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犬血脉
2016-05-14黑鹤
黑鹤
Ⅰ
杂种。
德子低声地咒骂着。这畜生竟然想要伏击自己。
随后,那东西竟然探出了整个头颅,是一头成年的野猪。
但很快,德子就发现,那野猪的动作僵硬,表现颇不自然。
他那鹰一样的眼睛看到一根绷紧的黑色钢丝绳,套在野猪的脖子上。
一头被套住的野猪。
德子狩猎多年,从来不设陷阱不下套索,他向来鄙视下套的人,对于那些下套之后又不记得及时巡套的更是深恶痛绝。他一直认为,在猎物被套索套住之后,不能及时地处理,任由猎物在漫长的痛苦挣扎中死去、腐烂,是最残忍的事。
在这片山林,下套是被真正的猎人唾弃的。而那些偷偷下套的人一旦被抓住,总会承受猎人凶狠的毒打。这些被套子套伤的猎物相当危险,就像被枪击伤的野猪或熊,如果不能将它们击毙,那么它们一旦挣脱了套索,就会放弃曾经的禁忌,不再躲避人类,而是向人类发动凶狠的攻击。所以,在狩猎时,一旦将猎物击伤,真正的猎人总会舍命追踪,只为受伤的野兽不要发狂伤到无辜的人。
不过,这算意外的惊喜。这片林地,是德子的猎区,在此设套套住的野物,被他发现,也就是他的。
他琢磨着怎样才能结果了这头野猪,然后将它驮运回去。
又往前走了几步,德子看得清楚,那结实的钢丝绳已经勒进了野猪的脖子深处,没进肉里。钢丝绳的另一头,拴在旁边的树上,打结的地方是用螺丝上紧的钢卡子。这是最近几年刚刚兴起的一种套索,专门对付大型野兽,只要被套到,无论是野猪还■,都没有逃脱的可能。
那野猪的喘息声粗重嘶哑,显然,它在努力挣脱时已经伤了气管。而且,即使它看到德子的靠近,却并没有做出逃跑的动作,已经虚弱不堪。它身旁的雪地,已经被它践踏得一片狼藉,露出了下面的泥土和沙石,不知道挣扎了多久。
德子走得更近一些,看出那是一头公猪,怎么也得有三百斤。野猪的两条前腿也在挣扎的时候卷进了套索里。
德子放了心,他关了保险,重新背起枪。此时特日克的咆哮已经达到爆发的顶点,正要冲过去。德子呵斥着它,怕它冲过去受伤。他拴了马,随后从马鞍捎皮绳上取下备用的绳索,将特日克也拴在了树上。
忙完这些,德子才拎起枪慢慢地向野猪靠近。这枪小,但只要选择合适的位置,比如准确地击中心脏,应该还是可以让野猪毙命的。
但德子这次大意了。
德子自从开始狩猎那天就以小心出名。他第一次跟随猎人进山时还只是一个孩子,没有自己的猎枪,所以只是在营地里帮着做做饭,或者干些给捕获的猎物开膛破肚之类的杂活。
谁也不清楚那惨祸是怎么发生的。那是傍晚,在雪地里奔波一天的猎人回到山中临时营地的地窝子里休息。汽油桶制成的火炉中烧着整段的枯木,半藏于地下的小小的地窝子里极其暖和,令人昏昏欲睡,混浊的空气中浮动着锅中煮制的动物内脏的强烈膻味——野物永远拥有和家养的动物不同的味道,成年男人的汗味,还有正在火上烤干的湿靴子的浓烈味道,当然,这已经足够浓醇的空气中还浮动缭绕着旱烟的烟雾。有人在低语,大多数人都在困意中等待着将熟的晚饭。轰然一声巨响,正在火炉前守着锅的德子回过头去,只看到那被大号猎枪子弹炸开的半个头颅,喷溅的血浆和头骨的碎屑在潮湿的土墙上留下一个骇人的喷射状印迹。那人已经应声倒地。直到后来人们也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放置在一边的枪为什么会走火,而谁也不记得为什么空枪里会有一发已经上膛的子弹。
不过,从此之后,德子变得异常小心谨慎,他和其他猎人在崎岖的山地里行走时,一定要将对方的枪拿过来仔细地确定已经退膛之后再还给人家,只怕那枪会突然走火伤了自己。打死的猎物,他从不急于靠近,一定要确信那猎物真的死了之后才过去开膛放血。这种谨慎在他的狩猎早期更多地被理解为一种怯懦,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与他同年的猎人有的因为走火误伤,有的被打伤的野兽咬残,还有一些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死于非命。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德子作为一个猎人,除了在脖子上留下一道在冬季掏仓时被熊抓伤的伤痕,再未受过伤,这不啻一个奇迹。德子能够成为这一代猎人中硕果仅存的佼佼者,恐怕就是因为他直到现在仍然肢体健全。
德子拎着枪,仔细地将小口径子弹压进枪膛,最初他还打算用刀在铅制的弹头上划出破口,但随后想到那毫无必要,那样做似乎会造成更大的破坏,但也会减缓子弹的穿透力。他需要的只是准确地瞄准野猪的胸腋部,将子弹从结实的肌肉与骨缝间打进去,击中心脏。再强悍的野兽,只要心脏被子弹击中,也会顿时毙命。
小口径步枪里压进了五发子弹,那是弹仓的最大容量。
出于安全的考虑,德子蹲在一边又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那套索。套索是真正的多股钢丝拧成的钢丝绳,承重量就是吊起一辆拖拉机恐怕也没有问题。两头都是用大号螺丝固定的钢卡,一头已经深深地勒进了野猪的脖颈里,另一头牢牢地拴在一棵比成人的腰还粗的落叶松上。即使落进套索的是一头大象,估计也无法逃脱。
德子谨慎地靠近,那野猪似乎因为长久地挣扎已经耗尽了力气,对他的接近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反应。但它半卧在雪中,整个胸部被压在下面。德子站立的位置比它稍高一点,他无法准确地瞄准它的胸腋处。
他不得不轻喝一声,希望引起它的注意,趁它起身顺势开枪。在伏击狼的时候,他会对毫无防备的狼大喊一声,受惊的狼跑出几步,总会回头,那就是最适合射击的时刻。
但他的叫声对于这头野猪似乎没有任何的触动。它一动不动,低垂着头,似乎在死盯着雪地上并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而德子的这声轻喝却引得拴在后面树上的特日克发出不安的咆哮。
野猪对猎犬的咆哮终于有所反应,显然它也曾经不止一次从狗群的追逐中脱逃。对于这种犬类的咆哮声,它应该印象深刻,每次听到这种叫声,总是伴随着像洪水般袭来的恐惧,绝望的无尽奔跑,以及那些遗留的伤痕。当然,只在很少的时候,在成功的脱逃之后,庆幸之余,它的大脑中也会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蔑视。
猎犬的咆哮声永远伴随着人类的呐喊,没完没了的奔逃,硝烟的味道,当然,总会有伙伴在震动山林的枪声中倒下,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即使在因为缺氧和力竭而几近昏厥的时候,听到猎犬的咆哮声,仍然让它打起精神,准备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奔逃,它哼哼着尝试站起来。
其实,这角度已经足够了。不过,德子为了获得更好的射击角度,蹲了下来。他不想再打第二枪,只想快些结束这野猪的痛苦。
但就是他下蹲的这个动作破坏了原有的平衡。
这谷底南北走向,一天中总会有阳光短暂地从谷底掠过。厚厚的雪层,也就会在被阳光晒到时微微融化,但这种短暂的消融维持不了多长时间,阳光转瞬即逝,随后,那融化的雪层表面又被迅速地冻结。整个冬天,不断地融化又不断地封冻,那雪层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厚度足以支撑人的体重。而昨天晚上又刚刚飘了一层清雪,起到润滑的作用。
德子终于没有逃过几乎所有狩猎者最终的渊薮,——猎人终会伤于自己或同伴手中走火的枪弹,或伤于自己追捕的猎物,甚至误入自己布设的陷阱。一个以狩猎为生的人,最终能够全身而退实属凤毛麟角。
当德子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正顺着这道铺满雪的斜坡向野猪滑过去,急切中他翻身想用枪管插进雪中制动,但终究无法遏止下滑的势头。
知道形势无可挽回, 他表现镇静,于是转了身,瞄准正在慢慢接近的野猪,开始射击。
第一枪声音就不对,子弹发出不正常的干涩声音射了出去——枪筒里进了雪,还好,没有炸膛。这种子弹如果不是准确地击中要害,确实无法对皮糙肉厚的野猪造成太大的伤害。那子弹就像是射进土中,没有什么反应。
在撞到野猪身上之前,他冷静地射光了五发子弹,他做对了,这么近的距离,他不会再有机会开枪。
那野猪已经嗅到了人类的气味,显然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人类。人类——令所有的动物为之恐惧的残忍的两足动物。
因恐惧而来的仇恨,由疼痛而生的凶悍,一瞬间回复到它的身上,它张开大嘴咬向德子。
德子抡起枪托直接砸在野猪的耳侧,但那感觉跟砸在石头上没有什么两样。
他只来得及又砸了一下,枪就断成了两截,同时他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的腿也被缠进了野猪的套索之中。
在野猪的再次挣扎中,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钢丝绳和这头野猪紧紧地绑缚在一起,他的腰部以下和野猪的前半部都无法移动。而且,姿势异常古怪。野猪的头颅仅仅可以够得到德子的腿,而德子,此时能够对野猪造成伤害的仅仅是它那结实得岩石一样的后尻部。
德子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一生中猎杀了无数野物,他知道自己这次没有逃脱的机会了。他扔了手中的枪,抽出别在腰里的猎刀。
野猪扯动着钢丝绳,一口叼住了德子的左腿,开始用力地啃咬。
德子脚上穿着半筒牛皮厚靴,但厚实的头层牛皮在野猪的啃咬之下却薄如纸絮,只两下就被碾碎,随后又咬透了他的皮裤,碾压着他的小腿骨。
德子吆喝一声,双手握紧刀,照准野猪腰脊的斜下方切了进去。无论它多么结实,毕竟是血肉之躯。在他尚没有进山狩猎之前,不止一次听到猎人以某种崇敬的语气谈到那些挂甲的巨猪。据说那些年老的野猪会将松树上的树脂蹭到身上,然后又到沙子里打滚,以松脂将沙子粘附在身上。于是,经年累月,野猪的身上就覆盖了一层铠甲般的硬壳,这东西结实得足以抵抗火力强劲的枪弹。但后来德子在猎获了诸多的野猪之后,终于明白,根本没有什么挂甲的野猪,野猪皮上根本不可能挂附着厚重得足以抵抗枪弹的铠甲。那不过是蹩脚猎人在为自己放失的空枪寻找的借口罢了。
再结实的肌肉也挡不住锋利的钢刀。德子从来都保持着腰间猎刀的锋利,只要稍稍使用,甚至仅仅是给兔子剥个皮,他都会将刀小心擦净之后拿出小磨石仔细地磨好。作为猎人,他很清楚,很多时候,刀会派上比枪更重要的用场。
德子的刀是一把木柄木鞘的鄂温克刀,多年前一个鄂温克老猎人送给他的,因为经年的使用,刀身已经狭窄如柳叶,从形制上更接近那种达斡尔猎人使用的刀身狭长的猎刀。
发现自己还在琢磨这个,德子不由得苦笑,但无论如何,这锋利的刀确实用起来顺手。他握紧了刀把,猛地插了进去。这个部位,不会有重要的内脏,不过是胃肠之类的部位。
但他这一刀,却足以让正痴迷啃咬他腿骨的野猪顿了一下,它的动作停滞了下来,疼痛中它松口尝试着想要回身照顾这个部位。但钢丝绳束缚着它,它愤怒地哼哼,却无能为力。
德子顾不了那么多,让刀刃在它的肚腹中奋力地搅动。
野猪颤抖着,发出尖利的嗥叫,却咬不到正在伤害它的人,但它小得可怜的大脑却能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这来自肚腹中的疼痛显然是这紧紧地贴附着它的人类带来的。
而唯一能够让它发泄愤怒的,就是它嘴边刚刚被它啃碎的皮靴和皮裤下的小腿。
它凶狠地再次下口。
德子感到自己的腿骨在野猪的啃咬中咯吱作响,似乎有什么脱落下来。
他将猎刀抽了出来,又从另一侧插了进去。他使尽了全力,几乎将刀柄都塞了进去,然后就以那个洞口为支点,继续搅动。
他的耳边响起一种古怪的声音。后来他终于明白,那是野猪的嗥叫,只是因为它的喉管已经被钢丝绳勒断,才发出这种漏了风般的叫声。
随后,德子意识到,腿上疼痛的程度是与他插刀的力度成正比的,他的刀搅动的频率越大,野猪啃咬的力度也就会增加,而当他的动作短暂地停止的时候,野猪也就不再啃咬。
显然,这是某种连带的关系,只要他的刀不刺入野猪的身体,那么野猪对他小腿的伤害也就停止了。
但德子不会妥协,他几乎以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更加凶狠地将刀刺向野猪肚腹的深处。在狩猎多年之后,他终于有机会如此公平地面对一直被他狩猎的野兽,这是平等的较量,考验双方的力量与勇气。
他与他的猎获物在抗衡,看谁可能忍受更多的痛苦。
他如此坦然,甚至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种他一生都在狩猎的野兽心怀敬意。他从未与它们如此接近,他不由得惊叹于它那狭长的头颅,肥沃的腰身,强壮的脖颈。
它是山林的一部分。他正和它在一起。
那是一根最早出现在山村供销社里的灰色尼龙绳。它的突然出现,让用惯了麻绳和皮绳的猎人第一次开始质疑传统存在的必要性。
特日克就是被德子用这样一根结实的绳子拴在树上的。
它目睹了德子以滑行的姿势向前,并射出五枪,最终与野猪纠缠在一起的整个过程。对于它,这个场景过于诡异,让它难以理解。
这是一种在特日克的经验中从未见过的狩猎方式。它没有嗅到这种大型野兽被击毙时弥漫于空气中的死亡气息,但德子却在挥舞着猎刀切割着野猪。它有些不知所措,德子的这种行为太危险了。
随后,在德子吭哧喘息着用力,而那野猪开始发出气管几乎被窒息般的嗥叫时,飘逸出野猪被开膛时内脏的气味。这种时刻只出现在狩猎结束之后,犒劳刚刚舍命追杀的猎犬。
但特日克知道那野猪并未死去,而让它更为不解的是,在这野猪的气息之中,它还嗅到了德子属于人类的血的气息。那代表着死亡与伤害。
但德子并未呼唤它。
特日克开始咬啮将它拴在树上的这根绳子。
刚刚上口,它就明白,这绳子与它以往无数次咬断的麻绳和皮绳都不相同,兼具麻绳的坚韧和皮绳的延展性。它以自己如刀片般锋利的臼齿切割,那绳子过于混乱,而且拥有一种令它感到厌恶的燃烧塑料般的气味。但它极有耐心,终于感受到缠裹在一起的众多尼龙丝线中的一根,顺利地咬断。这是一个开始,它用自己臼齿最尖锐的部位切割,一根根地切断那些组成整根绳子的更细的组成部分。
咬断这根尼龙绳,特日克用了很长时间。它冲进德子与野猪纠缠在一起的雪坑里。
特日克冲向野猪,一口叼住了野猪的左耳,这是它在整个狗群中习惯的位置。它发力叼住,合紧上下颌,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抵抗。
事实上,野猪的头颅在随着特日克的撕扯而轻轻地晃动。
但它继续撕咬,咆哮着咬向它所有够得着的部位。但慢慢地,它感受到它的猎物正一点点地变得僵硬。
特日克谨慎地慢慢松口,野猪仍然保持着与德子纠缠在一起的僵立的姿势,并没有回首撕咬它的企图。
其实,不过是绷紧的钢丝绳一直让野猪保持着那个悬垂的动作罢了。它的血早已流尽。
德子斜倚在野猪身上,同样悄无声息。
特日克试着去触碰德子,他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手仍然死死地握着刀,野猪肚腹的一侧已经像是被大号的铅弹枪轰过数次一样,被捅得稀烂。
而德子,也没有了温度。
野猪的气息似乎冲淡了德子身上那种属于人类的熟悉的气味。
对于人类的死亡,特日克还不太了解。而此时它所能做的,仅仅是卧在德子的身边喘息,并尝试着舔舐着德子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天色将近黄昏,气温正在迅速地降低。特日克发现德子正在迅速地失去身体的温度,而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气息,而不是气味。
后来,特日克再次尝试舔舐德子的脸颊时,它的舌头就冻在了上面。它用力撕扯,舌头带着一种烧灼般的刺痛,终于脱离了德子如同冰块般冰冷的脸。
也许是某种本能,特日克意识到必须回到村庄里。以它的能力似乎没有办法对目前的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且,它感觉到德子似乎已经十分陌生了,并且似乎不再需要它。
特日克走得很慢,甚至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又反身飞快地奔回原地。
它寄希望于这一切都是游戏或者某种假象,反身跑回时希望看到在那坑里德子正就着一堆用枯木生起的火烧烤着野猪的腰子,而旁边会有一整副野猪的内脏在等待着它。以前,它曾经因为独自追捕狐狸而跑得太远,不止一次被这种狡猾动物留下的错乱气味扰乱了嗅觉,跟丢了方向,不得不回头寻找德子的踪迹。很多时候,当它循着自己最初的脚印找到德子的时候,都会远远地看到德子在谷地里生起的篝火。
但这一次,它的返回是徒劳无功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甚至,它曾经熟悉的德子的气息变得更淡了。
它再次起步,向村庄的方向跑去,并且在奔跑的过程中慢慢地加快了速度。
整个夜晚,特日克在村庄里往复奔跑,发出令人耳根发痒的瘆人嚎叫。
最初,村庄中的其他狗跟随着一起呼和,在暗夜中掀起一阵小小的高潮,但这此起彼伏的吠叫声很快就慢慢地淡去了。这些狗最初仅仅是因为好奇,但它们没有从特日克的叫声中感觉到猎物逼近的信息,于是,这仅有的热情很快就消失了,它们回到自己的窝里或者草垛中,像祖先千百年来做过的样子,旋转着——必须旋转,在远古时代,犬类的祖先,就是这样在卧下前旋转,为的是压倒周围的草——然后温暖地卧下。它们可以一直睡到天明。
没有人愿意离开温暖的屋子,去查看一下这狗为什么会如此凄惨地哀嚎。
只有那些年老的猎人似乎听得出这悲哀嚎叫中的不安与惶恐,但是他们也同样不愿意移动,在温暖的室内,他们那久被山地风寒侵蚀的关节获得短暂的安适,他们没有勇气走进这荒寒的春夜。
只是有人慨叹:“这畜生,难不成是德子死了,这样没命地嚎。”随后,他们就睡去了。在梦里,他们会重温第一次持枪进入山地时的不安,当那如山一样巨大的野猪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冲来的时候,他们却发现手中的枪无比沉重,无论如何也端不起来。竭尽全力终于端起了这似乎有千斤重的猎枪努力瞄准,扣动扳机,子弹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响。这样的梦伴随着他们所有的夜晚,这是独属猎人的梦境。
当这老猎人从遥远的梦境内中醒来的时候,耳边仍然回响着特日克已经嘶哑的嚎叫声。
在此时,他终于明白昨天晚上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已经一语成谶。
人们并没有在德子的木屋中找到他,一起不见的,还有德子的小口径步枪和他的马。而特日克,则狂躁地在德子的木屋前往复奔走,间或停下,蹲坐在地上,鼻子朝向正微微发亮的天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
几个猎人只是阴沉地相互对视,也就内心释然,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有失去了猎人的猎狗才会这样六神无主地长嚎。
看到这几个猎人骑着马聚拢而来,特日克起身向山中跑去,跑出不远之后,回头看到几个猎人已经驱马跟了上来,随后的奔跑就不再犹豫了。
赶到出事地点时,几个猎人看到的是德子拴在树上的马。这可怜的畜生在夜里被野兽袭击,肚腹被剖开吞吃一空,整个身体被扯得支离破碎,被啃光的肋骨像树枝一样支棱着,散落在被红色的血迹喷溅得一片狼藉的雪地上。雪地上散落着野兽巨大的爪印。猎人们轻易地辨认出,那梅花状的爪印是属于狼的。
但这几个猎人并没有太多的兴趣辨识狼群的构成,是否其中有他们多年来一直追猎而无果的巨狼。
他们拴好马后,越过这片斑斓血色的狼的屠场,一直向前,走到坑边,他们在那里伫立了很久。
整个夜晚,寒霜已经挂满了德子和野猪的全身,于是,纠缠在一起的德子与野猪,无论从颜色和质地上,看起来也就更像一个整体。一具人与野猪的雕像,半人半兽的结合体。德子即使在最后一刻,仍然没有松开手中的猎刀,一直保持着手持猎刀捅杀野猪的姿势。而他的两条小腿,已经被野猪啃食得露出白骨。
猎人们无声地伫立,陷入某种宿命般的悲哀与沉迷的思绪。这是一个猎人最终的宿命——与自己穷其一生猎杀的野兽死在一起。他们希望自己能够记住这一惨烈场面的所有细节,在将来,以见证人的身份向年轻的猎人讲述。
直到蹲在坑边的特日克再次开始长嚎的时候,他们才似乎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滑落到坑底,试着将冻硬的德子从钢丝绳里一点点地卸出来。
他们手中没有可以剪断钢丝绳的工具,而德子和野猪都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纠结在一起,要将德子和野猪分开,是一项需要巨大耐心的工作。
折腾了很久,终于,他们失去了耐心,开始骂骂咧咧地用力撕扯着德子僵硬支棱的手臂。这时,他们的耳边突然响起野兽般粗野的咆哮,他们抬起头,看到特日克正站在坑边,缩起上唇,露出洁白的獠牙,死死地盯着他们手上的动作。
“这畜生,还行哈。”他们慨叹着,手上的动作也就温和了一些。当然,他们也感到颇为庆幸。
刚才一个年轻的猎人提议用短斧剁开德子被钢丝绳缠住无法脱离的手臂,就像他们卸掉野猪的四腿一样。还好,那只是一个建议,如果刚才贸然下手,这猎狗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Ⅱ岁月——只在风中
父亲牵马走进院子里,芒来并没有精神准备。在看到特日克的那一瞬间,他惊呆了。
这几天,他只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世,那人无儿无女,父亲作为晚辈去料理后事。
芒来并不知道这亲戚就是那个曾经带走特日克的猎人,同样,他也不知道父亲会带回特日克。
特日克被一根长绳牵在父亲的身后,高大粗壮了很多,而那身银灰色的皮毛也更加闪亮,背脊上的毛色则明亮得接近银白色,远远地看上去,像一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的银色马驹。
芒来不知道特日克是不是还认识自己,他屏住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向它走过去。
特日克离开的这几年,成长了很多,背脊宽阔,头颈粗壮,嘴也粗实了很多,它已经是一头成年的大狗了。而芒来,仍然长得有些慢,还是一个孩子。
芒来注意到,特日克的头颈部像熊一样粗壮,跟它的名字倒是有些贴切了。
特日克看着芒来走近,它在大脑中努力搜寻关于这个小小的人类的一切回忆。在它离开后的日子里,学习和接受的信息过于浩繁,多得将它曾经的记忆挤压到大脑的一个角落里。在山地里它几乎没有时间让自己的思绪游荡到那个角落,它每天似乎都在忙碌,不断地猎杀,为了获得食物而猎杀,仅有的休憩时间它总是彻底地昏睡。它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一切遗忘了。
“特日克。”芒来呼唤它的名字。
它一直叫这名字,在山地里,德子也是这样叫它,但音调和语气不一样,所以,听起来那是另一个名字。
它记得这第一次称呼的由来。那天它正在窗下啃食一根巨大的骨头,芒来直接冲过来,这样呼唤它。它并不明白这个单词意味着什么,但它还是放开捧在爪间的骨头,摇着尾巴去迎接它。但它在接受抚摸的时候,还在担心着自己那根留在窗下的骨头。
后来它慢慢地明白,这单词与它有关。它第一次在听到他的这样呼唤时奔跑过去,那一刻,他欣喜万状,简直不知所措,抱起它,将它高高举起,高到让它感到恐惧的地步。
但它可以嗅得到他身上快乐的气味,是的,快乐是有气味的。
噢,它记起了他。迅速地记起了他。
芒来注意到,特日克原本如同透过淡淡薄暮般怅然若失的眼神在发生变化,随着他的走近而开始变得清澈,它的眼睛渐渐闪亮,尾巴也在轻轻地摇动。
芒来的手落在特日克的肩膀上,它高了很多。
在特日克的背脊上,生出了一些比身上其他部位的茸毛更厚硬的被毛,这是与往常不同的。而且,芒来也注意到,在特日克的脸颊和额头上,有一些纵横交错的伤痕,那是已经愈合后的伤口,那里的毛色变淡了。而在它的颈侧,有一道伤口长得尤其骇人,芒来用自己的手掌比量着,那伤痕的长度竟然比他的手掌还长。
特日克在舔舐着芒来的掌心,这感觉让他如此惬意,他禁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特日克不再走了,是吧?”
给马卸了鞍子的父亲从芒来身边走过时,他抬头询问。在特日克被带走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父亲说过话。
“不会了。”父亲疲惫不堪,但仍然非常肯定地回答。
特日克就这样回来了。
吃过早饭,芒来就急切地向老人的毡包奔去。他想让老人看一下已经成年的特日克。
芒来只轻呼一声,卧在窗下的特日克就跟了上来。
芒来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就摸到了特日克那粗壮的脖颈。这默契他和特日克都没有遗忘,一切似乎又回到曾经的样子,特日克离开的时间在这个早晨就这样消逝了。
他们走得轻快而无声,特日克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口气地跑出很远,然后回头等待芒来,现在,它就一直轻快地走在芒来的左前方,距离四五米的样子。
出了镇子,远远地芒来就看到老人那匹豹子斑色的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座已经接近泥土颜色的低矮蒙古包前。
走得越来越近,那马的轮廓慢慢真切,芒来发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马的身上备着整套的鞍具、笼头。此前,他只是看到这匹马永远在毡包附近的草地上垂头吃草,从来没有见过老人给它备过鞍子。
再走得近些,他看到鞍子上拖挂着什么,又走了几步,他就确信,那应该是人穿着靴子的腿。
芒来知道,此时不能惊扰到马,如果马受惊狂奔,挂在镫上的人就会被活活拖死。
芒来几乎是屏住呼吸慢慢地接近,生怕惊扰了它。但在芒来接近的过程中,它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就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似乎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当风吹动它那几乎从未被修剪过的垂地长鬃,露出眼睛时,才证明它还是个活物。
马很瘦,似乎仅剩一副外面蒙着皮的骨架,支棱在那里。
芒来终于把缰绳牵在手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但他随后意识到那似乎毫无意义,这匹马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打算移动。
老人身着一件芒来从未见过的如宝石般闪亮的蓝色袍子,躺在地上,左脚挂在镫上,右脚脱出,仰面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面相安详。
只看了一眼,芒来就知道老人已经逝去多时。他懂得什么是死亡。
后来,镇子上的人们努力回忆关于老人的一切,似乎在这个镇子刚刚开始有一两户人家的时候,他的毡包就矗立在那里,他孤身一人,只有那匹马陪伴着他。
这么想来,那匹马应该也是老马了。
老人的身上并没有被马拖拽的擦伤和划痕,似乎是在马背上突然逝去,然后就轻飘飘地倒落在草地上。那匹马显然自老人落地后就再未移动,就那么站立着,像是怕拖伤了老人。
老人仅仅是死于苍老,生命的气息终于无力支撑他衰弱的身体,于是就放弃了。
在前一天的下午,有人曾经看到老人骑着自己的马在毡包前那片平坦的草原上飞驰,身着鲜亮的蓝色袍子,很多人不太相信,一再询问老人是否仅仅是骑在马上漫步。
那目击者赌咒发誓,老人骑着马在草原上往复奔跑,马跑得飞快,四蹄拉开,肚皮几乎贴到了草地,而那长鬃和长尾,还有老人的袍子,就像是风中招摇的旗帜。他努力用自己仅能掌握的词语向人们描述他在昨天下午独享的那一刻。
镇子上饲养的马,多是蒙古马与其他马种杂交而成,适合在山地间负重行走的笨重山马,所以,没有太多的人真正见识过那样飞奔的马。人们只是听说,老人曾经是很了不起的骑手,但那传说跟老人本身一样,已是遥远的记忆。但确实没有人见过老人骑乘过那匹马,更不要说骑起来飞奔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老人和他的马一样,如同僵立千年的枯树,一场风不经意间吹过,都能够让他们那僵硬脆弱的关节断落碎裂,在风中飘散。
老人竟然还能骑上那马,纵马驰骋于草原,想想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匹豹子花色的马,没几天也死了。镇上的人说,那马瘦得就剩一副骨架,能支撑这么长时间也是奇迹了。
老人被镇子里的人们葬在镇子西侧的那片坟地里,他的马,埋在他的旁边。
老人的毡包还一直留在那里,失去了原来一直伫立在旁边的老马,也不再有炊烟升起,原本灰暗的颜色也就愈发显得低落。在初冬的一场大风中,毡包外面的毡子被吹散飘飞,里面的哈纳也就倾倒了。
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那里就没有什么痕迹了。
Ⅲ接受——开始
当那只狗突然出现在旷野上的时候,特日克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回到芒来的身边之后,特日克不再缺少食物,所以在此时,它的奔袭更多还是源于德子给它养成的习惯——捕获出现在视野里的动物。
芒来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甚至在为特日克加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游戏。
那只发现特日克突然来袭的狗拥有更多细犬的血统,它从特日克来势汹汹的奔跑中嗅出某种危险的意味,于是转身绕了一个大圈,直接冲向一片灌木丛的后面。当特日克绕过灌木丛时,那头聪明的狗则向芒来的方向跑了过来。芒来的身后就是镇子,这狗很清楚,只要进了镇子,跑回自家的院落,自己就安全了。
还好,这狗没有在慌乱中做出错误的决定,直接跑向与冲来的特日克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更广阔的草原。在那里,特日克迟早会追到它的。
那狗跑得飞快,但特日克也并不逊色。在绕过灌木丛发现自己受骗之后,它迅速调整了路线,缩短了自己与那只狗之间的距离。
特日克在那狗跑到距离芒来十几米的时候追上了它,此时芒来终于看出,特日克的追逐是冷静而极富杀机的。那不是游戏,它要杀死这只狗。
芒来在惊慌之中高声呼喝。
特日克已经数日没有狩猎,在奔跑中它休憩已久的身体极尽地舒展,它跑得惬意而畅快,并准备在最后一刻完成完美的一击,咬断这只狗的头颈,让它的血滋润自己干渴的唇舌。
而芒来的尖声呼叫像一把利刃,切断了让特日克原以为会一气呵成的捕杀。即使它已经沉迷于这久违的追猎中不能自拔,但芒来的叫声却将它从梦境般的杀意中惊醒。这狗近在咫尺,它本来是应该一击毙命的,但在最后一刻它在犹豫中仅仅是将鼻子探到这只狗的肚腹下,将这只绝望的狗猛地挑起,像一头凶悍的虎鲸在耍弄已经无力逃脱的海豹。
芒来继续不断地叫骂着,冲向特日克。
特日克一时还无法从捕猎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几年来在狩猎中形成的本能驱使着它继续攻击,用肩头撞向从空中哀鸣着翻滚落地的狗。
芒来在最后一刻挡在了特日克和那瘦狗中间。
特日克及时地刹住了,即使如此,它还是不轻不重地撞在了芒来的胸口。
在它准备绕过芒来继续追捕时,芒来紧紧地揪住了它的项圈。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撞击几乎足以让他窒息,但他仍然死死地拽住了特日克,手掌重重地击打在它的脸颊上。
为了防止被戳伤眼睛,特日克不得不微微地闭上眼睛。
与这微不足道的击打相比,真正让特日克不安的是芒来尖利的叫声中蕴含的愤怒。它努力试图寻找以前记忆中类似的场景,以便根据比较做出自己的判断。它在尝试理解自己的行为与受到的惩罚之间的关系。而此时,它也不无遗憾地发现,那头狗已经头也不回地逃进了镇子里。
特日克那几乎被冰冻般的记忆开始慢慢消融。这种尖利的叫喊它似曾相识,在它幼小的时候,懵懂间傻呵呵地乱闯,险些误入巨大的勒勒车轮之下的时候,芒来就是这样叫喊的。这代表着惊惶和不安,是对它刚刚所做出错误行为的愤怒指责,而且,它将因此而受到惩罚。
也就是说,特日克的行为是被禁止的。
它驯服地垂顺了耳朵,表示顺从和对刚才行为的歉意。它能理解这一切。
这是新的生活,对于特日克这是一个需要重新适应的过程。
后来,特日克除了对那些向它挑衅的狗颇为节制地还以颜色,再没有对镇子里的狗发起过致命的攻击。
当然,偶尔看到在空旷的场地上突然有猫狗跑过时,在那一刻特日克在本能的驱使下还是会死死盯着那曾经的猎物,它绷紧了身体,蓄势待发,颈部的鬃毛也耸立而起。在最初的几次,及时发现的芒来以呵斥终结了这行将开始的捕猎。而后来,再有这种情况出现时,特日克就表现得非常淡定了,它开始以另一种角度理解面前的一切。从它面前跑过的,不过是一个同类,它们仅仅是从那里跑过而已。
它们不是猎物。
特日克,这头曾经离开,又回到芒来身边的猎犬,开始重新适应自己在小镇上的生活。
Ⅳ守护——在身边
“去那边看看。”
那人像是在跟芒来商量,他说得有些含糊。而且,在不经意间,他的手轻轻地落在了芒来的肩上。
糖在芒来的嘴里融化,那甘甜显然让他放弃了应有的警惕。他甚至认为此时拒绝这人的请求显得有些不合情理。但他确实不清楚要去那边做什么,而那边到底是哪边。
芒来慢慢地向前走,而此时原本被糖的甜味所掩饰的恐惧的萌芽突然暴涨,他在惊恐中吞咽,融化了一半的糖险些将他噎住,最终艰难地滑过了咽喉。在他停下来咳嗽的时候,那人却不耐烦地催促着他,原本仅仅是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死死地捏住他的颈部和锁骨,拉拽着他向前走。那人手上的力量大得让他无法承受,他几乎疼痛得叫出声来。
芒来在恐慌中试着挣扎,但显然他的力量无法与这个成年人抗衡。那人继续拖着他向前。
一瞬间,芒来绝望了。
他企盼着会看到认识的人在附近出现,但在秋日午后温暖慵懒的阳光中,小镇上空寂无人,所有的人似乎都消失了。周围安静而无声。
芒来甚至赌气地认为这些人是在刻意地躲避着自己。
就在这犹豫之间,芒来又被这人带出了一段距离。
芒来的手心在出汗,头也开始感到眩晕,而此时他的嗅觉却出奇地灵敏,那人身上弥漫着烟酒和久不洗澡的陈腻油脂的味道,令人作呕,事实上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呕吐了。他试图与这人保持距离,至少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但这人的手紧紧地钳住他的肩膀,让他稚嫩的骨头承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无力挣扎,为了缓解肩上的疼痛,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人。
那人将他拖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解放卡车,那破破的车身上遍布锈迹磕痕。
芒来清楚地意识到,一旦上了这辆破旧的小车,就再也回不来了。
原来传说中的那些拐骗孩子的事都是真的,连用糖来引诱这样的细节也是真的。
芒来终于崩溃了,他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但那人直接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在那人捂住芒来的嘴之前,他仅仅来得及喊出特日克的名字。
特日克本来是应该和芒来在一起的。
但在这个早晨,它必须短暂地离开他,因为屠夫的院子里要杀牛了。
仅仅是根据晨风中那牛不安的叫声,特日克就知道,又有一头牛在早晨要被宰掉。
这也是特日克逐渐回到曾经的生活中之后,迅速恢复的一项内容。
这种时候总是狗的节日。
整个早晨,特日克和其他的狗都站在屠夫家的院门外,耐心地等待。
即使是等待,也需要为自己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特日克为自己争取到几乎在院门前正中的位置。
但那院子里面,是无论如何不能踏足的。任何踏进那院子的狗,都不得不随时准备迎接可能飞过来的斧头或者什么东西,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黑狗就曾经因此被一块扔过来的骨头打瘸了前腿。
特日克相信自己的经验,在这样的早晨,只要耐心地等待就总会有所斩获。
整个院落里浸润着经年的血和油脂的膻味,任何犬类在这样的气味面前都会心旌摇荡。但对于任何一头被带进这院落的牲畜,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恐慌。血的气味会让这些被拖进院子的牛狂躁不安,它们悲哀地长鸣,像人类一样叹息和流泪。不过,这个屠夫至少有一点还好,当天被宰杀的不只一头牛时,那些未排上的会被安置在这个院子外面的一个牛圈里。
他至少没有当着其他牛的面宰杀它们的同类。
总之,对于所有进入这院落的牲畜,它们被院落中沉郁的无数死亡生灵的气息所蛊惑,惊恐不安,尝试挣脱,或者在崩溃中四处奔逃。
但身躯厚重的屠夫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当他接近这些即将被宰杀的牛时,会抚摸它们,并轻声细语地与它们交谈。这些牛不知是慑于弥漫于他周身死亡的气息,惊恐得无法动弹,还是因为在被拉进这个院子前经历了太多的野蛮对待,此时被这种虚假的温情所迷惑,它们会慢慢地平静下来。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他油腻的手慢慢地摸至牛的头颈间轻轻抓搔,而牛甚至惬意地微闭上眼睛。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动作,也不清楚他怎样将那把小刀藏在自己的手中。那把刀小得可怜,似乎与这屠杀巨大牲畜的场面极不匹配,此时突然闪现在他的手中,刀尖准确无误地扎在牛两只角正中偏后的位置。
人永远无法拥有牛的力量,纯以力量对抗人不会是牛的对手。但这刀扎下去的位置,就是牛的阿喀琉斯之踵,只此轻轻一下就足以熄灭它的生命之火。
顷刻之间,牛像被抽去绳子的串珠,倾塌的土墙,轰然倒地。
几乎在它倒地的同时,屠夫已经用那把尽管短小却也足够锋利的小刀切开了它的喉管,血顿时喷涌而出,渗入因为已经浸了太多的血而黏稠板结的地面。
随后的工作就简单了很多,这头牛被绞链挂起,剥皮,分解为肉、骨头和内脏。
屠夫解牛完毕,在胸前那块皮围裙上搓去手上的血和油脂。那皮围裙因为经久地使用,已经浸满油脂、血和污垢,呈现出一种无限丰盈饱满的油亮,显得尤为厚重。
他点燃了香烟,让那辛辣的烟雾经由自己的肺叶循环,再惬意地呼出。这是他一天之中心情最好的时候,他眯缝起眼睛,在地上那摊牛骨之中仔细地挑选。
这些骨头,一般会卖给镇上的饭店和面馆,用来熬制醇美的高汤。但他每次总会选择一两块来扔给在院门外等待的狗,偶尔,甚至会扔出一两块下脚料。
此时,等待的狗群开始躁动。
特日克并不着急,在这狗群中它早已用自己的利齿树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不过,面对从天而降的不可多得的美味,它们已经将所有曾经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为了那即将到来的骨头,它们会不惜一切代价。
此时特日克曾经树立的威信已经不再起到任何作用,其他的狗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屠夫手中拎着的那块还带着鲜红肉丝的骨头。
特日克也懒得再继续咆哮恐吓它们,它用肩膀撞开挤在身边的其他的狗,同时紧紧地盯着屠夫正扬起的手臂。
特日克不是第一个跳起来的,它的目光追随着那骨头在空中滑过的弧线,然后起跳。那些草原牧羊犬种的狗过于硕重,跳不起来,而那些拥有细犬血统的狗却因为不够强壮,被它在空中撞开。
特日克准确无误地在空中叼住那块骨头,沉重的骨头压得它的头颅向下一坠,但它还是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其他的狗急红了眼,迅速围了上来。
即使在特日克幼小的时候,就很难有其他的狗可以从它的口中将骨头抢走。此时,它们更是没有任何机会。
特日克仅仅是从自己的齿缝中发出阴沉的低吼,就足以起到震慑的作用。它们尽管不甘心地咆哮,吐着唾沫,还是怏怏地闪开了。
它们很清楚,惹怒了特日克,会被转瞬之间撕开喉咙。在之前的几次较量中,它们已经发现,它在攻击时像石头一样冷酷无情,几乎从不把其他的狗视为同类。
特日克叼着这块骨头离开屠夫的院子,去寻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它选择了一个草垛。在上面趴下后,它终于可以安全地享用这块上面还点缀着肉丝和肌腱的骨头。
就在这个时刻,特日克听到那声音。
那声音随风而来,含糊不清。
它立刻站了起来,追寻着声音飘来的方向。
随后,它无声地跳下将近三米高的草垛,几乎没有停顿,一个腾越已经蹿出五米开外。
有一两个人看到特日克穿越镇子,事实上,那更像是一道灰色的光影,挟风而去。
那男人已经抱着芒来走到路基边,正在伸手打开车门。
在他倒地之后,他仍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根大棒击倒在地。
当他略显清醒的时候,眼前只有草原秋日高远的天空,随后,右肩部的剧痛让他放弃了进行这种阴险活动时必须遵守的安静无声的原则,放声哀号。
特日克的獠牙揳进了他的肩膀,凶悍地摆动。
这陌生人竟然捕获了它视若珍宝的芒来,愤怒的火在它的胸中燃烧,它几乎不能喘息,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人撕碎,彻底地撕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愤怒。
突然,特日克的撕咬松脱了。它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地将撕下的那块肉吞了下去。
那人已经彻底地崩溃,躺在地上发出虚弱的呻吟。
特日克没有太多的停顿,一口咬向他的咽喉。
这人尚算聪明,他还懂得用自己的手护住要命的脖子。
特日克合拢自己的上下颌,显然,人类的骨骼要比牲畜的脆弱很多,它听到指骨被它咬碎时如同树枝被折断般的声响。它喜欢这声音,随后继续施力,此时它结实的臼齿终于派上了用场,上下如同精密齿轮般完美地铰合。
那人的两根手指完全脱离他的手掌。
但特日克在寻找那终极的目标。血激发了它的本性,它狂暴地扯动着那人残破的手,寻找他手下保护的喉管。疼痛和恐惧让那人几近昏迷,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死死地用已经残缺的手护住自己的脖子。
在感觉到自己的尾巴被扯动时,特日克几乎在转瞬之间松口回头,一口咬去。
但不知是熟悉的气味还是芒来轻声的惊呼,让它的动作停滞了。因为愤怒与兴奋,它的眼睛上浮起红色的血晕,终于,它还是在淡红色的模糊视野中认出了那是芒来。
它的怒意无法退却,芒来在抚摸着它的脖颈时它还在咆哮着试图向那人进攻。它可以感受到芒来的恐惧。恐惧是黑色的,比灰色更加深沉,它从来没有在芒来的身上看到这样的东西,这种可怕的感受令它感到战栗。
那是一种行将失去永不再来的恐惧,而特日克能够克制自己恐惧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杀了这个陌生人。
挣脱后的芒来呆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场面的混乱。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尽管恐惧,他自始至终没有流下眼泪。
最初,芒来木然地注视着特日克攻击这个刚才掳获他的陌生人,那人的帽子已经掉落,露出被晒得有些发红的秃顶。从此,芒来一生对秃顶的人都有某种抵触的情绪。
那是复仇般的快意。不过,在特日克将那人的肩膀上连着衣服扯下的肉吞噬之后,芒来明白它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这个人。
事实上,特日克一直具备杀死人的能力。不过,在芒来的印象里,特日克还从来没有攻击过人类。他之前一直以为它不会咬人,看来以前的一切认识都是错误的。
特日克不攻击人仅仅是因为它认为没有必要,在需要的时候,它是毫不犹豫的。
芒来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受这个陌生人的控制,而在形势的急转变化之下,他甚至开始同情这个躺在地上被特日克撕咬的人。
他似乎罪不至死。
而芒来也无法想象特日克杀死一个人后的场面,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会变得无法收拾。
于是,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现在他终于走得平稳,刚刚从那人的手中挣脱时,他因为那人死死地捂住他的口鼻而有些缺氧,总之,他脚跟不稳,不断地晃动,险些倒在地上。
但现在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他在后面拉住了特日克的尾巴。
芒来呼唤着特日克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保持着相同的节奏和音调,甚至带着些许的足够权威的威胁。
有特日克在身边,芒来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与力量,此时他高高凌驾于这倒地呻吟的陌生人之上,他可以决定这个人的命运。
特日克留给这人的伤痛不足以致命,却是会让他铭记终生的。
特日克在最终决定放弃对他的攻击时,仍然不甘心地愤然冲着他龇着白牙,然后转身寻找正握着它尾巴的芒来。而此时那人不识时务地突然高声呼痛,转瞬之间,特日克又转头,一口向他的咽喉啃去。
芒来吓坏了,不由得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断喝。
特日克的动作停滞了。
那人被吓坏了,他屏住呼吸,纹丝不动,举起的双手挡在脸上,腿也蜷起,护住自己的肚腹。
特日克突然失去了攻击的欲望。此时,这躺倒在地上的虚弱的人,永远不可能再对芒来造成任何威胁。
芒来领着特日克,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芒来的手搭在特日克的颈背上,抚摸着它柔软温暖的皮毛。
后来,听到那车发动,并且开远的声音,芒来终于松了口气。他甚至有些担心,那人会因为自己被咬伤而找上门来。
毕竟,那人被咬得很重。芒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向父母解释发生的一切,确实,他不应该从这个陌生人的手中拿起那块糖。
芒来没有跟其他的人提起这件事。只是母亲看到他肩上的瘀伤顺口问起,在他尚没有想到如何回答时,她已经确信那是他与其他孩子游戏时弄伤的。显然,他的母亲没有意识到,能够在芒来的肩膀上留下清晰指痕的如果是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手指一定拥有可怕的力量。
第二天中午,芒来从母亲的厨房里偷出了一块羊肉,喂给了特日克。
而那个人的消息,是几天之后得到的。
在吃饭的时候,刚从旗里回来的父亲偶尔谈起,一个偷贩幼童的人被人们在医院中抓获。
当时,一个手上有伤的人到另一个旗里的医院去就医,在医院里被人认了出来。那人的运气不好,一个丢失孩子的亲戚恰好也在那个医院。
Ⅴ围猎——终结
那是一头慌不择路的野猪。
对于一头野兽而言,闯进人类的镇子也许是它此生最可怕的梦魇。只有在天神面前失宠的生灵,才会被布下这样的结局。
这小镇民风剽悍,最早的定居者在那荒贫的岁月为了获得肉食不得不经常进入山地狩猎,居民中半数以上的人家在上溯并不遥远的年代,还是以出售狩猎的猎物和皮子来获取最基本的生活资料。而这镇子上的狗,尽管现在已经缺少仔细选育的大型猎犬,但查其族谱,不出三代,也必是猎犬血统,祖上有狩猎狍子、狼、野猪,甚至熊的纪录。
只是近些年,小镇附近山上的大型动物已经越来越少,鲜能见到像野猪这样的野物。
误入这样的小镇,对于一头野猪,显然凶多吉少。
没有人弄得清楚,这头野猪是怎么跑进镇子的。
也许是被山上的狼或者什么野兽追逐,或者在山边与遛弯儿的狗不期而遇,它在慌乱中才糊里糊涂地跑进镇子。不过一旦逃入这人类的聚居处,它也就进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也许它在逃入这围墙围困的小镇的那一刻就应该乞求,在荒野里远远地被埋伏的猎人一枪击毙倒是它最好的结局。
这是它的劫难。
此时,身后追捕的狗群在不断壮大,发出惊天动地的狂野嗥叫。
这嗥叫声跟它在旷野之中被追逐时听到的不同,在无边的荒野之中,这些曾经的捕猎者发出的叫声总是犹疑而不安。在经历了最初的几次追猎全身而退之后,再被狗群追逐时它就不再感到恐慌了,它明白那些穷追不舍的猎狗面对荒野时的恐惧与不安,它们仅有的勇气仅仅是仰仗着数量众多罢了。而它可以刻意选择那些布满尖利碎石的地方奔逃,让这些猎狗柔软的脚掌不得不承受被割裂的痛楚,而当它们终于蹑足通过这一路段时,它早就跑远了。更多时候,只要它愿意,它会突然反身转换自己的角色,成为捕猎者,回头咬向追得太近的猎犬。它们的腿骨脆弱易断,它不止一次成功,享受到碾碎骨头的快感和受伤猎犬随之而来的无尽的哀嚎。当然,偶尔,也会碰到那种真正的硬通货色,那种猎犬只是埋头追赶,间或发出沉稳有力的吠叫,也并非为自己壮胆,而是为了向后面的猎人通报位置。而且,它们总是与它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时地从后面骚扰它,当它转身准备应战时,它们仅仅是将它围在当中,从它的身后和侧面浅尝辄止地扑咬,在它进攻时,它们灵活地退却。它们在等待后面的猎人赶到,那时就会蜂拥而上,各司其职,紧紧地将它钳制住。而它,也就只能任由猎人的枪弹和长矛宰割了。还好,那一次它也侥幸逃脱了,只是留下了耳朵上一个巨大的缺口。
在这如迷宫一样的小镇之中,它能做的就是吐着白沫不断地向前奔跑,但这些厚重石墙夹峙的小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它只能在绝望中带着决绝的勇气不断地向前,将那些慢慢汇集的洪水般的狗群扔在后面。
只能一直向前,不停歇地奔跑,它最终也许会因为心脏衰竭而倒下吧。
很快,在纷乱的犬吠声中,又夹杂进了幼小人类的兴奋的尖叫,这是会令所有的野生动物都感到惊恐万状的声音。
最终它逃进了一个没有退路的所在,进入一个被围墙圈起的院落,事实上这些孩子是有意把它向这里轰赶的。
其实,这是一个废弃的畜圈,地面上呈现出经久地被牲畜排泄物浸润出的棕红色,尚存留着食草牲畜粪便特有的微微发酵般的微醺气息。
围墙高将近两米,由大块随形石块垒成。
这更像是一个没有盖子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唯一的出口已经被簇拥而来的狗群堵死了。
野猪在绕着围墙奔逃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随后站定,背靠着石墙喘息,白沫从獠牙龇出的唇角滴沥而下,极度黏稠,在唇边悠荡着。
当它的丰厚的臀部终于抵靠在坚实石墙上的时候,它似乎不再那么紧张了,而且还扬起头,将极富攻击性的唇吻扬起,翕动着鼻子寻获所有陌生的味道。它视力不好,但攀附在墙头上那些孩子的身影它还是可以看得清楚。此时,所有移动的物体都是它的敌人。
最初狗群只是堵塞在畜圈的入口,但随着后面拥来的狗越来越多,也就一点点儿地开始向前移动。
很多狗都喷着唾沫,左突右冲,高声吠叫着。这从天而降的猎物让很多从未有机会面对过野兽的狗兴奋得不知所措,有些狗因为过于兴奋而失禁,两条后腿间滴沥着尿液。
墙头上的孩子们同样被这如同潮水般涨起的喧嚣场景所感染。也许是因为血液里本就流淌着早期狩猎者的血液,当这野兽突然间来到眼前,他们无法控制内心中追逐与杀戮的渴望。确实,就在不到半个世纪之前的时候,一些十几岁的少年,由于家境所迫,已经跟随成年人进山狩猎了。
很快,就有将冒失当作勇猛的狗失去耐心,开始试探着攻击。
在终于抵靠住了后面的石墙之后,这头野猪竟然镇静下来。当这些狗龇着牙冲过来挑衅时,它仅仅是恐吓它们,甩动巨大的长嘴,将它们一一击退。
由于被围困的野猪表现出的逆来顺受的隐忍,于是,更多观望的猎犬开始加入到骚扰的行列之中,它们叫嚣着为自己鼓劲,冲上来,胡乱地咬上一口,但在慌乱中它们甚至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咬到,只是鼻子触碰到野猪身上硬挺的鬣毛。但已经足够了,它们相信自己的身上已经沾染了猎物的味道,退到一边,发出一连串更加嘹亮的吠叫。这一次若即若离的触碰给了它们足够的勇气,现在,它们确信自己完全有能力从这野猪的身上撕扯下什么来,刚刚仅有的触碰已经不能满足它们热切的渴望。
于是,它们又开始新一轮的攻击。形势有些混乱,这些冲在最前面的狗进进退退,以至于拥塞在一起,互相碰撞挤撞着。
当野猪突然发起袭击,它们想要闪躲的时候,被从后面拥上来的狗挡住了去路。
它们死死地挤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野猪乘势冲进了狗群中,它的攻击狂暴而有力,更像一把抡开的大斧。
当这些乌合之众散去时,有三头狗留在了后面。
一头颠着爪子慢慢跑开的狗被咬断了一条前腿,那条断掉的前腿仅剩一点儿皮肉相连,前后悠荡着。它跑到远离其他狗的墙边,蹲坐下开始舔舐自己的伤腿。另一头仅仅是在尝试着爬开,看起来似乎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不过,它只能够以两条前腿支撑着身体,而它的整个后半身,是松散而丝毫不受支配的,仅仅是拖在身后。估计是腰椎被折断了。那最后一头受伤的狗看起来尤为让人揪心,事实上,它几乎成为野猪口中的武器,野猪叼住了它的腹部,用力地甩动。那狗只是在野猪的口中发出一连串像是哭泣般的断断续续的叫声,那叫声的起伏频率完全取决于野猪甩动的力量。
最后,那狗被野猪远远地甩了出去,凌空飞出,重重地落在地上。那狗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芒来注意到野猪的嘴里叼着什么东西,随后,他看到那头狗开始向前行走时,就明白那野猪叼在口中的是什么了。
那狗的身后拖着散落的肠子。它被野猪开了膛。
野猪回身重又蹲回到自己的位置,那块从狗肚子上扯下的腹皮还挂在它的嘴边。
形势变得急转直下。狗群仍在咆哮,其间夹杂着那三头受伤的狗或高或低的哀嚎与呻吟。芒来知道,那断了腰和被开了膛的两头狗是活不了了,而那头断了腿的,也许还能存活一段时间,甚至它腿上的伤也可以痊愈,但最终还是要被淘汰的,当然,只要它的主人对它没有更多的要求就行。
此时那些经验丰富的猎犬才开始攻击。事实上,之前它们甚至不愿意吠叫而浪费自己的体力,只是站在稍后的位置,透过如同丛林般舞动的众多同伴的尾巴在观察,它们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当野猪刚刚站定,正在喘息的时候,一头猎犬开始发动攻击。那是一头黑色的猎犬,唇吻粗壮,眉眼间那些曾经的伤痕已经痊愈,伤疤上生出了细密的白毛。这是一头经历过无数次狩猎的老狗。它谨慎地接近野猪,从喉间发出类似轰鸣般的低沉咆哮。
野猪明白这头猎犬与刚才在它面前叫嚣的狗是完全不一样的,它的屁股死死地抵紧后面的石墙,盯着这头慢慢逼近的老猎犬。
野猪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这头黑狗身上。所以,当潜行的特日克无声地从侧面发起攻击时,它毫无防备。当它感到疼痛的时候,特日克已经叼住了它的左耳。那头黑狗与特日克配合默契,立刻出击,它确实已经老迈,不过在发动攻击的一刻还是显示出惊人的敏捷,准确无误地避开了野猪张开的长嘴,叼住了它的另一只耳朵。
一瞬间,两只猎犬就以近似完美的默契配合将这头野猪牢牢地控制住了。野猪无法攻击到它们,两头猎犬沉坠在它的耳朵两侧。耳朵上神经丰富,它无法在负痛之下拼尽全力将它们甩脱。
看到野猪再无法发力,周围那些围观的狗群中也有几头在蠢蠢欲动,从不同的方向围了过来。野猪看到狗群逼视,恐慌之中已经顾不得疼痛,发了狠地猛甩头颅,试图从两头猎犬的控制下挣脱出来。
也许因为年岁过大,獠牙松动,黑色猎犬无法坚持,借着野猪甩动的力量,毫发无损地跳到了一边。
在黑色猎犬松口之后,原有的平衡迅速地被打破了。此时,野猪可以自如地晃动自己的头颅,开始努力侧过头去撕咬特日克。特日克的四爪不得不紧紧地抠紧地面,与野猪抗衡僵持。如果不是因为刚才无尽的奔跑耗费了野猪太多的体力,特日克在力量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它的对手。
只需一下恰到好处的甩动,野猪就能够将特日克横摆到自己的嘴边,它会以所有的力量咬下去,以榨取般的力量碾碎一切。
但特日克并未决定放弃,野猪又一次以撕裂耳朵的代价倾尽全力地甩动头颅时,它拼尽全力与它角力,獠牙死死地扣紧了野猪的耳廓。
那耳朵无论怎样坚韧,也不过是包裹着脆骨的皮肉。
突然,如琴弦般紧绷的连接突然被中断,野猪的耳朵断裂了。
在断开的一刹那,野猪冲向特日克,但特日克灵巧地跳到了一边。
特日克确实敏捷,甚至还有足够的余地等待野猪冲过来,再游戏般地从它的身边闪过,慢吞吞地退到一边。只是这个动作,就让它比那只先自退却的黑色猎犬赢得了石墙上孩子们更多的称赞。
野猪再次退回到墙边,屁股牢牢地抵住石墙。此时,背后结实的石墙就是它的盟友,它的一切,在失去了荒野之后,面对狗群,它心生绝望,只能以此据守。
它的左耳上现出一道几乎横贯整个耳朵的伤口,耳朵因为失去整体的完整,变得松散蔫软。血从耳上淋漓滴落,流进它的眼睛,它以为是什么阻碍了它,轻轻地摇晃着头,想甩掉阻碍它视线的东西。
如果它有机会逃离小镇,重新进入山林,待耳朵上的伤口愈合之后,它会因为拥有从人类村镇中逃离的经验而更难追捕,并以中分的左耳这重要的标记而倍受猎人关注,并从此拥有自己的传奇,丰富北方狩猎那荒野的记忆。
特日克不仅仅是将它的耳朵撕裂了,当那耳朵在轻微的晃动中稍稍直立起来时,在接近耳尖的部位显然缺少了一块。
那一块已经被特日克吞下肚去。
芒来最初的位置是非常安全的。他站在宽厚石墙的高处,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兴奋地喊叫,为那些扑咬得恰到好处又能全身而退的猛犬叫好。
而当特日克完成这次完美的攻击之后,芒来更是高声欢叫。这是独属他的荣耀。
但显然,无论那墙头有多么宽厚,容纳孩子的数量毕竟有限,而现在上面挤了太多的孩子。
芒来在又一次竭尽全力的呼喊中,感到自己的失重。后来,他回忆起来的时候,似乎是身后有人撞了他,或者是推了他一下。
石墙不过两米高的样子,不是大头朝下,生命并无大碍,他甚至没有伤到筋骨,但重重地平摊在地面上,还是震动了他的内脏。
有一会儿,芒来什么也听不见,感觉自己呼吸困难。
当他稍有意识,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在距离被狗群围住的野猪十来米远的地方。
那野猪背靠石墙蹲坐着,保护着自己那温暖而易受到伤害的睾丸,没有注意到从天而降的芒来。
那些孩子惊呆了,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轻微的一点儿动静都会将野猪的注意力吸引到芒来的身上。
也许再缓上一会儿,芒来再清醒一些,他就可以趁着野猪不注意的时候爬上石墙。
但注定了就会有这样多事的狗。
它一直在那簇拥的狗群中,傻子一样地狂叫,叫哑了嗓子。事实上自它出生以来,只会干这个。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作为一只看门狗,它尚算合格,至少没完没了的执着吠叫也可以吓退上门的小偷。
它蛰伏在狗群中,只是闭着眼睛狂吠,却自始至终没有一次真正的扑咬,但它却一直占着靠前的位置。它的存在已经影响到那些真正要扑咬的狗。它挡住了一头狗的退路,那狗完成扑咬之后转身后退,撞在它的身边,差点落入野猪的大嘴。
无论是那几头满脸伤痕,目光冷漠,拥有狩猎经验的老狗,还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的狗,它们至少拥有相同的东西——勇气。勇气可能是与生俱来,也可能是在后天的长期厮杀中积累而来的。
整个群体都意识到它的胆怯,但它们无暇顾及,只是在它再次挡住它们去路的时候,才不满地向它咆哮恫吓。但它却仍然不愿意退却。
而这从天而降的孩子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整个狗群施加给它的压力,它调转方向,冲着芒来拼命地咆哮。
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会将野猪的注意力引向芒来这可怜的孩子。
显然,它的目的达到了。
于是,并未被芒来落地的响声所惊动的野猪将头转了过来。
它看到正在慢慢坐起的芒来,一个人类。
所有的人类都是危险而可怕的,唯一能够逃脱危险的办法也就是杀死近在咫尺的人类。一瞬间,几乎已经在无边的恐惧中绝望的野猪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它直接冲向了芒来。
除了极少数的情况,野兽攻击人类,一般都是因为恐惧。
芒来拼命地喘息,试着吸进更多的空气,他还没有完全从疼痛的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
但野猪冲过来时,他却看得非常清楚,它残缺的耳朵上还滴沥甩溅着过于浓稠的鲜血,口唇上赘生着硬挺的黑色刚毛。左侧的獠牙尖端崩裂,如刀刃般锋利的阴险断茬上附有黄色的脏物。
后来,这似乎是芒来能够回忆起的关于野猪的一切,但也有可能,这一幕是来自于其他孩子向他的描述。
特日克挡在了芒来前面。
它不顾一切地从正面冲向了狂奔的野猪,其他的狗是不会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去攻击的。
奔跑的野猪就是一块飞驰的岩石,只有撞到墙才会停下来,那墙还要足够坚固。
特日克与野猪正面对撞。野猪也受到了震撼,停下了脚步。
站在石墙上的孩子注意到特日克的动作变得迟缓,但它仍然叼住了野猪脸颊靠近耳根的部位,死死地咬住。
野猪当然不会容忍自己身上再附着这样的赘物,只几下,特日克就被甩了出去。这一次,野猪的耳朵又失去了一部分。
狗群还没有反应过来,它们也许是被特日克冲击野猪的气势所震慑。它们的嚎叫显得迟疑,不能理解特日克这种自杀式的攻击。
野猪甩开了特日克之后,继续保持着像岩石一样的执着,继续向芒来冲去。
特日克再次冲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野猪的攻势。
它肩肋处被撕裂的伤口中,血正喷涌而出,于是,它那身高贵的银色皮毛就显得像阳光中的铜一样闪亮。
它没有退缩,甚至懒得发出吠叫,只是四爪扒紧了地面,站得更稳,然后叼住了野猪的鼻子。
也许是飞溅的血起到了作用,狗群终于拥了上来。
赶到的成年人极其冷静。
尽管野猪跑进镇子尚属首次,但他们知道怎样应对面前的情况。猎枪可能会伤到死死咬住野猪的猎犬,但是喝开已经控制住野猪的猎犬,又怕野猪乘势逃窜,真的伤人。
于是,那些在仓房中搁置已久的古老长矛被拿了出来。在这草原与山区的贫瘠接合部,物资极度匮乏,但打造这种长矛的是可以找得到的最好的钢——吉普汽车的弹簧钢板。
两根长矛从野猪的身体两侧插了进去,全力揳入,甚至两只矛尖在野猪的体内相碰,铿然作响。这样,野猪就被控制住了。
此时,另一支起决定作用的长矛插向它的左腋下,小心地探索着,在骨缝间游移,一旦找到了位置,立刻猛地戳入。
一切终于结束了,这个小镇午后的热血与纷乱。当然,如果说野猪是因为过于好奇而接近人类的村镇,那么,这种野猪的血统就此终结。山林中的幸存者,永远应该遵循一个准则,就是与人类保持应有的距离。
特日克从狗群中走了出来,它慢慢地挪到芒来的身边。
芒来紧紧地搂住了特日克的脖子。
它的皮毛因为浸透了血,温暖而湿润。
芒来的父亲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远远地,他的目光透过人犬混杂的群体,看到那个抱着特日克的浑身是血的孩子。他认识那条带着闪亮镶条的裤子。那是他从旗里给芒来买来的,镇子上只此一条。
他冲了过去,那只一直怪叫的狗不合时宜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脚卷飞。
他抱起芒来。
直到此时,芒来才发出尖利的哭声。
父亲不理会芒来的哭泣,粗鲁地扯开他的衣服,检查着他的身体。
他没有在芒来的身上找到伤口,那血并不是芒来的。
他放了心,仔细地为芒来穿好衣服,抱起他头也不回地往家中走去。
特日克跟在他们的身后,但它不能走得很快。
芒来的母亲受到了同样的惊吓,她将芒来剥光洗净之后才真正地确认他确实毫发无伤,但她不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直到黄昏,人们还沉浸于这个突发事件所带来的兴奋中不能自拔,并且开始在兴奋的余韵中修正整个事件的所有细节。
这个时候,芒来开始寻找特日克。
芒来的母亲只记得特日克回来后就一直守在门口。在门口特日克趴卧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摊已经渗入土地的黑色血迹。
Ⅵ飘逝——山之高处
直到第二天,芒来还是没有找到特日克。
在镇子里,也没有人见过它。这几天里,镇子里的人都在谈论这头以赴死的勇气保护主人的猎犬。人们甚至开始传言,这狗离奇地到来,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一天,在解救了自己的主人之后悄然而去。
直到三天之后,芒来才终于得到特日克的消息。
根据那个拾荒人提供的信息,芒来和父亲骑着马来到镇子边的坟地里。
特日克躺在坟地中的一棵大树之下,已经死去多时。
它侧躺在地上,伸展开像马一样修长的四腿,似乎只是因为太累了决定躺下晒晒太阳。
灰尘已经覆盖了它的皮毛,它那漂亮的银灰色皮毛已经毫无光泽,像蒙覆了淡淡的薄雾。
这里,正是当年芒来发现特日克的地方。
那个坟洞已经倾颓,只剩下一个浅坑。
芒来和父亲用绳子将特日克缚在马背上,驮到了附近的一处高坡上。
上到坡顶,父亲将特日克从马背上卸下,芒来仔细地为它除去了身上的绳子。
芒来努力将它的姿势摆得舒服一些,就像它在坟地里那样平稳地摊躺的姿势,摆好它腿的位置。
父亲从腰间抽出小刀,俯身下去,准备切下特日克的尾巴。他已经掂起了特日克的尾巴,却犹豫了,然后起身,翻转刀子,握着刀身将刀递给了芒来。
芒来以前见过别人做过这个。他颇为郑重地将刀接了过来,像个行家那样用左手的拇指指甲横着轻轻捻过刀锋,刀刃锋利。
他贴着特日克的尾根环切一刀,剥开外面的表皮和薄薄的肌肉,找到两块尾椎骨间的缝隙,将刀尖探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蠕动,切断连缀的筋膜。手法很重要,稍不留神,刀尖就可能在两块骨头的夹峙下崩断。他干得不错,并没用多少时间,就将特日克的尾巴与它的身体分离。
他捧起特日克的尾巴,父亲将特日克的身体掀起一点儿,他将尾巴垫在它的身下。
芒来略感遗憾,没有带来一块黄油,应该在特日克嘴里放一块油的。
不过,切了它的尾巴也好。
芒来起身,像父亲那样翻转刀子,握着刀身将小刀递还给父亲。
父亲并没有擦拭刀子,直接将刀收进刀鞘。这个动作让芒来感到颇为受用。
就在这里了。
特日克的躯体就会放在这里,慢慢地分解融散,回到土地里,剩下的被风吹走。但芒来相信,有些东西会留下来的。
在父亲整理马肚带时,芒来望向远方。
地平线上耸立着大兴安岭的余脉,像巨龙的尾翼,迤逦而行,最终和缓地融入茫茫草原。
那起伏的山峦,与这高坡遥遥相望。
后来,人们一直在等待那样的一只幼犬出现。
总有一天,会在某一窝初生的狗崽中发现一只银灰色的幼犬,它的毛色如同浸过蜂蜜的银子一样闪亮。这种事,需要的只是耐心和等待。
那猛犬的血脉会一直隐藏在某处,合适的时候总会显现。
选自《草原》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阿 霞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