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中的师道与文道
2016-05-14李子山
李子山
【摘 要】在清代乾嘉考据学风靡一时之际,书院教师章学诚逆风而行,写了一本令当时学坛振聋发聩的巨著《文史通义》。章学诚天赋鲁钝,但自小学习勤奋,23岁问鼎科场,七试不第,直到40岁才考上举人,次年中进士。先后在多地书院事教谋生。《文史通义》是一部有着120余篇文章的文史论集,从中显示了他的师道和文道。对当时及之后的语文教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力:一、阐述的读书之道对于语文教学具有指导意义;二、行文处理之法度颇有益于写作教学;三、他的语言风格,有助于后人借鉴。章学诚的深厚学力和丰富教学经验,不仅仅囿于《文史通义》,他的许多著作,主要如《清漳书院留别条训》《论课蒙学文法》等,对中国的语文教育乃至“浙派语文”的影响,亦是至伟至深,十分难能可贵。
【关键词】章学诚 文史通义 师道 文道 深厚学力
在清代乾嘉考据学独霸学坛风靡一时之际,有一位困顿不堪的书院教师逆风而行,写了一本令当时学坛振聋发聩的巨著——《文史通义》。这位教师就是卓然独立的著名史学家章学诚。这在“浙派语文”研究视野里是应当大书一笔的。
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人。父亲章镳于乾隆四年(1739)从上虞县迁家至绍兴府城会稽县善法弄居住。不久,移家于山阴县塔山之阴辛弄(今故居开放,供人参观)。章镳,系乾隆七年(1739)进士。乾隆十七年任湖北应城知县,四年后因断案手软被罢官,贫不能归,遂侨居应城,主讲天门、应城等书院,维持一家生计。章学诚则随父读书。26岁肄业国子监。28岁在京师事大学士朱筠,得以尽览其丰富藏书,并与往来朱门名流学者研讨学术源流及异同,学业遂大进。乾隆四十二年( 1777 )应乡试中举,翌年中进士。增援授国子监典籍,自称“自以迂疏,不敢入仕”,乃弃去,终身未官。
章学诚天赋鲁钝且体弱多病,但学习勤奋,倍于他人。父亲虽历经坎坷,但对儿子的成长竭尽心力,尤其注意培养儿子独立思考的能力。在父亲的熏陶下,章学诚尤好史学,“识趣则不离乎纸笔,性情已情乎史学”“纵览群书,于经训未见领会,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然者,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不得当”。他从馆师学习期间,曾偷偷尝试将《左传》《国语》等书改编为纪传体史书,后为馆师发觉所阻止。章学诚对史学的爱好和写作的锻炼,为后来撰写《文史通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章学诚于23岁问鼎科场,七试不第,直到40岁才考上举人,次年中进士。父亲病故后,一家十五口的生计落在他身上。他自称“三十年来苦计谋食,借笔墨营生”。先后应聘主讲肥乡清漳书院、保定莲池书院、归德文正书院等,用现代的话说,是一位教龄不短的优秀语文教师了。其间他还应聘主修《和州志》《永清县志》《亳州志》。49岁时,投书状元出身的封疆大吏毕沅,欲借毕沅之力编写《史籍考》。次年,毕沅任湖广总督,招章入幕府,协助编纂《续资治通鉴》。后又得毕沅资助,编篡《湖北通志》。章学诚毕生致力于讲学、著述及编修方志。至于《文史通义》一书,在他中举前,于修志时已开始动笔。晚年,他携家带口回到山阴县城辛弄旧房定居时双目失明,只能口授由儿子代笔,直至去世。
《文史通义》是一部有着120余篇文章的文史论集。直到道光十二年(1832)才由他的儿子章华绂刻印成书。
章氏之学,以识见长。自谓“神解精识,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此话不夸诞。能见其大,是不局一端,举凡昔人所谓经学、理学、心学、文学之分而综合为一;能见其精,是贵专门,虽合昔人德行、文章、经济、事功诸学而自成一家。(参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章学诚一生以教书、写作为业。写作虽专事修志,但能总结前人经验与不足,提出修志义例和理论,从而将修志形成一门学问——方志学。章氏《文史通义》中的《史德》《文德》《文理》《师说》等诸篇,对后世教学、写作都产生很大影响。现代学者胡适、郭绍虞等均对其做过深入研究并发扬其要义。
章氏《文史通义》的全部意义,另当别论。仅就其写作中所表达的师道与文道,对语文教育的影响就很值得我们品味探究。
一、 阐述的读书之道,对于语文教学很具指导意义
章氏在《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文理》中,认为“学文之事”“读书养气之功”是论文的前提,极言读书之重要:“古人论文,多言读书养气之功,博古通经之要,亲师近友之益,取材乐助之方,则其道矣。”以极简要的文字,尽述读书之益:养气、博古通今、亲师近友、取材乐助……确实,“不学自知不问自晓,古今行事,未之有也”(王充语)。人的所有的认知识见、精神成长,大多在读书中得到。但是,读书应如何读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章氏指出:“文字之佳胜,正贵读者之自得。”他举例说:“如欲告人衣食之道,当指脍炙而令其自尝,可得旨甘;指狐貉而令其自披,可得轻暖,则有是道矣……”可谓取喻举例浅近,但却要言直中肯肇:一切皆在于“贵在自得”。而不是靠别人的传授,教师的讲说。这才是教学之根本法。
章氏特别强调:“纂类摘比之书,标识评点之册,本为文之末务,不可揭以告人,只可用以自志,父不得而与子,师不得以传弟。”什么原因呢?“恐以古人无穷之书,而拘一时有限之心手也。”意思是说,笔记一类之书,不能替代原著,应提倡读原著为好。
章氏对教学古诗古文,见解颇精。他说:“律诗当知平仄,古诗宜知音节。顾平仄显而易知,音节隐而难察;能熟于古诗,当自得之。”只有多读,才能品出个中滋味。读书百遍,不仅“其义自现”,其音韵亦能自知了。
章氏说:“时文当知法度,古文亦当知法度。时文法度显而易言,古文法度隐而难喻。”
章氏还不无感慨地认为:“夫书之难以一端尽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然使一己之见,不事穿凿过求,而偶然浏览,有会于心,笔而志之,以自省识,未尝不可资修辞之助也。”但若以“一己所见,而谓天下之人,皆当范我之心手焉,后人或我从矣,则不足取”。……所有这些对读书的真知灼见,在《文史通义》中比比皆是。
二、 行文处理之法度,颇有益于写作教学
章氏对写作中的文道关系、引述关系、文辞与志识之间的关系、古为今用的考证关系等均有精辟的见解。他在《文史通义》卷四内篇四《说林》中详有论述。如:“道同而术异者,韩非有《解老》《喻老》之书,《列子》有《杨朱》之篇,墨者述晏婴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术同而趣异者,子张难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说,张仪破苏秦之从,宗旨不殊,而新主互异者也。”他从“道同而术异”“术同而趣异”强调了文章表达的多样性。天下文章极尽变化。变是常态,变是恒定的。我们的写作姿态应当面对的正是复杂多变的写作任务去随物赋形,随情说理,深入细致地去体察不同的事物,不陷入一成不变的表达模式。
章氏对文辞运用之利弊,以喻见示,言简意赅。对“文辞”与“志识”这一写作根本关系的处理,有十分深刻的比拟。他认为:“文辞,犹三军也;志识(意义、认识),其将帅也。如李广入程不识之军,而旌旗壁垒一新焉,固未尝物物而变,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袭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在另一处则比拟为:“文辞,犹舟车也;志识,其乘者也。轮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车,莫不然也。东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义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段我者矣。”
他还作了这样的喻解:“文辞,犹品物也;志识,其工师也。如橙橘楂梅,庖人得之,选甘脆以供实也;医师取之,备药毒以疗疾病也。知此义者,可以同取异用,而不滞真迹者也。”
由于“文辞”与“志识”的关系在写作中地位之重要,故章学诚要以多度的类比,作反复的形象描摹,自然可以促进读者对这一问题的深刻认识。在《文史通义》中对写作要义的阐述,可谓见解深睿、入木三分。
三、 章学诚的语言风格有益于后人借鉴
章氏的《文史通义》一书包括对文学尤其是历史文学的品评与校雠。文章疏畅条达,以议论胜。议论中以喻见示,言简意赅,形神兼备。在这方面也足以提升人们的语文素养。兹举数例说明之。
“学问成家,则发挥而成文辞,证实而谓考据。比如人身,学问其神智也,文辞其肌肤也,考据其骸骨也,三者备而后谓之著作。”(《诗话附录》)
“文,虚器也;道,实指也。文欲其工,犹弓矢欲其良也。弓矢可以御寇,亦可以为寇,非关弓矢之良与不良也;文可以明道,亦可以叛道,非关文之工与不工也。陈琳为袁绍草檄,声曹操之罪状,辞采未尝不壮烈也;他日见操,自比矢之不得不应弦也。使为曹操檄袁绍,其工亦必犹是尔。然则徒善文辞,而无当于道,譬彼舟车之良,洵便于乘者,适燕与粤,未可知也。”(《言公中》)
“演口技者,能于一时并作人畜、水火、男妇、老稚千万声态,非真一口能作千万态也。千万声态,齐于人耳,势必有所止也。取其齐于耳者以为止,故操约而致声多也。工绘事者,能于尺幅并见远近、深浅、正侧,回互千万形状,非真尺幅可具千万状也。千万形状齐于人目,势亦有所止也。取其齐于目者以为止,故简笔而著形众也。夫声色齐于耳目,义理齐于人心,等也。诚得义理之所齐,而文辞以是为止焉,可以与言著作矣。”(《说林》)
以上各节,文中多以比喻,深入浅出,描摹之形象,规避了说理之文难免陷入枯燥之弊端;而言辞之生动,又可防止论述的说教味道。这样形成的章氏的语言风格,也大有益于后人的借鉴。
当然,章学诚的深厚学力和丰富的教学经验,绝不仅仅囿于《文史通义》这一宏著之中。他还有许多与教学(在古代主要是语文教学)有关的专著、言论。其中主要如《清漳书院留别条训》《论课蒙学文法》等。前者是他离开事教的清漳书院时对学生的训语。而《论课蒙学文法》则是在当时八股文体教育的大环境里,表达了章学诚与时人不同的一些见解,不主张局限于八股文体的教育,而是认为应以通过学习古文来教育学生。在这些著作中包含了他的许多教育思想,其中尤为脍炙人口、广为传颂的如:
“凡天下事,俱当求其根本,得其本则功省而效多,失其本则功勤而效寡。”
“学者工夫,贵于铢积存累,涓涓不息,终至江河。”
“人生诵读之功,须在二十内外,若年近三十或三十外者,人事日多,记诵之功亦减,自不能如童子塾时专且习也。然年齿既长,文义亦明,及此施功,亦有易于童年记诵之处也。”
“博学守约,万事皆然。即举业一道,博约二者,阙一不可。所谓守约,即揣摩之文,贵于简练,是矣。所谓博学,则泛阅之文,又不可不广也。”
“为童幼之初,天质未泯,遽强以所本元,而穿凿以人事,揠苗助长,槁固可立而待也。”
“童稚知识初开,甫学为文,必有天籁自然之妙,非雕琢以后所能及也。譬如小儿初学字画,时或近于篆籀,非工楷以后所能为也。”
……
总之,在章学诚的教育思想中有很多足以令人深思品味的师道、文道。特别是作为教师应当如何尊重儿童的天性,积极地依性引导,强调教师要从儿童的特点出发,帮助儿童打好根基。这在当时以死读八股文力求科举成仕的年代,是多么难能可贵。章学诚在“浙派语文”的历史发展中,确实有他不可小觑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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