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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痴四条屏

2016-05-14王亚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板桥八大山人

王亚

姓名: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等

生卒:1521年—1593年

姓名:朱耷,字雪个,号八大山人等

生卒:1626年—1705年

姓名:朱若极,字石涛,号大涤子等

生卒:1642年—约1707年

姓名:郑燮,字克柔,号板桥

生卒:1693年—1765年

一条屏:青藤老人的“绝世武功”

徐渭是天才,这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确信无疑。

那时,祖父和父母三个大人攒了大半年的工资终于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而且是左邻右舍唯一的一台。每到傍晚,父亲便扯一条长长的电线到公共走廊上,把电视搬出来。走道里早已经摆满了小竹椅长条凳,所有的大人孩子像过节一样,抻长了脖子等。我是“台长”,总揽了扭开关调频道的“大权”。当我煞有介事地拿开电视机罩,把天线扯出来,拧开声音开关,调好频道,顶着一个茶壶盖的徐文长就滴溜着黑眼珠,用他那脆生生的腔调整治土财主了。

后来,学画了,知道木偶剧里聪明的徐文长是顶有名的画家,见他纵横涂抹皆成画,只恨自己没有一支马良式的神笔。也曾摹过他几笔葡萄,却临成了“干桂圆”,且是陈年霉变的。再后来,艰涩地啃着中华书局竖排繁体的《徐渭集》,愈读愈凛然,更生了一份敬畏心,以致再读文长画或文时,恨不能先净手焚香,生怕污了这份性灵。

膜拜文长的大有人在,我只是沧海一粟甚或蝼蚁,即使在那些崇拜他的人们脚边,也没有我匍匐的资格。

郑板桥是粉丝一号。作为“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号称诗书画“三绝”,自然恃才狂放,不致轻易对谁服膺。可这个怪诞的老头儿,却对徐文长崇拜得一塌糊涂。在自己生活都难以为继、鬻画沽酒之际,仍不惜“以五十金”换取徐渭涂抹的一枝石榴,还刻制一枚闲章钤盖于画角,闲章曰:“青藤门下牛马走”。除此之外,板桥先生尚有另一枚闲章——“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 如走狗、牛马这类字眼,确乎不大上得台面,但为着敬服之人,怎么都值得了吧?板桥先生是真性真情!

粉丝二号是白石老人,他曾不无艳羡地说:“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为诸君磨墨理纸。”雪个是八大山人,大涤子是石涛和尚,青藤便是徐渭了。连白石先生亦心生向往,愿作“画童”磨墨理纸伺候着,此三人造诣岂非神功了?若能忝列门中,哪怕担水洒扫,也是能沾染些许灵气吧?

如我之辈,连青藤真迹都难得一窥,走狗也罢,仆僮也好,只好梦里做做了。但即便隔着四百余年读读印刷品的画册,也可沾沾仙气,只觉丰神未减,笔势如流,挟人而行。

每每读青藤画,心底里总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念。如一种无法企及的至臻武功境界,不是降龙十八掌的浑厚而滞缓,不是凌波微步的轻灵而飘浮,也不该是独孤求败式的唯我独尊,或少林武当等名门正道一板一眼的棍或剑。如果非得以武功论,他算亦正亦邪,既元气淋漓纵横睥睨,又鲜活灵动,也脱俗也入世,便如逍遥派无崖子或东邪黄药师。如无崖子的琴棋书画,黄药师的奇门八阵一管箫笛,徐渭亦是除却这一门“武功”,尚携一身才气,独步“江湖”,狂傲不羁。

无崖子武功可兼有凌波微步的轻灵、北冥神功的吞天吐日、小无相功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黄药师有兰花拂穴手的丰姿端丽、落英神剑掌的气度闲逸,也还有弹指神通的凌厉强劲,甚至时不时凭空里飞出邪门歪道才使的附骨针。

笔墨在青藤手中,会有晴空忽至的风云,裹挟着雷电而来,有决堤之澜、翻江之水,痛快恣肆。也会有回风拂柳,草木葳蕤,又见得一纸烟霞落英缤纷。我们能从画里读出活脱脱而又诗意逸散的生命,无比真实。

世人皆爱青藤的《墨葡萄》图轴。旁人画葡萄多用靛青和曙红调了绘紫葡萄,或直接以花青染青葡萄,大串的葡萄着色于纸上,倒也晶莹剔透,只是显得过于纯熟也一并落于俗套了。青藤的《墨葡萄》更着眼于藤蔓,以中锋沾墨出枝,曲折流转似任意为之,其实顿挫有力遒劲不俗。枝下又有藤蔓倒挂披拂,仍似信笔走蛇而错落有致。泼墨为叶,笔法变化无穷,墨色干湿并重苍润相间,又是一番自然天成。葡萄们倒躲在藤蔓枝叶底下,静穆地露出一些些成熟的端倪,却又似点点泪痕,有些许遗世的落寞。种种细枝细蔓都不经意而逸出,别有野趣。藤蔓之下留白甚多,让这水墨点染的葡萄更显酣畅而蕴藉。

画幅左上方题跋:“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落款:天池。天池是徐渭的另一个别号,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渔隐种种,该是他中年以后所用较多的一个号。画与诗一齐读来,使得意蕴更明朗了。且字势欹斜跌宕、放纵不羁,与葡萄藤蔓的恣肆墨气相契合,也与隐于枝叶丛中未被人发现的葡萄一样,寂寥地存在。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界定,《墨葡萄》画与诗刻画的都是徐渭自己,是他的自画像,如凡·高的《抽烟斗的自画像》,耳朵割去了,白纱布触目惊心,烟仍自寥落地弥散。

写墨葡萄时,徐渭已年过半百而半生落魄,笔底绘就的明珠无人来买,只如这葡萄一般被抛掷在野藤之下。明珠即徐渭,怀才不遇,只好“独立书斋啸晚风”。对比“半生落魄”而言,“啸晚风”三字似乎更能触动人的愁肠,晚风清明,人却徒然悲叹,绝类李太白“拔剑四顾心茫然”,可引得千古失意之人同声喟叹。

年华随岁月苍老,鬓已白,即使仍怀有明珠,也只有“闲抛闲掷”的际遇,个中愤懑,在顿挫曲折的藤蔓里,在水墨淋漓的葡萄里,也在这用笔狼藉的题跋中。

明珠暗投,仿佛便是他一生的谶语。

他远没有我们小时候由黑白电视中见的那个天才少年徐文长的阳光快乐。父亲早逝,母亲则是婢女,从少年时期他便依附着兄长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成年后家道中落,又成了入赘女婿,二十六岁丧妻,尽管才名早扬,却从二十三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至四十一岁,屡试不中。后又因担任幕僚而被牵连,对人生彻底绝望而精神失常,他写了一篇《自为墓志铭》后便愤而自杀,方式令人毛骨悚然。用斧子敲击头颅,头骨破裂,揉之有声;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流血如注,医治数月才痊愈;后又用椎击肾囊,也未死成。如此反复,自杀竟达九次之多。后又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将她杀死,被关入监牢,过了七年的牢狱生涯。

仅寥寥数语,就可知徐渭前半生的悲苦,而这远不能算他前半生的结语,晚年的生活更是贫病交加潦倒不堪,终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这“一个南腔北调人”。直至离世,命运蹇滞多舛。

徐渭在生时,除寥寥几人欣赏其艺术才华,一生都郁不得志,甚至癫狂,自残,与那个天才的画家凡·高何其相似。凡·高死后画作身价陡涨,徐渭去后多少人愿回生三百年!

可知,被膜拜的不都是圣人,也有“狂人”,如凡·高,如徐渭,只是这份尊崇来得太晚了些。

若仍以武功论,《墨葡萄》走的是疏狂路子,大抹小涂都是顶尖“功夫”。他也有轻灵范儿的,如《墨竹图》《兰花图》。以淡墨轻挑竹枝,以浓墨撇出竹叶,逸笔草草,竹枝淡而劲健,竹叶浓却俯垂含情,别有清气。兰花更是灵气逼人,软软几笔,疏密有致,仿佛只需轻风徐来,便可幽香满怀。

《墨竹图》等算小涂,大抹就更显纵横捭阖。《雪蕉梅竹图》简直就是将淡墨直接泼至纸端,任大块墨色放任渗开。尽管墨色泛滥,墨气中仍浓淡相宜,硕大的芭蕉叶是水墨皴出来的,润而不干,梅枝梅花更浅淡,却犹筋骨铮铮。最具力道的是竹枝竹叶,以浓墨,皴、抹、挑,竟异常凌厉。这样的梅竹,任怎样的风雪也无惧了吧?

练至《雪蕉梅竹图》这等境界,该算什么武功?已是无招而胜有招了吧?如黄药师的《碧海潮生曲》,听着如烟波浩渺,天地广阔,潮水只缓缓近了,海底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忽而,又风起云涌,狂浪翻滚,大有吞天沃日之势。

读一幅画可读出这如许的丰厚韵味,大概只有青藤老人吧?他曾说,“……画病,不病在墨轻与重,在生动与不生动耳”。一样的水墨,唯有他可以做到,如此生动。

二条屏:雪个的生魂

今年暑期年假拟定的行程第一站是南昌,我要去青云谱。青云谱是道观,里面曾经住着两个道士。

青云谱很好找,看到高高的复古门楼,看到清水环绕,就到了。

青云谱很新,隔着一座小桥,似乎一座小岛上修筑的仿古建筑,青的瓦白的墙。顶着南昌极热情的日头,我几乎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了。故居走了很多,看过不后悔的却很少。

出示身份证领了门票——居然不用掏钱,心里更失落了,定是顾者寥寥。

青云谱的门与平常人家的门没有什么两样,小门拱顶,上书“青云谱”三字,如此而已。这会儿看来倒真有点道观的朴素模样了。

进得门来,才是另一种锋机。八大山人的铜像在老庭院里清癯微笑,院内四处老树寡绿,屋子也见到斑驳旧颜色了。游人不多,院子不大,却几进几重,极幽深悄怆。道人八大居此,可堪清静无为、离境坐忘。

各屋张挂的都是八大画作的复制品,纸张簇新,真正老旧的只有那些残余的古树、老墙、青石门槛和门墩吧?连门楹窗棂桌椅都是崭新做旧的。

画的复制品比复古门窗好,仍可见八大遗风。

一幅画是一幕悲剧,鱼、鸟、竹、石、枝叶、花卉,全部沦陷。寂寥空阔的画面,枯枝败叶怪石嶙峋,鱼、鸟、鸭、鹿都孤孑畏缩地待着,垂头丧气且目光死寂,笔法也都颓丧的,张罗出天地凄凉。猛地,还遇到一条鱼或一只水鸟冲你翻一个白眼,心一惊,后脊梁骨飕飕的,以为来了一阵穿堂风。回头,门外的阳光依旧张牙舞爪,树叶儿都肃穆持重。

一处天井里的罗汉松足有五六百年,亦是长得怪异乖张,树瘤重重叠叠,枝叶却青绿得似乎要渗出油来。

几进院子走出,行了百来米的样子,竟遇到了八大山人墓,隐在丛林杂树间,落寞的一冢。我拖了家里小朋友过去,领她一起拜谒八大,告诉她这是多么天才的一位画家。孩子似懂非懂,也顺从地鞠躬。

离开时,才看到墓前台阶下一棵古苦槠树虬枝倾侧,也是歪歪扭扭如八大的画,树干处还坏了一个大洞,枝丫仍旧从坏了的树干上盘根错节胡乱地抻出。一块小木牌上写着它的树龄,三百余年。它如仆人一样守在八大墓前已有三百余年,将自己长成了八大的一轴画。

我们已经开始觉得顶着烈日进青云谱这件事太值了。

没有向门口换票处拿游览图,一直随性地逛,万历古井、羲之墨池、竹径通幽,居然个个都走了两遍。看到一座簇新的现代建筑,本打算不进的,偏又走错小径,一直通到门前。“八大山人真迹馆”,青云谱真是有神力一般。

馆里布展的八大真迹仅有三幅,一幅《墨荷》,一幅《寿鹿图》,还有一幅《鸟石阁》,另有牛石惠、吴昌硕等人的真迹,但仅只这些已经是极奢侈的展览了。

“八大山人的画真丑!”孩子趴在那幅《鸟石阁》的玻璃柜前,嘟囔了一句。

我一怔,可不是丑吗?这些鱼鸟竹石几乎都脱略形骸,与我们素常说的美全不搭界,丑得孤高傲气,睥睨着这个世界,让你在它的丑面前无所遁形。

这就是八大山人。我对自己,也对孩子说。

在馆里我买了新近出版的八大书画集,沉沉的一个大部头,提在手里,心满满的。

临出门时,再伴着八大铜像停留了一阵,他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清瘦得如他画里的水鸟。嘴角似笑又非笑,似哭又非哭,浑然就是他“八大山人”题款的样子。而那一双眼睛,一样的如画里鱼鸟一般睥睨着这个世界。青云谱终究不是他灵魂的寄处,他的灵魂早已经没有了归所。

吴昌硕说,雪个的魂寄寓在竹石间。

吴先生在八大的《竹石图轴》上题跋:

石迸竹生根,

中有雪个魂。

江头无杜甫,

谁赋哀王孙。

雪个、个山、驴、驴屋、刃庵……都是八大,而人们知道最多的就是“八大山人”这一个名号。八大本名朱由桵,又名朱耷,是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九世孙。

八大还叫朱耷的时候,明朝便灭亡了,十九岁的朱耷奉母命带着弟弟朱道明至江西奉新县耕香寺出家避祸,法名传綮。一代王孙从此流落村野山寺,出家、还俗,生狂疾,又入道家,在人生天地间施施然走过,躯壳落脚在青云谱,魂却寄在画中。

打开从青云谱带回的最新版八大书画集,翻至这幅《竹石图轴》。

算起来,这幅竹石还是八大画作里比较正常的画法了,除了构图依旧怪诞。

右边的巨石不但占据了半壁江山,且从左上角一直拉至右下角,若以西画构图论,这样的构图明显会让人有头重脚轻的感觉。更甚的是,八大还在这半壁巨石上勾勒皴擦,将石的肌理嶙峋耸出,直将要触及那些凹凸粗粝似的。枯笔之余又淡墨阔笔提晕,便青苔苍润了,再外沿淡淡勾勒,是山石轮廓。

在画的中下部,三棵新笋阶梯错落,再点出些许竹斑,山石的重就浑然立解了一般。石巨大坚韧,而笋纤小柔嫩,连形态都婉丽,两三逸笔而已。结构已经呼应,或许就如此吧?偏偏他还于石后抻出几笔浓墨的竹叶,恣意地探头四下张望。

数笔浓墨竹叶并未令已经平衡的画面再度显得沉重而倾斜,竟反倒醒了画目,多了一双睥睨人世的眼一般,神韵立马有了。又是睥睨?是我的眼力出了问题,还是端的有画骨画魂透出?我愿意信后一种。

吴昌硕先生亦说,石迸竹生根,中有雪个魂。

那墨竹果然是雪个的生魂。孤独而艰难地从石缝里生根,并立于石后冷冷地看这个世界。吴先生是知他的那个人,在八大离世两百年后,有这么个知己能从画眼里读出他的眼,他的魂,看到他的艰难与坚毅,八大该安然了。

吴先生感叹,江头无杜甫,谁赋哀王孙。不仅知音懂画,更惜八大。

唐时,渔阳鼙鼓响,安禄山起兵叛乱,玄宗连夜奔蜀,仅仅带了杨贵妃等,其他一干妃子、王孙被陷长安,死的死,逃的逃。杜甫一首《哀王孙》,将幸存王孙的潦倒淋漓道出,满篇哀痛怜惜。

其实他们迥乎不同。李氏王孙在路边哭泣,甚至甘为人奴,这岂会是八大山人的所为?李氏王孙是羸弱的,八大虽痛苦却坚韧。李氏尚有回纥嫠面以示诚意,助唐王朝平定“安史之乱”。朱氏王朝却早已回天乏术,只好任外族入侵占据大好河山。大唐王朝终究又存在了一百多年,大明王朝一朝便訇然坍塌。

是八大更值得一首《哀王孙》来畅诉痛惜,还是李氏王孙?

“哀”不该是八大的姿态,他的姿态是睥睨。如石缝中的墨竹,如水里的鱼、岩石上的鸟一样,亡国之思固然郁结,模样也痩陋颓然,但总是倔强而傲然的,时不时还世界一个白眼。

八大是倔的,梗着脖子,犟着脑袋,忧郁落寞,遗世而独立。这才该是王孙的姿态。

我极想向吴先生致敬了,为这隔世的知音,尽管我与先生亦隔了一世。谁能说吴昌硕先生不是八大山人的“杜甫”呢?一首题跋即是一曲《哀王孙》,不仅哀之惜之,更知之懂之,让八大这轴《竹石图》里的冷也透出了些许温暖。

八大总是寥落的,魂魄忧伤地蜷缩成画,一个畸零的肉身在人世里哭之、笑之。

山河仍旧,只不姓“朱”。

那日,拜谒牛石慧墓时(朱道明入道后改道号“牛石慧”),见青石墓碑上的“牛”字被人的汗手指添了一撇一捺,一时笑此人顽皮。这会儿想来,这个将名字写成“生不拜君”的道士终其一生都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姓“朱”啊!岂止自己复姓朱,山河重整都复还至朱明王朝,才是这朱氏兄弟的王孙梦。

假期行旅结束后,回家翻八大画册,孩子跑过来看看,又撇嘴说,八大仙人的画真丑!

我更正,是八大山人。

当仙人不是还好些吗?

我语塞了。在生入佛道,死后被膜拜。八大山人何尝不是仙?青云谱那一湾清流已经将他与俗世隔开,他只在道观里自做他的仙人,自画他的“丑画”。隔画与世界冷眼相看

三条屏:像孩子一样天真

写过八大山人,不能不写大涤子。

一样的明皇室后裔,一样明亡后出家为僧。清初著名的四画僧里,明宗室就占了两席,八大是怪才,大涤子是全才。两人有着极其相似的身世、经历、喜好,乃至成就,自然也惺惺相惜。大涤子称八大为“长兄”,说八大“淋漓奇古”。八大替大涤子作《大涤堂图》,与他合写《兰竹轴》,合作山水。不过,与八大的自苦不同,大涤子的人生是写意的,如他的画。

大涤子本名朱若极,字石涛,明靖江王朱亨嘉的儿子。明亡后,朱亨嘉在桂林自称“监国”,却被唐王朱聿键同室操戈处死。幼子若极由宦官带至全州湘山寺出家,法名原济,大涤子只是他其余众多字号中的一个。

人们都叫他石涛,而我喜欢大涤子,像一个孩子的名字。

大涤子是自幼便出家的,与八大不同。大约身在空门日久,他远不似八大的满腔悲愤尽形之于画里。

八大画墨荷,大涤子也画墨荷,都是一样的墨气淋漓。八大的荷总是笔墨极简,花与荷叶都欹斜冷寂,笔法却空灵,淡墨枯笔里住着一个不羁的灵魂。

大涤子的墨荷则显得潇洒隽朗、才情翩翩。

要论起来,大涤子的《墨荷图轴》得算一个荷塘了。淡墨铺就盈盈一池水,蒲扇般的荷叶有枯有荣,荷花一朵盛开隐于叶后,另一骨朵也怯怯地从萑苇与荷叶丛中探出一头来。无论盛开与含苞,都亭亭玉立,还有一个莲蓬斜伸出来,硕大饱满,也是一种生气。其他如茨菰叶、蒲草,都以浓墨恣肆纵横绘出,池塘各色植物疏密交错。笔墨也不拘成法,泼墨、细笔、勾勒、提点、挑染,每一笔都极爽利泼辣。看似全无章法,其实于诸般变化中,主次分明,层次丰润。

这样的墨荷,读来也觉酣畅淋漓,像寒天腊月搛了一筷子朝天椒辣酱搁进嘴里,吸嗦着,辣得汗毛也立起来了,热汗蹭蹭地蹿出来。

你只觉得见了这两人的墨荷,就好似全天下的荷都是凡品,可以不看了,如曾经沧海。

八大有《梅竹双禽》,石涛亦作《梅竹图》。

八大梅竹还是简静,即便有喜鹊枝头嬉闹也全无嘈杂状。梅枝以粗重阔笔,笔墨寥寥便挥就。细枝上梅花也仅十数朵,淡墨勾出,清雅而圆腴。竹叶更简,似随意撇出。喜鹊本该显出一些热闹,八大却仍让它们清高着,只底下一只稍作雀跃,竟还是一副独脚伶仃的模样。

大涤子的《梅竹图》则是另一番模样,仍是那样的生气逼人。笔墨变化极多,或细笔勾勒,或阔笔转斫,线条方圆结合,秀拙相生。那梅枝虽也是阔笔,但全不似八大的粗重硬朗,而仿佛一阵旋风带出一串墨迹,湿润而不漫漶。再在枝节上点出树瘤、顿出断枝,便是老梅虬枝横生。细枝墨色尽管浓重些,也是大写意一挥而出。竹竿竹枝竹叶均以浓墨绘就,在酣畅遒劲的梅树侧,显得清雅瘦颀。最与梅枝对比的是竹叶,婉丽而柔和。细处的梅花更清约,墨色更淡,圈花点蕊,却每一朵呈现出不一样的开放,更都生出如许清气。

大涤子的落款也写意有趣,“清湘遗人若极大涤子”,留下一串字号。

单从画风来看,大涤子显然比八大山人要洒脱阔大。八大像苦行僧,而大涤子是行脚僧,前者固守信念,后者漂泊四方,修佛的途径不一样,而殊途同归。

八大总是满纸苍凉,一枝一叶,一花一鸟,一丑石一怪鱼,都以灵魂沾了骨血来画。甚至,他将“八大山人”的落款也变形地写成“哭之笑之”,一吐内心积郁。

立于他的画前,我们能听到一颗悲寂的心在天地玄黄里孤独地搏动,风凉嗖嗖地从耳边一贯而过,风也在悲鸣。看八大山人的作品,是在阅读一颗大孤独、大悲寂的灵魂,如同站立在深秋或初冬的寒风中,枯叶从身边扫过,我们会打一个寒噤。

大涤子没有这等墨守。若说起佛语里的“看破”,八大虽不在红尘却时时盯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大涤子云游尘世而早将家国之恨扔至山水之中,他才是那个看破之人。当然,对于大明皇室而言,大涤子无疑已经背弃,而八大的苦守又有何意义?只是明室遗民名节犹在罢了。

有一首诗可以明证大涤子的看破——

一叶一清静,一花一妙香。

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

这得算一首禅诗。

《华严经》里有偈语: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昔时佛祖拈花,唯迦叶微笑,继而步往极乐。佛祖与迦叶都是从一朵花中悟出整个世界,得升天堂。

看来,一念清心,千花千叶皆具了佛性。

大涤子显然极具慧根,从这一叶一花里看到了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也只剩这花叶里的一份清静,一缕妙香。心若无尘,俗世也成了天堂。

这便是修了禅心吧?

不过,大涤子总也掩不住他那份天真烂漫。高深的偈语道出后,偏又说两句非常“萌”的话——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

这一些些清静与妙香,我猜想一定藏在此处——口吻多像一个孩子。

实在是爱这样不带一些杂质的诗句,如孩子最纯粹洁净的心灵,读来清气袭人。滴水见阳光,一花一草便可见整个世界。

这样清洁的文字“藏”在一幅画里,是大涤子的《竹石梅兰图》。他纯洁的心性投映在画里,画便清香四溢了。

我想着,他该是那笑容干净带着一丝顽皮的样子。一旦铺纸捉笔,他就敛了笑,连一只秋蛩的聒噪也扰不到了,心与眼与手都在纸上。笔在手中,画在眼底。

一柱山石洗练而夸张地立着,落墨爽利峻迈。竹清润俊逸,梅简率放逸,墨色浓淡相间。竹与梅都挺立,竹枝梅枝相交错杂,却层次不乱,张弛有度。细看时,还有数丛兰草依石而生,又有一些子梅花隐在竹后,实在连笔墨也在捉迷藏了。果然是竹叶清静,梅兰妙香,怎么不是“只些消息子,料得此中藏”?梅香兰香都隐于树干竹枝间,幽芳逸致,可涤得人神骨也澄莹了。

好画真得好诗配,一题款,读来更余韵无穷,空灵无比。一如他的洁净。

想起曾经看过一幅大涤子的《自写种松小像》,手执锄头的他闲雅地坐于松竹林野之间,小猴儿和小和尚在跟前种松嬉戏。画面很简,山坡上两三棵松,一二竿竹,仅此而已,趺坐的大涤子却在其间独有气质。我总在想,有的人即使静静地坐那里,也是一样风景,任周遭喧哗熙攘,色彩浮华,也夺不去他的光华。如他。

他仅是一个僧人,一袭白袍,白面微须,笑容笃定,一坐下去,松与竹都不及他的清气。而那小和尚和小猴儿又是另一番天真纯粹。

必得内心洁净得像个孩子才能摒去所有浑浊,唯涤得剩下清光。

这幅自写小像朴拙而生动,线条圆润自如,是大涤子人物画的简古之风。

若要说大涤子的花鸟、人物是他内心清澈的呈现,那么山水画就是他才华的漫溢。这些才情纵横捭阖,咄咄逼人。

大涤子的山水如海上帆船与风浪痛快淋漓地搏击,他便是那掌舵的船长,稳稳地立在舵盘前,淡定从容而目光坚毅,船舵在他手里掌控自如。笔法恣纵粗犷时,如迎急电惊雷,帆在狂风暴雨里骁勇奔突。细致处又似微雨轻燕,借了习习凉风,细细密密地铺陈。而无论磅礴细致,山川的豪放郁勃之势,都淋漓尽致地立在纸上。

大涤子有山水画名为《搜尽奇峰打草稿》,自然画得石壁耸峙,群山巍峨。而我最爱的是“搜尽奇峰打草稿”这七个字,仿佛得见一个布袋和尚,青鞋布袜行过万水,阅尽千山,将那些山山水水尽数收入囊中。这些画作是大涤子与山川的神遇。

大涤子终不似八大一般的枯寂绝尘,骨子里,他如李白,又比李白更天真烂漫。他的笔墨落在宣纸上,就是大自然最干净阔达的投影。

大涤子说:“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他只要在那里就好,混沌中便会自有莹光。

四条屏:一枝瘦竹

没有人比郑板桥更像一枝瘦竹了,从外在到神髓,都像。竹形竹身竹魂魄。

写下这么一句话,一时凛然。仿佛遇见花妖树精,心里又喜又惊,有风凉嗖嗖地从头皮掠过。

小时候,总不信神话故事里的神怪会害人,恨吴承恩老头把杏仙写成春心难抑,几番想与唐僧“倚玉偎香,耍子去来”的女妖,如同发花痴的勾栏女子。又将名叫拂云叟的竹子精几个写得酸不溜丢,原本的诗酒酬酢生生变成一场拉郎配。倒不如《聊斋》,婴宁、小倩、香玉、荷花三娘子,狐仙花妖都美丽善良,让那些个书生爱得神魂颠倒,又常常能为书生解除困厄。这才是精怪们应该的样子,远离尘世,清丽不俗,烟一阵来烟一阵去,不羁而侠义。

郑板桥当然不是树精,只是有了竹的精魂,让人见而欢喜,却又畏着,只好远远地看。

初时的郑板桥是叫人亲近的,像新竹,脆生生的枝,绿莹莹的叶,飒飒地带出风响。板桥只是他的号,他的名字叫郑燮,江苏兴化县人。他出生于日渐破落的书香门第,在扬州十年卖画为生,四十岁中举,五十岁当县令,十余年后辞官还家,继续卖画为生。

几十年的鬻画生涯里,他画的最多的是竹,渐渐,岁月将竹刻进了他的生命。

板桥曾在《墨竹图》中题记:“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那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的竹影,莫不就是竹的魂魄?亲近得久了,眼中竹入心,胸中竹再返诸腕底,竹魂在血脉里融贯一气。于是,眼中无竹,胸中无竹,手起腕移间,竹就有了,板桥的精魄也修炼成功,得道了。如金庸大侠小说里独孤求败的剑术境界,及至最上乘便无剑无招。

日日在竹影里逡巡,板桥的竹便有了精气神,枯竹新篁,丛竹单枝,都峭拔而秀美。即使风雨飘摇含霜吐露,也于高低错落、浓淡枯荣间,劲瘦孤高,一股淋漓清气溢于纸外。

他曾作《仿文同竹石图》,并题记,将自己画竹与北宋墨竹“代言人”文同比较,说:“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与可之有成竹,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也;板桥之无成竹,如雷霆霹雳,草木怒生,有莫如其然而然者,盖大化之流行,其道如是。与可之有,板桥之无,是一是二,解人会之。”

其实,对比二人竹石,笔墨和构图都截然二致。

文同的竹是“纡竹”,屈伏中有劲拔,借竹的荣枯丰瘠,写人的悲欢穷达。他的竹画,竹竿蜷曲,用笔凝重浑圆。竹节间似断而意连,竹枝左右顾盼,竹叶则八面出锋,挥洒自如,聚散无定,疏密有致。

而板桥的竹必得瘦颀挺直,有劲节凌云之志。竿、枝、节、叶,都露出凛凛生气,笔意又简,冗繁削尽留清瘦。竿劲瘦,枝遒健,嫩枝小而柔顺,叶生意盎然。一侧的山石嶙峋怪异,别有一种强悍与不羁。更出人不意的是他的题记,分三处,竟都在石上,偏又丝毫不影响结构,反更增添了画面的疏密错落。果然如他自己所称,“雷霆霹雳,草木怒生”。胸中无竹,而竹精竹魂震慑风雷。

以我看来,文同的胸有成竹是一种隐忍,而板桥的胸中无竹是竹意早已在血脉,恣意勃发。文同的竹有的是韧性,板桥的竹自有淋漓天趣与生机。形更有别,一个圆腴,一个清瘦。

板桥的诗也瘦。“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都清瘦如竹。夜听竹响,尽是民间疾苦,这是七品县令的郑板桥。

他的县令,从范县做到潍县,总没能走出山东,一个七品芝麻官整整做了十二年,听萧萧竹响都是民间疾苦。

那年,恰逢荒年,老百姓饿得几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板桥便开仓发粮赈济灾民,有人劝阻说须先向上禀报。他说:“此何时,若辗转申报,民岂得活乎?上有谴,我任之。”毅然开仓放粮,潍县数万百姓得以活命。

就是此举,得罪了上吏,板桥决定辞官归里。

离潍县时,他画了一幅竹题了一首诗。

乌纱掷去不为官,

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

秋风江上作钓竿。

板桥的诗不忸怩不牵强不故作高深,明白如话,嚼来如吃豆子一般哔哔剥剥脆响。也正像他的竹,干脆挺直,不旁枝斜逸,毫无媚态。

官场真的不适合他,做了十余年官仍旧是七品县令,还被迫辞官。旁人是“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的县令虽级别低了些,也做了十二年,到头来却只是囊橐萧瑟两袖清风。不如归去!

回到兴化回到扬州,依旧画他的瘦竹,做他的钓叟,撇去俗务,来去自如。板桥终于回归到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几笔折枝花,朋友来至,风声竹响,愈喧愈静。”

竹畔抱炉烹茶,展卷读书,铺纸作画,邀友清谈。无官一身轻,日子清且简,那纸窗竹影直映入纸上。

板桥的墨竹不断飞上纸端,于后世的我们而言,何其有福。

读他的墨竹,连印刷品都可生出清气来。曾收了一本名家画册,中有板桥几幅,兰石、墨竹都有。记得有一幅,嫩竹老竹,寥寥十余竿,便使人如撞进一片青郁葱翠的竹林。每棵竹都瘦颀,长短参差,竹节上下相承,形若半环,墨浓淡有别。又依节画枝,行笔迅速,遒健圆劲。枝又有老嫩,老枝挺拔,嫩枝柔顺,都生意盎然。竹叶墨色各有浓淡,也是老嫩分明,下笔势如破竹。

另有一幅,仅有墨竹三竿,淡墨绘竹竿。又由竹根部以浓墨添新篁两枝,新枝细柔尽显弹性,都是从笔势便可感知。竹叶浓淡相间,似有远近。

这幅最妙的是画幅左边长长的题记:“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荫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散乱,岂非天然图画乎!”真真就是一篇简静的绝妙小品文。

与板桥画里的题诗相比,我更爱他这长题的小品,作得满纸烟霞流香。这样的墨竹与小文最宜在溽暑寻味品咂,“如啖冰瓜雪藕,心肺生凉”。借的这句其实还是板桥的话,以他的话来评他的文,简直清妙,“瓜与藕”都是带着当季的新鲜和香甜。那滋味犹在嘴里绵延数日,张翕间仿佛还留着一股清新。

偏偏他的字又乖张,乍一看去,就是乱石铺就,疏疏密密,歪歪斜斜,不圆不棱,不隶不草。再来细看,才觉出它的活泼,甚至愈看愈爱。穿插排列气势一贯,笔意古秀而妙趣横生。这字,他戏称为“六分半书”,至于哪六分哪半分,已经无需拘泥细究,只知道我读他的画时,连同那些字都是画了。

他将生命四分之三的时间都用作画竹,那些竹自是注入了画魂,板桥何尝不也生了竹筋竹骨竹魂魄?

他与竹,相见即欢。

终于,郑板桥与素窗上的竹影一齐遁去,化作了纸上墨魂。那竹那石那六分半的字,都凛凛的,只觉得天地清旷,它在傲然看你,清瘦而倔强。最后,纸也陈旧了,它还傲然。

这到底是郑板桥,还是竹呢?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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