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讲述
2016-05-14魏兰骄
魏兰骄
在陌生而又神秘的诵经声中,在篆刻着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上,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就这样缓缓拉开了帷幕。影片讲述了藏区一个偏远山村中的小喇嘛回家过年的故事,仅仅三天的时间,从寺庙到村庄,又从村庄到寺庙。在这看似枯燥、线性的叙事时空中,导演万玛才旦以其复杂细腻的感知、内省式的视角,为观众展示了一个僧俗相生、平和包容的西藏。影片《静静的嘛呢石》从导演到演员均是藏族人,以藏人视角向观众娓娓道来,触及民族自我,就像王志敏所说:一部少数民族影片所包含的文化须得让该民族的人窥见“自我”,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其他所有非本民族的人都是“他者”。①正是由于这种独到的影视思维,该片一经上映就引起广泛关注,夺得第十届韩国釜山电影节的“新潮流特别奖”、第三十届香港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人联盟奖”、加拿大第二十四届温哥华国际电影节的“特别提名奖”、第十四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等大奖,并获得了金鸡奖评委会的高度评价: “万玛才旦执导的《静静的嘛呢石》,以真诚的创作态度,朴素的电影语言,形象地展现了藏族宗教世界的日常生活,表现出现代文明与古老宗教的碰撞与融洽。影片风格沉着冷静,叙事节奏自然流畅,意境深邃。”②
在《静静的嘛呢石》中,看不到以往西藏电影中宏大壮观的布达拉宫,也看不到绚丽夺目的民族服饰,更看不到外族人猎奇视角下被夸大的风俗仪式。能看到的只有古老的藏族寺庙、寻常的藏族村落,冬日萧条的藏地……简陋的木窗白墙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寺庙那样威严神秘,简陋粗糙的藏式民宅也与传说中的别样风情相差甚远,就连宏伟的苍穹雪山也显得空旷寂寥。万玛才旦用这种纪实的创作手法,不取奇,不刻意,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深刻的人物塑造,在安静的状态中低语叙述着这个故事。然而在这种平静之下却积蓄着不易察觉的波澜,点点滴滴间渗透于整部影片。
静默中的改变——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对话
影片《静静的嘛呢石》讲述的是发生在藏区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山村中的故事,虽然村落远在工业文化的触角影响之外,甚至用电都不那么顺畅,可是现代新潮的生活方式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在藏区人民的日常角落。片中最明显也是线索性的现代文明物件要数电视机了,在落后的村庄,消息闭塞、信息滞后,外界纷繁多样的声音通过一台小小的电视机传达到千里之外的藏区,就像是落在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是人们内心的涟漪。从小喇嘛在小活佛家中看到电视机和VCD,到过年回到家中看到哥哥经商赚钱买来的电视机;从爸爸接小喇嘛回家用的马匹到哥哥载女朋友用的摩托车;从老人们被戏中的智美更登感动落泪到醉酒年轻人的不屑捣乱;从年轻人扭动的迪斯科舞步到老妇伴着传统乐器的民族歌谣;从妹妹爱喝的娃哈哈到爷爷杯中的砖茶;从煨桑的炉火到老喇嘛家中的太阳能;从小喇嘛的习法念经到弟弟的“小小的船儿两头尖”……藏区年轻一代的后人们毫不设防地拥抱着新文明。他们爱看港台枪战片胜于民族传统戏目,他们不甘于封闭村落中的碌碌一生,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渴望,于是越来越多的青年走出藏区,从事新型劳动工作;越来越多的喇嘛还俗,放弃青灯古佛的清苦日子。现代文明的痕迹遍布影片始末,外来文化的新鲜诱惑着这个古老的民族。
在观众注意力全部被电视机、VCD、《西游记》、香港电影、迪斯科、摩托车等现代物件所吸引的同时,导演万玛才旦又巧妙地将藏族传统宗教文化融入其中,手法自然朴实,顺理成章。西游记中的藏族母语、VCD中的藏族传统戏剧《智美更登》、放生羊和煨桑仪式的出现、小喇嘛为新生儿和死去的索巴老人诵经祈福、爷爷手中的转经筒等都在展示着藏族传统文化深入人心的存在。年轻一代虽然喜爱现代文明的多样新鲜,但在排练传统戏剧《智美更登》的时候,每一个人都那样的认真投入。当小喇嘛跟随伙伴们进入录像厅,看到香港枪战片中吻戏镜头的时候,念经诵文熏陶出的宗教自觉性让他起身离开,售票人员也看在他是个出家人的份上把钱退还给他。这些不经意的情节设置都是对民族文化发自内心的尊敬和认同。在老年一代人身上更显著地体现着藏族地区宗教信仰与日常生活的相融共生:小喇嘛随父亲一起回家过年,当父亲提议一起上炕喝茶的时候,爷爷说“小喇嘛是僧人,他应该坐上首”;全家人围坐一起吃饭时,只有小喇嘛和爷爷并排坐在一起,妈妈盛饭时先给年长的爷爷,其次便是小喇嘛。在藏族社会中,一位僧人的社会地位如此之高,可见宗教在藏区人民生活中的神圣地位。
万玛才旦身为一个藏族本土导演,受汉文化影响,他以电影这种开放式的手段对当下西藏地区外来文明与传统文化并存共生的状态进行了细致生动的描绘。影片中处处可见传统与现代的交融,当藏语迪斯科舞曲响起时,小喇嘛头戴孙悟空面具迷茫地望着扭动的人群;当小喇嘛怀抱着光盘盒子回到住处重新穿好袈裟、头戴面具走进祈愿大法会殿堂,这时小喇嘛的内心一定是矛盾的,就像这个古老民族千百年来的循规蹈矩忽然面临不曾有过的道路一样,它彷徨、徘徊而又坚守。万玛才旦没有用犀利夸张的手法去表现两种文明相遇时的碰撞,而是采用一种温和的态度展示给观众,与其说是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侵入,不如说是两种文化的对话。“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观察, 是具有发展性与补充性的积极观察。其最终效应就是开创一片相互认识的共同空间。”③在万玛才旦的眼中,藏族宗教文化以一种自信、宽容的姿态迎接着现代文明的洗礼,它不会在新事物中迷失自我,更不会固步自封,藏族文化与现代文明在静默中相融共生。
不露痕迹的“刻意”——结构、情节、道具安排的戏剧性
影片《静静的嘛呢石》的叙事方式简洁明了,它以纪录片的框架手法进行创作,在整体的叙事过程中,没有显而易见的戏剧冲突,而是近乎直白地讲述了一个单一的故事。全片的场景选择也极尽朴素,没有过多的布景设置,甚至在景别的选取上也多用大全景、中近景等客观镜头,极少使用主观色彩浓厚的特写镜头,就连表现人物对话时也不使用常用的正反打镜头,而是用中景呈现。在拍摄手法上导演万玛才旦似乎更偏爱长镜头的使用,注重镜头的内部变化,这种不激烈的平视角呈现方式使得影片充满了浓郁的纪实风格。但在叙事简单、手法纪实的整体风格之下,别有深意的“刻意营造”却设计得不露痕迹。
首先是导演万玛才旦对于叙事结构的把握。在《静静的嘛呢石》中,传统藏戏《智美更登》在影片一开始就出现在观众面前,影片中戏剧《智美更登》的出现先后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小活佛的家中,小喇嘛新奇于电视机这一外来物,缠着小活佛放给他看,这时《智美更登》出现在新兴载体VCD中;第二次是小喇嘛回到家后去找姐姐弟弟们,而他们正在排练《智美更登》;第三次是传统藏历新年之际,大年初一《智美更登》再次出现在舞台之上。这三次《智美更登》的出现看似巧合,实则是导演别有用心之笔。戏中智美更登的扮演者是小喇嘛的哥哥,哥哥作为青年一代,没有像父辈那样从事传统职业,而是经商赚钱,并为家里买了电视机,还有一辆摩托车,可以说哥哥就是藏人中受现代文明影响深刻的代表者。而智美更登是一个民族色彩浓厚的传奇人物,他为了救助别人把自己的眼珠都施舍了出去,此时智美更登的形象就是传统藏族文化的化身。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通过戏剧融为一体,也意味着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融合,当小喇嘛想把电视机和VCD带回寺院看一天却遭到哥哥反对的时候,爷爷斥责了哥哥,其中也暗含了一定的教育意义:在现代文明带来物质丰富的同时也要不忘民族优秀美德,物质、精神同步发展。
其次,不经意的情节设置承载了意味深长的寓意。影片名为《静静的嘛呢石》,而在片子三分之一处才在叙事中出现了嘛呢石这一藏族独有的宗教物象,小喇嘛和父亲在回家的途中遇见了一辈子都在篆刻嘛呢石的索巴老人。在他们的谈话中得知老人的儿子去了遥远的拉萨,而且杳无音讯,这位仍在篆刻嘛呢石经文的老人已经年逾古稀而后继无人,这其中蕴含的也正是导演万玛才旦对传统文化走向消逝的担忧。原本以为途中篆经老人出现的意义也仅止于此了,但是当老人答应小喇嘛为他刻一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的时候,导演的深层用意已经悄然埋下伏笔。在影片的后半部分,过完新年的小喇嘛返回寺庙,途经索巴老人住所处时得知老人的逝去,于是为他超度念经,这一传统藏族仪式不像想象中少数民族仪式那样隆重,反而表现得平常、自然,于无意间将藏区宗教文化与日常生活的交融性表现出来。导演在小喇嘛返回寺庙的途中安排了老人的离去,而当小喇嘛带走那未完成的六字真言嘛呢石的时候,他是否也带走了老人对传统手艺、传统文化的热爱与虔诚?六字真言、嘛呢石、寺庙这三种极为典型的藏区宗教文化的象征物象在小喇嘛的身上交织共生,象征着对西藏民族传统文化的薪火相传。
最后,影片中巧妙融入了多种道具符号的使用,使影片得以表象外之意,传言外之情。索绪尔曾指出,符号由两部分构成,即能指和所指。④能指即是外在的具体意像,而所指则是具体意向所传达的隐含意义。剧中小喇嘛因看《西游记》而迷恋上孙悟空这一形象,在回家过年的时候买了一个孙悟空的面具,自此,悟空面具这个能指意象便多次出现在影片中,对影片主题的表达起到了寓意性作用。孙悟空是外来文化进入藏区后出现在藏人视野中的,小喇嘛对悟空面具的喜爱是他对外来新事物的渴望与好奇。当他从头戴悟空面具回到演出藏戏的院子中时,面对欢乐的跳着迪斯科的年轻人,他呆住了,所有人都沉浸在动感音乐带来的狂欢中,只有小喇嘛孤零零一人站在远处,而戴着面具的脸更凸显了他的不合群,他内心是面对新事物与旧传统的困惑。小喇嘛带着心爱的面具回到了寺庙,师父老喇嘛告诉他等开春了要带着他一起去拉萨朝圣,而带上他的原因是老喇嘛担心他以后一个人去不了了,淡淡的一句而过让人听后不由生发出一种对藏传文化走向消逝的忧伤。师父乐观的打趣让小喇嘛像悟空一样保护他,让小喇嘛开心地戴上面具,仿佛自己就是悟空,承诺让师傅放心。《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历经磨难,现实中老喇嘛十年潜心念经诵文,带小喇嘛拉萨朝圣。师徒间平常的说笑与《西游记》中的剧情关系巧妙地构成了对照关系,这种不露痕迹的“精心设计”让影片整体叙事平实中暗含起伏,朴素中闪现灵光。
导演万玛才旦曾说:“我觉得整个藏区就像嘛呢石一样,几百年几千年来一直静默着。但那些细小的变化却时刻在发生着,身处其中也许不会感觉到。”⑤导演没有景仰、没有猎奇,只是平实的讲述,《静静的嘛呢石》呈现给我们的正是这样一种安静温和的改变,在这苍茫的雪山草原中,静默的嘛呢石就像一个见证者、一个经历者,悄悄地记忆着这一切。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栏目责编:曾 鸣
注释:
① 王志敏:《少数民族电影的概念界定问题》,论中国少数民族电影第五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学术研讨会文集,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7年版。
② 李少白:《中国电影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③ 小次央:《当代涉藏电影中的文化身份表征——〈喜马拉雅〉、〈静静的嘛呢石〉浅析》,《西藏艺术研究》,2008(3)。
④ [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著,高名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
⑤ 阿 金:《〈静静的嘛呢石〉诞生记》,《特别报道》,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