侠了。娘不识字,只跟老爹说,孩子很用功、回家猛看书忘了吃饭。老爹聪明:这孩子怎会改邪归正?我功课一流,五名之内,但爱玩不爱看正书。老爹就叫老娘弄一本给他审查一下,他一看之下火冒三丈,因此我老娘就当着我焚书教子。她一听书是租的,快抢之下,已焚了林只剩下火了。焚了书也坑了钱,租书钱是俺暑假去别墅人家打扫庭院赚的银子。

我休学,在田家村,除了下田干活,闲下来就是看书,跟着姐姐们学唱民谣戏曲。这些姐姐们,在青岛做过工,开通大方,见过世面,知道我是中学生,喜欢我。我呢憨厚老实,也长得差强人意,所以姐姐们常来我家串门子,找我画鞋样子。妈妈担心,我跟老娘说:放心,我是外来户,柳下惠做定了,不会乱。我跟她们也学会推牌九,不玩钱,玩弹鼻子。

这时我动笔写《珠山剑侠传》,只写了一章吧,“武功”不够也写不下去了。我老家有大珠小珠诸山,所以就珠山剑侠起来了。这年我年方十七。春节以后农闲,乡里会请戏班子唱野台戏,我跟着戏班听了两年戏。我在青岛时也看了很多名角演的京戏,我表哥帮忙让我得以免费看。胜利前后看了很多电影也是免费,我认识一个负伤军官,看电影优待。

马:您是何时开始诗歌写作的?您写诗,得益于哪些人、哪些作品的影响?您发表的第一首诗作是什么?发表在那个刊物?

管 管:开始写诗了。

二十四岁左右开始写,是模仿名家作品或者在报纸上看到的诗,我会照着葫芦画瓢,要求不可与原诗一样。至今我还有这毛病,看到好诗会写一首暗暗比试一下,见贤思齐也;看到一首坏诗也会写一下,我叫它点石成金、僵尸复活。

这时我拼命看书抄笔记,也抄诗。痖弦抄札记二十多本,我也抄了不少本。痖弦是我的未拜的老师,我的诗有他的影子。曾经把他的诗集《苦苓林之一夜》全背过。我在凤山步校受训时,碰到痖弦小学同学冯钟彦,通过他的介绍,认识了痖弦。当初他一提痖弦,我“砰”的一声自坐位上跳起来,当时正背他的诗呢。那时我想用管弦当笔名,痖弦说别再“弦”了,二弦已经够了,还要三弦吗?另一弦是老师纪弦,他不准叫他老师,要叫老朋友。

我发表于名诗刊《蓝星》的第一首诗是《放星的人》。我二十八岁左右,老了呀。二十八岁终于打开了名诗刊的大门。这是我疯魔期,天天写,夜夜写,睡梦里也写。我就是在这时认识了诗人阮囊老师,《放星的人》就是经过阮老师改的。我这一生经常遇到贵人相助,感恩呀,常想自己怎么运气会那么好!

马:您在1958年通过同学的介绍,初次见到了痖弦先生,当时的经过是什么样的?您对痖弦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敬意,为什么?

管 管:前面说过是冯钟彦介绍的,冯钟彦是冯友兰家的孩子,跟痖弦是穿开裆裤时的同学。这次识荆,我回金门写出《太阳族》一诗(这诗不关日本),虽然引了石原慎太郎小说中的一句话“没人会了解我,这些笨蛋”。石原这人一从政便变节,很下流,他言南京大屠杀是假的,王八蛋吧。

我寄《太阳族》给痖弦,写一封非常严肃的信,声明好则登,不好则退,千万别被友情绊住。我下决心写诗不写别的,是因为反正当兵吃穿不愁,我开倒车走险路走曲高和寡的路,管他娘的,我不信邪。

痖弦的诗、痖弦的人品令人服气。他善施,这点人群中不多见。他的诗有独到之处,诗里有东西。最近台北国家图书馆给他做了一场“向痖弦致敬”的活动,精彩动人、温馨。看得出他的诗、他的人。不容易呀!

马:“创世纪”是台湾诗坛乃至整个中国新诗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诗歌社团。它汇聚了一批十分重要的诗人,张默,洛夫,痖弦,叶维廉、商禽、碧果、辛郁、丁文智……当然也包括您。这是个十分了不得的诗人阵容。想请您大致回顾一下,您和“创世纪”结缘的经过。和其他成员不同,您在成为“创世纪”成员之前,曾经也和其他的文学团体有过一些合作?请您略微梳理一下其中的经过,在成为“创世纪”成员后,您还和张默先生合编过另一本刊物《水星》,这是怎么回事?前后经过是怎样的?

管 管:我认识了痖弦,又投稿《创世纪》,觉得这里面有些大将令我心折,且多为丘八,臭味相投,超现实嘛,同温层嘛。《蓝星》《创世纪》《现代诗》都投,反正都无稿费,要的就是这穷劲儿。我和这一伙大将皆为师友,都熟了,我是看他们的诗长大的。

《创世纪》偶然停刊,这个张默最清楚。我当时在左营的广播电台服务,这个台出能人,台长彭邦桢,洛夫、痖弦、季薇、陆珍年、归来(归亚蕾爸)、张放等,出了不少如椽大笔。张默找我办《水星》、就办起《水星》来,捧了不少诗人:汪启疆、渡也、李男、吴德亮,还有好多。有的后来不写了,可惜。但人各有志,惜什么惜!

马:金门时期对于您的阅读和写作有着很重要的意义。那个时候有金门“四人帮”之说,您、丁文智、辛郁、大荒时常诗酒聚会,而且地点多是在你所在的碉堡里。几个人酒后谈诗、作读书报告,也是一番独特的风景!这个传统是怎么形成的?有哪些难忘的故事可以和大家分享?那个时候,和岛内其他诗人也有联系么?

管 管:第一次去金门我把金城图书馆的书全看光,没什么了不起,看过就忘,免得扛不动。

第二次去金门才跟辛郁、丁文智,大荒弄在一块。真是他妈的热闹:大荒是汽车排长有车,丁文智是航空队士官长有油,辛郁在广播电台,我是通信排长独立开伙,有碉堡和厨房。喝吧吃吧!我们吃螃蟹喝高粱,唱歌,想娘。大荒一喝醉就哭,想家嘛。他一次喝醉至我堡门前小井,坐下去解醉,把我一个要去洗澡的小兵吓得大叫。辛郁三杯下肚就话多起来,他是冷公,平时不爱说话;我是主人,要克制;文智斯文,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难得的缘分。现在这批朋友中已经走了两个。人生苦短,学学李白这疯子吧。

这时我偶尔会给叶泥写信,他是戴兰村书法家,诗人,翻译里尔克的人。秋天我会摘一些野菊、红叶寄给台北友人,如朱西宁、刘慕沙。

马:在诗人当中,您的重情重义、嫉恶如仇的性格是很鲜明的。你说朋友们之间“我不疼惜你,你不痛惜我,叫谁来疼惜”,您曾戏称自己相当于水泊梁山的“武二郎”,是否也和这种个性特征有关?这种快意恩仇的性格,是否在生活或工作中也会给自己平添了诸多不便?

管 管:也许是受《史记》影响,至今耄耋之年还是欣赏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比如李白、朱家、郭解,当然我这种嫉恶如仇的个性会得罪人,明知暗箭难防,我还是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我得罪种种有权势的人,所以我成了一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若无贵人相助,我可能像李敖,我会不小心太岁爷头上动土,自己活得不耐烦,是吧?这张祸从口出的嘴呀!

少年时真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人,可以除暴安良,打抱不平,可是学了写诗,奈何这张嘴只会惹祸,办不了大事。武松是条好汉,但应该出来个比他更好的打虎的好汉。

马:作为老一代的诗人,在您和同辈诗人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对中国传统文化、五四以来的新文化的濡染与继承,您的创造、创新与突破,深处都有着这个丰厚的精神传统与精神资源在。因此阅读您和您的同辈诗人,能感受到背后的那个东西在。生活的磨难与离乱,也客观上对铸造各位诗人的诗心、诗情、诗意产生了影响,比如,在您和诸位老诗人的作品中,怀乡、思亲、浓浓的甚至是泣血的乡愁乡思,几乎是一个带有共同特征的印记。虽然身在宝岛,但似乎有一根脐带,连着彼岸的土地,物理的,也是精神的土地。请您总结一下,故乡的大背景及故土情怀对于您的写作的影响以及意义。

管 管:我当然怀乡,乡愁万种。虽然我也说到处是家乡,但出生地、祖国你没法不去喜欢它,越在异乡越会想它。这比诗浓,偏偏又是诗人,是夜思梦想的。我在台湾六十五年,也是故乡了。我看电视介绍祖国风光,不由得会掉下老泪来,这是母亲,你不能不想她。我有很多诗都是写的童年的山川人物,而且有很多首都觉得写的不错,也得到过好评。

马:您的写作过程中,可谓遇到的贵人不少,覃子豪、纪弦、羊令野、彭邦桢、痖弦等诗人都曾对你的写作产生过影响。在与这些师友的交往过程中,您也充分表露出自己的真性情和人格特质。比方覃子豪先生生病期间,您曾尽力照护,而在他去世后,您也特别地伤心。能否介绍一下您记忆中的这些前辈诗人?

管 管:覃老师生病时,我正好在桃园,所以有空就去台大104病房看他。他辞世那天是十月十日零点多一点。十月九日覃老师弥留之际,差几分钟就到十日,当时是我建议,不如在强心针上加强一点,拖到双十,大家都好记。他走了,被单上有大便,我去处理的。覃老师我们见面不多,我又经常住金门,但我敬仰他对诗以及他对后辈的爱护。覃老师出殡时,我抬棺,算是尽了点弟子的礼数。当盖棺时,我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至今不能忘。有很多美慧的女孩喜欢覃老师,这声哭就发自当时爱他最深的一个女孩……就说到这里吧。这女孩后来嫁给了一个诗人画家。有次梦蝶说,覃老师尸骨未寒,怎么马上就恋爱了呢。我听了火冒三丈。我对梦蝶说,怎么把庄妻扇坟的事拿出来啦?人死了,活着的如掉在大海中,这时有根木头来救她,她也感激不尽呀。那种说法真是太道学了!后来那位女孩结婚,我也参加了办婚事的杂务,还不是恩恩爱爱的一对!他们的爱我略知一点。有一阵我住桃园军医院,男主角也住医院。一天我去找他,他不在,在他桌上有一封铅笔写的信,我偷看了,非常动人的情书,是那女孩写的,她也是诗人。覃老师走后,伊就不写诗了。诗这个东西,会迷女孩。女孩是诗。女孩也会写诗。女孩是诗,不要去惹诗,想办法去写她去爱她。爱她准没错,因为她是诗不好懂。

马:对于您的艺术创作来说,1971年前后几年,对您似乎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您出版了《光荣之路》,获得了金笔奖,主演电影《六朝怪谭》等,请略作介绍。您回顾自己从事文学、艺术的经历时,将取得成绩的原因归为“不甘心”,怎么理解这种“不甘心”?

管 管:我得过金笔奖,这是魏子云老师给我争取来的,获奖的是《车过圆山》这首诗。我说我不会被文协那些大佬喜欢,虽然我尊敬他们,但他们好像不喜欢我这个嫉恶如仇的分子。我没有出版《光荣之路》,错了,绝对没有,可能张冠李戴了。我给自己下过命令,我知道我不会讨人喜欢,那么我要把自己锻炼成一匹骏马,我喜欢谁才让谁骑,至今我没做到——谁来骑都可以了,反正老马一匹,没有志不志了,但不甘心,混人生这盘棋。

《六朝怪谭》,郑在东找我给王菊金写剧本,我答应,剧本写完,写出“五十肩”,每天熬夜到三点。我已退伍,本想做编剧,王硬要我演,我就演了,我在军校演过果戈里的《钦差大臣》,但王不知道。谁知这一演,别人就找我演戏,不编剧了。

《六朝怪谭》得了导演奖,我参加编剧,入围但没得奖。王文兴教授是评审,他跟我说,你差点得演员奖,我说没报名呀。他说有人说管管演得不错,但只演了一段,又有人说,管管是诗人嘛,是票友。我给王老师说,别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一个是混蛋,一个是王八旦。当然,剧本也没得奖。那时金马奖是看人情看出身,没有救了,人世如此怎不生气!生气影响食欲,生气没用嘛,看看禅宗吧。

马:相比于您这一辈诗人,对于相对年轻的世代的台湾诗人,大陆读者似乎了解得要少一些。您如何观察50年代以后出生的台湾各代诗人的诗歌写作风格和艺术成就?就我读到的不算多的台湾中生代以降的诗人的作品而言,我感到有些诗人的语言带有某种共通性:精致,温和,儒雅,读起来也舒服,但是却缺少老一辈诗人那种直逼人心的力量及鲜明的语言个性。当然,这个印象不能涵括我阅读到的所有的中青代诗人——比如,女诗人夏宇,就不属于此类诗人之列,而她却是长期生活在国外的——但却是很多朋友阅读中或多或少感受到的印象。您如何看待中青代诗人们的写作成就,他们的长处与不足?有哪些中青代的诗人可以向大陆读者推荐?

管 管:你说的中生代他们的诗风,我的看法跟您阁下看法一样。我喜欢的有夏宇、渡也、苏绍连、陈黎、唐捐、李进文等。我说这几位都有自己的诗风,也许还有我读的少,可能有遗珠也未可知。有不少诗人写的诗是一团肉,没有骨头,肉好吃,吃多了会呕。这是我一管之见。请您去看看他们的诗集,也许不是管见。

马:就您的了解,在台湾,新诗的教育情况是如何的?在教材中,新诗所占的比重大吗?中小学生,能够通过课堂教学接触到好的现代诗么?哪些诗人的新诗作品入选了教材?

管 管:大概出了名的诗人都会进教科书,我也有,他们真是厚爱了。出了名不见得诗就好,这年头出名不难。现代诗、古诗进教科书是给老师找麻烦。诗是一加一等于二的解法么,那就不是诗了,破坏诗了,但他们必须一加一等于二来解,要考试呀。可是诗能不提倡么?这几年教育补助教材用了不少诗,我就经常接到这种信,若不答应,他们再来信或电话,只好答应。容易懂的诗入选教科书的多,我猜余光中、郑愁予、席慕容应该不少,商禽、洛夫就麻烦了,这一点我不太清楚。

马:上世纪80年代,流沙河先生在《星星》诗刊开设“台湾诗人十二家”专栏,介绍了十二位诗人,在读者中产生了很大影响。这十二位诗人是:“独步的狼”纪弦,“做梦的蝶”周梦蝶,“浴火的凤凰”余光中,“举螯的蟹”洛夫,“忧船的鼠”痖弦,“哀叫的鸟”白荻,“孤吟的虎”杨牧,“跳跃的鹿”叶维廉,“飞逃的鹤”罗门,“抗议的鸡”商禽,“浪游的鱼”郑愁予,“流泪的鲸”高准。限于当时的资料和环境,无论这个介绍是否权威,入选名单是否具有某种偶然性,但透过这个介绍,大陆的读者和诗作者还是发现了另一片诗歌的天地。当初看到这些介绍时,我的心情可用“惊喜”来形容。想请教的是,在您的记忆中,台湾对1949年以后的大陆诗歌的介绍大约起于何时?我知道1995年,由张默先生和萧萧先生主编的《新诗三百首》在台湾出版,我近日读到2007年出版的该书的增订版,感到是一部有关包括海峡两岸在内的中国新诗十分有分量的选本,读后,不禁为主编者开阔的眼光、客观严谨的编选态度而折服。我特别想了解的是,1949年之后的大陆诗歌在台湾的传播情况如何?比如,大陆的“朦胧诗”“第三代”诗歌运动,在台湾诗歌界是否也曾为人了解?您对大陆1949年后,特别是70年代末以来的诗歌写作是否有所了解?和大陆诗人之间,有过或种接触和交流的经历么?大陆哪些诗人和诗作给您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管 管:流沙河这十二诗人介绍都不错,只有一位不够资格,他诗不多,诗也不怎么样。

“朦胧诗”“第三代”我所知不多。写诗者都会知道也读过他们的诗。这多年来我参加了几次中国国际诗人笔会,惠州第一次开会,见了徐迟、曾卓等好多诗人,真是族繁不及备载,这都可查得到。惠州开完会,觉得这会该办下去,我、洛夫、张默、向明还是发起人之一。这次开会,大陆诗人能来的都到了。

我们第一次去北京见到了艾青、绿原、冯至等诗神,差一点没下跪!尤其喜欢绿原。

我喜欢卞之琳、废名、李金发、戴望舒、刘半农、牛汉、孔孚、桑恒昌、于坚、沈奇、严力、芒克、杨炼、孟浪、杨小滨、吉狄马加、北岛、翟永明、王小妮、白桦……族繁不及备载。

我说一句:诗人我都爱,不管诗好诗坏,他喜欢诗,就可爱了。

马:您在幼年时就开始接触戏剧,观看京剧等舞台剧的表演。您自己亲自登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您后来怎么会走上专业表演的道路的?

管 管:我正式演戏从《六朝怪谭》开始,后又演了舞台剧《暗恋桃花源》,我演那个导演。自从我演了《六朝怪谭》,他们就找我演戏了,至今已经玩了三十三部电视、电影和戏剧。人生如戏。我演戏就是在写诗,虽然导演会指正我写诗的章法。所以我喜欢话剧,排练时听老师的,上了台听我的,观众鼓掌,我演的诗成功了。老师也不会生气。

马:赖声川先生的《暗恋桃花源》是一部在两岸均极有影响的剧目。该剧首演于1986年,您在1986年就参加了该剧的演出。当时您的主业是什么?怎么会参与到该剧的创作中去的?当年的排练和演出的情况,能介绍一下么?

管 管:赖声川导演,最智慧有创意的戏剧家。他大概看过我演的戏,那时我演了不少戏。他邀我加入《暗恋桃花源》的演出,我一听当然答应。去阳明山他家排戏,他只把人物的背景讲一下,然后集体创作,众志成城。最后他修正定稿,一面排,一面修,这是前卫聪明的创作手法。排练三个多月,认识了金士杰、李立群、顾保明等人且成为好友,也认识了赖太太丁乃竺和丁乃筝等人。

赖排戏绝不发火,而是冷水炖青蛙,慢工出巧匠。一面排,一面修,定稿后,可把我弄惨了,举个例,比如“喝茶”一句,同样语气,可以说“喝茶”“请喝茶”“你喝茶”“喝茶吧”“来喝碗茶”,这几句都排了,最后定稿是“你喝茶”。开始排,词多,忘了该说那句,但老师叫你说“你喝茶”,你觉得没关系,但对戏来说,影响到戏的韵律节奏气氛,绝对有点关系。等上台演戏,你可以叛逆了,观众叫好,导演也一笑泯恩仇了。所以演舞台剧有自己,不是活傀儡。

马:您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除了写诗、表演、写散文、画画,还爱好收藏,甚至还当过模特儿。您的收藏包括石头、树叶等,这些收藏似乎和一般人为增值而收藏有所不同,能和大家分享一下您的收藏心得么?在您的收藏品中,您最看重的有哪些?您当年做模特是怎么回事?

管 管:我喜欢石头,但收的不多,当然时间、银子都是问题。玩物绝对丧志。我的好友、画家陈庭诗收了好多好石头,他过世了,这些石头不知流落何方?十分可惜!我收石头,树叶,多是为了纪念到此一游,当然也要好看有意思。我从马其顿带回一块山石,现在它就看着我。

马:作为从事多种艺术创作和有多种爱好的人,您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在您的心目中,您最看重自己的哪个身份?散文家,诗人,画家,演员,模特?

管 管:我最看重诗人身份,叶维廉说你怎么把诗写成散文,我说为了稿费。哈哈,苦笑。至于做模特,只记得为画家好友张永村做过,就这一次,别的记不起来了。

马:您怎么看待爱情、女性这些话题。爱情对您、对您的创作意味着什么?一个男人要博得异性的喜爱,最重要的人格特质是什么?

管 管:女孩子是诗,真的是诗,是现代诗,好看,迷人,看不懂,也不必懂,爱她就是了;有些难伺候,那就学李莲英吧。

她们是诗,迷人。难捉摸,那就“聋、哑、瞎”“是、好、对”来侍候,再不行,就下跪。

想风流一世,别结婚了。结了婚,就只爱伊一个。爱是专制独裁的。爱不是毒药,多吃长寿健康。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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