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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高估了的晴雯 (上)

2016-05-14王干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秦可卿判词奴才

王干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红楼梦》写人物命运的有效方法之一,就是判词。这判词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一个叫太虚幻境的地方,这太虚幻境像是一个高档会所,也像一个机密档案室,当然更像一个舞台,先是美酒,佳人,“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当然还有警幻仙子和她的妹妹,一番风月畅快之后则是“遍地荆榛,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这一回里,演绎了很多的故事,也演绎了很多人物的命运,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以及副册晴雯、香菱的判词也在其中。有趣的是,这些判词和画面大多暧昧和朦胧,比如关于王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就有歧义,至今红学界未能达成共识。比如写妙玉的“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泥淖何意也众说纷纭,至于“玉带林中挂,金簪雪中埋”更是悬案。而关于晴雯的判词明白如话,连画面也是简单至极:“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乌云浊雾而已”,这“乌云浊雾”就是“毁谤”。不像王熙凤画中的冰山不好理解,也不像秦可卿画中的悬梁与后来小说写的因病而死相矛盾。

《红楼梦》的人物有两种类型,一种就是非常现实主义的完整版,人物的出身、家世、性格、命运交代得非常清楚,可以说毛发毕现,哪怕是一些小人物,像秦钟、贾瑞,夏金桂都不留疑点。还有一种就是意象型的,人物身世、命运云遮雾罩,但性格鲜明,令人难忘,比如妙玉,来去无迹可寻;比如秦可卿,留下大片空白。即使很明白的史湘云也有诸多交代不清的地方。晴雯属于第一种类型,她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手上的长指甲几寸也不含糊。由于晴雯的性格鲜明,描写她的笔墨又具体清晰,因而对晴雯的评论和研究一直不断,其文章数量不少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这些主要人物,而且好评如潮,几乎把晴雯塑造成女神。一般来说小说在塑造人物,但有些作品的评论和研究也在塑造人物,《红楼梦》自然是塑造人物的经典,但后人对《红楼梦》的解读也在强化小说人物的塑造,比如秦可卿的形象就是近年来人们的研究让这个人物变得清晰和丰满起来,至少从原先的二三线人物成为了一线人物。晴雯作为一个丫鬟,在最早的红学研究中并不是一线人物,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慢慢“红”起来,成为一线人物,广受褒赞,而且在持续升温,但褒赞的升温的过程中不免有失客观,女神化的晴雯其实与小说本身已经有了距离。

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在不同的阅读时代会被低估或高估,自然有其原因。而小说中的人物被高估倒是有趣的文学现象和文化现象,甚至是政治现象。晴雯如何被高估,也有着重要意义。

一、政治化的拔高

晴雯的形象在最初的研究中,并没有后来的赞誉多,俞平伯在把她和袭人进行比较时,这样说:“本书(指《红楼梦》)写晴雯和袭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确。尤其是晴雯,她于第七十六回上死得很惨,在大观园中是个最不幸的人,同时在《红楼梦》里也是最幸运的人。她何幸得我们的艺术巨匠在他生花之笔下,塑造出这样完整的形象来,永远活在人心里,使得千千万万人为之堕泪,还赢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诔》。”同时俞平伯还说,“作者喜欢像晴雯这样的人,又同情她,这些倾向都是显明的;他却并不曾隐瞒她有什么缺点,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对小丫头们十分厉害。第五十回写她用“一丈青”戳坠儿,坠儿痛的乱哭乱喊。这在封建家庭里原是常有的事,坠儿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恶,而非由于妒忌,但毕竟是狠心辣手。这都不必讳言。在七十七回叙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作者在那句下边又一转,‘却倒还不忘旧,这可见晴雯表面上虽甚尖刻而骨子里是忠厚的。”

应该说,俞平伯的评价是贴着人物本身,也是客观而准确的。晴雯后来的升高,与一九五四年毛泽东对李希凡、蓝翎“两个小人物”批示引起的红学热潮有关。李希凡、蓝翎尝试用现实主义(当然主要是苏俄的现实主义)解读《红楼梦》,自然不是首创,早在一九三二年茅盾应开明书店之邀编辑节本《红楼梦》,在引言里就用现实主义的理论(他写作《子夜》的理念)来评价《红楼梦》,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而李希凡、蓝翎的研究引起轰动,在于毛泽东的介入,因而让《红楼梦》变成了事件。

毛泽东一生钟爱《红楼梦》,多次提及《红楼梦》,还在《红楼梦》书上加批注,万卷出版公司还出版过《毛泽东读红楼梦》一书。毛泽东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对《红楼梦》的解读自然也是政治家的思维,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上讲:“《红楼梦》不仅要当作小说看,而且要当作历史看。他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他的书中写了几百人,有三四百人,其中只有三十三人是统治阶级,约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被压迫的。牺牲的、死的很多,如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钏、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个丫环。秦可卿实际是自杀的,书上看不出来。贾宝玉对这些人都是同情的。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这部书写了宋朝的真正社会历史,暴露了封建统治,揭露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写得很细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女性的。”

毛泽东的评点为《红楼梦》》定了调子,他的阶级斗争学说演绎《红楼梦》,让《红楼梦》成为一本阶级斗争的历史小说,就像鲁迅说的:“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生以阶级斗争学说为纲在《红楼梦》里读到阶级斗争也是很正常的。这可让当时的红学界有些手忙脚乱,因为伟大领袖的指示,必须落实到《红楼梦》研究当中,毛泽东说的“鸳鸯、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钏、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个丫环”这些人,是“牺牲”或“死的”,能够树立为牺牲的或烈士的,恐怕只有晴雯了。二尤是淫奔女出身,自然不合适作为受迫害的典型人物,秦可卿有乱伦嫌疑,鸳鸯自杀多半是对老祖宗贾母的愚忠,很难说成是反抗,金钏的跳井算不上对统治者真正的反抗,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恐惧于失宠王夫人和舆论的谴责,何况红学界金钏还是晴雯的影子的说法。至于司棋,今天的概念应该视作“女汉子”,她的爱情虽然勇敢,但后来的一头撞墙而死,是后四十回的补笔。一般的红学家是很少拿后四十回作为研究的依据的。

这样的情境下,成为“烈士”,可以享受“牺牲”待遇的也只有晴雯了。一是晴雯作为艺术形象本身在《红楼梦》里就是出光出彩的人物,二是贾宝玉对他的情意绵长,还写出《芙蓉女儿诔》这样类似泣血的文字来。最重要的是,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虽然形象也生动,也是受迫害受侮辱的,但是她们不是真正的奴隶,不是完全的被统治者。而晴雯作为一个孤儿,生母生父的姓名不知,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十岁时,被赖大家的花银子买了她作为奴才,赖大本来就是贾府家的奴才,这晴雯自然成了奴才中的奴才。

在一个讲究出身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晴雯的苦大仇深自然是一个获取较高评价的政治资本。而她的天真、任性、自由、无所畏惧更是成为无产阶级最应有的美德,在一个以富贵为耻辱、以金钱为粪土的革命价值观盛行的年代里,晴雯的苦出身、美容颜、泼性格成为《红楼梦》里无产者的一个人格化身。在我们读到的大量关于晴雯的论文里,基本都在苦、美、辣这三点上做文章。苦,是她的被剥削、被压迫的身份;美,是颜值高,是“多情公子”的审美存在;而辣,则是她反抗、抗争、不屈的性格。虽然财富不是罪过,但在很多的文学作品里,金钱似乎带有天生的罪恶,而贫穷自身也带有某种善良和道德的天然优势,直到前些年出现的“底层写作”的倡导者,也是贫穷道德优势论者。所以在晴雯被高估的原因,其中有一条就是出身的优势,是奴才中的奴才,而贫穷带来的道德的优势让我们研究者在评价时失去了公允和客观。乃至于有人将晴雯称作“中国文学史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形象”,“因为你没有金闺小姐的高雅和娇贵,你才是真正‘平民家的丫头”(蒋和森《红楼梦人物赞》)。

蒋和森先生的观点显然受到了当时时代政治氛围的影响,因为是“平民家的丫头”,才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形象。很多人对晴雯的肯定出自她的贫贱的出身,其实曹雪芹倒没有这种“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超前意识,他对晴雯的态度与对其他王孙公侯的态度保持同一个水准,不因为贫穷或富贵就高看一眼。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是叹息,也是惋惜,也是婉转的批评,是“哀其不幸,叹其怒争”。鲁迅对笔下的人物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曹雪芹的“心比天高”则是感叹晴雯的怒争。有些人把晴雯的悲剧归结于被压迫者的命运,其实,“身为下贱”是她的“底层”身份,但不是悲剧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心比天高”,她被“多情公子”的多情迷惑了,迷失了本性。如果身为下贱是晴雯悲剧命运的原因,那么林黛玉呢?都说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在性格诸多方面,晴雯确实是有着林黛玉的任性和率真,但出身豪华的林黛玉最后也和晴雯一样的悲惨病死,就不能简单归结于出身的问题,因为林黛玉的出身是十二钗之首,是贾母的外孙女,可谓宠爱有加,而林如海也是官宦世家,她的母亲则是四大家族史家的后代,但林黛玉的悲剧不是出身下贱的问题,也不是出身的豪华问题,而是性格,同样的“心比天高”,最后也同样的“多情公子空牵念”。

研究者对晴雯简单的阶级分析,其实违背了曹雪芹的本意。很多研究者认为晴雯没有奴性,是有反抗精神的被压迫者。其实,晴雯的可爱之处,在于她的率真和热情,当然还有勇敢、泼辣,但是晴雯没有奴性的原因,在于她认为自己不是奴才,她那些闪闪发光的言论很多是冲着袭人去的,比如,她当面斥责袭人的话,“谁又比谁高贵些?”其实是为了和袭人争的怡红院第一红人的位置。晴雯的自信来自于那个在王夫人等人看来不靠谱的贾宝玉的对她的平等,所以晴雯忘记了奴才的身份。所以才有“撕扇子千金买一笑”这样富家公子和富家小姐的奢华场面,而晴雯恰恰不是一个富家小姐,她过了富家小姐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的瘾,但在等级分明的贾府里这样的瘾过完之后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搞错了自己位置的人,自然就会做出与他身份不符的事情,晴雯在小说里是被欺负和侮辱的对象,但是她在欺负比她更小辈分的丫鬟时,奴才欺负小奴才,其心狠手辣一点不比迫害她的王夫人差,直追凤辣子王熙凤,小说里这段描写触目惊心:

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哭乱喊。

坠儿偷窃平儿的虾须镯当然是该惩罚,但是坠儿年幼,十岁出头,自然该谴责,晴雯这种过激的有违自身身份的做法,称得上恶劣甚至邪恶,一丈青是一种毒蛇的名字,这簪子作为晴雯攻击坠儿的利器,其狠毒不言自喻。后来晴雯还赶走了坠儿,和后来王夫人赶走晴雯的做法如出一辙。如果说晴雯后来被逐出大观园是她欺负坠儿的一种恶报,似乎有失厚道,但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在于对他心仪且又十分怜爱的人物,在写出泼辣性格的同时,又写出乖戾的另一面。如果读了这一节文字,我们还会认为晴雯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女性”吗?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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