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赫士列特之莎士比亚评论
2016-05-14李莹
李莹
威廉·赫士列特(William Hazlitt)是英国浪漫主义时期最为重要的散文家、批评家之一。他创作了大量涉猎广泛、文风犀利、富于论辩色彩的散文,在题材和风格等方面均独树一帜。赫士列特的莎士比亚评论站在浪漫主义的立场上,反对古典主义,在世界莎评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高度评价莎士比亚,对蒲伯关于莎士比亚是唯一“原创”作家的说法给予了全面的肯定。区别于以往的莎评方法,赫士列特在散文《论莎士比亚》和专著《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中并没有用过多的理论原则来指导自己的分析、解释与评价模式,而是用了原著中大量的人物行为、对话、独白来较为详尽、具体地说明莎士比亚的高明之处。赫士列特较为重视对作品进行“印象式”解读和“人物性格分析”式评论。一方面这是对于新古典主义莎评用种种清规戒律来界定莎士比亚作品这一传统的破除,而更重要的则是为了“超越”。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的前言中,赫士列特毫不讳言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要超越理查逊等人仅就“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主要人物”作为讨论范围的“局限”;二是希望弥补施莱格尔的莎评作品由于讨论范围过于广泛而缺少具体评论的缺憾,用“每一出戏中的具体实例”来阐明莎士比亚的“自然”与“原创”,从而使自己的莎评能够超越颇具“神秘主义”风格的施莱格尔莎评。同时他还指出,写作《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民族自尊心的驱使,因为让一个外国批评家来解释人们为什么钟爱莎士比亚这位英国剧作家是有伤民族自尊心的。
一、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性格”
人物性格分析在赫士列特莎评中随处可见,并贯穿始终,由此成为赫士列特莎评的典型特点之一。威·施莱格尔在《莎士比亚研究》下篇中指出,莎评分为两类,一类赞美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真实性,另一类称颂他的描绘、用语是优美和崇高的,但后者是一种“最浅薄最廉价的艺术评论”。赫士列特高度评价施莱格尔的莎评,甚至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一书的前言中,未经任何删改地大段引用施莱格尔《戏剧艺术和文学讲演录》的原文,受其影响之深显而易见。在赫士列特看来,莎士比亚在人物性格塑造的真实性方面是一位典范,他“用同一个灵魂激活不同的躯体”,作者的想象完全超越了自身,笔下人物似乎是来自自然,而非作者创作的产物。在谈到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时候,赫士列特指出四大悲剧各具特色、毫无雷同之处,他认为:“只有毫不苟且地遵循真理和自然才能达到如此奇妙和新颖的地步,在自然的无穷变化中,莎士比亚独具与自然竞争的天才。”塑造平民百姓时,莎士比亚深入日常生活;当刻画历史人物时,莎士比亚又能够深入历史人物和政治人物的内心,由此而产生的角色令人信服。赫士列特指出其他剧作家是在诠释人生,而莎士比亚的描写和评论却提供了生活的原文,读者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赫士列特的莎评较为成功地运用了性格分析模式,不仅用大量实例来分析莎士比亚笔下人物的性格,更侧重深入挖掘人物性格形成的心理动因和道德特性。在分析麦克白的性格时,赫士列特认为在哥特式性格轮廓的外表下,麦克白拥有不向命运妥协的独特个性,他是被机运、预言和妻子的挑唆影响才走上犯罪道路的。麦克白心理上的麻木不仁,是在不断犯罪之后形成的一种心理习惯。哈姆雷特敏感、多疑、忧郁和迟疑,其性格多被解释为“缺乏成为一个英雄的魄力”。赫士列特则追溯其性格和行为的心理动因,认为哈姆雷特之所以迟迟不为父亲报仇,是因为“在他身上占主导地位的是思考,而不是行动”。关于王后乔特鲁德,赫士列特则认为她虽然表面罪无可恕,但却并不缺乏道德情感,她在奥菲利亚的葬礼上哭诉渴望奥菲利亚能够成为自己的儿媳时,就展现了其母性的温柔和悲悯之情。莎士比亚因波洛涅斯等人物性格上的不一致而受到评论家指责,赫士列特则认为这是因为莎士比亚忠实地再现了人的理解力和道德习惯之间的偏差,人物看似不恰当的行为源自于他们内心不恰当的动机。
赫士列特认为莎士比亚在描写人性的深度方面是一个天才,而且善于展示人物的性格对比。奥赛罗与伊阿古之间的性格对比,就被莎士比亚以高超的技巧处理为细微处的精雕细琢,向读者描述了人性的优劣、高贵品德和心灵痛楚的结合。赫士列特将伊阿古的作恶多端归结为他内心道德原则的缺失,归结为人类天性中对权利的欲望。如果说莎士比亚笔下的个别女性形象表现出了浪漫和放纵,那是因为他们在“极端压抑下内心拘谨和怯懦”的一种反作用。克洛顿求爱伊摩琴时的自负与愚蠢是由于“情感错位和缺乏理解”。
通过以上例子,我们会发现赫士列特的人物性格分析是以挖掘人物行为背后隐秘的动机为出发点和归宿的。赫士列特在区分对文学作品进行理性分析和人性解读时提出,理性分析的关键是找出人们出于天性所采取的普遍性行为,而人性解读则关乎到激烈的情感作用下的特殊人性。他认为“常识反映的是通常情况下普通人的看法,而天才捕捉的是激情状态下想象力的创造”。换言之,激情状态下或突发事件中所激发出的人类情感,表现了一种压抑和潜在冲突的心理机制,这是一种无意识对意识的反作用,它使意识中的印象变得更加真实可信。比如,有人质疑哈姆雷特的性格塑造,赫士列特为之辩护认为哈姆雷特表面不合常识的行为来自“希望的破灭、痛苦的悔恨和由于突发的事件而悬而未决的爱情”,创造出这样的人物形象,正说明莎士比亚是极为擅长描写人们的复杂情感和动机的。
施莱格尔创作有机论思想认为艺术“像自然一样是自动创造的,既是被组织的也具有组织力……不是像钟摆一样靠某种外在机械装制来发动,而应像太阳系一样,靠一种内在力量来启动”。受此思想影响,赫士列特莎评以人物性格分析为媒介深入探讨性格背后的“内在力量”,即“心理动力”。首先,赫士列特认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来自自然的真实,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其次,人物的性格是不断形成又不断变化的,性格中的每个要素“在接触中或者亲和或者对抗,影响了整体性格的变化。”人物的感情是在彼此交往过程中自然产生,又会随人物关系变化而变化,这其中有理解力和意志力的充分参与。最后,人物的行动都是以其内心明确的目标为源动力的。总体说来,赫士列特认为莎士比亚在人物性格塑造方面是成功的,是很少失手的。
赫士列特借助于对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角色进行的评论,进一步强调了他对人类思想力量的观点:人与生俱来是拥有“力量”的,这种力量具有“能动性”,人类的行为是在这种“力量”的支配下进行的。莎士比亚的全部“韵味”就在于他能够极尽真实地反映人类固有的“力量”,他笔下人物的性格和行动全然不似经过作家设计的模样,而完全是出于人类“力量”之驱使下的自然发生物。莎士比亚把“自己的天才带进了人类天性和人类激情的最遥远的疆界”,体现出的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和崇高的精神”。对于赫士列特来说,“力量”意味着人类思想独立于感官而存在。对“力量”的热爱,对那些利己主义的哲学家来说是一种自我的习惯性机制,但赫士列特却不这样认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力量感恰恰证明,人类智慧拥有控制、颠覆机械力的能力。“力量”在人性中,有时会扮演着一股邪恶的创造力,不受道德的控制,这一点可以从麦克白夫人这一角色中体现出来。“麦克白夫人不屈不挠的毅力和男性般的坚强性格,使她战胜了她丈夫的犹豫不决。为了立即获得时刻诱惑着他们的荣华富贵,她执拗地急于抓住一切机会,而且毫不动摇、毫不退缩,直到事情完成。这个女中奸雄令人憎恨,但是,与其说我们恨她,倒不如说我们敬畏她。她作恶只是为了达到一个宏大的目的,她的主要特点不是心肠狠毒和缺乏慈爱之心,而是高傲的意志力量和铁石心肠般的顽强性格。”麦克白夫人的恶反而引发了我们的敬畏,是因为这种恶的源头是人性的“力量”,是人性中对自我利益的坚守,当这种力量不受道德支配之时,便可能会产生恶的结果。
赫士列特莎评的人物性格分析实际上是一种动力论心理学,其焦点是人类行为背后潜在的心理驱动力,这一点他与弗洛伊德心理学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处。他通过对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分析来审视文学创作的真实性与自然性,并提出文学的想象对主观意志具有补偿作用。赫士列特在强调人物行为的内在心理动力的同时,还注意到了作者主观创作过程中对自然和真实的把握,这样就与柯勒律治的有机理想主义相区别开来。
二、关于莎士比亚语言的“象形化”
为了更好地理解赫士列特对莎士比亚戏剧语言的解读,我们首先应该了解一下威·施莱格尔关于西方艺术的分类。施莱格尔以基督教的出现为界将西方艺术分为“古典”和“浪漫”两个类别。古典艺术以古希腊文化为巅峰,其内在原则是理想的、有限的和现世的,表现形式则是造型的、建筑性的。而浪漫艺术的特点是神秘的、无限的和来世的,表现形式是图画式的,浪漫艺术之大成者首推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的诗所描写的对象是无限的。它的包罗万象的宏富内容,迫使他冲破一些旧的风格上的拘束。”由此,施莱格尔为古典主义者对莎士比亚晦涩诗风的指责进行了辩解。柯勒律治对诗歌语言的评论与施莱格尔如出一辙,他认为浪漫主义诗歌的语言,是用来“传递与情感相联系的意象”,并指出这样富含意象和情感的文字是不能够改动的,一旦改动,其传递的情感便会发生变化。将施莱格尔和柯勒律治有关诗歌语言的论调加以总结,会发现在浪漫主义批评家看来,诗歌语言是不应该受到太多规则束缚的,是对人类自由驰骋的想象进行的图画式描绘,而最重要的则是这种描绘应该以激发人类最真实的情感为目标。
仔细研读赫士列特对莎士比亚戏剧语言的评论,我们会发现它来源于施莱格尔和柯勒律治等人。赫士列特将莎士比亚的语言类比为“象形文字”,认为莎士比亚的语言能将思想直接变成形象,并强调莎士比亚的语言完全是情感的真挚流露,代表了莎士比亚超乎寻常的想象力。莎士比亚妙语连珠,信手拈来,看似不是莎士比亚的创作,而是剧中人物在“情境”下的真实语言。莎士比亚戏剧台词中,有些段落的意象是密集出现的,赫士列特认为莎士比亚这样的巧妙安排是为了使每一个意象都能够唤起读者或观众的一种真挚情感,而意象叠加则能够推动读者或观众的情感向更深层次递进。莎士比亚戏剧歌谣中的意象能够唤起人们丰富的情感,使读者或观众感到自己是在聆听美妙的音乐一般。18世纪的古典主义者们曾指责莎士比亚的语言晦涩,赫士列特则认为:“莎士比亚的天才得到极为广阔的用武之地,他把自己的天才带进了人类天性和人类激情的最遥远的疆界。这一点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那些滞涩的词句、极度的对比以及峻急的风格不是表达上的缺点,而是优点”。他引用《麦克白》中描述夜色的一句台词说明,莎士比亚的台词是不可替代的,如替换其中的词或意象,表达含义则会发生变化。施莱格尔反对古典主义者对莎士比亚的种种指责,从“趣味”“道德”“天才”和“语言”等多个方面为莎士比亚进行辩护,并认为莎士比亚戏剧区别于古典戏剧的种种创新都是为达到更高的戏剧效果而做出的正确选择。而赫士列特也同样认为,传统之于莎士比亚并不构成任何羁绊,他用自己多姿多彩的语言突破和发展了传统。
与施莱格尔将莎士比亚置于圣人位置、奉其为完美化身不同的是,赫士列特确乎意识到莎士比亚的某些不足之处。在语言方面,赫士列特认为莎士比亚“诗化”的语言只适用于那些情真意切的精彩段落,而散文式的对话和普通行文中的语言则显得不那么生动。莎士比亚的确有粗野之处,不过这出于他不想随波逐流、追名逐利的原动力,以及他天性上的不拘小节。
三、对莎士比亚作品的“印象”式解读
赫士列特的莎评属于典型的印象主义批评,强调的是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真实性、个性化和其戏剧作品留给读者或观众的印象。这部分缘于当时批评风气的转变,而更重要的是缘于赫士列特本人批评理论的印象主义导向。在《论天才与常人之识》中他说:“对于艺术、趣味、生活和语言,人们是凭感觉而非理智去判断事物的。”“在赫士列特看来,文学创作有赖于对自然印象的感发,而文学批评的任务也就在于捕捉和交流那些得之于作品的原初感受和印象。“感受力”对于创作者和鉴赏者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赫士列特试图从印象主义批评的角度,对莎士比亚的文学创作和其作品的读者效果这两个问题进行深刻剖析。
论及莎士比亚的艺术创作时,赫士列特强调创作过程中自然印象的重要性,为了获得最为真实、自然的印象,伟大的诗人应该通过一种“同情的自居作用,把自我消融于客观对象之中,以博大的精神去描写自然万物”。也就是说,作者要置身于不同角色之中去感受角色,才能创作出最接近自然的伟大作品。赫士列特赞叹莎士比亚对于自然就有着极为精细的感受力。莎士比亚带着浓厚的情感去真实地描绘每一个对象,他不仅能够将笔下的单个人物描绘得真实准确,更加善于调和不同的人物间的巨大差异以使全剧贯穿统一的情调。莎士比亚的创作并不来自于构思,而是源于自然而然的联想,他将同一情绪的不同表现形态调和得好似音乐中的和弦一样。他在创作上忠于自然,在情节处理上显得轻松自如,故意的漫不经心更显示了其创作技巧的高超。而他的超凡的想象力又使他能够将感受转化为动人的语言和意象。
赫士列特强调优秀的作品让读者看到的不仅仅是外在的光荣与苦痛,还应让读者体会到内在的真实情感流动。在论及莎士比亚作品的读者效果时,他指出莎士比亚所描写的东西能够深入读者的心灵,并成为读者个人经验的一部分,因为它具有强烈的真实感,能够令读者感到仿佛是亲身经历的事件一般。而莎士比亚剧作所产生的统一效果与其说是观察到的,毋宁说是感觉到的。赫士列特评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歌谣虽然没有明确的意象,却能够唤起读者、观众丰富的情感,因此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指出莎士比亚的悲剧能够使读者的情绪产生一种平衡,引发读者对生活中现象的观察和思考。他认为笼罩在《辛白林》全篇的一种淡淡的阴郁是令读者感到愉快的。《麦克白》一剧以一种超自然的巨大压力驱赶读者的激情似海浪般奔涌。类似从读者感受角度进行的作品分析、人物性格分析构成了赫士列特莎评的基调。
在《论人类行为之原则》一书中,赫士列特提出人类具有“感应想象”的能力,这种能力使得艺术家具有想象不同角色情感的能力,也使读者具有感受不同角色感情的能力,它对于文学创作和欣赏都是重要的。文学创作应该是作者对于自然印象的有感而发,为了能够获得既普遍又具有个性的印象,作者应该做“自然的工具”,不做自然的摹仿者,也不是从自然中汲取话语,而是真真切切地与自然融为一体,让自然通过作者表达见解。“情感来来去去就像风中传来的音乐声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东西的产生是经过逻辑的推理,层层推进或者映衬对照,一切都来自或似乎来自生活的真实”。赫士列特反对约翰逊式的以理性分析来进行评论的做法,认为理性分析确实能够把握普遍性的原则,但却不知道如何将普遍的原则应用到特例当中,尤其无法把握激情作用下的人性的真实。对于读者效果,赫士列特认为真正伟大的作家应该让其作品“作用于精神和理智,给人以真实感”。这恰恰体现了浪漫主义批评方法对传统的一种颠覆。古典主义的摹仿式批评认为文学作品是对自然的真实“摹仿”,衡量作品的标准是其能否真实地再现自然的原貌。而实用主义批评则更加重视文学作品带给读者的美感、教益或引起的各种感情冲动。这事实上是一种“客观论”与“主观论”的争辩。从朗基弩斯开创印象主义批评方法开始,到浪漫主义批评家施莱格尔、兰姆、赫士列特、佩特、王尔德等都选择以作者能否真实地表达自己对自然的印象,和文学作品能否给读者带来各种真切的情感印象为标准品评文学作品,并以批评家们自己的主观感受来进行文学评论,印象主义批评曾经盛极一时。
然而正如没有两片树叶具有相同的叶脉,不同个体的主观感受也差异巨大。印象主义批评家必须面对的问题就是由主观随意性而导致的客观不确定性。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将文学批评活动定义为一门知识或学问,既然是学问,自然不能完全凭借主观感受而任意为之,“研究者必须将他的文学经验转化成理智的形式,并且只有将它同化成首尾一贯的合理的体系,它才能成为一种知识”。印象主义批评取消对作品进行理性分析,单纯凭借个人趣味和主观感受作为文学作品的衡量标尺,最终走向批评上的相对主义,也影响了文学批评本身的价值,于20世纪初走向衰败也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赫士列特莎评为后世的莎士比亚戏剧研究者留下了内容丰富的参考资料,不仅对莎士比亚戏剧研究者来说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其对莎士比亚作品的详尽解读也可以帮助普通的戏剧爱好者更好地鉴赏莎士比亚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