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惠卿《道德真经传》中的政治思想
2016-05-14牟晓丽
牟晓丽
摘 要:吕惠卿是北宋神宗年间著名的政治家,是宰相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变法的积极推动者,同时也是王安石学派的重要人物。吕惠卿的《道德真经传》以庄子思想阐发《老子》,同时包含了吕惠卿本人的政治思想,他以《老子》为依托,阐发自己的政治见解,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是历代《老子》注释中与时代政治紧密结合的研究模板。
关键词:吕惠卿;《道德真经传》;政治思想
中图分类号:B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5-0036-03
吕惠卿(1032-1111),字吉甫,泉州晋江人,是北宋熙宁变法中仅亚于王安石的第二号人物,其协助王安石变法居功甚伟。吕惠卿还具有杰出的军事才能,数次守卫北宋边疆,击退外敌,是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同时,吕惠卿深于经术,著作等身。惜变法失败,吕惠卿著作悉遭焚毁,今仅存《道德真经传》《庄子义》及西夏文《孝经注》。其中,《道德真经传》是以《老子》思想为依托,阐发自己政治思想的著作,透过《道德真经传》,我们可以一窥这位被历史的风尘掩埋已久的政治家的风采。
一、《道德真经传》的写作背景和动机
正如道教学者杜道坚《玄经原指发挥》所说:“道与世降,时有不同,注者多随时代所尚,各自其成心而师之。故汉人注者为汉老子,晋人注者为晋老子,唐人、宋人注者为唐老子、宋老子。”不同时代的《老子》注疏体现了不同的时代风潮。宋代是我国古代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陈寅恪语),在统治者右文政策的推动下,儒、释、道三教合一,宋代思想文化充满着怀疑、创新、包容的氛围,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吕惠卿的《道德真经传》体现着以儒解《老》、孔老同归的时代特点。同时,因为吕惠卿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的身份,使得《老子》一书的注解体现着神宗政坛的风云变幻,充满着政治隐喻和军事思想。
熙宁七年,王安石首次罢相,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熙宁八年,王安石复相。熙宁九年,王安石再度罢相,司马光废除新法。元丰元年,吕惠卿上《道德真经表》及《道德真经传》四卷。由此可见,《道德真经传》写于北宋神宗政坛极度不安,神宗皇帝朝令夕改的时期。吕惠卿在这样的政治漩涡中,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见解,都反应在《道德真经表》及《道德真经传》中。
吕惠卿在《道德真经表》中写到“曹参师于盖公而相齐国,孝文传之河上而为汉宗,仅得浅肤,犹几康阜。夫唯俗学,不识道真,徒见其文有异《诗》《书》之迹,莫知其指乃是皇王之宗。”吕惠卿认为《老子》一书是帝王权术之书,曹参、孝文仅仅得其肤浅余绪就能使天下大治。天下俗学不能了解《老子》一书的真谛,误认为其与儒家思想背道而驰,其实《老子》一书乃是“皇王之宗”。吕惠卿上奏《道德真经传》,希望神宗皇帝可以“以高真之质而出应君师,以妙本之余而形为事业”,会收到“庶政交举”“四方已孚”的政治成效。由此可见,吕惠卿注释《老子》是为了向神宗皇帝阐发《老子》一书中对政治有裨益的内容,调和孔老,以发见《老子》真义,有补于世用,其直接的阐发对象是神宗皇帝。明代白云霁《道藏目录详注》卷三洞神部中说《道德真经传》“言阴阳动静,知时尽神,浑融治身理国之道”,近人任继愈认为“此传以道家儒家治身理国之说相参为其主旨”可谓得之。
二、《道德真经传》中的政治思想
吕惠卿最大的政治作为是熙宁新法,其在《道德真经传》中阐发了新法的必然性和必要性,认为变法乃是必然,固守祖宗之法不可行。在“古之善为士”章的注解中,吕惠卿写到“天下之物,有新则有弊,有弊则有坏,则能不弊者鲜矣。”{1}“不敝不坏,则不新不成矣。”吕惠卿认为一切都有新有弊,弊趋向于坏,有弊有坏然后能新能成。在“知其雄”章中,吕惠卿也同样认为“守之以为母,知之以为子;守之以为经,知之以为变也。”{2}守变一体。吕惠卿认为古代的政治不可以尽复,守旧不变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可能的。如“小国寡民”章中,吕惠卿认为“去世太古也久矣,遂可以尽复乎?曰:未可也。”众所周知,老子的理想社会蓝图是小国寡民的太古时代,其思想是守旧复古的,然而吕惠卿认为,老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礼至于兼三王,乐至于备六代,其文极矣。然而礼不以玄水大羹而措之醴酒和羹之下,乐不以嘒管清声而加之朱弦疏越之上者,使人知礼乐之意所不得已者如彼,而所欲反本复始此也。方斯时也,孔子方求文武周公之坠绪而庚之,老子论其道与世如此,其意犹是而已矣。”即老子只是提出最应该有的理想社会以论证现今社会的变革是出于“不得已”,虽“不得已”,却是不得不如此。太古时代虽然美好,但社会必然前进。这样就为变法找到了合理的依据,变法是必然的。
吕惠卿同时认为变法具有必要性。熙宁变法前,北宋社会冗官、冗兵、冗费,形成积贫积弱的局面。同时,内忧外患问题严重。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情况。王安石和吕惠卿为首的熙宁新法就是以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改变北宋政治危机为目的发起的变法运动。对于变法的必要性,吕惠卿是有相当清楚的认识的。吕惠卿在“其安易持”章中认为“其安易持,危而持之,则难矣。其未兆易谋,已动而谋之,则难矣。其脆易破,则不可使至于坚。其微易散,则不可使至于着。物皆然,心为甚。通诸其心,则于天下国家无难矣。其安也,未兆也,则是为之于未有也。脆也,微也则是治之于未乱也。”{3}只有见微知著,在灾祸发生之前做好防备措施,在国家丧乱之前寻求治国之道才能避免灾祸和丧乱,这论证了变法的必要性。
变法需要稳定的政治环境以求其实施的一贯性。在古代封建社会,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神宗皇帝的个人意志。只有皇帝坚定变法的决心,才是变法成功的最大保证,历代变法的经验教训也是如此。神宗皇帝因为听信司马光等守旧派的诋毁造谣罢免王安石,后又启用,继而再次罢相,尽废新法,可以说两三年内朝令夕改,北宋政坛风雨飘摇。鉴于此种状况,吕惠卿在《道德真经传》中特别注重阐发“常”的概念,如在第一章“道可道”的注文中,吕惠卿开宗明义,指出“万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而不知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为道而至乎常,则心凝形释,物我皆忘”{4}“则常道者,固不可道也,故曰道乃久,殁身不殆。常名者,固不可名也,故曰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不殆不去,是之谓常道。”{5}“知常曰明,明则无所不见也,故唯常为可以观。”{6}吕惠卿认为为道至乎常,才是最高境界。也只有常,才能明。所以应该“以常道处事而事出于无为”{7}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自常观之,则吉凶悔吝常见乎动之微”,{8}才能达到内圣外王的效果。吕惠卿认为如果不以常道处事,即使“飘风骤雨成之暴戾,非出于常然也,故虽天地为之,尚不能自终朝终日之久。”{9}何况人为之政治?在“跂者不立”章中,吕惠卿同样以“常”的观念注解《老子》,他认为“跂之为立,非立之常也;跨之为行,非行之常也,则不可久,故虽立不立,虽行不行也。”{10}由自然现象比及人事,无常同样不能长久。与此类似的还有“善行”章在注解中,吕惠卿认为“唯圣人以知常之明,而救之于所同然之际,虽行之、言之、计之、闭之、结之而莫知其所以然,则其明袭而不可得见,故曰是谓袭明。”唯有常才能明。在“以正治国”章中,吕惠卿直接将“常”的概念延伸至政治领域,提出对神宗皇帝实行稳定政策的期待:“治国者,不可以不常且久者也,故以正而不以奇。正者,所以常且久也。”对最高统治者实施长久稳定的政策提出了建议。
在王安石学派中,注《庄子》《老子》的著作中,普遍提出了“君有为臣无为”的说法。作为王安石学派的一员,吕惠卿在《道德真经传》中同样贯彻了这样的政治思想。在“重为轻根”章中,吕惠卿写到“故曰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盖轻则任臣之劳而代之,而臣则无为而与上同道,则不臣,不臣则是失臣也。躁则忘君之逸而为天下用,则君亦有为而与下同道,则不主,不主则是失君也。故曰轻则失臣,躁则失君。”{11}吕惠卿认为臣有为君无为,若臣与君同样无为则失臣,君与臣同样有为则不主,这些都是违背了君臣分工,只有“臣以有为事上,君以无为畜下”{12}才是客观规律的。这一政治观点继承了汉初黄老政治思想,其有利于君主放权给大臣,大臣权利扩大,为推行政治改革减少顾虑。
李泽厚认为:“《老子》是由兵家的现实经验加上对历史的观察、领悟概括而为政治——哲学理论的。”{13}在《老子》中,有相当的篇幅含有兵家思想。如前所述,吕惠卿具有相当的军事才能,他对军事方面也有自己的思考。在“以道佐人”章中,吕惠卿写到“以道服天下,则天下莫敢不服,而以兵强天下,亦将阻是而抗我矣。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师之毒天下如此,故善用兵者,果而已。果者,克敌者也。敌而克之,造攻自呜条,朕哉自亳,克敌之谓也。出于不得已,非所恃以取强也。果而勿矜其能,果而勿伐其功,果而勿骄其势,其果常出于不得已,是乃果而勿强之道也。如果而矜其能,果而伐其功,果而骄其势,则是果于强,非果于不得已者也。凡少则壮,壮则老,物之情也。道也者,贵于守柔以为强,乃所以久而不殆者也。若以兵强天下,则是弃柔而用壮,壮而必老,则物而已,岂道之所以物物哉?故曰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14}吕惠卿认为,以兵强天下,不会成功,而且会兵连祸结,给自己带来灾难。出兵只能源于不得已而为之。其反对不义战争的态度十分明确。同时吕惠卿在“以正治国”章中还认为“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其来久矣,则其所以治国用兵者,固不同也。治国者不可以不常且久者也,故以正而不以奇。正者,所以常且久也。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故有道者不处。兵而常且久,则是处之也,故以奇而不以正。奇者,应一时之变者也。”{15}即用兵乃是为了一时应变,不可以成为长期的国策,否则就是穷兵黩武、自取灭亡了。对于怎样治军,吕惠卿也有自己的观点。在“天下皆谓”章中,吕惠卿写到:“夫自事观之,则军旅之事,爱克厥威,允罔功,则慈宜若有所不行也。然自本观之,则所以能立其威者,以慈而已矣。故曰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16}即吕惠卿认为,军旅之事虽然看起来和慈爱的精神有所抵触,但是从本质上看,还是要以慈治军,只有这样才能无论是守还是战都立于不败之地。
在《道德真经传》中,吕惠卿还提出了很多爱民思想,具有先进性,体现了一位政治家关心百姓、救民水火的博大胸襟,十分难得,并且与新法裁取仕宦富豪之家,宽优平民百姓的精神相一致。如在“不尚贤”章中,老子写到“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后来被作为愚民政策而广受诟病,吕惠卿却注解到:“心藏神,而腹者心之宅,虚其心,则神不亏而腹实矣。肾藏志,而骨者肾之余,弱其志,则精不摇而骨强矣。虚其心而腹实,则常使民无知也;弱其志而骨强,则常使民无欲也。”{17}结合“古之善为道”章的注释“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我愚人之心也哉?古之善为道者,在己若此,则推之于民也,固非明之,将以愚之也。察察、昭昭,则所谓明之也。若昏,闷闷,则所谓愚之也。民之失性,居华而去实,故智多而难治。诚欲治之,则去智与故,镇之以无名之朴,则彼将自化。”可见,吕惠卿认为老子的“使民无知”并不是愚民政策,只是以“无名之朴”使百姓弃华居实,回归到自然本性,与道冥一。可以说,这是对《老子》思想的正确阐释,符合《老子》原义。在“天地不仁”张中,吕惠卿还认为“百姓者,与圣人同体者也。天地圣人自视犹刍狗,则其视万物百姓,亦若是而已,则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何所事仁哉?”{18}将百姓和圣人齐一,认为他们在道中地位平等,可以说是对百姓地位的充分肯定和重视,这种思想在我国“尊尊卑卑”等级制度十分严格的封建社会十分大胆和难得。在第五十三章“使我介然章”的注文中,吕惠卿强调“人之生以食为本,而食必出于田,田治而仓实,仓实而食足,食足而财丰,财丰而廷治,以知其本之所自出故也。”认为老百姓的吃饭穿衣问题和土地问题是国家富足的根本。可以说是将民生问题作为首要问题,这一思想具有先进性。同时,在封建社会,君主对臣民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在“民常不畏死”章中,吕惠卿探讨到“民之为道,固常不畏死者也。唯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则可以使之畏威而重死矣,奈何以死而惧之,而欲其畏死乎?何以知其然也?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则孰敢不畏死而为奇乎?然而执之而不胜,杀之而不止者,则民之不畏死,而不可以死惧之明矣。然则以道治天下者,宜如何哉?常有司杀者杀,勿代之而已矣。何谓常有司杀者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则司杀者天之谓也。刑戮有出于好恶,而不用于天讨,则是代司杀者杀也。代司杀者杀,是代大匠斫。代大匠斫,稀有不伤其手者矣,则代司杀者杀,其伤可知也。”{19}吕惠卿认为百姓因为无知无畏自会有天罚,君主不可代替道褫夺百姓生命,否则自遗其咎。吕惠卿爱护百姓生命,希望君主不要滥杀无辜,可以说充满着人道主义关怀。前文已论述,吕惠卿主张以慈治军,同样,吕惠卿也主张以慈治国。在第四卷第六十章中,吕惠卿认为“得有国之母以治国,虽大无难也。烹鱼者不可以烦,而烹小鲜者尤当全之而不割者也。治大国者亦若是而已,烹而割之则伤矣。以道莅天下者谓之大制,亦不割以伤之而已。”吕惠卿将道阐释为“有国之母”,就是以母性的慈爱比譬道的仁爱,希望君主能以慈爱治国,不割不伤。
综上所述,吕惠卿《道德真经传》是为神宗皇帝进献的注老之作,其中包含着吕惠卿对熙宁变法、治国治军治民的政治思考,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
注 释:
{1}-{12}{14}{15}{16}{17}{18}{19}呂惠卿(著),张钰翰(点校).老子吕惠卿注[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33,74,1,1,2,3,18,27,28,30,86,35,63,
79,5,6-7,84-85.
{13}李泽厚.北京:三联书店出版,2014.7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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