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赛博公民”到“空间分形”:
2016-05-14裴萱
裴萱
进入后现代社会以来,“空间转向”和空间理论逐步成为哲学和其他人文社科领域关注的焦点。在学科互涉、知识播撒和文化研究的语境中,空间理论出场的合法性源自对长期以来对“时间——历史”知识模式的反思与调整,以及对空间本体生成性与实践性的理论确证。空间压缩、空间批判、空间政治、空间生产、空间表征、第三空间、主体空间、异质空间、审美空间等关键词都构成了以“空间”渗透不同知识场域的文化实践。“赛博空间”作为后现代空间转向和空间理论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促使主体生活方式、交往方式和工作方式的转型,更是促使主体审美体验和美学形态的重构与转型。在全球化和电子信息高速发展的语境中,新媒体的声像传递、智能终端的超真实呈现、信息数据的多维链接以及主体之间的电子沟通,都促成一个崭新的数字空间场域的生成。由此构成主体生存中的多层次时空维度,一方面是现实生活中的传统物理空间,另一方面则是以数字终端和主体大脑公共构成的数字网络空间,同时则还会出现主体与设备高度融合的“VR虚拟空间”和“超空间”。加拿大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在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中便预示了以赛博空间为基础的数字革命和未来“伊托邦(E-topia)”场景。主人公凯斯将自身大脑神经与数字元件相联,进入到另类的广袤数字空间中自由遨游并完成任务。由此,赛博空间(Cyberspace)不仅具有“控制论(Cvbemetics)”与“空间(Space)”的叠加之意,更是涵盖了科技理性与哲学理论的双重场域,成为主体和技术相互融合、感性和理性交相辉映的崭新空间。与此同时,因空间性与主体的感性体验和审美思维密切联系,且为文艺领域的审美空间拓展提供了巨大的可能,那么美学就成为空间理论的重要承载和学科互涉对象,二者的相生共赢共同塑造了空间的后现代审美文化面貌。“空间的结构问题,无论是在现代绘画、建筑还是雕塑中,都已成为20世纪中期文化中主要的美学问题。”空间转向和赛博空间的理论新质不仅带来了文学和艺术自身的转型,更是促使审美主体、美学形态和美学价值的流变,给后现代美学的理论重构注入了新的话语资源。
一、“赛博公民”:审美主体、身体救赎与美的契机
赛博空间依托于数字技术、网络互动和人机界面形成极为宏大的后现代文化和知识场域,而其内在核心依然是技术与人文、主体与机器之间的“内爆”关系,并促使新主体的诞生。正如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所秉承的主体空间与空间的统一,赛博空间正是凝聚了自然、社会和主体等不同空间场域的“综合体”,是不同阶级、种族和性别以及文化相互交流的空间。无论是不同权力集团的话语争夺,还是多元审美文化的表征呈现,都通过数字技术的重塑将主体的审美经验落实在可感可触的当下生活经验之中。主体的审美经验、感性体验以及身体隐喻就构成阐释赛博空间的基本立足点。美国文化研究学者在《赛博公民》中系统描绘了1990年代“人机交互”的数字神话景观。在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中,研究者通过独特的可穿戴式电脑装备同自己的视觉、声觉和触觉相联,从而摄取到更加细微和更加遥远的视听信息,随后再通过主体大脑的筛选、归纳和制作,形成完备的电子数字资源进行使用和传播。由此,“赛博学家(Cyborgologist)”“赛博公民(Cy-borg Citizen)”的称谓逐步兴起并直接启发了赛博空间的文化研究脉络。计算机虚拟现实技术(VR,全称为Virtual Reality)则促使赛博公民群体进一步扩大,将“人机交互”转向主体的感性体验,促使新的主体形态和主体实践的产生。在虚拟现实技术中,数字终端、计算机网络和新传媒工具营造出三维立体的虚拟环境(VE,全称为Virtual En-vironment),呈现出多维动态的“仿真”效果,主体可以沉浸其中进行相关活动。虚拟课堂、虚拟景观、虚拟历史、虚拟建筑、虚拟旅游,甚至是虚拟性爱和虚拟战场等,这些都挑战着传统主体的存在方式和价值伦理,促使后现代时期主体的重构和转型。迈克尔·海姆曾经概括主体在虚拟现实和赛博空间中的活动特质,这几个方面分别为“模拟(simulation)、距离呈现(Telepresence)、身体沉浸(Full BodyImmersion)、互相影响(Interaction)、网络交流(NetworkedCommunication)”,给主体重建提供了理论启示。虚拟现实技术的不断发展促使其相关产品逐步贴近平民大众和日常生活,使得主体的生活空间已经被高度仿真化的光影声色数字界面所笼罩。且不论市面上已经很流行的平板电脑、智能手机、网络游戏、数字影视、数码相机等,它们都通过自身特有的数字功能完成主体面向赛博空间的沉浸,而最新的谷歌智能眼镜和HTC智能头盔则将数字界面与主体结合的更为紧密,更为虚拟现实技术的进一步延伸。HTC智能头盔(HTC Vive)于2015年3月2日在巴塞罗那世界移动通信大会上亮相,同样是以可佩戴式电子设备与主体的感官进行融合,使主体获得沉浸式的审美体验。比如进行实地定位服务(LBS)、采用无线网络浏览网页、与他人进行语音和视频的联系以及实时上传相关的语音和视频数据等等。“界面是诸多重要社会和文化律动的汇聚点,因为它促成并介质了非正式的权力结构,以众多方式重构了日常实践,改变了身体与环境的关系。”数字技术和赛博空间的高度发展改变了传统主客二分和神行膜拜的审美体验,以“仿像”和“沉浸”的方式给主体的审美观感和话语交往提供契机。主体和主体之间的信息传达、主体和电脑终端以及数据库之间的选择和互动以及主体对网络“仿象”世界的沉迷都构成了崭新的“空间”场域;而且古典时期“单向度、一对一”的“线性”信息交流方式也正在被赛博空间所提供的“多角度,多对多”的“宽度”数字世界所替代。正如电影《黑客帝国》设置的双向平行空间:数字技术制造的是“正常的”“色彩缤纷”的日常生活场景,实质是二维码营造的“虚拟空间”和数码机器的规训;主体生活的世界则是地下的“锡安”城市,她是幸存人类生活和存在的“母体”,是真实存在的空间。《黑客帝国》对数字技术的焦虑昭示我们:赛博空间既是一个无限自由开放的领域,延展了主体的感官视野与体验空间;也可能沦为身体沉浸与主体迷失的“异托邦”。
无论是数字产品研发商积极的技术升级,还是文化领域对虚拟现实技术的焦虑反思,赛博空间都已经渗透进主体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成为理论界关注的重点。赛博空间的传播媒介虽然是冰冷的仪器设备,但是终端却联系着主体的喜怒悲欢;其设定场景虽然是高度仿像和数字虚幻,但是却真实地引发了主体的十年一梦、死生茫茫。网络文学的奇幻世界、网络游戏的异域空间、数字电影的人生百态、虚拟现实的多重身份,这些都参与塑造了主体全新的生活方式、存在方式、知识体系和信仰理念。众多的主体在此自由交往、不同的文化得以交流融合、相异的地理时空得以浮现碰撞、深刻的沟壑差异得以跨越弥合,呈现出主体走向后现代时期作为“后人类”新的精神潜能。当诸神隐退和理性膨胀之后,赛博空间给新主体的确立、新的生命状态和新的身体体验提供了知识资源。在现代性语境中,知识话语取得各自相对独立的学科场域,世界范围内也产生经济、政治以及民族、性别和阶级等方面的割裂,主体与主体之间以及感性与理性之间的裂隙也愈加明显,而无论是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的拯救方案,抑或詹姆逊的“认知图绘”的美学策略,都将后现代性视为现代性的有效延续和理论反思,在肯定主体性的前提下完成生活、语言、图像或者空间方面的“自我拯救”。赛博空间作为显性的后现代事件,恰恰契合了理论家对现代性隐忧的反思,在确证主体性的前提下试图弥合知识割裂的场景,主体性价值也在“解构”“播撒”语境中得以重新延续。此种在赛博空间中形成的“新主体”代表了“后人类”努力前行的方向和趋势,他不仅呈现出充满生命激情和文化实践潜能的主体特质,更是成为主体解放和释放潜能的身体神话。“赛博公民”也正是指涉“人机交互”的新主体,主要确证了由数字技术、网络空间、身体体验和虚拟真实共同营造起来的“控制论式的有机体”(Cybernetic or ganism)。赛博公民借助于数字技术神话不仅呈现出开放性、多元化和自由性的特质,更是带来了文化体制和意识形态话语层面的主体反思。1984年,美国女性主义文化学者多娜·哈拉维在《赛博公民宣言》中树立了电子神话主体的形象,认为赛博公民已经通过数字信息工程渗透进生物学、免疫学、人类学、政治学等多个领域中,成为对抗文化霸权和政治规训的生命个体,以及后现代时期“无所不能”的神话主角。赛博公民将主体性原则进行深化与重构的同时,也跨越了长期以来被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所建构起来的主体与客体、主体与技术、主体与他者之间的鸿沟,消解了语言、文字、霸权乃至图像和大众文化对主体的规训和压抑。在感性的沉浸、主客体的融合、身体的彰显和交往的自由中,获得了更为宽广的话语空间。“赛博公民是文本、机器、身体和隐喻——它们在沟通实践中理论化,又在沟通实践中结合。”
赛博公民作为后现代语境中主体的塑造形式,直接拆解了古典时期到现代性以来诸如“语言”“思维”“实践”“伦理”“自然”等主体认同模式,而是经由个体“瞬间”的感性审美经验进而通达碎片化的多元信仰和差异性的自由主体。如果说诸如“自然”等宏大的终极所指在古典时期是衍生主体的本源,在认识论时期是理性关照的对象,在存在论时期是主体自我认同的意义,那么在赛博空间时期就构成一个个仿像般的电子符号,供主体自由选择、沉浸、思考和体验。尼葛洛·庞蒂在《数字化生存》中曾经表达赛博主体的感性生存状态:由大量数字信息构成的声像音画直接作用于现实主体的感官世界,而消泯了文化符号从表征到意义、从传播到解码的过程。此种全身心的感性投入过程也正是类似于审美活动的高峰体验,“数字技术可以成为带领人们走向伟大的世界共荣与和谐的自然力量”。而一个由众多后现代理论家和文化学者组成的“艺术批判剧团”(The Critical Art En-semble)曾在其论文《电子骚动》中表达主体在赛博空间中的意义状态:“最能表明现今社会状态的词应该是‘流变。意义在扩张和浓缩进程中同时流动,天意和理想的自相矛盾旋即展开。”所以,赛博公民简化了从感性沉浸到意义呈现的策略,而是将感性、身体和意义纳入到瞬间的审美高峰体验之中,这便同审美活动和美学话语产生了天然的联系,并且重构和恢复了审美主体的感性本质。我们知道,美学学科的诞生和知识体系的确立来自于西方的现代性工程,其学科价值正是将感性从理性的窠臼中独立出来,赋予主体的情感、感性和审美以合法性价值。鲍姆嘉通将感性认识的完善确定为美学的主要知识对象,“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康德在他的哲学体系中进一步确定情感原则和判断力的独立性,从而与纯粹理性的思想、实践理性的意志进行区分。而随后,无论美学的内涵延展至黑格尔的“美的艺术哲学”抑或夏夫兹博里的“内在感官美学”,都确立了美的感性学本意。赛博公民的感性原则在赛博空间中得以彻底释放。如果说现实的“肉身”充满霸权的监视和规训的沉重,那么赛博公民则是另类“审美主体”的身份重塑与话语狂欢。从纯粹的影像到原欲的舒张,从视听的超越到快感的奔流,新的审美主体的确立也促使美学形态、美学价值的进一步转型。
赛博空间不仅使得赛博公民主体沉浸在感性体验之中,建构了全新的审美主体;更是将主体身体纳入到整个空间体系,使二者呈现出相互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主体在主动地进入赛博空间的同时,赛博空间也以其强大的号召力将其进行控制和规训,身体甚至成为赛博空间中的另类“神话”“仪式”。在传统的文化仪式实践中,仪式作为符号的“意指”行为规约着人们从现实世界到精神世界,再到主体确证的文化脉络;诸如神坛等固定的场所也构成膜拜效应的意义生成形态。这也正是从主体美感经验到神性超验意义的终极使命。赛博空间则消解了原有现实与精神之间的符号化关联,取而代之是赛博公民在生活中身体的呈现和意义的滑动,比如享用美食之前,把菜肴图片用微信发布到朋友圈;睡前对朋友圈微博进行逐一评论;节日婚庆的电子礼物传递;无时无刻的“低头族”与“摇一摇”等,这些都构成另类的身体仪式狂欢。而智能手机以及诸种虚拟现实设备的出现则把数字终端和主体身体联系的更为紧密。可穿戴式的设备通过声控、眨眼、震动、触屏、定位等方式将身体的细微动作、数字指令和感官信息进行结合,赛博公民的身体正在经由先进的数字设备和程序驱动,逐步成为我们生活中的电子仪式和梦幻旅程。建立在虚拟现实技术之上的“身体传感技术”渗透进信息化和电子化工业、农业、通信、生物、化学、医疗等诸多领域,通过主体细微的视觉、听觉、触觉等行为将身体纳入到整个技术媒介圈层之中。比如表现在装置艺术领域中吴珏辉的作品《脑电站》《USB器官》等就将主体的头脑意识外化为电子信息;而黄致杰的《动觉生物》利用电子机械设备模仿人工智能,以感应元件来对主体身体的各个动作进行反应,从而建构起另一个可以与主体相互交流的“机械智能”主体。现实主体的眨眼、微笑等动作与数据库中的电子数据进行互动,从而使机械主体进行不同的动作,不同的主体得以诞生:“纯粹接口的主体、后人类主体、程序化主体等等”。与此同时,身体的呈现也并非在身体传感与人机合一技术中,也可以通过另类真实身份和知觉体验的塑造,来完成从现实身体到虚拟身份之间的“互动”。梅洛.庞蒂认为“身体”并非是仅仅是被动的肉体存在和物质对象,而是向主体的经验世界与知觉空间开放,在知觉、空间和身体的三度合一中完成主体的存在诠释。“知觉,是借助身体使我们出现在某物面前,该物在世界的某处有其自身的位置,而对它的破译旨在将其每一细节再置放到适合它的境域之中。”大型网络游戏《刺客信条》通过虚拟世界中主体的个体经历与能力完善,展开了一幅类似于现实世界成长的身体寓言。游戏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欧洲中世纪十字军东征期间,并且随着游戏版本的不断升级而延续至美国独立战争等时间节点。无论哪个版本和故事,主人公的个体成长模式一以贯之。以第一个游戏版本的刺客阿泰尔为例,他的成长充满了改变历史的使命感和恩师对自己的利用与背叛,以及无比艰辛的奋斗学艺历程。游戏中美轮美奂、高度拟真的大马士革、佛罗伦萨等城市景观给玩家带来了兴奋的异域体验,而虚拟身份的成长经历又给沉闷的真实身体世界带来另类体验,“真实身体”和“虚拟身体”在多种身份的游移中完成转换。“我在知觉中用我的身体来组织与世界打交道。由于我的身体并通过我的身体,我寓居于世界。身体是知觉定位在其中的场。”可见,赛博空间不仅给主体提供栩栩如生的感性形象,更是如同《黑客帝国》中数字设置与人体之间的电子“触手”,影响到主体的身体行为、身份认同和身体仪式。
二、分形空间:美学形态的变革与后现代美学话语的释放
赛博空间以其虚拟性、仿像性、交流性和开放性特征塑造了全新的赛博公民和审美主体,也成为后现代空间转向中文化意义生成和传播的主导形式。虚拟现实、人机合一、感官内爆与电子身体仪式不仅改变了主体的审美方式和生存方式,更是延展主体视听感受的阈限、拓展美学话语的指涉范围和介入力度。从赛博公民的角度而言,电子数字时代已经重构“感性学”意义上的全新主体,能够适应后现代时期美学“播撒”的文化景观;从美学的视角而言,新的审美主体的确立和数字技术带来文学、艺术本体的变革,这些都促使美学的存在形态、美学价值、意义表征策略等方面产生变革。
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菲尔汀认为,“每一种技术优势都孕育着可供创作者使用的美学能力。科学技术制定出参数并确定了空间,而在此空间内创造性的工艺技巧可以出现并发挥美的作用。”㈦而建立在电子信息技术基础之上的赛博空间和历史上的工业技术、复制技术有所不同,它带来的是整个艺术表达方式、传播方式、接受方式和意义传达策略的更改。比如CG技术、蓝屏抠像、动作捕捉、三维数字场景等已广泛运用在数字影像制作之中,以仿像的虚拟性挑战传统美学的意指符号序列;而微博、微信、自传媒等宣告了碎片化“微时代”的来临,呈现出空间的“碎微化”特质。所以,当下的审美活动与古典时期的审美静观模式、现代时期的艺术复制模式以及工业文明时期的大众文化生产与消费模式都存在不同,这也就带来美学话语和美学形态的变迁。所谓美学形态,主要指美学在特定时期内的思想基调、框架结构、思维方式以及理论原则等,是涉及美学本体论、主体论、形式论、知识论等多个维度的理论话语。“美学形态即是美学思想的基调。它不是任何具体的美学理论,但在特定的社会历史阶段中,却可能是各种截然不同的美学理论和文艺作品的基础。”从美学历时的视角而言,其形态大致经历从一元论到多元论、从客体论到主体论的过程;从中西比较的视角而言,基本呈现出“理性——思辨”认识论美学与“感性——艺术”文化形态美学的差异;从美的本质的视野而言,大致经历从超验本体到美感经验的历程。而面对后现代学科互涉、延异播撒、文本间性和电子传媒的现实状况,采取先验式和本体化的美学理论路径已经不适应生活美学和文学艺术转型的需要。“美学的多样性并不是美学名称的多样性。也不是审美主义的多样性,而是与研究对象多样性一致的美学形态的多样性。”赛博空间的渗透和赛博公民的出场促使当下美学形态呈现出“感性论”“差异性”和“碎片化”特质,并分别对应了审美对象、美学艺术观念和美学理论形式。而它们又源自赛博空间“碎微化”和“再分形”。
首先,赛博空间的“仿像”效应构建了新的审美对象。根据现象学美学的观点,审美对象源自美学“意向性”中对象向主体的敞开,是建立在主体审美知觉和经验的基础上而形成的“完整自为”的存在。“如果从审美知觉出发,那就会诱使我们将审美对象从属于审美知觉而,结果就赋予审美对象一种宽泛的意义:凡是被任何审美经验审美化的客体都是审美对象。”从历时的视角而言,审美对象的形态直接规约着美学范畴和意义传达方式。古典时期的本体论美学将美的本质视为某种超验(理式、太一、元素等)的客体存在;而认识论时期对主体理性能力的高扬确证了个体判断对美感生发的重要作用,比如夏夫兹博里的内在感官、休谟的心理构造、柏克的物的感性等等,确证了建构在理性视阈之下的美学合法性地位。审美距离、审美快感、审美判断、审美形式等成为美感生发的关键。进入现代美学,主客二分的美学话语逐步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在符号的编码与解码之上的艺术自律和审美独立,在能指、所指和意指三方的恒定关系中,我们找到了美学存在的密码和答案。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到凡·高的《星空》,从艾略特《荒原》中的放逐到蒙克《呐喊》中的激情,主体依然在审美对象“有意味”的语言、线条、色彩和形式中完成符号解码的快感和终极意义的考量。而在赛博空间之中,所有历史上恒定的模仿、符号等审美对象呈现方式均被拆解,取而代之的是高度模仿现实的“超现实”和对象自我呈现的“沉浸”,古典美学体系中的对象、图像乃至于符号本身都已经以直观呈现和瞬间冲击的方式占据主体审美感官的方方面面。它迥异于传统文学意义上的表现说或再现说,也消解了审美现代性的情感真实与审美逻辑,而是在悬置“存在”与“本质”之后完成“游戏化”的审美空间重组。比如计算机合成图像技术(CGI,全称为Computer-generatedimagery)已经广泛运用在数字电影的制作之中,呈现出比巴赞景深效果和长镜头更为深刻的“真实”场景。《侏罗纪公园》中成千上万的恐龙以及远古时期的美妙景观、《阿甘正传》中已故总统接见男主角并且握手、《斯巴达三百勇士》呈现出的冷兵器质感以及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以及《盗梦空间》中数层梦境的真实呈现等,都以“仿像”的形式直接“呈现”传统审美对象的形象序列,给主体带来“震惊”的效果;而《指环王》中受魔戒蛊惑成为半人半兽的“史密戈”则是利用计算机动画技术(CG,全称为Computvr Graphics)捕捉现实演员的表情动作,再用数码技术进行制作,显示出更加贴近人体动作的真实感。“仿象”在赛博空间中通过一系列的虚构、模拟、再造以及想象,类似技术“上帝”一样创造出无穷尽的视听感官,深刻介入主体的感官视阈和生活娱乐之中。它通过剥离主体对外在客观自然的参照和内在精神世界的选择,将主体的感官视阈和理性思索完全控制在“仿像”的艺术氛围之中,以数字真实取代了“不在场”的客观真实,从而获得沉浸式的审美体验。在科技领域,数码考古技术、3D复原、空间模拟、数字成像等等都是将“仿象”渗透进日常生活领域的例证。“影像不能再让人想象现实,因为它就是现实。影像也不能让人幻想实在的东西,因为他就是虚拟的实在”由“仿像”所带来的审美对象的变革预示着一种恒定美学模式和策略的调整,因为“仿像”本体即为拟真性、碎片化和生成性的声像感官序列,所以它的产生、传播和延展都具有“瞬间性”和“震惊化”的效果,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也已经重组。传统的“神思虚静”“超以象外”“审美距离”“符号延宕”等策略都已经不适用于对数字美学的阐释。那么美学就需要以审美对象的变革为契机,分析和阐释“仿像”序列的碎片化和分形化机制、主体瞬间高峰体验的心理机制、美学介入生活的阐释效应等等,从“语言的牢笼”转向“能指的狂欢”,进而探究主体在后现代时期的存在与生活状况。如果说鲍德里亚的“超真实”理论从虚拟现实维度进行反思,那么其“仿像先行”的视角便开启了对美学的积极思索。“仿像先行”是审美对象一方面摆脱了现实客体的束缚,获得自身审美释放的话语权;另一方面也拆解美的符号从能指到所指的意义指向序列,破除审美现代性的精英意识和审美场域伦理,凸显符号自身的指涉性和呈现性。“仿像”在电子时代的盛行其实也正是美学破除学科藩篱、逐步走向多元文化和生活的话语“释放”进程。由此,仿像在后现代美学语境中的价值承担便“先于”机械僵化的反映论和敞帚自珍的自律论,成为新时期美学“狂欢”的表征呈现形式。仿像所带来的审美对象的变革确证了美学从本体和自律的狭隘范畴中解放,从而走向了更为宽广的生活世界和微观领域。
其次,赛博空间的“差异性”效果促使美学艺术观念的转型。古典时期的文学和艺术理论往往具有普遍性、总体性的逻辑框架,试图以相对恒定的理论形态来阐释审美问题。比如文学领域的“现代性”“人性”“阶级性”“典型性”“情感性”“现实性”等,以总体性的话语来涵盖特定时空的文学样态,进而达到文学经验阐释、文学传记学的历史解读和重写文学史的目标。华兹华斯曾充满诗意地倾诉:“我通常都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因为在这种生活里,人们心中主要的热情找到了更好的土壤。”而艺术领域则同样有“静穆”“典雅”“和谐”“工艺”“仪式”“形式”等普遍性美学真理,甚至现代艺术的自律性和抽象化原则也被赋予某种普遍性的审美原则。进入后现代社会以来,以解构主义美学引领的众多“后学”资源将视角立足于对“逻各斯中心主义”“在场形而上学”和“审美真理论”的反思与调整之中,揭示恒定审美意义的虚幻性和虚伪性。从对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关系的拆解,到文本间性和主体间性的确立;从语言意义的“异延”到对他者时空的“后殖民”“新历史”体验,都强调了边缘性和差异性在审美文化语境中的关键作用。斯坦利·费什曾以尖锐的视角指出艺术真理的虚幻性,“文本的客观性是一种‘幻觉,是一种危险的幻觉。……这当然是隐藏在‘内容这个词下面未表达的假定”;理查德·罗蒂更是直接质疑普遍真理的存在,“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除了我们每个人把那些我们认为适用于相信的信念赞为真理的情况以外”。在赛博空间和电子传媒技术的影响下,文学和艺术的形态理念从强调总体性转向差异性、从普遍意义上的理论概括转向多元化的审美生成,进一步促进美学走向弥散和多元。当下的网络文学便呈现出多链接性、多向叙事性、多媒体交互性以及自我选择性的特质,呈现出一个绝对开放的、生成的和多元性的“元小说”文本特质。从主体创作的视角而言,恒定的文本写作已经让位于多媒体和超链接的综合性“探险”体验。如迪娜·拉森的《雕刻可能》就以米开朗基罗的著名雕塑《大卫》为创作蓝本,将文字叙述、历史经验和传记再现隐藏在大卫不同“宫格”的解密之中,伴随着鼠标的电子和图片的变形,文字得以逐步浮现;摩斯洛坡的《里根图书馆》不仅吸取了意识流文学的文本混杂和潜意识流动特质,更是以数字虚拟的形式创设不同颜色的若干空间,并分别对应空间中的不同人物身份。死亡、失忆和残疾的身体缺失引申出核弹、战争、灾难等影像,可谓将语言的意识流和图像戏剧的意识流进行融合,别具新意。从客体接受的视角而言,超链接提供了立体交叉的网络人口,不仅叙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可以选择,图像、声音、空间、历史、神话、时间、希望等类似“达达主义”的众多元素都供“再创作”。M.D.卡弗利的《加利菲亚》、马修·米勒的地图文本《旅行》、苏绍连的Flash诗歌《时代》等,都颠覆了传统文学审美意义上的符号传播和解码过程,通过“陌生化”的审美感受和主体间性的再创造完成动态的文本间性重构。不仅是文学艺术领域,赛博空间的异质性还呈现出宏观视野的泛文化文本与知识互涉效应。罗伯特·布鲁基通过对《指环王:王者归来》电影版和游戏版的对比,论述了它们跨媒介整合的趋势。游戏中的互动性主体的建构也无法脱离电影的剧照魅力和总体化叙事路径,背后的商业伦理依然凸显。罗伯·科弗则用“推——拉”的概括来形容赛博空间中创作者和接受者之间的张力关系,创作者采用诸如数字保护的限制形式“推”向接受者;而接受者以“拉”力“将文本从作者手中夺过来,……使文本不仅能够被录制和重构,而其能够独立传播”,这就促使文化传播中主客关系的平等和接受美学的释放。对差异性的美学言说并非仅仅是解构经典,其目的更是确立多元开放的美学姿态和重视微观阐释的分析路径,重新发掘被遮蔽的文化现象和主体群体。比如少数民族审美文化的电子化传播、“酷儿”世界的表征呈现、装置艺术和技术美学的复兴、落后国家和区域的文化发掘等,都可以从“异质性”美学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进而实现本雅明所指涉的众星闪耀、和而不同的“星丛”目标。
其三,赛博空间的“碎片化”形态促使美学理论整体化形式的拆解与分形。碎片化的理论形式在进入现代性社会以来得以逐步加强,韦伯认为知识和学科的场域伦理破除了宗教形而上学的整体化观念,学科自律的本身也呈现出碎片化的样态;本雅明的“星丛”概念、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概念、本雅明对电影蒙太奇技巧碎片化的肯定等等,都从部分与本体、碎片与整体的角度论证现代性进程中多元论逐步取代一元论的进程。而赛博空间的出现和深入则将碎片化理论呈现的淋漓尽致,并且成为后现代文化表征呈现的主导形式,大致可划分为主体精神碎片、艺术文本碎片和文化分形碎片三个维度。从主体精神碎片而言,我们上文论述的“仿像”作为审美对象呈现出主体心灵和精神的碎片化。从艺术文本碎片而言,“差异性原理”“超链接写作”“文本结构的开放自由”以及“多媒体意识流的呈现”等都可以纳入其中。从文化分形碎片而言,赛博空间进一步走向了“碎微空间”的后电脑时代。电子设备和终端界面已经以微小化和碎片化的方式渗透进主体生活的方方面面,个人和传统PC机的固定空间场所模式已经被打破。这不仅能够加强虚拟现实空间的渗透力度与范围,更是在现实空间中也将主体分成一个个的碎微空间。智能手机、平板电脑以及各式各样的可穿戴式电子设备都将界面与主体联系的更加紧密,而微博、微信、微商、微电影、微阅读、微叙事、微消费、微生活、微思维、微政治都构成崭新的碎微空间。在地铁乘车时、在等朋友的时间里、在进餐闲暇的时间里、在睡前无聊的时间里,各种智能终端界面和单个主体之间构成相对独立的空间场域,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割裂了与其他现实主体之间的交流。当下流行语“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在你的身边,而你却在看手机”充满调侃而又无奈地彰显出整个赛博空间呈现出彻底的碎微化特质。面对碎微化的文化场景,数学和几何学领域中的“分形理论”给予了空间重构的理论启示。分形(fractal)理论源自法国数学家伯努瓦·B·曼德尔布罗特(又译本华·曼德博,法文为Benoit B.Mandel.brot)对数学、几何学与建筑学、环境学、美学等学科的互涉思索。面对悠扬的音乐旋律、大地山峦的苍茫、海岸线的蜿蜒曲折以及绘画文学的内在情感走向,他试图在“破碎”和“无规则”的“分数维形体”中找到相似的规律和可供阐释的方案。“分数维形体”是与欧式几何“整数维形体”相对立的概念内涵,如果说“整数维形体”意味着平面几何与立体几何的“公理”、人工建筑的整一性以及点线面之间逻辑清晰的数理关系,那么“分数维形体”重在表达对复杂形体客观真实的描绘、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相似性的先验存在,着力探讨形态的不规则、结构的精细和生成的迭代。“分数维形体”简称为“分形”,也不仅局限于自然科学领域的几何图形,而是可以涵盖所有具其特征的知识性话语,比如身体、信息、神学、语言、结构、意境等,以自相似性和整合性的态势完成“无定形”的形态研究。“云彩不是球体、山岭不是椎体、海岸线不是圆周、树皮并不光滑、闪电更不是沿着直线传播的。……自然界不知具有较高程度的复杂性,而且拥有完全不同层次上的复杂度。”“分形”理论试图在不规则的现实图案中找到秩序和“自相似性”,它破除了欧式几何形式所带来的僵化与呆板,从混沌复杂中找到秩序与情趣、从数学空间中找到和谐的审美理想,进而渗透进建筑艺术、平面设计、后现代绘画、超文本写作,以致赛博空间的场域之中。“从本质上讲,艺术蕴含了自相似性。然而艺术的自相似性应该如同自然的自相似性一样深刻和丰富。”而以微博、微信为主要的碎微空间其实也正类似于大自然的分形景观,它们看似以碎片化的姿态形成不规则的、“星丛”般的后现代场景,但是却通过网络群体社交、朋友圈兴趣爱好、共同的向往目标、相似性的集体消费等行为完成了内在具有相似性的空间“重组”历程。比如单个个体在现实空间中沉浸于个人世界,但是在朋友圈中却和其他“驴友”共同分享对某个风景名胜的图片和文字。这就是分形所呈现出的赛博空间对主体生活秩序的重新分配,也沟通了“线上”和“线下”(020,全称为Online to offiine)的互联关系。可以说,由赛博空间所建立起来的整个文化秩序正是在“碎微化”与“分形”的空间解构与重构的多维场景中展现的。如果说赛博空间的初级阶段还是考量主体真实肉身与虚拟存在的关系以及数字影像时空对真实场景的遮蔽,那么碎微空间和分形空间的来临则在统摄前者的同时,更加深入地呈现出地理空间与赛博空间、封闭空间与微空间、线下空间与线上空间的胶着关系,也使得主体的感性体验和美学话语强烈呈现出“生活化”“好奇化”“调侃式”“分享式”的特质。“日常生活的审美呈现的第三层意思,是指充斥于当代社会日常生活之经纬的迅捷的符号与影像之流。”由此形成的微空间、微美学则持续消解着艺术自律与大众生活、精英文化与边缘文化之间的界限。众多艺术沙龙的公共微信号、隽永美文的交流传播、文化遗产的微空间宣传等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艺术和美学的构成形态和传播方式。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德里达、拉康、福柯、鲍德里亚、齐泽克等侧重以解构性、反思性和批判性的视角来审视整体化的美学形式,那么碎微空间和分形化则以界面的整合、相似性的镶嵌、万维路径的导航、碎片化重组的褶子重新构筑美学碎片与整体的和谐关系,呈现“后传统团结”的场景。由此,未来的美学形式阐释将不局限于对某种超验理念和整体化逻辑体系的架构,而是深入到微观艺术形式的线条、构图、声像、色彩、语言、多媒体、运动、经验、心理、趣味、环境、生态、意识形态等多个维度,进而发掘其内在相似性与差异性的辩证关系,完成美学话语和功能的释放。近年来的环境美学、生态美学、符号美学、身体美学、空间美学、分形美学等也正是传统美学形式走向碎微化和分形化的表征例证与理论探索。
三、平滑流动:美学价值与美学延展的动态前景
赛博空间的主体重建、仿像沉浸、审美差异与碎片形态构建了后现代语境中崭新的文化模式和审美策略,也以“分形”的理念延续了“未完成的现代性”理念,给予美学和文化重构以契机。“审美经验是一种快感,或者是一种对愉快事物的感觉”,赛博空间则进一步延展主体的经验视野,不仅使愈来愈多的生产者和接受者共同参与其中,而且以更为先进的技术手段和宏大的数据信息给审美实践提供宽广自由的言说时空。“人人成为艺术家”“人人成为自媒体”的后.后文化时代已经来临。美学也在赛博空间的技术与知识资源启发下,完成了主体论、对象论、艺术文本论和形式论维度的话语释放,塑造了全新的美学逻辑框架和阐释模式。面对后现代美学的发展前景和学科价值,赛博空间将继续持续深刻地渗透到主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到文学艺术自身的创作与传播接受模式,超文本写作、人工智能、数字艺术、微博文学、网络游戏、微电影、APP应用终端等都以“分形空间”的方式重塑主体美感体验方式。“以网络为代表的数字媒介正以不可抗拒的技术力量,带来了社会审美文化的历史性转型”。由此,对美学价值的探究和美的未来的拷问,就必须将其放在后现代文化语境和赛博空间理论的观照之中,并发掘在解构多元和弥散播散的文化“星丛”中,如何重构美学的“林荫路”。审视未来,赛博空间从两个维度赋予美学以新的价值体系和延展脉络。
第一,赛博空间通过人机交互、知识互涉、媒体融合与数字技术的方式联系了不同的学科领域,促使各个主体和元素之间跨越鸿沟,实现美学话语的“平滑流动”。后现代文化场景的出现正是得益于全球化的资本流动和异质性的文化交流,从而破除了古典时期的时空区隔与现代性知识分化的局限,使得个体都被纳入整体性的信息爆炸和多元语境之中。信息、知识乃至文学艺术都被赛博空间承载并进入高度“流动”的路径,当壁垒和鸿沟被跨越后,文化研究和文化美学的场景才真正诞生。曼纽尔·卡斯特就强调了包括赛博空间在内的网络社会的流动现实,“流动不仅是社会组织里的一个要素,流动还是支配了我们的经济、政治和象征生活之过程的表现。”流动本身强调的是空间与空间之间的链接,强调包括审美经验在内的一切现象因为流动而建立起来的文化宏观视野。那么不同主体之间和不同艺术门类之间也充满着流动的动态关系,文化交往、视阈融合、审美共通、文本互涉等经由赛博空间的传输,促使美学在文化场景中进行转型和反思。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从对节日和游戏的立足点出发,阐发了其对审美共通感在文学意义呈现中的重要作用。每个主体都有既定的美学倾向和知识“先见”,而不同主体审视相同文本,因为“先见”的不同而无法通达视阈融合的共鸣效果。而当代网络终端的电子界面却“限制”了单个主体的“先见”,从而给主体之间的视阈融合提供更大可能。它一方面以相似的屏幕影像使不同主体共同沉浸于仿像的统摄之中;另一方面又通过前期已经设定完备的“数据库”模式规约着单个主体视野的发展方向,促使不同主体在“共同”的数据库空间中得以相遇,增强相互交流的机会。比如大型网络角色游戏《诛仙》,游戏开放者已经设定“青云门”“焚香谷”等奇幻的游戏场景,而角色设置、成长模式、超时空链接等也都给不同的玩家以相似的游戏叙事模式,这就促使不同主体获得相同的“先见”,从而以视阈融合的方式达到“主体间性”的高峰体验。
不仅仅审美主体之间呈现出流动化的主体间性特质,艺术文本也试图以文本间性跨越技术和美学的界限,建构更为宽泛和新颖的美学交往话语。在赛博空间和电子传媒提供的平台上,艺术创作者、艺术本体和艺术的接受者都能够有机参与其中,跨越相互之间的界限,进而成为宏大艺术场域的组成部分。文学、艺术以及其他的艺术形态都通过新媒体进行整合,呈现出后现代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的特质。比如装置艺术《五行》作为上海世博会的艺术宣传展示片,将中国古典哲学体系中“金木水火土”的文化内蕴通过媒介的展示和主体的参与共同完成。“木”的单位以竹子的形象代表生生不息的生命。同时以电子设备将人的影像信息摄入其中,数据库根据人的动作来完成竹林的舞动和飞鸟的盘旋,使主体沉浸于光影声色的现代“意境”之中,流连忘返。文学领域也以“超文本”的方式实现语言文字表述和其他领域的结合。美国南加州大学的“迷宫”研发小组将中篇小说《渗血的穿行:对面之城洛杉矶》改编成为混杂了纪录片、地理学、微电影、视频材料以及数据库等众多元素的综合文本,城市地图、影像图片、电影会议等插播其中,使接受者在空间的游览和文字影像的流动体验中完成审美经验的释放。可见,赛博空间所建构起来的后现代美学样态不仅是以学科互涉姿态通向文化美学,更是促成美学价值和意义的自由流动。而信息科技和人文精神、社会文本与艺术文本都以“流动”和“分形”的姿态再次融合,重塑主体的存在方式和美学意义价值。“当今信息化世界无疑表征呈现为‘电子想象的全球拼贴画,永远在运动,……它们的锯齿状边界在无休止地进退,致命性地与邻共舞。”赛博空间的文化美学视野恰恰是学科边界破除、主体自由穿梭以及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动态流动景观。德勒兹《千高原》、《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中的“平滑空间”“游牧”思想给予美学意义的实现提供理论参照。
《千高原》中以几组形象的概念体系来表征呈现美学的意义传达方式,分别是“条纹空间”与“平滑空间”“树”与“须根”以及“游牧”的动态思想。“树”象征知识体系的恒定原则,是具有先验化本体存在的“道”与“一”,但同时也有着逻各斯式的霸权与强制;“须根”原是围绕着树木主干而匍匐于地下或地表的侧根或其他植物,相对具有杂乱性和异质性的特征。“一个任意的、直接的次级根的多元体被嫁接于它之上,而这些次级根展现出一种蓬勃的生长态势。”“树”和“须根”之间构成多元存在的生态网络景观,同样也隐喻赛博空间中的超链接、仿像性、异质性以及碎片化。那么由重在由“须根”形成的空间被称之为“平滑空间”,指涉不同元素消解了“条纹空间”中的阻拒和分隔,以自由的分形作用走向“无中心”和“非长度”的流动。赛博空间以网络通信技术为基础,以电子设备终端为窗口,恰如平滑空间中无数的自由路径和出入口;主体沉浸其中的活动也宛如在沙漠、大海、草原和极地冰原中任意驰骋。“游牧”正是美学价值和意义彰显的契机。在现实场景中,游牧代表着自由前提下的自我选择、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中国古典美学话语所指涉的“游于艺”“神与物游”“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等都倡导通过审美和艺术实现主体从审美沉浸到人生超越的愿景,这也正是“从无形到有形,从有界到无疆”的大美表达。而后现代的电子空间的审美采撷技巧和古典先哲的智慧有相似之处,美学需要立足于主体性或主体间性的维度,通过自由的“游牧”通达众多的文化现象与场景之中,阐释技术美学领域的种种现象,以“现象学”的视野发掘主体和艺术的审美经验、本质直观、存在意义以及终极价值等问题,延续审美现代性的审美救世方案。在此维度中,美学更应以秉承建设性的主体策略和实践性的理论指向,通过“游牧”来完成新时期美学的意义释放。学科互涉的自由流动、感性经验的分形表达、跨越鸿沟的主体选择以及诗性审美的超越都借助于赛博空间而再次焕发活力。
第二,赛博空间的碎片化与差异性生成了新的“赛博迷思”与公共空间,也给审美与意识形态之间的胶着关系提供新的视角,促使美学自身人文性与反思性价值的建构。“赛博迷思”(Cy-bermyth)是建立在赛博空间基础上的、侧重于理想政治形态的概念,主要指涉赛博空间与自然法则对人类“理想化”的控制关系,希望在网络上建构成熟的民主、文明、和谐的话语秩序,进而达到“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立、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抗争的真正解决”目的。西方社会1960年代以来的新左翼运动、自由主义革命、垮掉派文学、嬉皮士运动等反叛精神延续至当下的信息技术和赛博空间之中,以赛博迷思重构以市民社会为主体的网上公共空间领域,进而对抗资本主义制度的资本压榨、挫败工会、控制媒体以及剥削工人的一系列霸权行为。审视当下赛博空间的现实场景,客观上给不同文化视野和不同阶层的主体提供相互交流的契机,也给一般民众和边缘化群体提供了话语言说的空间。习近平主席曾经指出:“构建互联网治理体系,促进公平正义。国际网络空间治理,应该坚持多边参与、多方参与,由大家商量着办,发挥政府、国际组织、互联网企业、技术社群、民间机构:公民个人等各个主体作用,给未来网络社会和赛博空间的进程指明了方向。进入“ 微空间”以来,主体进行沟通交流的方式更为便捷,微信朋友圈、微博、播客等应用程序促使人人成为自媒体,碎片化空间以“再分形”的路径使主体与主体之间平等、迅速的交往成为可能。“技术乃是一种解蔽方式,倘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那么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适合于技术之本质的领域向我们开启出来。此乃解蔽之领域,亦即真理之领域。”新媒体和赛博空间的出现则以强大的互动态势和低门槛的参与方式激活个体的主体意识,并通过文字、图片以及具有文学性和情感化的表达等多媒体样式共同参与进主体间性的交往之中。赛博空间中的身体体验、感官经验、影像欲望以及艺术形式都可以纳入到意识形态话语体系里,成为审美文化反思的重要策略。由此,后现代美学意义与价值的呈现脉络便为:“文化差异——空间的碎片与分形—符号自明与象征——意识形态素——形式的(审美)意识形态。”如果说赛博空间中的美学起点原则主体的审美感性沉浸和身份自由,并经历形态上的差异性、碎片化和再分形;那么最终的价值依然落脚于美学本体对现实的理论反思与关照之中。美学以其诗性意义、独立精神和人文关怀使长期处于底层和边缘化的人们重获“从边缘到核心”的知识信仰。这方是未来美学及其参加文化表征实践的最终目的。“采石工、捡破烂者、乞丐、流民、洗衣妇、铁路工人及矿工如今开始出现在画作与小说里,并非作为绿叶式的背景人物,而是当上主角站在舞台的中央。”㈨
立足于审美意识形态视角,詹姆逊和鲍曼等理论理论家通过“差异性”、“漫游”与“认知测绘”等理论关键范畴,凸显美学的文化反思价值。詹姆逊通过对晚期资本主义经济与社会空间的考察,提出个体感性空间与外在整体空间的二元对抗关系,以此来确证个体的生存空间。“认知测绘”(cognitive mapping)源自于心理学领域中对个体经验的重新塑性,达到类似于现场地图的效果。“你浸淫其中,就完全失去距离感,使你再不能有透视景物、感受体积的能力,整体认便溶进这样一个‘超级空间之中。”针对迷宫式的权力话语与文化场景,“认知测绘”美学提供了新的文化策略和美学意义。此种美学延续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将“小我”的艺术经验和感性能力与“总体化”的意识形态相联系,阐释意义经验的差异性与批判性,进而重绘主体与城市空间、区域空间和阶级空间的融合关系,弥补被现代性分裂的“缺席的总体性”。詹姆逊增强了认知测绘美学的社会学与政治学属性,将感性经验与理性认知进行融合,延续了审美现代性的场域伦理和救赎意识。而本雅明笔下的“游逛者”、西美尔塑造的“空间漫游”都强调了主体和美学在文化语境中的差异性与批判性特质,试图将被动的主体通过美学策略塑造成为主动和自由的主体。游逛者超然于城市规划和资本逻辑之外的自由体验,空间漫游者在孤立语境中“紧密的团结”,都与认知测绘美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后现代语境中,重新挖掘美学的意识形态价值与文化批判功能,将是美学价值凸显和充实话语信心的重要目标。
“是什么让生活更有意义,当人们都亲如近邻,当你的低语有了一个听众。当你可以抚平一个人的伤痛,也可以分享许多人的喜悦。生命何其精彩,当你我只是相隔弹指之间。在线精彩,生活更精彩。”这是国内一家著名互联网企业的广告文案,呈现出赛博空间中人文情怀和技术美学的魅力。赛博空间不仅实现技术层面的人机交互、虚拟现实、仿像沉浸和碎片分形,更是深刻影响了主体日常经验、交往习惯、审美话语和情感体验,从而促使美学形态的变革、美学话语的释放和美学价值的重塑。“平滑空间”与“赛博迷思”也经由赛博空间的理论承载与推动,给文化语境中的未来美学发展提供更为广阔的空间,促使技术领域和美学关照能够相互融合,实现人文与科技齐飞的目标。审视未来,赛博空间将在全息技术、电脑云端、幻影成像、4D打印、生物电子、微微空间等领域持续推进,不仅给技术美学和文化美学提供更为强大的知识学资源,更是以开放自由和文化多元的视角给后现代的主体生存抹上一道“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的靓丽色彩。“一个新的天地诞生了,感性、娱乐、安宁和美,在这个天地中成为生存的诸种形式,因而也成为社会本身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