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辨乾隆眼中的『草圣』
2016-05-14肖燕翼
邓文原(1258年至1328年),字善之,四川绵阳人。入元朝,曾官江浙儒学提举、翰林待制、集贤直学士、国子监祭酒等职。因自题斋居曰:“素履”,人称素履先生,《元史》有传。工书法,擅长楷、行、草书,与赵孟、鲜于枢齐名。其章草书《急就章》向为所传书迹中最为著名者,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香港商务印书馆2001年12月出版《故宫博物院文物珍品全集·元代书法》中影印)。迄今研究发现,这是一件存有诸多问题的书作,辨析如下。
该作最早见于明末汪珂玉《珊瑚网书跋·卷十》著录。汪珂玉除未记邓《急就章》原文外,将该作的款书、题跋等一并录出。入清则著录于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顾复《平生壮观》、吴升《大观录》。书卷本幅所钤最早藏印为明项元汴诸印,上有千字文“得”字编号。后入藏清内府,有乾隆帝楷书签题及“草圣”引首,并有多方内府藏印。民国初归古物陈列所,可知该卷曾藏于承德避暑山庄。虽有乾隆内府诸藏印,并未著录于《石渠宝笈》诸书,后由古物陈列所划归故宫博物院收藏。
该卷为纸本,界有乌丝栏,共一六二行。书后同纸所余十六行乌丝栏界格,有元石岩、杨维祯、张雨三人书题。后尾纸又有明余诠、袁华、姚广孝、陈谦四人题,最后殿以董邦达奉敕恭画山水一段。
曾有“双胞”另卷
对该卷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相关著录书中的不同。清吴升《大观录·卷九》著录该卷,除书者的款识、元明人书跋诸文字均相同外,又多出明文征明所书的最后一跋。跋文为:“余弱冠时,获观此卷于京口刘希载氏。距今四十余年,往来于怀,今复得纵览。盖邓文肃公为理仲雍所临者。袁子英谓‘仲雍乃于阗人,名熊,尝判吴郡。建言助役法,民甚便之。必多惠政,不载图经,乃古今遗逸几何人哉!尚赖是卷表而出之,因并识余衰年重展玩之概云。嘉靖丙午岁秋九月朔旦题。”现就文征明跋文的文字提出两点疑义。其一,文氏跋称:“余弱冠时”获观此书,四十年余后再题于“嘉靖丙午岁秋九月”,丙午(1546年)时文氏七十七岁。按《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即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如其弱冠时观此书,过四十余年后再题,应是六十多岁,而非七十七岁。行冠礼是古代男子人生阶段重要转折的标志,文氏似不致出现这种错误。其二,文氏跋称是在“京口刘希载氏”处观此书。果真是于弱冠时见此书吗?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因为此时文氏正以诸生身份进郡学习举子业,因其书法不佳,在岁考时被批为三等,失去了参加乡试、即举人考试的资格,由此发奋习书,于日常学习的科目之外,每晚临《千字文》十本,似没有时间甚至没有资格到京口(今江苏镇江)去看刘氏家藏的邓书《急就章》。由此二点疑义,文跋应是伪托的文字。又且,《大观录》在诸著录书中成书最晚,何以诸书及今传邓氏此卷均无文跋,只有《大观录》多出一段文跋,可能的解释就是《大观录》著录的是又一种邓文原《急就章》,且其所著录的邓书《急就章》款识及其他元明人书跋均同。如此,则两卷邓书必有问题。
人在江南书在北
第二个问题是书卷后邓文原自己的题识。款识为:“大德三年三月十日为理仲雍书于大都庆寿寺僧房,巴西邓文原。”所谓“大都庆寿寺”在清于敏中编纂的《日下旧闻考·卷四十三》中有详考、详记。内记:“双塔寺即元庆寿寺,在西长安街。塔二,十九级,十七级。”书引《帝京景物略》所记,该寺曾有九级一塔,塔额曰:“特赠光天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海云禅师是宋末元初名僧,曾住持并丧于该寺。又记:“姚广孝住北平庆寿寺,事上藩邸(指明燕王朱棣)。”庆寿寺早已不存。由邓文原款识可引出两点疑问。其一,据《元史·邓文原传》记:“大德二年调崇德州教授,五年擢应奉翰林文字。”“崇德州教授”即崇德一地学官,官名为教授,从八品。“应奉翰林文字”属翰林院,从七品。按崇德,地处浙江杭州。若邓文原于大德二年(1298年)为崇德一地的教授,以其从八品的一名小吏,似乎不可能随意脱离学官之职,于大德三年(1299年)五月千里迢迢到大都,即今北京的庆寿寺写下一卷《急就章》。而他能去大都,应当在其后三年任职翰林院时。卷后明袁华跋称:“斯乃应奉翰林时为理仲雍所书”,也暴露出该卷书跋的问题。其二,卷末又一书跋者姚广孝曾于洪武年间辅佐燕王,即日后夺得帝位的明成祖朱棣,曾长期住在庆寿寺。姚广孝的款识说明,其书跋的地点为“海云东轩”,当指曾住持庆寿寺的海云禅师的相关禅室,即书跋的地点就在庆寿寺。即便“海云东轩”与庆寿寺无关,但姚广孝见到邓文原在自己长期居住的庆寿寺所书的《急就章》,总会觉得是一份因缘吧,不应在跋中只字不提,而是在章草书本身上发表了一大段议论,和尚讲的不是因缘吗?此是由邓文原书款中引出的第一个问题的两点疑问。
元人书跋中的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在邓文原书后尚余的十六行乌丝栏格,仿佛是预留下一段篇幅给后来的书跋者。果然在邓书的五十一年后,由张雨于至正庚寅(1350年)填满了最后一格。事虽蹊跷,但不能因此就否定这三段元人题跋,因为书后、画后有余纸而被用作跋纸的例子并不少,但界好乌丝栏留作跋纸的却并不多见。重要的是三段书跋在书法、钤印,或文字内容上有问题。
第一段元人石岩的题跋。石岩,字民瞻,京口(今江苏镇江)人,官县尹。擅长隶书,能画山水。这是一位在书画史没有更多记载的文人,也是著名书画家赵孟的好朋友,传世赵孟数通“致民瞻”札,就是写给此人的信。石岩没有更多的书画传世,只在一些书画上有他的书跋。引起本人注意石岩书跋,是徐邦达先生对北京故宫藏宋梁楷《右军书扇图》的鉴定研究。该图后即有包括石岩在内的四段元明人书跋。徐邦达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一书中指出:“元明人题跋也出于临摹,并且好像是一手写的。”并进而指出梁楷《右军书扇图》是“清初人复制”。这一鉴定研究成果,不仅是我们再研究的范例,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以用作证据的伪书标准,在以真证伪的鉴定方法之外,增加了以伪证伪的另一种方法。将《右军书扇图》的伪石岩书跋,用来比较北京故宫藏宋燕肃《春山图》后的石岩书跋,再比较元邓文原《急就章》后的石岩书跋,不难看出上述石岩三段书跋的一致性,其所书隶字的结构、笔法了无变化,必为一人所书。本人曾以《春山图》后石岩跋为伪书,作为该图为伪图的考据之一(参见2015年5期《故宫博物院院刊》中肖燕翼《宋燕肃〈春山图〉辨伪》一文)。另北京故宫藏元仇远的《自书诗》后,也有一段石岩隶书书跋,与上述三段石岩书跋相比,石岩隶书有不少楷书的笔画。比如所书石岩的“石”字,第二笔的波划,并非隶字的波挑形态,属于楷书的笔法。这是书家写名款,更能显示出书家的书法特点。因此,石岩跋仇远《自书诗》更具真实性,对仇远《自书诗》本身及卷后诸元明人书跋的可靠性也是一个重要保证。通过上述以伪证伪、以真证伪的简略比较,《急就章》卷后的元人石岩书跋当为伪跋,并且是反复出现的伪跋,其中必定有着更需要深入讨论的作伪背景、手法、作伪人等。
第二段为元杨维祯书跋。杨维祯(1297年至1370年)字铁崖,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工诗文,诗号“铁崖体”,擅书法,书字拗强,自成一派,较其诗亦堪称书法之“铁崖体”,存世书法真迹尚丰富,此段书跋,虽粗貌似,但结构欠稳妥,笔划薄弱。仅以“杨维祯”三字名款,对照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一书所收,即元张渥《竹西草堂图》中杨维祯书跋名款,当可真赝立判。又书跋所钤“杨维祯印”白文方印,同书亦收有《竹西草堂图》上所钤同印,形模虽似,但印文笔划有出入,如“维”字之“系”部位,真印篆法均呈圆转形态,书跋之印则呈方折之态,显然并非同印。印文的文字结构,如同书跋的字,结构同样欠稳妥,应为仿刻的伪印,故杨维祯的书跋亦应为伪跋。
第三段为元张雨书跋。张雨(1283年至1350年),一名天雨,字伯雨,号句曲外史。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二十余岁弃家为道士,擅诗文、书画。其传世书作尚丰富,若以其真迹书作对比此书跋,虽与真迹有着迷惑人的几分相像,但艺术水平的差距自有悬隔。该书跋称邓文原的章草书《急就章》为“蚤(同早)年”书,而邓文原当时已四十二岁了。俗语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四十岁是标准的人到中年。按书跋所说,是因为邓文原“中岁以往,爵位日高,而书学益废”,不会再精研书法,写此章草书了。由此而抬高此卷的身价,而此章草书确为邓文原仅有的传世书作。但张雨不应忘记他非常熟悉的赵孟,同样“中岁以往,爵位日高”,书画创作的成就却越来越大。至于邓文原是否“书学益废”,则另当别论。若此卷《急就章》不可信为真迹,那么邓文原是否擅书古章草书才是问题的关键了。
邓书何以似赵书
综上所述,由邓文原此卷所书款识中的问题,以及与邓书同在一卷界格乌丝栏的三段元人书跋讨论,倘能成立一二,则此卷必有问题。上述讨论没有论及邓文原的章草书本身,因为该卷是孤本,缺少可资比较的其他邓书章草。虽然如此,但还是有其他线索成为我们对其书法进行讨论。徐邦达先生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下》中曾鉴考辽宁省博物馆藏赵孟章草书《急就篇》一卷(1982年文物出版社出版《辽宁省博物馆藏书法选集》中影印),内云:“此卷倒有些接近邓文原,不知何故?(邓当然不会伪作赵书)”这里所指的就是邓文原的此卷《急就章》。“急就篇”又名“急就章”,文字内容相同,本文沿用赵、邓二书作原有旧名。如果两卷《急就章》书法有些接近,那辽博藏赵孟所书章草是什么样的呢?依徐邦达形容:“此卷用新尖笔书,笔法有些尖薄,但有较高水平。”又赵书“不可能有此尖薄态”。结论是“元人仿书”。如果邓文原的章草书接近这种“尖薄态”的元人仿书,那邓文原还能与赵孟为一时齐名的书法大家吗?此外,辽博此卷赵书《急就章》卷后也有明姚广孝的书跋,针对其跋文暴露出的问题,将另文辨为伪跋。且其书跋中称他曾先后见过邓文原、赵孟的章草书《急就篇》。而这里所指的邓文原书卷,应就是北京故宫所藏,其后正有姚广孝的书跋。故赵、邓二人书卷不仅书法类似,又各有文字内容相关联的姚广孝书法一致的伪跋书。此外,启功先生《启功丛稿》一书中首篇“《急就篇》传本考”一文,曾论及邓文原《急就章》,内云:“此卷前于《三希》赵书本三年,结构点画与之悉同,而笔力较弱。赵本缺字此无不缺,更有脱字误笔,第十三、四两章之间,脱误尤多。邓氏书宗赵法,此必从赵书他本所临者也。”所谓《三希堂法帖》中刊刻的赵书,指《石渠宝笈·初编》著录的赵孟《急就篇》(参见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下卷·图版部分》。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书于“大德癸卯七年(1303)八月十二日”,即晚于邓书卷三年。如此,徐先生、启先生均认为邓文原与赵孟的两卷《急就篇》书法相像,而且所书《急就篇》或曰《急就章》中所缺字相同,这其中的关联,恐怕难以用巧合之类的语言来解释了。如此,我们就不能孤立地考鉴邓文原章草书《急就章》书法本身了,本文将作续篇再进一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