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理之下
2016-05-14傅尔得
傅尔得
台湾摄影的发展历程必然随着台湾社会的不断变化而发展。对台湾现当代摄影产生重要影响的,更多是来自1945年“台湾光复”(1945年国民党政府从战败的日本手中接收台湾)前后,被称为“摄影三剑客”的邓南光、张才、李鸣雕等为代表的纪实摄影,延续到1980年代前后以张照堂、阮义忠等为代表的台湾本土影像的纪实摄影家,至此,纪实摄影发展至一个高潮。另一方面,从1960年代开始,台湾的知识分子阶层、艺术人文界等在“强权政治”氛围下,开始拥抱标榜自我、自由与个性的存在主义等现代主义思潮,而发端出摄影的现代性样态。随着1980年代此起彼伏的街头运动至1987年台湾“解严”(国民党赴台后38年对台岛一直实行戒严,1987年7月14日宣告解除),旧的社会秩序在急剧转型中,台湾的摄影也向当代进行着转型。
台湾现代影像的发端
1960年代是一个旧秩序被街头运动逐渐打破,新秩序逐渐建立的时代,整个世界在动荡和激进中前进。
二战后西方国家经济迅速发展,且在1960年代持续繁荣,物质富足的婴儿潮一代,作为最具革命性的因子,成了这波社会动荡的前锋。1960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性解放运动、黑人运动、女权运动,以及反战浪潮等风起云涌。而在大西洋彼岸的欧洲也不平静,1968年的法国学生运动,引发了多数发达国家的学生工人运动。整个世界陷入一股激进且压抑的情绪之中,这使得标榜个性和自由的存在主义成为一种流行。
这波现代主义的思潮和情绪,也蔓延至当时经济蓬勃发展的台湾,台湾的文艺界热情地拥抱了存在主义。
1969年,被台湾媒体称为“19岁的绿手”的谢春德,在台北的精工舍画廊做了第一次摄影个人展《午夜》,其个性化的现代影像语言,不仅展现了年轻人内心的疏离与荒谬,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对传统纪实摄影的反叛与颠覆。
1960年代,因政治原因,台湾社会被一股消极颓废的悲观情绪所笼罩。这种精神上的困局,使萨特、加缪等存在主义哲学家的思想和书籍,在台湾知识分子和文化艺术界大受欢迎,现代主义思潮在台湾蓬勃发展。彼时,谢春德、张照堂等20岁左右的年轻一代,用生猛的创造力回应了时代的变化,他们的创作,让摄影也参与了这股现代文化潮流。
1962年,正在读大学的张照堂,拍下了他的高中同学黄永松(后来的《汉声》杂志创办人)的无头裸体背影(《新竹·五指山》)。这张彷徨忧郁的学生作品,因其表达内心和情绪的现代影像语言,有意无意间挑战了当时台湾社会主流的沙龙摄影和传统纪实摄影,在经过时间的洗礼后,这张照片成了压抑时代的符号,成了台湾“1960年代的背”。1965年,张照堂找来了他的老师,纪实摄影家郑桑溪,以现代式的影像表现,合作举办了“现代摄影双人展”。现在看来,当年的这个展览,在台湾摄影的发展脉络上多少代表了某种历史意义的转折,即从传统纪实性的“拍到什么”,转到了表达式的“怎么来拍”。
台湾现代影像的持续发展
1970年代,台湾的现代摄影开始以群体的力量展示而迸发,尤以1971年“V10 视觉艺术群”的成立为重要表现。以庄灵、谢春德、张照堂、郭英声等为代表的一批摄影家,组成了台湾最早的当代摄影群体。虽然这只是一个松散的摄影朋友圈,开会也常常人员不齐,但它的存在和主张带动了台湾当代摄影的潮流。
V10视觉艺术群的摄影家们,以其个人风格的影像,表现了他们的内心,以及对社会现状的情绪式反映。如郭英声1973年拍摄的反映社会“沉重”的《熨斗》,谢春德历时多年创作的系列人像《时代的脸》等。成立至今,V10成员有的已经过世,也不断有新人加入进来,如1983年加入的林柏樑以及后来加入的刘振祥等。在今天看来,V10的力量,已在以当代为主流的台湾逐渐被稀释,但我们无法忽略其在1970年代的重要意义:群体式的亮相,创造了台湾摄影朝着现代语言迈进的方向。
论及台湾摄影的现代之路,不得不提到一股独特的催化力量,那便是林怀民。林怀民1973年在台湾创办的日后享誉世界的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在很大程度上给台湾的影像向现代发展创造了适当的外部氛围。“云门”与这批当代摄影师互相合作,互相成就,跟“云门”合作过的摄影师很多,如最初两年,给“云门”拍摄的是郭英声,张照堂、谢春德也都持续与“云门”合作过,到后来的林柏樑等人,再到从1987年起固定合作至今的刘振祥。“云门”对台湾摄影的发展所起到的作用是独特的,也是地界狭小的台湾岛屿的文化氛围与圈子的独特性之一。1970年代,台湾的剧场、绘画、文学、杂志等蓬勃发展的社会氛围,以及他们与摄影家之间的密切交流等,都促进了台湾现代摄影的持续前行。
人文纪实在持续前进中发展至高潮
随着台湾现代摄影的发展,纪实摄影也在持续前进,特别是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人文纪实在台湾动荡不安的社会氛围下,发展至高潮。
随着1971年蒋介石政府被迫退出联合国,1972和1979年,日本、美国陆续与台湾断交,台湾被愤怒和失落的情绪所笼罩。而1970年代国际上的两次石油危机,再次让台湾面临外围环境的不利,蒋经国在此情况下开始主导经济转型,其主持的“十大基础经济建设”,让台湾的经济开始起飞。随着1975年蒋介石的去世,国民党的“反攻大陆”计划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由此,台湾的本土化意识在内外时局的交困下,而越来越浓烈。1970年代末的“台湾乡土文学论战”由此适时上场,围绕着“文学是否应反映台湾现实社会”,这场持久的论战将本土化意识从文学延展至政治领域。
阮义忠是这一时期的重要代表,从1970-1980年代,他深入到台湾各个乡村角落拍摄的影像,符合了当时台湾人渴望对自身、土地、身份和命运的探讨。1987年,阮义忠在台北雄狮画廊的《人与土地》展览,奠定了其在台湾摄影界的地位。与此同时,17岁便离开台中乡下的摄影家谢春德,也在重新认识台湾的人与土地,在1973年至1987年的15年间,他持续拍摄了《家园》系列。与阮义忠的黑白纪实不同的是,谢春德的个性化色彩表现,更多地展示了一个精神上、情绪上的台湾,是其现代摄影表现的继续探索。
1985年,左翼知识分子、作家陈映真创办的以关注弱势群体为主的《人间》杂志,成为培育和发展台湾纪实摄影的一块沃土。这本关注台湾的生活、历史、自然环境和命运的杂志,将纪实摄影和报告文学看得同等重要,它注重以照片来反映社会问题,其对象包罗万象,如弱势族群、台湾社会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的被牺牲者等。跟《人间》杂志合作过的纪实摄影家有很多,如阮义忠、王信、关晓荣等。
这一时期台湾的纪实摄影发展蓬勃,很多摄影家都将镜头对准脚下的土地。林柏樑在其老师、画家德席德潜移默化地影响下,将注意力放在台湾的老街、民宅、古寺庙等本土传统文化上。
而这一期间的现代性影像表现,也并不少见。看左翼书籍、听重金属音乐的陈传兴,在1970年代大学读书期间,拿着相机走遍了台湾。他将自己对台湾的接触和了解,在2015年的展览《未有烛而后至》中首度公开。1983年,郭英声镜头下的台湾,在日本东京开展,其个人化视角的新彩色摄影,展示了浓烈个人情绪下的台湾。
“解严”后的当代转型及表现
世界的冷战格局随着1989年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东欧巨变而结束。随之而来的世界进入了全球一体化的时代,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的全球化发展,艺术也相应地转入到当代的潮流上来。在台湾,民主化和本土化的浪潮,在1980年代此起彼伏的街头运动中持续发酵,直至1987年的台湾“解严”。在“威权政府”解体后的新时局下,台湾的艺术逐渐由现代转型到当代,摄影也在这股转型之中。
谢春德是由现代摄影向当代转型的重要代表。1987年,谢春德告别了过去的拍摄观念,开始采用全新的创作手段,以电影导演式的手法,将其自身的成长经验和对生存环境的意见,用摄影进行了浓缩式的表达。谢春德持续24年拍摄的《RAW》(生)系列,不仅代表了他的转型,也代表了他的重生。
作为“台湾当代艺术第一代”的画家吴天章,在时代的转变中灵敏地捕捉到台湾人的集体潜意识,他在“解严”后放弃油画,开始采用摄影来表现廉价装饰的“台式美学”。将摄影作为当代表现的吴天章,在吸收阮义忠所著述的纪实摄影理念后,对传统的影像表现进行了剧烈的颠覆。
1994年的摄影装置作品《再见吧!春秋阁》,是吴天章由政治、历史题材的大型油画创作,转到台湾普通百姓的情愁离别及社会底层的生命信仰,呼应了台湾“解严”后的社会变化。
在影像探索上,吴天章每十年便转型一次。从2000年开始,他运用电脑后期制作,以“安排式摄影”(staged photography,大陆称“摆拍摄影”)。表现静态影像“封存时间”的精准;到2010年,他以“解开时间”的理念,结合动态影像和空间剧场,拍摄“一镜到底”式的录像艺术。2015年,吴天章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其新作《再见春秋阁》,虽是继续探讨台湾在过去百年政权更迭下,普通百姓的内心伤痛,但时隔20年后的创作,却是顺应时代,对之前的作品《再见吧!春秋阁》的颠覆与创新。其时代性,重要体现在对当前电脑科技、3D图像的反思。
作为另一个在国际上享有声誉的台湾当代艺术家,陈界仁曾面临和吴天章同样的困扰。台湾的政治“解严”,消解了他们以艺术反抗威权的创作背景和力量。
1983年,陈界仁冒着坐牢的危险,和几个朋友在西门町进行了一场反抗“政府”的行为艺术“机能丧失3号”。“解严”后,吴天章放弃了政治性油画成功转型,陈界仁在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在1996年以摄影创作《魂魄暴乱》重新出现在艺术界。
从2002年的《凌迟考:一张历史照片的回音》、2003年《加工厂》的创作开始,陈界仁的创作方式由摄影扩展到录像、装置领域。从“戒严时期”的国民党政府,到美帝国主义,再到全球一体化的新自由主义经济,陈界仁一直都在为这过程中的不同被牺牲者而发声。
在当代表现为主流的台湾摄影界,以沈昭良、周庆辉、游本宽等为代表的中生代摄影师,都在新的时代和创作语境下,进行着当代影像的表现。
接受了美国影像教育回到台湾的游本宽,创作了《台湾房子》和《真假之间》系列,对台湾在过去几十年间因历史命运而滋生的“社会临时性格”进行了表达。沈昭良和周庆辉都经历了从纪实向当代的转变之路,沈昭良从《玉兰》《筑地鱼市场》等转到表现台湾民间生活、欲望与幻想的《舞台》。周庆辉从《麻风病疗养院》《野想黄羊川》等转到探讨现代人的困境的《人的庄园》。何经泰在完成了纪实摄影三部曲《都市底层》《白色档案》《工伤显影》后,也在转型之路上进行着不断地尝试。
部分不在台湾境内的摄影师的表现,对台湾摄影进行了重要补充。1960年代末离开台湾前往美国的李小镜,在纽约成为最早用数码影像创作的摄影家。1975年抵达巴黎的郭英声,其作品踏上了1970年代世界摄影的新彩色摄影趋势,他的色彩表现力,成了台湾的后辈摄影师们模仿的对象。而作为惟一一位加入玛格南图片社的华人摄影师张乾琦,将台湾的纪实摄影从本土拓展了出去,进行着对国际性议题的影像探索。
总体而言,台湾的影像发展经历了从“光复”前的“摄影三剑客”为代表的纪实摄影,到现代摄影的转变,在“解严”后又逐渐转到以当代表现为主的脉络。
就当前年轻一代看两岸摄影发展的差异
台湾摄影曾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深刻地影响过大陆。
阮义忠作为两岸摄影界之间的一个重要的桥梁,因其所著的《当代摄影大师—20位人性见证者》《当代摄影新锐—17位影像新生代》两本书,一度担当了资讯相对封闭的大陆摄影人的导师性角色。阮义忠在1992年创办的《摄影家》杂志,也曾在带给大陆摄影资讯的同时,把大陆摄影人介绍给对岸和世界。
随着开放与发展,大陆正作为一股不可阻挡的上升力量,在世界舞台上呈现出多变和丰富的面孔,作为反映大陆现状的当代影像正蓬勃发展。如果仅就年轻一代的创作来进行两岸之间的比较,相对而言,台湾则显得安静很多。较为遗憾的是,除了极少数,很难在年轻一代的台湾摄影师中,找到具有代表性的中坚力量。
究其原因,首先,从创作环境的角度来理解,当我们反观台湾影像创作的蓬勃时代,发现正是其政治经济发生剧烈转型的上世纪最后二三十年间。相较起来,目前的大陆,虽然历史环境不一,但因为快速的发展,也正经历着对传统、权威和旧有意识形态的解构过程,这种巨大的转变,正是滋生创作的沃土。
其次,从台湾的摄影生态来看,台湾总体2300万人口的市场,与大陆比起来相对狭小很多,专业的摄影画廊、摄影博览会、摄影博物馆、影像收藏市场等这一生态链条上的关键因素,都发展得相对缓慢和艰难。而台湾的大学摄影教育,也不甚健全,虽然有不少大学相关科系开设了摄影课程,但到目前为止,台湾还仅只有高雄的一所高校在尝试设置摄影系。
海峡两岸的摄影交流,随着大陆由南至北的诸多摄影节而日渐活跃。两岸之间得以有越来越多的了解,正是交流的初心。因着摄影是对社会包罗万象的反映,所以,了解台湾摄影的脉络及现状,也正使得我们得以更多地了解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