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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爱能砸碎世道之耻

2016-05-14沈念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马尔克斯母子儿子

沈念

夜航,八千米高空,有人假寐,有人言笑,有人浮思或者沉浸。二〇一五年冬月,在海南飞往北京的夜空之上,身为人母的小说家东紫深情地和我谈论她的孩子,那些一起阅读玩耍成长的时光,把母爱酿成一杯杯芬芳的酒,能喝醉每一个品尝的人。母亲天生都有着对儿女超出一切的爱,这种爱看似默默平常,有时会猝不及防伸出拳头,击中你的心窝。这种爱有笑有泪,有乐有苦,也有痛有恨。基于狭小空间难以承载漫长不止的诉说,我们回到文学的层面,我说到正在北京讲学的当代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和他的短篇小说集《母与子》,九对母子微妙而复杂的关系不断在生活中寻找平衡点从而衍生不同际遇的人生镜像,而东紫则郑重捧出马尔克斯的短篇《礼拜二午睡时刻》,从生活到文学仅一步之遥,该经典之作就是例证。

短篇因其内在的紧致和截取生活的片断,呈现出多棱镜式的光芒和维度,这一特异性决定了我很难对某个人的某一部短篇推崇备至无以复加,即使是已为人顶礼膜拜的拉美文学大师马氏,我记忆中的《世上最美的溺水者》《超越永恒的爱情之死》和《巨翅老人》都是杰出之作且各有千秋。但东紫对《礼拜二午睡时刻》认可的经典高度之唯一性超出我的想象。每一种想象都会有它的遗憾和缺陷,我珍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感觉,而选择了再次阅读。

对好的短篇的反复阅读又是其独有的魅力所在。中篇靠故事牵着走,长篇藏拙且有大智慧,可篇幅框囿了阅读的次数,依然只有短篇可以随时重读而留给人无尽的回味。四千字的《礼拜二午睡时刻》很快就读完了,即使掰碎成一个词一句话去慢慢咀嚼,仍然能在一个夜晚翻来覆去读上三五遍。我比较着读手上的两个译本,一九八二年上海译文版的刘瑛译本和二〇一五南海版的刘习良、笋季英译本,译文没有太大差异性可比对,故事情节一目了然,但小说裸呈的这对母子的命运与关系,突然令人生发出一种雪封冰固的感觉,温缓的情绪如同遭遇寒流速冻,刺棱棱的边角划割着惧怕疼痛的肉身。

一个贫穷的母亲去小镇的公墓看望死去的小偷儿子。这是我对小说故事层面的简单抽解,那背后的呢,多变的叙述可能性展示的是何种感情色彩的母子关系呢?顺着火车钻出隧道开进香蕉林丛的视野,我们看到一对穿着褴褛丧服的母女,是简陋三等车厢仅有的两名乘客,火车窗锈住怎么也拽不动,机车煤烟不停飘进来,扑落一头煤灰。她们在沉寂中穿过一个个破旧、衰落的小镇,抵达一个更加荒凉的小镇。开篇有千余字的篇幅描写天气、火车所经之处的静谧、母女俩的装扮神情和简短对话。除了丧服所隐藏的线索,我们不知道她们将要去干什么。但我们能细心地发现,她们随身带着的仅有的物件是一束报纸裹着的鲜花,母亲身材矮小孱弱,“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着椅子,两手按着膝盖上的一个漆皮剥落的皮包,脸上露出那种安贫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

安贫若素、镇定安详,这两个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波的词语,已经暗示了这位母亲的心性,任何粗暴力量都无法打倒。女人在这个八月的礼拜二的午睡时刻,风尘仆仆来到陌生的小镇,去见神父,登记、取钥匙、上墓地,然后赶回程的火车。一切都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女人一直没有悲伤之情流露,儿子死去已成既定事实,面对神父的询问,她不动声色,“毫不迟疑、详尽准确”地填写身份信息,并说出“我就是他母亲”,“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这“不动声色”是多么沉重,又需要多么强大的心智。

读者也许会一片哗然。小偷的母亲,多么令人脸面蒙羞,本该遮掩修饰的“探望”,一下被流言的聚光灯照亮。在神父去取长满锈的钥匙时,小说插叙了儿子死亡的经过——偷东西时被寡居的雷薇卡太太开枪毙命。于是,未言片字的儿子以“倒卧着的一具男尸” “鼻子被打得粉碎,腰上系着一根麻绳,光着脚。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小说行进至此,普通读者都会生发这样的思考:一对贫穷的母子,一个处于绝境中的家庭,但纵有再多的客观理由,儿子的偷窃之举依然是何时何地都为人不齿的恶劣行径。母亲没管教好孩子,是否就该被逼至道德的悬崖边缘?

我向一位信奉基督的朋友问询礼拜二在西方有何特别之意,他告诉我,“耶稣用个人苦难救赎世人,集中体现在他活在人间的最后七天,有‘受难周之说。礼拜二,又曰‘教诲日,也称‘审判日。”这一重要的时间蕴义正好凸显了马尔克斯取题的深意。这对母子尤其是母亲又该受到怎样的审判?于是神父理直气壮地诘问了,被上帝派到人间的使者自信满满地指责母亲,“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他引入正道吗?”神父冒失浅陋的世俗判断,有着高高在上的审问或羞辱之意,这也正是那群站在窗外幸灾乐祸的窥视者的内心之辞。不问还好,这位开始就被坦言的女人弄得脸红、冒汗的怀疑主义者,听到的回答是:“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是一个“很听我的话。当拳击手,常常被人打得三天起不来床,不得不把全部的牙都拔掉”也不会去偷东西的人。我们此时可以拓展一下想象,这位不能替自己申辩,一直用瘦弱之躯努力供养家人生活的儿子,是多么极力地想在难以为继的贫困生活中,发出让自己和母亲、妹妹好好活下去的声音。这声音里有温暖的爱和可贵的担当。但未经口发出的声音已被屈辱的死亡埋葬,还能经由何处通道散播出来呢?

子债母还,理应为儿子误入歧途“负责”的母亲毅然背负起儿子带给她的耻辱,在那个世俗无聊与荒芜悲凉的小镇上必须承载的耻辱。拿到墓地钥匙的她,谢绝了神父的阻拦和“借你们一把阳伞”的好意,走出教堂大门。而大门之外,在这个钟点通常没人却早已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小孩,“街上乱哄哄的反常样子”把围观者之心写得清晰可鉴。人们斜睨的眼神把耻辱的十字钉在一对孤单无助的母女脸上,但坚定“小偷”儿子是一个“好人”的信念,让母亲顽强地打开尊严的降落伞,让她变得无畏无惧、安全着地。

此时再回味小说前半部分的环境铺陈,就已昭然若揭小镇人平庸世俗的生活情状,就已宣告自我道德审判在一群同样被贫困鞭打得焦头烂额的人心中流失,生与死、爱与恨、高尚与卑劣,划出那么明确的界限,他们的活着,只是在惯性中跟着日子一起死去。“午睡时刻”恰是人心昏昧、麻木的象征。而对儿子那庞大的爱意与悲痛、微细的体恤和谅解,短兵相接,打破“午睡时刻”的腐朽和混浊,也让直面苦难的母亲放射出生命的尊严之感。清醒与昏睡,羞愧与平静,在小说中波涛汹涌,翻江倒海。结尾的戛然而止,独特绵延又出人意料。“她挽着小姑娘的手朝大街走去”,母亲依然走在探望儿子的途中,但此时她更加毫不畏惧人们的注视和猜议,更加平静地向儿子走去,她也已经完成了对儿子的探望和爱的表达。

母亲的尊严和爱在读者心中诞生的是坚硬的敬意,母爱的伟大之处就是砸碎那些与纷纭肤浅恶俗的世道人心一起澎湃而来的耻辱。我们挂在嘴边的“人人生而平等”的言下之意就是任何生命本质上都是平起平坐的。由此出发,对一部文学作品而言,作家要珍视、体恤每一个进入文本的生命,无论是好人或坏人。马尔克斯的“母亲”做到了这一点,她以内心深处的爱,即使是弱不禁风的爱意,也拿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儿子。《礼拜二午睡时刻》因此成为一出触目惊心的悲剧,耐人寻味的丰富内涵和故事所表现出来的戏剧性,告诉我们——生活中的偶然与必然、罪恶与正义,其实永远都在平行前进。而每一个写作者是否从中真正意识到,如果只是进行某种道德评判维度上的好与坏的书写,是远远不够的,最终是要完成一次关于人的创作。

于以魔幻现实主义耀眼世界文坛的马尔克斯而言,《礼拜二午睡时刻》是他一次极具写实性的创作,也是他自认为最好的短篇之一。他曾在接受P.A.门多萨的访谈中回忆,是有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发生,外公带着他去看望枪杀入室窃贼的老人,老人胆颤心惊却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描述现实经过,与小说情节并无多大差异性,而真正激发他创作的是一个视觉形象多年后在眼前重现——“我在一个荒凉的镇子上看到一个身穿丧服、手举黑伞的女人领着一个也穿着丧服的小姑娘走在火辣辣的骄阳下,之后写了它。”(《番石榴飘香》)而马尔克斯的真正高明之处,在于他让一个被习焉不察的贫困生活所磨蚀的“母亲”,葆有尊严、直面苦难地站到了我们面前,他用温暖笔调讲述了一个人“绝处求生”而该持有的勇气、体面和尊严。

对《礼拜二午睡时刻》的再读,让我又想起托宾笔下的“母与子”。这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短经典”系列第二辑中的首推之作,译者柏栎还曾译过托宾的长篇代表作《大师》《诺拉·韦伯斯特》。被誉为英语文学语言大师的托宾是爱尔兰最具国际声望的作家,不仅是布克奖常客,也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说到爱尔兰,我们不难联想到乔伊斯、贝克特,还有以短篇《南极》征服不少读者的新锐女作家克莱尔·吉根,一个小小的国度,拥有这几位光芒闪耀的名字,就不能不让人折服。爱尔兰冰天雪地的地域环境,本身就是对文化的一种约束,但这片土地让不同时代的作家世袭了独属于她的“冰冷”。即使是在书名颇具暖意的《母与子》中,托宾也一直是带领着那些置身不同社会角色中的母亲与儿子们,猛撞四面冰凌,突破重围。

《母与子》中有九对形形色色的母子,多数母亲是没有名字的,母子之间也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尖锐矛盾与复杂问题。天寒地冻的爱尔兰,是这些母子关系所放置的背景环境,寒怆的天气是否决定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微妙脆弱和阴郁森冷,像踩在一根钢丝上,稍不留神,脚下踏空,坠落深渊。小说中喋喋不休的讲述,耐人寻味的情感,浮沉游荡,玄机暗藏。

抛弃儿子的歌星母亲,在酒吧演唱时巧遇分离多年的儿子却未相认;母亲接患有抑郁症的儿子回家,空洞的旅途上触景生情唯有伤心的记忆陪伴;离家出走的母亲不幸葬身于一米多厚的冰雪之下,寻找母亲的儿子,踩着母亲的冰寒之尸来来去去,阴阳相隔的现实,终把家庭过往中的误解和隔阂瓦解封存……《母与子》其实是无法以几句话来概括的,后面我会选择两个作品重点谈论。托宾是写亲情的高手,这已是公认之辞,在他的《布鲁克林》《大师》等作品中已有实证。他笔下的母子关系,或是各色男女,总是在生活的泥淖中如困兽般挣斗,世俗的层层枷锁,情感的冻结不流,心理的阴影重压,让人别无选择。如果仅是这样,托宾的厉害就无法显影,他擅长在某个转折性的瞬间和时刻,让笔下人物凭借绝望时的一点信心,甚或热望中的一股寒流,爆发出巨大力量,把许多僵化的冰层击成碎片。于是,这些故事,这些与我们遥远相隔的“母与子”,这些身陷日常险境身心颠沛的人们却给我们带来了震撼和冲击,带来了难忘和忧伤。

先说小说集的开篇之作《借口》,我始终认为这个短篇是缠绕着《礼拜二午睡时刻》身影的作品。在那里也有一个偷盗的儿子,一对互相慰藉的母子。不过,这位儿子成了叙述的主角,他是位臭名昭著的小偷(盗窃团伙的头目,与黑社会有染)。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男人,做事十分谨慎凶狠,当地邻居惧其恶名,远而避之。母亲的形象是在儿子的脑海中浮现时出场的,她喜欢去酒吧,金发蓬乱,穿着拖鞋,无精打采,身上佩戴着假项链、假手镯、假耳环,这些赝品撞碰着“红艳艳的唇膏、绿油油的睫毛膏,还有蓝眼睛”,人们恐惧“她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都躲得远远的。”于是,这位母亲经常是一个人走在去酒吧的路上,“空无一人,一辆车也没有,世界为她最深沉的快乐制造了空旷。”

没有朋友的母亲,在酒馆、大街、家里,都是孤独的,她的友善和醉酒撒泼,都不会在人群中激起波浪,人人躲避她,原因就是“皆知她儿子是谁” “只要她稍稍受辱,他就会大加报复”。与《礼拜二午睡时刻》相比的差异十分明了,这里是一个强势的偷盗儿子,却同样是一位孤独的承载儿子之过的母亲。

母亲一度郁郁寡欢,症结在于与儿子缺少正面的亲密交流,与这个世界缺乏有效的温暖沟通,直接导致她曾在喝酒之时“炫耀式”地泄露了儿子藏匿名画的秘密。而在名画的幕后交易之中,儿子被错综的关系纠缠如缚茧中,作品借此回忆了他成长经历中的种种不堪和内心挣扎。当与他勾结的警察把母亲泄密的原声录制播放出来,却是帮他坚定了金盆洗手的信心。母子情感的决堤在儿子毁画的过程中进入读者视野,那是一次审判法庭上母亲突然撞入的情景。她头发乱糟糟,大衣敞开,冲法官大嚷。这位可能宿醉赶来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呢?“他是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孩子,啊,不要带他走,不要带他离开我,不要带他离开我。”她先是哭闹,双手乱挥,拼命挣脱阻拦,变得更加疯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法官大人”。这与马尔克斯笔下的母亲,有着相同的心声——儿子都是非常好的人,即使儿子是做了错事,需要受到法律或人心的惩罚。母亲最后竭力靠近想去碰触真实的儿子,但他躲开了。儿子冷眼看着“她一直大喊大叫” “她敲打车窗”,但他不去看她,他不想见到她。入狱之后,母亲去看儿子,“想握着他的手,但他会把手挪开。”是儿子对母亲有恨吗?其实更应该理解为是儿子内心深处与母亲有一种愧对,回避的本意是让母亲少一些冰冷的哀伤。

《借口》中有一段母子之间的对话,看似闲聊的对话,围绕着送钱、沏茶、抿茶、弟弟比利、戒酒。儿子对母亲提出一个不要跟别人谈论自己的请求,“你会让我们都有麻烦的”,母亲也意识到“我自己也讨厌闲聊。废话太多了。”末了有一句话深抵我心,“你用你的方式把我照顾得很好。”在这里,我们似乎想到,母亲在以宽慰的话自责,偷盗的儿子是为了让母亲生活得好一些,那么他犯的错,在一个可能是求职无门、经济萧条、人人自危的时代处境里,儿子无法选择更好的方式和出路来养活母亲、弟弟和这个家。谈话之后,儿子“仿佛已经去母亲那里找借口把自己洗刷了”,毅然烧掉了尚未交易的伦勃朗名画,从那一刻起,他相信自己“会无畏地回到城里,精神抖擞,对自己做下的事发出微笑” “他确定自己是对的。”这里的所谓“对”,是人生可以再次选择一条新路的心安理得,也可看作是与母亲一同摆脱旧日阴影而感到的欢喜和欣慰。

一对离别十九年的母子,同处一个酒吧时,又该如何相认?这是托宾在另一短篇《一首歌》中所带给读者的奇特体验。这是一个更精致短小的作品,我们看到演唱家母亲与乐手儿子在狭小的空间里相遇了,儿子听母亲唱歌,他已经二十八岁,十九年前父母离异后就再没见过她,他的朋友“没人知道分离的苦,以及其后沉默的那几年。”在此期间,母亲来过信,但被父亲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成年后的他从父亲嘴里获知这一消息,“回了一句让他深深后悔的话,说宁可父亲放弃的是他而不是母亲。从那之后,他和父亲就不怎么说话了。”

被漫长时光分隔的母子能否相认,爱与恨,喜与悲,托宾的笔尖“沙沙”地划过我们的心头,我们所习惯的狗血剧情了无踪迹,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平淡和无奇,结局却是母子各怀心情,勾起回忆,却终未相认。仿佛一根能发出美妙音符的弦突然绷断,四面可以捕捉的情绪突然不见痕迹,徒留耳畔声音飞动,我的脑子里涌动风暴来临时掀起波澜壮阔的眩浪。

这“眩浪”的力量是这样聚集起来的:走进嘈杂的酒吧里,母亲开始歌唱了,朋友们都明了他们的母子关系,而儿子这几年悄悄在收音机里听她的歌,看报纸上的采访和照片,“他从专辑封面上认识她的相貌,当然他也还记得她的样子。”遗传了母亲音乐天赋的儿子,有不错的音色,在很多专辑被用作和声和伴音。他会经常想象,母亲是否会买这些唱片,是否会注意到专辑背后的名字,然后看到他的名字。曾经被单亲家庭阴影所笼罩的孩子,心中充满羞涩和紧张,也充满耻辱和恐惧。但他依然是要长大,依然是要克服那些生活的艰难要背负所有的痛成长。长大了,羞耻和痛苦就会消失吗?

儿子是突然发现这位母亲在直直地看着他的,她的注视太过直接而好奇。“昏暗的灯光下,她并不比《周日快报》上的照片老多少……他不动声色地回视,不笑也不露出认识的表情。”小说一直是以儿子的视角来面对这场相遇。“母亲唱歌时,再次直直地望着他……她唱到著名的最后一段,目光还是没从诺尔身上移开……”,母亲与儿子都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安静地注视,“她唱着她的爱带走了北,她的爱带走了南,她的爱带走了东,她的爱带走了西,他发觉大家都看着她。她又低下了头,最后一句几乎是用说白,她的爱带走了上帝。”这些铺垫已经足够了,读者都在等待她们情绪喷发的那一刻,相认,或破镜重圆、深情回忆,或不欢而散、激烈争吵,这些元素换成另外的作家,抑或可以洋洋万言,衍生出无尽的叙述。但儿子只是走到门外,看见远处驶来的车灯,他颤抖起来,假装这只是个普通的夜晚,他虚伪地叮嘱朋友在车里等候,“一切都会被遗忘的……他坐在车里,在黑暗中等其他人来。”

托宾把戏剧性绞杀在语言的咫尺之间——如此精简,却又能对故事的节奏、氛围有着强大的掌控力。有人说托宾对语言的节制更近于同乡贝克特而与乔伊斯的繁复保持距离,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写作课程上,托宾还特地指导学生精读了贝克特的《终局》,“体会每一行极其简净的行文之下的力量。”这力量里有庞大的沉默,沉默创造了意象之外的留白,托宾也是把故事的表层意义埋葬在沉默与孤寂之中,如同《关键所在》这个短篇中所写到的:“房子里空空荡荡,父亲沉默不语,什么都做不了,没有坟墓可去,没有遗体可以触摸,没有棺材可抬,周围的人没一句安慰的话,只有冰封的大地和可怕的不会融化的日子。”

我从朋友的微信里看到托宾与中国作家阎连科的对话场景,那是一张典型的“大骨架的脸”,这张大脸庞之后的内心却如此细腻敏感。阎连科还说中国作家缺少托宾文字中的优雅和忧伤。这种细腻忧伤也许源于他十二岁失去父亲,也正是这样的人生成长,他不断地在为叙事寻找一个音调。这个音调,我可以从《母与子》的字里行间看到,是抽离于爱尔兰传统,这传统有一个强大的声音,足以唤起读者对“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的缅怀,而雪花终将“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看似都是人情冰冷、情感抵触,小说的底子却是有情有义、情深意重。这是我所谈论的马尔克斯和托宾短篇小说中的底色和底气。母爱和母与子是文学一个永恒且庞大的书写主题,在马尔克斯和托宾笔下,面对或显或隐的审判、追问、细究之际,面对世道之耻与内心之耻,母亲身上所蕴含的力量,发自内心的爆发力,总能坚忍不拔地完成“面对”,进而让人震撼与惊醒。又是什么支撑着那些在贫困、孤独、彷徨中“挣扎”的母亲,面对儿子的过失面对自身的歉疚,马尔克斯和托宾难道只是写个人的过失和歉疚吗?那么时代、社会、群体的过失与愧负,又该由谁来承担它们烙入个体上的羞耻和疼痛。很多时候,我们也许在不自觉地成为那些耻和痛的制造者和背负者。

“被隐藏的总是更加令人着迷,它会使阅读走向不可接近的状态,因为后面有着一个神奇的空间。”从余华的论述基点出发,短篇小说的魅力,无论《礼拜二午睡时刻》抑或《母与子》的魅力,就在若隐若现、不可接近、神奇宽广和捶击心灵之间绽放出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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