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线
2016-05-14乔辛普森著/羽人译
乔?辛普森著/羽人译
攀过一道铺满万年积雪的浅坡,马尔·达夫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另一个覆盖着坚冰的陡坡。45米长的绳索将我俩的身体和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登山运动中,常常是二到四人结成一组,以生命线相连,大家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现在,这根生命线在白皑皑的冰雪上显得格外醒目。绳子在大风的吹动下,摇摆着弓成了弧状,他似乎掺杂着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风中发出嗡嗡声响。此时,我和马尔之间隔着一道陡峭的冰坡。
这是在1992年的4月,我们首次攀登位于尼泊尔境内高6090米的帕杰尔墨峰。夜幕急速降临,坡面被黑暗笼罩,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30度,我们必须赶在被冰雪冻僵之前快速下山。下山途中,马尔突然发现他登山靴上固定冰爪的带子松了,就在弯下身子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随即跌倒昏了过去,松弛着的绳子猛地拉直了,我的身体被拽着陡然向后弹去,慌乱中我用尽全力挥动冰斧,但巨大的反弹力猛地把我抛到半空中。
我头朝下仰天向后翻去,半空中,我拼死地扭转身体使脸朝下呈俯卧姿势,下落的那一刹那,我力图避免让脚下冰爪碰到冰面,因为一旦被剐住,我的身体就会失去控制不停地旋转。还没有来得及使用冰镐,我的身体已重重地砸到冰坡上,又顺着冰坡的边缘急速滑下,跌入马尔倒下的那个陡坡。
随着我的摔落,绳子的拉力又把马尔再度拽下来,他的身体一下子从我的身边飞过,掠过一块块从山脊隆起的冰壁。我大喊:“马尔!抓住……”风声立刻就把我的声音淹没了。我隐约听见啪啦的砸冰声和马尔的惨叫声。我腰间的绳子又被猛地拉紧,我的身体又一次被绳子拽得失去控制,连滚带跌地向下坠去。我紧攥冰镐,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冰镐深深地击入冰中,脚下寻找支撑点。此刻,我生命的火焰已燃烧殆尽,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升起一丝听天由命的意识。
紧紧联系着我俩的绳索真好像把我们推入同一场噩梦。马尔第三次失去了重心,摔向一块冰崖平台。片刻的昏迷后,他清醒过来,周围一片死寂,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听不到同伴的任何声音,只是从簌簌抖动的绳子上,他知道我还活着。几点零落的星光隐约闪现在夜幕中,系在他腰间的绳索,在呼啸的寒风中加重了许多分量。
冰雪中,我苏醒过来,凛冽的寒风无情地撕扯着我的身体。我摆一摆头,试图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蓦地,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之中……
那是在1985年,西蒙·耶茨和我首次攀登秘鲁安第斯山脉的修拉格安德峰西坡(海拔6360米)。下山途中,我不慎摔伤,右膝和踝骨骨折,不能动弹。那时,下面的西蒙正忍着冰伤之苦和极度的疲惫,在暴风雪中冒险下行。但是那根把我俩拴在一起的绳索,却死死地拽着他,使他寸步难行。急迫中他砍断了绳索,生命线另一头的我,一下子栽入40米深的冰隙里。
第二天早晨,西蒙没有找到我的踪迹,他只身一人回到基地帐篷中,内疚之情深深地折磨着他。三天半后,只剩下一口气的我爬进了帐篷。从冰隙里侥幸逃生的经历,使我尝到了生死近在咫尺的滋味。而今,命运似乎又一次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我试一下头盔上的顶灯,不可思议的是,顶灯竟然完好无损。冰面上反照出腥红的液体,我的防寒服和手套上也沾满了鲜血。我的左眼已被封住,鼻子也受了重伤,甚至不能顺畅地呼吸。我看到那根绳索,它垂挂在冰峰上,似乎在向我暗示,生命之线还在。我大声呼喊,但这声音立刻就被风声吞噬。听不到马尔的回声,也看不到他用头灯打来的信号。一个可怕的念头令我全身战栗:或许马尔仍然悬空,或许他正被挂在什么地方不得动弹。得赶快去救他!我用冰镐劈砍着冰面,竭力站稳脚跟,从左脚踝骨处发出嘎嘎的声响,我疼得忍不住大声尖叫起来,我换了右脚,把靴前的尖钉踢进冰中,借助着破冰镐和冰爪,我牢牢地拽住绳子艰难而缓慢地向山下爬去。每行一步都必须忍住那一波一波的剧痛。突然,腰间的绳索正被逐渐收紧,一股希望的暖流涌入全身:马尔还活着!是他在拉紧绳索。穿过夜幕,我隐约看见从马尔那里射来的微弱灯光。绳索还在不断地收紧,而我已精疲力尽。我把头倚靠在光滑寒冷的冰面上稍作喘息,而后又奋力向上攀登,身后的雪地上留下深色的血痕……
终于和马尔会合了,精神几欲崩溃的我一头栽倒在他身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快要死了。”马尔也受了伤,他的脸上全是血,但他仍用沉着的声调说:“别胡思乱想了,你会没事的。”我们处于6000米高的冰山上,寒冷彻骨,遍体鳞伤,而且还在不断流血,我感到自己将命丧冰山。马尔喘息着说:“我去铲一块平台,搭个小帐篷。”他抚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必担心,我马上回来。”我真怕他离开,刚刚摆脱了恐惧凄凉的感觉,再也不想品尝这茕茕孑立的孤独滋味了。我尽力让自己放松,而寒冷却刀剑一般向周身袭来。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隐约感到被马尔抱住了。他发现我时,我正呻吟着在斜坡上蠕动着,向他那里爬去。
“好了,我已经搭好了帐篷。”马尔劝慰我说。狂风更加肆虐,帐外是落差1500米的山崖,没有支杆和固定桩,这里绝不是一块宿营扎帐的理想位置。我的体温在不断下降,逐渐陷入休克状态。这导致出一种幻觉,好像什么人用冰凉的手指使劲拉扯着我的五脏六腑,黑暗的旋涡正将我吞噬。马尔的视线从我的双脚转向血肉模糊的面孔,我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豁口,右眼部被冰斧撞伤,骨头暴露在外,白森森地闪着寒光,眉毛被蹭掉,一块块血团粘在额上,鼻子的一部分被坚冰搓掉,上唇和左鼻孔撕裂,寒气袭过,血腥气弥漫于空中。
马尔把我拖进那顶在风中摇曳的帐篷里,我渐渐苏醒过来。他不停地跟我说着话,调动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经验使我保持生命火焰不过早地熄灭。我们躺在恐惧的魔影里,忍受着狂风撕破帐篷和被严寒冻僵的威胁。
终于挨到了黎明。曙光熹微,空中呈现出一片天青色。狂风依然在呼啸,但黑夜已陷入天幕,恐惧感也开始消失,当阳光温暖地洒向帐篷时,一切都仿佛消逝了,只有巍山挺立,魔鬼似乎从未光临。
马尔做着下山的准备工作,他就像温暖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秘鲁之行的遭遇将不可能再现。同样被困高山,身受重伤,一筹莫展,然而这一次,我的同伴将会用绳索和他的精神力量,给人勇气,助人下山。
五天之后,一架尼泊尔空军直升机,载着我降落在加德满都。治愈身体上的伤痛,花了我整整两年半的时间,而精神所受的磨难却永远地印刻在记忆里。对此,我无怨无悔。登山运动是那样的迷人,一旦投身其中,不论有多么艰难,多么恐怖,都不会让人轻易从它身边离开。那举世罕见的壮观景色,那常人难以经受的艰难困苦,那患难之时来自同伴的无私帮助,能让人感受和经历这世间最美丽的情感。
我永远不会忘怀这段隐约朦胧、却又仿佛发生在昨天的记忆,不会忘怀那种与天地合而为一的感觉,不会忘怀那个至今仍萦绕在我梦中的不可捉摸的世界。这种感觉的获得源于行动和实践。它存在于航行在波涛中的汽笛声中,呈现于飞机起飞时喷射气流的轰鸣声中,它隐匿于火车启程时隆隆的长鸣声中,它们将越过海洋,飞过高山,驶向未知世界广袤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