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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

2016-05-14小岸

山西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鹏飞房东老张

1

离婚以后,韦琳搬到了远离城市的乡村,过起了向往中的隐居生活。

这是一座名叫秀水的村庄,地处偏僻,却也赶时髦搞新农村建设,盖了几幢四层小楼。欧式风格,赭红色屋顶瓦,灰白色外墙砖,远看就像一栋栋别墅。遗憾的是,配套设施不完善,既没有安装暖气,也没有接通煤气管道。农民虽然住上楼房,取暖还是用传统的铁皮洋炉。做饭则有的用电磁炉,有的用煤气罐,还有的烧煤球。

韦琳是无意中发现这个村庄的,有次开车途经附近一条山路,远远看到山脚下卧着一座村庄。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田野巷陌,枯藤老树,颇有点世外桃源的安谧。几幢依山而建的漂亮小楼更是吸引了她的眼球,忍不住把车绕到山下,进村游览。村口有几个闲聊的村民,她即兴打问房租。村民们很意外,说从没有人到这里租房子。她便留了电话,指着那几栋楼房说,如果有人愿意出租那里的房子,就与她联系。

第二天,韦琳就接到了房东电话。她先问租金,对方吞吞吐吐,显然拿捏不准该要多少钱。她试着报了个价,差不多是市区房租的七八分之一。对方居然痛快地应承下来,这让她暗暗吃惊。房东说房子装修过,两室一厅,厨卫齐全,还有些简单家具。她眼前浮现出那座幽静的村落,别墅式的小楼,置身其中,仿佛漫步在欧洲小镇。她半信半疑,果真能捡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终于见到房东,一对老实木讷的中年夫妇。为了收取微薄的租金,他们宁愿搬回破败的老宅居住。夫妇俩见到韦琳后,也许是听了别人怂恿,坐地起价,又把房租涨了三分之一。这让韦琳有些恼火,她提出先看房子。房东带她上楼,房子在四层,也是顶层。装修简陋,没有壁纸,没有落地窗,没有电视墙,甚至连顶灯也没有,光秃秃的天花板上安着一只螺旋节能灯。空旷的客厅放着一张皮革沙发,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海绵,像是别人弃之不用,扔在路边的旧物。

墙角立着一张折叠方桌,另有几只红色塑料凳。为了迎接她,房间特意清扫过,亮如镜面的乳白色地板砖一尘不染。韦琳专门检查了卫生间,其他地方都能将就,卫生间马虎不得。还好,座便式马桶,太阳能热水器,洗面池,洗漱台等,该有的都有。厨房有炉灶——是那种烧煤球的老式火台。这倒没什么,不用它便罢了。主卧有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一排四门衣柜。她敏感地嗅了嗅鼻子,闻到劣质家具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显然是房东搬新屋才置办的新家具。她倒宁愿是旧柜子旧床,结实环保,能用就行。大约组装家具不好搬移,不然,房东未必舍得把新家具留给她使用。次卧空荡荡的,窗户下面零乱地扔着几只纸箱子。房东说,这是儿子房间,东西都搬走了。韦琳略微感到心安,他们已经做好了向外出租的准备,接下来租金就好商量了。

“儿子多大了?”韦琳问。

“14岁,上学了,住校,平时不回来。”房东女人瞟了丈夫一眼,似乎担心说错话。她丈夫站在窗边,推开一扇窗户。风吹进来,窗帘掀动。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正是春天,山桃花开至荼蘼,远远望去,就像一片一片尚未融化的积雪。

“这里空气好,俺村没企业,离得大路远。”房东男人显然比妻子会说话,不失时机地夸耀,“大路在山那边,有煤车经过,那边村子都被大车糟害了,路边的土都是黑的,树叶也是灰的。哪像俺们村,青山绿水。”

“青山倒是靠得上,绿水嘛,就不用提了。”韦琳笑,这个村虽然名叫秀水,但只有一条细得像胳膊一样的小溪,随时会断流的样子。

“夏天河水大,能洗衣裳呢。”房东女人替丈夫解释。

“你们只有一个孩子?”

“还有个闺女,十七岁了。”

“哦,该上高中了吧。”

“不,没上学,就在家歇着呢。”房东女人再次瞟了丈夫一眼,夫妇俩表情不太自然。

韦琳没多想,她大体摸清了这家人情况。夫妇俩育有一子一女,经济状况欠佳。房子是新的,几个月前才请了暖房酒。簇新的房子就要租给外人,不舍之情溢于言表。看得出,他们非常珍惜这房子。担心磨了地板,塑料凳和桌子的四只脚都用布包裹着,像是穿上了袜子。家具不舍得贴墙摆放,而是隔着几厘米距离,许是害怕蹭脏刷得洁白的墙面。自制的开关贴,大约出自女主人之手,粗笨的红色剪纸缠在开关四周,像爬着一条丑陋的蜈蚣。无论客厅还是卧室,包括厨房和卫生间,皆是用节能灯照明。不用想,瓦数一定低,为了省电。窗户上方安装着单薄的罗马杆,垂挂着单边短窗帘,布料是最低档的化纤涤纶,遮光性差。她随意拉了一下,阳光依然穿透窗帘照进来。房间处处都能窥出这家人的贫寒窘迫,还有他们对这套房子的喜爱重视。他们爱它,却还是要把它租出去。这多像一段无望的爱情,我爱你,却只能让你和别人在一起。哈,韦琳不禁笑了,这个联想太夸张了。房东夫妇不明白她为何笑,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韦琳知道,他们还在盘算新涨的租金她能否接受。她黯然,这世上的可怜人真多。蚂蚁一样,弱小,卑微,为着那么一点小小的欲望,纠结,挣扎。

她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谁不可怜?她也可怜。离婚时,房子给了前夫,她只分到一辆跑了五万多公里的伊兰特轿车。她是过错方,出轨的把柄握在前夫手里(虽然只是滑稽的未遂出轨)。最让她心痛的是儿子也判给了前夫,当然,她自己也没怎么争取。她不是称职的母亲,儿子长年住在爷爷奶奶家,只有周末偶尔接回家。儿子才上三年级,特别依赖祖父母,两位老人也十分爱惜孙子。儿子判给前夫是正确的,跟着她不现实。

韦琳冷静地对房东说,房租已经在电话里谈妥,现在忽然涨价,她接受不了。房东夫妇面面相觑,那女人近乎哀求的眼神差点让她心软。她硬着心肠不松口,她算准了他们最终会妥协。谁会跑到这儿租房?最近的汽车站也得徒步半个小时。韦琳情况特殊,前几年因公出差,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头部受伤,胸肋骨断掉两根,脚踝骨骨折。儿子就是在那场车祸后搬去爷爷奶奶家住的。那次车祸,她在医院整整躺了半年。要命的是,住院期间发现了卵巢囊肿,只好做手术。据说,卵巢是女人的生命之源。手术之后,月事都不准了,不是提前,就是滞后。受伤的卵巢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健康状态了,她也一样。她的病表面上好得差不多了,但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大热天也戴帽子,怕风,一吹就头痛。若是哪天不戴帽子出门,便觉得脑壳冷飕飕的,像浇了瓢凉水。领导照顾体恤,让她参与编辑一本行业杂志,除了每周二例会,其余时间不需坐班。杂志两个月出一期,有专人负责,她帮忙组稿校对,工作任务通过网络与同事对接。她感觉自己早早过上了退休生活,三十多岁就到了人生暮年。别人这个年纪还是风生水起的好年华,她却像一株失去土壤的绿植,扔在了水里。仍旧活着,仍旧有生命,然而,更像半死不活。

韦琳与前夫不是那种贴心贴肺的夫妻,两个人在合适的年龄相亲认识,然后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就像按部就班完成生命中的既定程序。婚后,前夫从未像别的男人那样把工资如数交到妻子手里。结婚时按揭买的房子,前夫负责还贷,每月只给她五百元贴补家用。直到去年,房贷还清,前夫给她的生活费也不过多了五百,其余依旧不肯交给她。当然,她也从未希冀自己能够拥有那种“骨中骨肉中肉”的理想婚姻。她只求和睦共处,相互信赖,这应该是维持一段婚姻最基本的条件吧。然而,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破坏了这种信任。她反思自己的轻浮、愚蠢、水性杨花。轻易被诱惑,轻易付出真心,轻易不顾一切,轻易葬送了这段长达十年的脆弱婚姻。

韦琳工资不高,加之不擅理财,这么多年没存下多少积蓄。离婚后,除了一辆轿车,手里存款寥寥无几。就算想买房子,也只能望洋兴叹,退而求其次租房。找中介不知看了多少房子,皆不满意。条件好的价格接受不了,价格合适的居住环境不满意。搬回娘家住了几个月,母亲早几年就去世了,父亲春心不老,似有再婚打算。父亲还没老到需要人照顾的年纪,每日耍拳,练剑,摄影,旅游,日子过得比年轻人还丰富。

父亲是一个古诗词爱好者,隔三差五招几个老先生老妇人到家里喝茶聊天,吟诗作赋。他明显对一个姓沈的寡居老妇人有好感,沈女士耆妇色衰,却还时常穿着鲜艳服饰。有一次,韦琳替他们切水果,凑近看,发现年迈的沈女士还使用睫毛膏。眼睫毛刷得像苍蝇腿,黑色的小渣子落在皱巴巴的眼睑下方,看上去脏兮兮的。“最美不过夕阳红”只是一句骗人的话,韦琳对这个描眉画眼的老太太心生厌恶,不自觉露出怠慢之态。这下,惹得父亲不高兴了。事后,大动干戈,还怒摔了一只茶杯,以示警告。

韦琳敏感地察觉到父亲对她的嫌弃,巴不得她赶紧搬走。这令她心寒,却也能理解。她庆幸母亲去世得早,不必亲眼目睹她离婚的狼狈。她还有个哥哥,生活在距离不远的另一座城市,除了逢年过节,兄妹之间鲜有往来。所谓亲情,并不都像文学作品里表现得那么感天动地,荡气回肠。现实生活中,父母子女也好,兄弟姐妹也罢,各有各的人生,彼此间都筑有一段坚固的高墙,没有谁能够轻易跨过去。

房东最终妥协了,按照之前约定,与韦琳签了一年合同。韦琳主动送了房东女人一件咖啡色外套,还有一条玫红色羊绒披肩。虽然不是新的,但衣服没穿过几次,披肩也只围过两回。

韦琳给出租屋添置了一台小冰箱,又买了一台降价处理的电视机。这里村民不安装闭路,都是配卫星锅接收器看电视。她买了电视,却没装接收器。电视机买回来孤零零扔在地上,连包装都没拆。她知道原因,又不想揭穿自己。她担心自己叶公好龙,缺乏足够的信心在这里长期居住。

除了冰箱和电视,她又买了电磁炉,电饭煲等做饭用的器具。她不会烧火做饭,也不想用煤气罐,据说要到市里的煤气公司购买,用完了还得更换,光是想想就麻烦。让她意外的是,乡下电费竟比城里高两倍,显然增加了居住成本。不过,相较便宜的房租,多出的电费还是值得的。一切准备就绪,她便带着行李搬离娘家,住到秀水。仿佛旧时隐士,归园田居,过上了清风明月的乡村生活。她没告诉父亲自己去了乡下,而是谎称同事有一套闲置的房子低价租给她。临别时,父亲违心挽留,她客气解释,彼此惺惺作态。出了家门,她伤感不已。她知道父亲爱她,就像她爱父亲一样。只是,这样的爱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面前,显得那么弱不禁风,微不足道。

她打起精神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她给吃饭的桌子粘了贴纸,铺了桌布。买了形状好看的花瓶,随意插几枝路边采来的野花。破旧的沙发擦洗干净,破损处喷了双氧水消毒,最后遮盖了一块色彩明亮,质地柔软的人造棉布。她网购了升降式写字桌,旋转电脑椅,简易书架,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住在这里,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网购,取快递得去镇上,开车来回跑一趟颇费时间。房东家没装网线,4G信号弱。她用万能钥匙巧妙解锁了邻居的WIFI密码,偷偷蹭网。总归不方便,需要打开窗户,爬到阳台才能搜索到信号。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庆幸,约束了她在网上花钱的冲动。购物方面,她自控力弱,经常被华而不实的商品诱惑。譬如锡制的欧式烛台,水晶玻璃果盘,土耳其咖啡壶。连餐具都左一套右一套,充满禅意的日式,华丽的欧式,古典的中式青花瓷。她是那种比较小资的女人,迷恋不切实际的小情小调。离婚时,这些东西通通丢在了原来的家。她本以为自己会永远甩掉它们,宛如甩掉不愿忆及的过往。搬到这里后,她忽然想念它们。她买的东西,凭什么留给前夫呢?她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她给前夫打电话,回了趟原来的家。

2

开车拐进小区大门,韦琳眼睛有些湿润。她在这里居住了近十年,结婚,生子,为人妻,为人母,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小区名叫“丁香园”,为了应景,种了大量丁香树。这时节,正值丁香盛开。它们看上去是白的,又仿佛盖了一层薄薄的紫色,“纤小淡白气味芳”。那层紫色若有若无,捉迷藏似的,倏忽一逝。记得刚搬到这里时,也是正逢丁香盛开。花枝密密匝匝缠绕在一起,一蓬蓬,一簇簇,蓬勃茂盛。她嗅到空气中扑鼻的花香,满心欢喜。如今,花香依旧,却物是人非。

乘电梯上楼,大门虚掩,刚在楼下摁过对讲门铃,前夫提前给她开了门。她站在门口打量门上的对联,前夫是个书法爱好者,字写得不怎么样,但每年春节都喜欢自己撰写对联。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个春节的对联,不知他落笔时作何感想?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待进了家门,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叹息实在多余。她一眼就窥到了陌生女人的痕迹,门垫旁有一双粉色蝴蝶结拖鞋,沙发上多了一只卡通抱枕,玄关处垂挂着一串陶瓷风铃。前夫似乎无意隐瞒,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遥控器,频繁更换电视节目。

“对不起,打扰你了。”韦琳语气平静。

“瞧你说的,这么客气。”前夫回了一下头,继续手里动作。韦琳瞟了一眼电视,他把节目切换到了体育频道。

她弯腰换鞋,本想从鞋柜再拿一双拖鞋,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脚伸到了粉色的蝴蝶结下面。

“你要找的东西好像在卧室阳台的储物柜里。”

“我知道。”

韦琳趿着拖鞋径自走向卧室,床单依旧是她熟悉的素蓝格子。经过床头柜时,她顿了一下,低头拉开抽屉迅速瞥了一眼。白色耳机线,红霉素软膏,感冒冲剂,丢了笔盖的碳素笔,几张来历不明的名片……终于在角落看到一枚陌生的、造型夸张的朋克戒指,银黑色,蝴蝶状。文艺女青年喜爱的款式,戴在手上就像手背落着一只硕大的黑蝴蝶。她心虚地回头扫了一眼客厅,这个角度前夫看不到她。

阳台储物柜里放着不少东西,开会发的纪念品,喝水杯,工艺品,床上用品。她自己买的餐具,咖啡壶,茶具。她把这些东西统统装在袋子里。她又去了趟书房,书柜里琳琅满目的小饰物,俄罗斯套娃,树胶摆件,金属雕塑,陶瓷娃娃……凡是她买的,她一样不留扔进了袋子。她大刀阔斧的动作终于惊动了前夫,他侧身站在门外看着她,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他的笑恰被她抬头的瞬间捕捉到了,许是来不及收回,只得尴尬地停留在脸上。看上去,皮笑肉不笑。

这段婚姻原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离婚是她先提的。在那样难堪的情景下,她只能摆出离婚的姿态,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她以为前夫会挽留她,毕竟她的错误并不是实质意义上的出轨。没想到,他立刻就同意了。他答应得那么爽快,简直让她疑心他其实一直就在等这句话。

她拖着两只沉甸甸的袋子走到门口,前夫客气地说:“我送你下楼吧。”

“不用了。”她把袋子放在地上,低头换鞋。

“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随时回来拿。”前夫语气慷慨,他自知财产分配上占了便宜。

“你多久看一次孩子?”她穿好鞋,转回身,语气挑衅。

“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的。”

“那就好,孩子不能只和老人们在一起,他也需要父母的陪伴。”

“我知道,你有空也多去看看孩子。”

“我会的,不用你说。”

前夫把她送到电梯口,碰巧遇到女邻居,定是知道了他们离婚的事,打招呼的口吻很不自然。

“哎哟,好久不见你了。”女邻居眼神闪烁,似乎不敢与她对视。

“是啊。”她尽量笑着点点头。

下楼后,她把袋子扔进汽车后备箱,抬头朝楼上瞟了一眼。如果猜得没错,前夫应该躲在窗户后面看着她。隔着十二层楼的高度,她在他眼里,渺小得像只虫子。

回到出租屋,韦琳把两只袋子扔在地板上,衣服也没换就躺到沙发上休息。她累得气喘吁吁,拎着这么多东西爬了四层楼,身体果然吃不消。她需要梳理情绪,回顾刚才的一切。她可耻地发现自己并不是真得想拿回这些东西,而是找借口回一趟家。她为自己意识深处的想法而悲恸,她竟然暗藏与前夫复合的愿望,虽然自己坚决不肯承认。前夫定是洞穿了她的心思,才把那女人的东西堂皇地摆在她眼前。一起生活了十年,他果然了解她。多么不动声色的拒绝,多么清醒的示意。过去十多年时间里,她真是小觑了他。蝴蝶结拖鞋,朋克戒指,卡通抱枕,陶瓷风铃,它们的女主人这么快登堂入室,也许早就与他陈仓暗度。他才是这段婚姻的背叛者,她愚蠢的错误正中他下怀,枕边人的算计比外人的寡情更让她惊心。

暮色很快吞噬了房间,她拖着疲乏的身体起身换衣服。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打开一套古朴的日式餐具。玲珑的小碗,别致的杯碟,烟青色,线条简洁,透出动人的媚态。她把烛台放在桌子上,插上三根蜡烛。蜡烛是购买烛台配送的,一直没怎么用过。划一根火柴,点亮蜡烛。烛光照在旁边的餐具上。在这个寂静的乡村夜晚,如鬼魅之火。这场景让她想起看过的一部恐怖电影,顿时觉出害怕,“噗”一声吹熄蜡烛,房间完全陷入了黑暗。她几乎踉跄着奔向门边,摸到开关,按亮顶灯。

她嫌恶地看着那两样东西,心想,以后不会使用它们了。烛台被她快速收起,餐具扔进袋子。她就是这样子,经常购置一些买回来束之高阁的闲物。她摊开自己双手,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说她的手指肚纹路全是簸箕,一个斗也没有,担心她不会过日子,攒不住钱。母亲说得真准,她果然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好主妇。网上购物管不住自己的手,看到心动的东西茶饭不思,典型的剁手族。还时不时被奢侈品诱惑,买过不少名贵包包,也难怪前夫一直不肯把工资交给她。可是,母亲还说过,她的小拇指比一般人长,将来必定有靠山。母亲也有说错的时候,她的靠山在哪里?

3

接到快递电话时,韦琳正给自己做午饭。午饭是面条,她炒了番茄肉末炸酱。和面时,加了墨绿的菠菜汁,煮出来的面条绿盈盈的,盛放在一只阔口大碗里,浇上炸酱,撒上一层碧绿的香葱末,赏心悦目。一个人的生活,更应该善待自己。这是她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每一餐都要认真对待。她现在能够享受的,也只有口腹之欲了。

秀水村不在快递配送范围,让她去镇上自提。如果送货上门,加收二十元。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自己去取。

小镇距离秀水村十多里地,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年幼时,她跟随母亲来过这里,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她记得这里有一条安静的小巷,铺着一块一块青石板。镇上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教堂,历史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现在的小镇,早已没有了记忆中的古朴,它喧嚣肮脏,与那些司空见惯的北方小镇并无二致。只有那座高高的教堂依旧伫立,让她知道自己没有记错地方。

快递取货点就在一家花店附近,取了快递,顺便进花店买了几盆绿萝和吊兰。整座小镇,除去那座古老的教堂,其余乏善可陈。路边有卖水果的商贩,她挑了一只柚子,又买了些苹果和橘子。

回到出租屋,韦琳把买回来的绿萝和吊兰并排放在高高的衣柜顶,想借助它们吸取劣质衣柜散出的味道。或许是心理作用,没过几天,果真闻不到异味了。

住在秀水村,韦琳拥有最多的就是时间。不是有这样的比喻嘛,一寸光阴一寸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无疑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刚搬来那几天,什么事也不做,经常蜷缩在沙发上发呆。目光怔怔地盯着一个点,看着墙上的光斑一点点移动。她觉得自己像一叶扁舟陷在汪洋大海中,周遭空荡荡的。大海无边无际,她没有目的地。幸而风平浪静,没有翻船的危险。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她,姿色平常的半老徐娘。最好的年华过去了,再婚未必能遇到合适对象。离婚消息传开后,有朋友热络地替她做媒。她没兴趣,以身体有病为由退避三舍。她还没有从上一段糟糕的情事中走出来,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早晨,天不亮,韦琳就醒了。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窗帘。夜色躲在窗帘后面一点点变薄,天光大亮,漫长的一日开始了。

她下楼散步,远远看到房东女人在山脚下收拾菜地。她走过去打招呼,问:“你种的都是什么?”

房东女人羞赧一笑,“随便种点,黄瓜,西红柿,茄子。”

韦琳心里一动,“我也想种菜,难吗?”

有一部日本电影《小森林》,讲述一个女孩从城里返回乡村生活的故事。女孩自己种粮食,种菜,从春到冬,亲手制作各种食物,用劳动和汗水犒劳自己的胃口。她不禁自恋地想,搬离城市的她颇有点像电影里的女主人公。

房东女人把边角一块长条形菜地给了她,形状仿佛山西省地图。“你想种的话就种那块地吧,送给你。”

“这,合适吗?我怕种不好,反而糟蹋了。”韦琳瞅着那块地,犹豫不决。

“没事,有我呢,你不会种,我教你。”房东女人眨巴着眼睛,嫣然一笑。韦琳一直以为房东女人足有四十多岁了,这一刻,忽然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大姐,你多大了?”

“什么?”房东女人没听清楚。

“我问你,你多大了?”

“哦,三十六岁了。”

村里人说年龄喜欢报虚岁,果不其然,房东女人与她同岁。她心里吃了一惊,乡下人吃苦受累,风吹日晒,不过才三十多岁嘛,看着倒像个老妇人。

“哦,那你结婚挺早,孩子都那么大了。”韦琳掩饰自己的惊讶。

“嗯,十八岁就生孩子了,你呢?你多大了?”

韦琳不情愿地回答:“我们大概同岁,我属鸡。”

“不可能吧?”这下轮到房东女人吃惊了,她瞪圆了眼睛看着韦琳,“以为你是小姑娘呢。”

韦琳笑了,她和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被人夸奖年轻。虽然,其实,并不年轻了。

韦琳接受了房东女人的馈赠,煞有介事地制订了一份计划表,贴在墙上。早七点半起床,八点早餐。上午去地里干农活。她购买了容易成活的蔬菜籽,严格按照房东女人教给她的方法,松土,撒种,施肥,浇水。眼看它们冒出娇嫩的绿芽,一日日成长。她辛勤劳作的样子有些古怪,头上戴着宽边草帽,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村民们看她的眼神流露出几丝奚落,城里人太娇气了,他们心里一定这么想。

不做农活的时候,韦琳就在村里四处走走。秀水村有间形同虚设的农家书屋,自她来了以后,终于有了读者。书屋环境不错,宽大平整的阅读台,两排结实的靠背椅。看管书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村民,他同时兼顾打扫村委会卫生。

韦琳经常一个人坐在宽敞的书屋翻阅书籍。书的种类还真不少呢,大多来自外面的捐赠,有的盖着私人藏书印章,有的还有作者签名。韦琳喜欢读小说,这个习惯从少女时期就养成了。虽然,书里的故事并不能给她带来实际利益,她还是很享受沉陷其中的乐趣。

村民们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女邻居态度友善,免不了背后忖度她的来历。单身,而且还算年轻。在乡下人眼里,她称得上漂亮。像个阔女人,去小卖店买东西只拣贵的买。还有一辆车,虽然不是什么好车。为何一个人住到偏僻的乡村?不久,大家都知道她是来养病的。她给自己杜撰了一种呼吸道方面的疾病,需要到空气新鲜的乡村居住。

村里有间理发店,生意惨淡。老板娘另辟蹊径,买了一张电动麻将桌,招徕了几个闲人。韦琳偶尔加入其中,大家都喜欢她,不仅出于对一个城里女人的好奇,还有她拙劣的牌技——几乎每次都输。

牌桌上有个男人姓张,大家叫他老张。老张不吸烟,穿戴整齐,口腔清洁,不像庄稼汉。问起方知,老张不是纯粹农民,早年在运输公司上班,后来下岗了,娶的老婆是村里人,便搬回村里居住。老张车技娴熟,隔几天,会受雇外出跑一趟长途。韦琳喜欢老张这样的牌搭子,输赢多少不在意。不像其他几个女人,赢了欢天喜地,输了就耷拉着脸,搞得她心里很有压力,连赢两把都不好意思,恨不得赶紧输出去,哄她们高兴。她不是有钱人,但赌注太小,那点小钱,并不放在心上。

韦琳在理发店见到房东家的女儿,名叫小鱼。难怪房东夫妇提到女儿时,闪烁其词。小鱼身体有残疾,走路轻微摇晃,保持不了身体平衡。大约无处可去,常常一个人晃到理发店消磨时间。小鱼很安静,总是搬只板凳坐在旁边,一看就是大半天。起初,韦琳以为小鱼和那个一夜成名的女诗人余秀华一样,只是身体有残疾,口齿不伶俐,智力无碍。后来听到别人问她话,“小鱼,想找对象吗?”小鱼点点头,认真回答,“想。”

“想找什么样的?”

“有钱的。”

“为什么找有钱人?”

小鱼咧开嘴笑,含糊不清地回答:“有钱能买好吃的。”

韦琳面露诧异,老板娘主动解释,“这孩子命苦,一岁时发高烧,没来得及治疗,落下后遗症。不仅走路不稳当,说话不清楚,连脑子也烧坏了。”

小鱼不漂亮,但身材高挑,尤其胸前两砣肉,胀鼓鼓的,沉甸甸往下坠。韦琳在菜地碰到房东女人,便向她建议,“给小鱼箍个胸罩吧。”

“不用,犯不着。”房东女人毫不在意。

韦琳叹了口气,让一个大姑娘整天拖着两只呼之欲出的乳房,男人们看她的目光都是淫邪的。这些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晚饭后,韦琳习惯下楼去村里的小学转悠。秀水村只有一所小学,学生不多,荒废了。家长都把孩子送到镇上读书,村里专门购了一辆校车接送学生。荒废了的校园并没有闲置,而是成了村民们跳广场舞的好去处。每天晚上,女人们聚集在一起,随着音乐翩翩起舞。韦琳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感受她们的喜悦奔放。理发店老板娘发现了她,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跳舞的人群中。广场舞学起来容易,她跟着做了几个动作,渐渐地,也融入其中了。

4

周二,是韦琳进城的日子。她早早起床,洗了个热水澡。喝了一碗熬得黏稠的小米粥,又用平底锅煎了两个鸡蛋。平时没机会穿的衣服,这一天要拿出来穿。高跟鞋,连裤袜,蕾丝短裙,杏色风衣。长发垂肩,佩戴一顶俏皮的杏色八角帽。她要用半小时化妆,一番忙碌后,镜子里是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她的心蓦地跳了一下,这么好看的脸,真的就完了吗?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里的一句话从她脑子里冒出来。“她们以为她这辈子已经完了吗?早着呢。”

那是民国时代的白流苏,她是21世纪的韦琳,她们中间跨越了七十多年的时间。卫生间灯光昏暗,镜子里的她仿佛笼罩在旧时代的背景下,潮湿的水汽在空气中氤氲弥漫。不甘心又怎样?不甘心就这样完了?她悲伤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颗心沉下去,像是覆盖了一层灰。

她穿着高跟鞋,拎着手袋,走下楼。时间还早,才六点半。她暗暗希冀能遇到几个村民,平日里,素面朝天惯了,衣服也穿得随便。她希望有人能够看到她的另一面,她借居在这个小村庄,像村妇般潦草度日。但是,另一面,她依旧是时尚新潮的都市女郎。

她的车停在楼下不远处,走不了多远就到了。就在她遗憾没能碰到相识的村民时,车子旁边看到了老张。

“老张,”她高兴地打招呼,“这么早,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等你。”老张朝她点点头。

“等我?”

“我知道你今天进城,想搭你的车,进城办点事,不知方便不?”老张露出难为情的样子,似乎担心打扰到她。

“哦,没关系,上车吧。”

老张看着她脚上的鞋,“鞋跟这么高,怎么开车?”

“没事,我经常穿高跟鞋开车。”

“那样不好。”老张表情严肃。

“我车上放着豆豆鞋,一会儿换。”韦琳知道老张是好意,不想违拗他。她专门放了一双平底鞋在车上,只是经常忘了换。

“什么是豆豆鞋?”老张拉开车门坐进去。

韦琳打开车门,弯腰从手套箱拿出平底鞋,“豆豆鞋就是平底鞋。”

“有意思,可是,为什么要叫豆豆鞋?”老张像个好奇的孩子,也许是没话找话。

韦琳蹬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豆豆鞋,坐进驾驶座,一边启动引擎,一边向老张解释豆豆鞋来历。

“豆豆鞋是国外发明的,鞋底为了防滑,有许多橡胶粒,看上去就像一颗颗小豆豆,于是就叫豆豆鞋。”

“这样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一个小时后,韦琳把车开进了城市。老张让她把自己放在滨河路口,说他去的地方就在附近。

“我大约下午三四点回村,你呢?时间差不多的话,顺路捎你回去。”韦琳态度真诚,举手之劳的事,她愿意帮这个忙。

“不了,不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老张谢绝了她的好意,或许时间有冲突。

去了单位,韦琳直接到会议室。原先的办公室被新来的职员占用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她这只萝卜早就没有自己的坑了。同事习惯把她当病号,与她关系日渐疏远。前不久,她主动向领导说了离婚的事,也是想获取同情。同事们大概都知道了,他们看她的目光复杂暧昧。女同事客气地夸赞她气色好,越发漂亮了。有同事推开一扇窗户,她立刻慌张地把帽子戴上,帽檐拉下来。她说:“我怕风,风一吹就头疼。”大家报以怜悯的目光,在他们眼里,她似乎是个纸糊的人。

开完会,她照旧到领导办公室小坐。领导询问她身体状况,她如实相告。领导是个已到更年期的女人,人老心不老,热衷养生。每天在朋友圈分享心灵鸡汤与养生保健。韦琳经常送她一些小玩意,多是化妆品。这次,她拿的是一支无色唇膏。她强调这是纯天然的,无色无味,可以吃到嘴里。领导接过后,客气地说:“小韦,你不用这样,你虽然不坐班,工作也没少干嘛。”

“我没别的意思,买多了,送您一支。”韦琳心虚地解释。讨好巴结领导的事她从前是不会做的,今非昔比,她这只没有坑的萝卜,每次到单位,都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她不能丢掉饭碗,这是最后的阵地。如果连工作都丢了,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领导提起一个男人,“我丈夫朋友,中学老师,离婚了,带着个女儿,女儿马上就高考了,等女儿上了大学,他就是一个人。这么好的对象,我就替你留意了。”

“哦,我暂时没想过再婚的事。”韦琳推辞。

“见一面嘛,怪我多嘴,没问你,就跟人家说了。”

话说到这份上,韦琳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好,那就见见。”

领导当下便给对方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说是晚上一起吃饭。

晚饭后再回秀水村,得走夜路,想改时间又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搬去农村住。

“你们单独见个面,聊一聊。这种事情嘛,说到底,还得看缘分。”

“好的,谢谢。”她佯作感谢,心里只有排斥和厌烦。

中午,她去学校接儿子。电话里约好的,爷爷奶奶也知道。她带儿子去肯德基,儿子坐在她面前,话不多,她问一句,他才慢吞吞答一句。

“作业多不多?”

“还好。”

“会做吗?”

“有的会,有的不会。”

“爸爸来看过你吗?”

儿子摇摇头,转瞬又点点头。

“你恨妈妈吗?”

儿子迅速抬起头,很快又垂下去,继续专心啃手里的鸡翅。她的话,在儿子听来,可能没有任何意义。恨又怎样?不恨又如何?儿子的爷爷奶奶都是小学教员,教了一辈子书。儿子跟着他们,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会得到很好照顾。她常常用这个聊以自慰,宽宥自己放弃了儿子的监护权。

前不久,刚看过一部电影《山河故人》,女主人公和她处境相似。电影里的母亲和儿子说的那句话深深打动了她,“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会分开。”她把这句话转述给儿子,这话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显然太深奥了,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想到,儿子却听懂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爷爷奶奶也会和我分开吗?”

“是的,不过,到那时你就长大了。”

儿子露出笑容,在他看来,长大是一件遥远的事情,远得够不着。“傻孩子,其实转眼就长大了。”韦琳心里默默地说。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像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六一”儿童节,母亲给她扎上粉色蝴蝶结,穿上簇新的裙子,带她到公园玩。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怎么忽然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时光就像呼啸的列车,拦也拦不住。

“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儿子忽然问她。

这是她最害怕面对的问题,前夫没有把离婚的真相告诉父母,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儿子自然也蒙在鼓里。她尽量笑着说,“我和你爸爸性格不合。”

“其实我知道原因,”儿子抬起头看着她,“爸爸喜欢别的女人。”

“你说什么?”韦琳怔了一下。

“爸爸要给我找新妈妈,新妈妈是幼儿园老师,会弹钢琴。”

“你见过她?”韦琳想起那双粉色拖鞋的主人。

“爸爸带她来奶奶家,一起包饺子,奶奶夸她包的饺子好看,像一朵一朵小白花。”童言无忌,儿子并不觉得这些话会伤害到妈妈。

她怜爱地看着儿子,前夫动作挺快,已经到见家长的程度了。迟早的事,早晚要面对。只有她还活在那件事的阴影里,走不出来。

5

韦琳的“出轨”,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去年春节,韦琳被同学拉进了大学班群。她从不说话,潜水旁观大家聊天,多是回忆学生时代趣事。多年前的往事一幕一幕闪回,她渐渐喜欢上了这个群,即使隔一夜冒出数百上千条信息,她也会耐着性子,一条一条查看。当她发现董鹏飞也在这个群时,便主动加他为好友。

董鹏飞曾经追过她,他们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男女比例差不多。董鹏飞在男生堆里不起眼,韦琳在女生群中也不出色。大三后半学期社会实践,他们分在一个小组。他患了严重的荨麻疹,脸肿得像馒头。大家都躲着他,担心是传染病。韦琳外祖父是老中医,她略微懂得一点中医知识,判断他是热身着了风寒引发的急性荨麻疹。她买了一瓶白酒一瓶醋,混在一起,浸湿毛巾,让他把毛巾敷在脸上。第二天,他脸上的红肿就褪了。返回学校后,他为她写了一首笨拙的情诗。她至今记得两句: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满天的星光不如你的名字闪亮。直到大四,她终于半推半就答应与他交往,几个月后,她就提出了分手。分手原因说起来难以启齿,换到今天她可能没那么挑剔。她不喜欢他吃饭时嘴巴发出吧唧声,又不好意思告诉他原因。他们还没熟到那种程度,仅限于拉拉手的关系。分手后,董鹏飞曾经冒着雨等在女生宿舍楼下,浑身湿透了,当着她的面哭得像个孩子。她不喜欢男生流眼泪,这让她觉得对方不是个值得依靠的人。她态度决绝,留下他在倾盆大雨里泣不成声。她那时追求完美,以为有更好的爱情在前面等着她。结果,典型的狗熊掰玉米。后来交往的对象,一个不如一个。直到认识前夫,仍然不满意。但她已不再是小女生,明白世上没有完美的爱情,更没有完美的婚姻。无论选择谁,结果都是殊途同归。

女人对于爱慕过自己的异性总是怀有特别的情愫,再遇到对方,不由自主会产生亲近感,还有一种隐藏在潜意识里的优越感。她甚至觉得自己低姿态主动加他好友都是出于这种优越感的表现。加为好友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私聊过。偶尔翻看他朋友圈,多是转发一些建材行业类信息。她已经从群里同学的聊天中得知,董鹏飞做建材生意,还有自己的加工厂。她很难从朋友圈窥到他的生活状态,只有零星几张照片。一次是在沙漠,两个骑着骆驼的背影,一男一女。她认出男的是董鹏飞,戴着宽边牛仔帽,女的大概是他妻子。还有两张是蹦极跳落瞬间拍的,一张男人,一张女人。两个模糊的人影,吝啬地不肯露出真面目。韦琳可不这样,刚玩微信时,她迷上自拍,隔三差五就把自己的美颜自拍照发到朋友圈。新鲜劲儿过后,朋友圈不怎么更新了,但之前发的那些照片还在。忽一日,董鹏飞给她点了许多赞,还留言夸奖她和从前一样漂亮。她终于在私聊里,矜持地给董鹏飞发去一个笑脸。

两人便开始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往事是禁忌,董鹏飞不提,韦琳也不提。通过聊天,韦琳了解到董鹏飞妻子研究心理学,供职于一所高校,业余喜欢文学。董鹏飞还把妻子写的游记发给韦琳看,请她提意见。虽然写得不怎么样,韦琳还是违心地夸奖了半天。

大学毕业后,韦琳听从父母建议回到家乡,去了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她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作为一个宿命感很强的女人,她喜欢把一切归咎于命运。是的,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只不过,当董鹏飞把自己家拍成一张张图片展示给她看时,她心里还是隐隐约约不爽了。那是一栋紧邻湖畔的别墅,红色陶土砖砌成的小院,院子里种着一棵茂盛的香樟树。二层有天台,有花房,有健身房。客厅铺着手工制作的羊毛地毯,产自西域。她呆呆地看着这些图片,时隔多年,第一次对当年的选择生出悔意。

情人节那天,群里男生在女同学要求下纷纷派发红包。董鹏飞也不例外,他豪迈地撒了许多红包,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红包雨,引得众女生一片欢呼。习惯潜水的韦琳不说话,也不去抢红包。董鹏飞私聊问她,为何不抢红包?她说,抢了红包还得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董鹏飞忽然给她发了一个私包,她犹豫片刻,点开,52.1元。紧接着,他又发来一个红包,再点开,还是52.1元。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默契地一个发,一个收,董鹏飞接连给她发了十多个红包,每个包都是52.1元。她听说520代表我爱你,那么,521又是什么涵义?上网搜索,发现521和520表达的意思是相同的。看着手机屏上一长串红包,她的脸孔忍不住发烫。董鹏飞是什么意思?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对她痴心不改吗?

那之后,韦琳和董鹏飞的关系变得微妙了。韦琳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手机看微信,董鹏飞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发张图片向她问好。有时是一朵徐徐盛开的鲜花,有时是一轮初升的太阳,有时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还常把自己的行踪拍成图片告诉她,昨天还在京城和朋友聚会,夕阳西下,赏后海风景。隔天又跑到遥远的三亚吃海鲜,还很抒情地配上文字:细雨霏霏,渔船点点,椰风阵阵。韦琳不由得想到他当年写给自己的情诗,隔了这么久,她才意识到,董鹏飞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文艺青年。

终于有一天,韦琳忍不住说,给我发一张你的近照,我想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董鹏飞丝毫没有忸怩,很快就把一张自拍正面照发给了她。韦琳凝视着手机上的相片,董鹏飞比学生时代略微胖了些,然而,仍旧是一张充满朝气的面孔。三十多岁正是男人的黄金年龄,青涩不再,青春依旧,足以令韦琳怦然心动。

韦琳第一次小心翼翼提及陈年旧事,她说,对不起,年轻时不懂事,伤害了你。董鹏飞“哈哈”一笑,反问她,当年为何拒绝他?真实的答案仍旧说不出口,她要怎么回答他呢?情急之下,她想起一个既不伤对方颜面,听上去又合情合理的解释。同学中,有个女生与董鹏飞是同乡,两人关系较近。女生有次在课堂上肚子疼,董鹏飞众目睽睽之下把她背到医务室。韦琳说这件事让她觉得自己像第三者,所以主动离开了。果真是这个原因?那女生确实喜欢董鹏飞,但他对她心无旁骛,他声称自己比窦娥还冤。

这件事情说开以后,韦琳与董鹏飞的关系更近了。很快,班群里讨论同学聚会的事,韦琳没有犹豫就报名参加了。她想,哪怕只是为了见董鹏飞,这场聚会也是值得的。母校在江城,为了这场聚会,韦琳做了头发,买了新衣,购了新鞋,怀着一颗炽热的心,千里迢迢奔赴江城。

那几天,董鹏飞与她联系忽然少了。她揣测对方大概忙于生意,便知趣地没有打扰。令她始料不及的是,聚会现场,董鹏飞见到她本人时,表现极为淡漠。最让她尴尬的是,他与十几个女同学挨个拥抱,轮到她时,她正张开双臂,董鹏飞却迅疾地闪过她,抱住了旁边另一个女生。她木偶一般,抬着两只胳膊,像是被人点了穴位,动也不能动。饭桌上,董鹏飞与同学们谈笑风生,唯独对韦琳视若陌路。第二天的活动是集体游东湖磨山,带着那么点怀旧意味。韦琳谎称身体不适,躲在酒店睡觉。微信里,班群消息不断冒出,同学们现场直播游览图景,给一些未参加聚会的同学看。韦琳注意到董鹏飞也发了几张,然而,并没有给她发任何私聊信息。往日的董鹏飞不是这样啊?她百思不解,忍不住打了一个问号给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消息发不出。这是怎么回事?百度搜索找到答案。需要好友验证,就是被对方删除了。消息拒收,就是被对方拉黑了。她这才知道,董鹏飞把她拉黑了。往日那些殷勤问候,若干个表达爱意的红包,原来并不存在,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她恼羞成怒,感觉被董鹏飞戏弄了。这个可恶的家伙,她无法理解,更不能原谅。当天晚上,她就改签车票,提前一天离开了江城。

同学聚会告一段落,喧哗的班群归于平静,失踪多日的董鹏飞再次在微信上出现了,他把她从黑名单里移出来了。她本想置之不理,可又按捺不住想知道原因。你什么意思?见了面竟然连一句话都不肯说?既然这样,何必又来找我?董鹏飞各种道歉,反复说自己因为当年曾被她拒绝,心里有阴影,看到她时,不敢上前,更不敢说话。那么,拉黑我又是怎么回事?董鹏飞推说是妻子所为,因为妻子偶尔玩他手机。难道她知道我?韦琳纳闷。董鹏飞说,当然知道,你是我的初恋,我给她讲过我们的事,她故意把你拉黑的。韦琳质问聚会时,他与每一个女同学都拥抱,为何偏偏闪过她?难道拥抱一下也那么难吗?董鹏飞许久没有回复,直到晚上临睡前,他的解释才姗姗到来。他说自己看到她的瞬间,整个人就懵了。别说拥抱了,连目光也不敢对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闪过了她,心理学上,这叫不自觉的行为趋向。害怕被拒绝,所以才躲避。为了表达歉意,董鹏飞故伎重萌,再次给她发了一长串红包,每个红包依然包着52.1 元。

董鹏飞的话让韦琳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没想到自己当年对他的伤害竟然这么深。她一遍遍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下去。他们之间的相处太短暂,可供怀念的细节层层筛选,所剩无几。董鹏飞送过她一枚刻着猫脸的银戒指,她特意回了趟娘家,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一般把这枚戒指找了出来,戴在无名指上,拍成图片发给董鹏飞。这个男人从前对她的种种痴情,以及眼下的旧情难忘,都让她觉得他才是真正爱过她的人,而且可能仍然爱着她。她不能自拔地陷入情网,依恋着董鹏飞给予她的情感温暖,一天不联系,就心神不宁。

有天晚上,韦琳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饭桌上,不胜酒力的她多喝了几杯。喝了酒的韦琳无所顾忌地在微信上写下一段又一段缠绵的情话发给董鹏飞,末了,还自拍了一张妖娆的低胸照发给他。酒醒之后,丈夫把她的手机甩到她面前,冷笑着骂了一句,原来你还是个骚货。她最先感到惊讶的不是丈夫发现了她的隐私,而是自己竟然文采飞扬,写下那么多丝毫不逊色于文学家的爱情佳句。她看到自己无耻地写道:“我不愿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我愿为了你放弃一切,哪怕没名没分。”

丈夫声称不能便宜了他们这对狗男女,翻出董鹏飞手机号拨通后破口大骂,然而,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并非董鹏飞。谁说的?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不,根本不是这样。生活远比艺术更具戏剧性。电话那端竟然是董鹏飞的妻子,她冷静地对韦琳丈夫解释了事情始末。原来,微信上的董鹏飞,从始至终都不是董鹏飞,而是他的妻子。那些充满情意的红包,每到一处的行踪汇报,包括董鹏飞的自拍照,都出自这位妻子之手。眼看他们同学聚会,她担心被韦琳和丈夫识破她的小把戏,提前拉黑了韦琳。事后,发现他们竟然没有任何交流,便编造了莫须有的解释,重新修复与韦琳的关系。得知真相的韦琳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尖叫一声,一头撞到墙上,鲜血淋漓。

董鹏飞有两个手机,两个都开通了微信,被加到大学班群的这个手机经常放在家里。研究心理学的董鹏飞之妻早听丈夫讲过他的初恋往事,她无意中在丈夫手机微信里发现了韦琳。抱着好玩的心态,用一连串红包俘获了韦琳芳心。她坦言自己并无恶意,请求韦琳夫妇原谅。她把韦琳当作小丑一样戏弄,却说自己没有恶意。

继上次车祸之后,再次撞得头破血流的韦琳被送进医院。出院第二天,她就与丈夫协议离婚。这桩不光彩的桃色事件成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韦琳退出班群,清理了微信,拉黑了董鹏飞。不,是董鹏飞之妻。其实,不必她拉黑,对方也早在好友名单里删除了她。这样还不够,她更换了手机号,人间蒸发一般逃离了所有同学的视线。不会有人惦记她,读书时,她就是个安静得经常让人忽略的角色。

6

下午,韦琳先去超市购物。超市出来,时间尚早,离晚上的约会还有几个小时,只好去附近一家咖啡店打发时间。好不容易等到饭点,赶紧驱车前往。

就餐环境嘈杂,两个陌生男女挤在餐厅角落,身边是走来走去的食客。相亲男抱怨说,两个人吃饭,服务员不肯给包间。韦琳一笑置之。眼前这个男人眼袋浮肿,像是睡眠不足,刚从床上爬起来。相亲跑到这种地方吃饭,亏他想得出来。或许,他对她也没抱什么希望,犯不着认真对待。他肯出来见面,没准也是和她一样的原因。

服务员走过来请他们点菜,韦琳翻开菜谱点了两个价格适中的热菜。她把菜谱推给相亲男,“你看看再要点什么?”他摆摆手,“不用管我,你看着点吧。”韦琳便又要了两个简单的凉菜。

吃饭时,相亲男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瓶玻璃汾,“你喝酒吗?”他问韦琳。

“我开车,你喝吧。”

“那你要瓶饮料吧,想喝什么?”

“不,我喝水就行了。”韦琳给面前的杯子续了点水。

相亲男自斟自饮,几杯酒下肚,话明显多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离婚的吗?”

“不知道。”韦琳摇头。

“你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韦琳实话实说,她低头吃饭,想尽快结束这场无趣的见面。

相亲男或许没听清韦琳的话,话匣子大开,自顾讲起了家事。

“她给我戴绿帽子了,我这个人什么都能忍。你可以不贤惠,不顾家,乱花钱,但是唯独这个不能忍。作为男人,这是奇耻大辱。”

“哦。”韦琳淡淡回应。

“你呢,你是什么原因离婚的?”

“和你差不多。”

“同病相怜,他也给你戴绿帽子了?”

“不,我给他戴绿帽子了。”韦琳一本正经地回答。看着对方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结账时,韦琳抢先买了单。她以为他们到此为止了,没想到领导电话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不合适。领导遗憾地说,人家对你挺满意。哈,他竟然对她满意。

晚饭后,回秀水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夜路走了将近两小时,回到村里已是夜里十点钟。村口碰到老张,韦琳停车,隔着车窗问:“老张,你也这么晚才回村?”

老张说:“我早就回来了,你不是说下午就回来?怎么这么晚?”

“晚上有点事,耽搁了。”

第二天,平静的秀水村传出一个爆炸新闻,小鱼怀孕了。

房东女人发现女儿不对劲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已有孕五个多月。消息传遍了秀水村,当天傍晚,房东女人捶胸顿足,高声叫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周围全是看热闹的村民。韦琳并不觉得惊讶,她像个先知先觉的智者,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小鱼成熟的身体被父母疏忽了,胸前那对丰乳吸引过多少男人的目光?连韦琳都羡慕它们的饱满圆润,藏在衣服里,像两只皮球跳来跳去。她提醒过房东女人给女儿带胸罩箍紧胸部,只怪那个粗糙的母亲不放在心上。哦,韦琳很快意识到,她提醒的时候为时已晚。从时间上推算,她第一次见到小鱼时,这可怜的姑娘就有孕在身了。

“哪个挨千刀的,葬了良心做的好事,有种就站出来。现在站出来还不晚,到时报了警察,一个一个查,谁也跑不掉。”

“欺负俺女儿傻,想得美,以为查不出?哈哈,做梦吧。偏要把这孩子生下来,验出是谁的孩子,准备坐牢吧。”

“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走着瞧,绝对不会放过你。过河淹死你,过马路撞死你,你生孩子没屁眼,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

房东女人喊累了,骂累了,哭累了,围观的村妇搀扶着她,把她送回了家。

这本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然而,它平静的表面被赫然冒出来的罪恶打破了。房东女人的叫骂管用吗?会有人站出来承认吗?这个夜晚,注定会有很多人失眠。究竟哪个男人干的?小鱼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真要生下来?可怜小鱼年纪轻轻就受这样的折磨。

连续几天,韦琳在菜地都没有见到房东女人。她种的小葱密密麻麻,齐刷刷一尺多高。韭菜也差不多能吃了,绿油油的,盖住了地皮。她连根挖了一大捧小葱,准备送给理发店老板娘。午饭后,韦琳捧着小葱去了理发店。

韦琳去早了,打牌的人都没到,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没精打采守在店里。她高兴地收下韦琳送来的小葱,连说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她找了个废弃的塑料盒,把一大捧小葱插进盒子,底部浇了半盒水,说是这样可以保鲜,小葱还能继续生长。小葱像一簇生机勃勃的水养绿植,竖立在桌角,给零乱简陋的理发店添了几分雅趣。老板娘自告奋勇要给韦琳做头发,韦琳发型多年不变,直发中分,平时习惯在脑后扎个高高的丸子头。

“我跟你说,你脸型适合齐刘海。”

“不了,习惯这样了。”她留过刘海,并不觉得好看。

“齐刘海显年轻,不收你钱,免费做。”老板娘不甘心,继续怂恿她。

“真的不了,谢谢。”韦琳岔开话题,“今天怎么没人?”

“你来早了,两点钟才有人来的,你不午睡?”

“中午睡了,晚上就睡不着了。”

“哎哟,咱俩一样,我也是。”老板娘遇到知音似的,“我睡觉经常吃药,你呢?”

“我还好了,药物有依赖性,尽量不要吃。”

“话是这么说,可是睡不着很难受。我们女人,上了年纪都容易得神经衰弱,这是一种病,没办法。”

“小鱼这几天还来吗?”韦琳打问小鱼。

“不来了,她娘把她关在家里了,不让出门。”

“孩子怎么办?”

“听说要生下来。”

“真要生下来?”

“生下来才能查出那男人是谁,小鱼娘发了狠话,一定不放过糟蹋小鱼的流氓。”老板娘压低声音,“有些人恐怕要倒霉了。”

“你知道谁干的?”韦琳脱口问道。

“这可难说了,人心隔肚皮,谁脑门上也没有写着流氓两个字。这种事情,说不清楚。表面一本正经的,未必信得过。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不见得是坏人。你说是吧?”

老板娘的话似有所指,韦琳听得云里雾里。她毕竟是外来的,对村里情况不熟悉。正好进来一个顾客理发,看到韦琳,多嘴问老板娘,“你家来亲戚了?”

“什么眼神,我家哪有这么洋气的亲戚,人家城里人,暂时住在咱村。”

“哦,我知道是谁了,听说过,来咱村养病的。”

来人冲韦琳微笑,韦琳朝他点点头。

“这几天没看见小鱼。”这人显然也对小鱼的事感兴趣。村子不大,这样的猛料足够他们咀嚼一段时日。

“怎么?看不见想她了?”老板娘戏谑道。

“呸,这话可别让小鱼娘听到,小心她拿刀子捅我。”

“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老板娘嬉皮笑脸,边说边朝韦琳挤眼睛,“你说是吧?”

韦琳讪讪不语。大家都知道她租住的是小鱼家的房子,在这件事上,她还是不表态为好。老板娘忙着理发,韦琳低头看手机,发现哥哥在微信给她留了言。

哥哥询问她对父亲再婚的看法,看来父亲向哥哥摊牌了。也就是说,这件事八九不离十了。父亲决定的事,他们兄妹谁也拦不住,也没理由拦。老人想找个伴,无可厚非。她给哥哥回话,“爸爸很固执,他想再婚,就由他吧。”哥哥很快语音回复,怀疑那个女人另有所图。

韦琳嗤笑,能图什么?父亲值钱的财产无非就那套房子。她压根没考虑过父亲的房子,但哥哥或许不一样,他是儿子,理所当然以为那房子将来是他的。

他们兄妹年龄相差五岁。哥哥十八岁参军离开家,退伍后去了外地工作。她几乎不记得哥哥对她的好,其实也给过她零花钱,送过她礼物。但这些都被她的记忆有意识地过滤掉了,她只记得他对她的坏。经常打她,有时是弄坏他心爱的东西,有时是她顶撞父母。父母不舍得打她,哥哥却敢教训她。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当着同学的面打她,因为她偷了他一盒磁带送人。她至今记得哥哥打她的动作,飞起一脚踹到她腿上,她踉跄倒地“哇哇”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父母百般哄劝才肯起来。她一度恨他,咬牙切齿,发誓长大报仇。终于长大了,恨早没了。只是,这种恨表面消解了,却长成了一层厚厚的茧,隔在她和哥哥之间。哥哥娶了个贪慕虚荣的嫂子,房子要买大的,车子要买贵的,儿子读书要去最好的学校。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偷偷周济他们。母亲死后,父亲恐怕没那么大方。父亲的爱好都是些烧钱的,摄影旅游,呼朋唤友。母亲活着的时候,他克制收敛。母亲死后,没人约束,他变本加厉,仿佛要把从前的委屈弥补回来。

理发店老板娘动作麻利,很快就把顾客头发理好了。跟着又来了一个打牌的女人,老板娘腾出手打电话,韦琳听出她是打给老张的。

“老张,三缺一,快点来……少来,别推三阻四,都谁在?哟,你还挑人呢……我们三个女人等你一个男人,人家那谁好长时间没玩了,今天来凑个热闹,你还不赶紧过来。好,好,好,快点啊,别让美女等你太久了。”

老板娘嘴里的“那谁”“美女”应该指的就是她,这话让她听着别扭,可又说不出别扭在哪儿。她若是较真,反显得无趣,只好假装没听到。

老张很快赶来了,仍旧是一副衣衫齐整的样子。老板娘打趣他是秀水村第一帅哥,他辩解,“什么年纪了,还帅哥,让人听见笑死了。”

“哟,夸你一句,还害臊了。”老板娘仰头大笑,露出肉红色的牙床,虚胖的下巴折叠成厚厚的两层。

牌桌上,小鱼仍旧是大家热衷的话题。老板娘连输几把,感慨,“小鱼是我的财神爷,自从她不来我这里后,我每次玩都输钱。”

“那你再把她叫来嘛。”老张说。

“我哪敢?她娘那个样子,恨不得吃了我。”

“吃你做什么?又不是你把她肚子弄大了。”另一个女人边笑边说,“你就是想弄大她肚子,也没工具呀。”

“啥工具?”老张像是故意引诱那女人往下说。

“啥工具你不知道?不知道就站起来,脱了裤子我指给你。”

老板娘再次“哈哈”大笑,韦琳低着头,继续打牌的动作。

“你们这群黄女人。”老张嘟囔了一句。

“俺们本来就是黄种人,难道你不是?”那女人来了兴致,挑逗老张。

“老张这是拐着弯儿骂咱呢。”老板娘朝那女人递了个眼色,“就他不黄,他是黑人。”

“怪不得那么黑呢,敢情是个黑人。”

老张皮肤确实够黑,说他是黑人也算登对,轻易不出声的韦琳“扑哧”笑出了声。就在这时,她手机响了,是父亲电话,正好有人进来旁观牌局,她起身让人替一会儿。

她猜到父亲要和她说什么,父亲说了个饭店名字,让她周末带孩子一起去吃饭。当然不是吃饭那么简单,她耐心等父亲切入正题,父亲似乎等着她主动询问。父女俩打哑谜似的在电话里拉锯,最后还是父亲沉不住气了,说,大家一起吃个饭,我和你沈阿姨的事情就算定了。好吧,她爽快地答应。这个时候,任何违拗和反对都没有意义。她希望父亲幸福,虽然她不喜欢那个女人。父亲电话刚挂,哥哥电话就打进来了,显然也是刚接到通知。

“你要去吃饭吗?”哥哥开门见山。

“不去不合适,你呢?你能回来吗?”

“我就不回去了。”

“爸会不高兴的。”

“他才不会在乎我们的感受呢,那女人情况你知道多少?”

“见过几次,听说有个儿子,已婚。”

“儿子做什么工作?”

“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去吧,有什么情况告诉我。”哥哥交代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7

父亲婚礼在一个饭店的包间举行,就餐者约二十余人,正好围了一张大桌子。参加者除了双方家人,就是他们的老朋友。父亲穿着件粉色T恤,新染了头发。沈阿姨依旧花枝招展,穿着枣红色绣花旗袍,脑后绾着古典发髻,插着一枝金色凤尾簪,脚上穿一双红色漆皮半跟鞋。

韦琳见到了沈阿姨的儿子和儿媳,他们和韦琳一样,带着自己的孩子,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韦琳第一次参加老年人婚礼,全然不知作为子女应该做些什么。她像个外人一样局促不安,时不时低声和儿子说话,掩饰自己的尴尬。沈阿姨的儿子和儿媳显然比韦琳精通人情世故,忙前忙后,主人一样招呼客人。韦琳抬头望向父亲,父亲也正好看着她。父女俩隔着硕大一张饭桌,心照不宣地点点头。那一刻,韦琳心里满满的苦涩,她想到了母亲。

婚礼上有一道程序,韦琳儿子唤沈阿姨一声姥姥,沈阿姨孙女唤父亲一声爷爷,两位老人各给两个孩子一个红包。婚礼主持是父亲老友,他安排得充满人性化。孩子开口总是容易,她无法想象如果让她对那个女人喊一声妈,那该是多么艰难的事,她是绝不会叫出口的。沈阿姨儿子说话大方得体,一看就是经常开会发言的。他先是感谢母亲的养育之恩,又拜托继父善待他的母亲,并祝两位老人晚年幸福。他自我介绍,韦琳方知他还是个官员。人家未必看得上父亲那套房子吧?她忍不住为哥哥的小人之心惭愧。沈阿姨肯与父亲结婚,未必贪图什么,没准真是出于爱情。想到“爱情”这两个字眼,她又觉得滑稽。老年人之间,也会有爱情吗?当然有,应该有,人类对情感的需求是不分年龄的。主持人叫她名字,她竟然没听到。儿子推了她一下,她才慌乱地站起来。主持人请她说几句话,她可没有沈阿姨儿子的口才,说不出人家那么漂亮的祝辞。她想给父亲挣点颜面,可是说什么呢?她拿着话筒,环顾四周,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她说:“我清唱一首歌吧,我把这首歌送给父亲和沈阿姨,祝他们白头偕老,婚姻幸福。”韦琳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轻易不卖弄,很少有人知道她会唱歌。眼下,她觉得,唱首歌送给父亲,或许是最好的礼物。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煮了豆钱钱下了米,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歌声一起,顿时惊艳了四座,众人纷纷鼓掌,连声叫好。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首歌曲,父亲崇拜路遥,而这首歌是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人生》里的插曲,此刻唱给父亲听,再合适不过了。父亲一张老脸笑开了花,韦琳默默祝福父亲。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只求父亲余生幸福。

婚礼结束后,韦琳把手机拍的几张图片发给了哥哥。她特意提到继母儿子是个官员,这桩婚姻,父亲其实高攀了。多有趣的对比,年轻人婚配,比拼双方家长的财力和社会地位。老年人婚配正好相反,要以双方子女的实力来衡量。直到晚上,哥哥才轻飘飘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8

小鱼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呢?韦琳和秀水村的村民一样好奇。有时,去小卖店购物,她会盯着店主发呆,心想,这会不会是欺侮小鱼的男人呢?有时,在阅览室,看着那个脊背佝偻的老人清扫院落,她也会心里一惊,这个老人值不值得怀疑呢?牌桌上,她也会对那些男人逐个猜想,包括老张在内。她感觉他们哪个都像,细看,又觉得哪个都不像。

韦琳再次在菜地见到房东女人的时候,已到盛夏。黄瓜长成了,顶着娇黄的小花。西葫芦从毛茸茸的根部窜出来,嫩得能掐出水。茄子和西红柿也相继成熟,菜地里一片姹紫嫣红。韦琳每天早晨都要去菜地遛一圈,随便采摘一些,一天的菜就够吃了。

房东女人绝口不提女儿的事,韦琳也不打问,仿佛小鱼的事从未发生。韦琳有时会困惑,那个为了女儿高声叫骂的母亲与眼前这个闷声不响的妇人是同一个人吗?一个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几副面孔,就像她自己,看上去知性优雅,其实呢,蠢得要命。经历了董鹏飞之妻的戏弄,经历了与前夫的离婚,她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愚蠢的女人了。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她总是一遍又一遍梳理发生在她身上的变故。她简直觉得好笑,自己怎么那么蠢呢?没有语音,没有电话,没有视频,仅凭几个红包,她就相信了那个人是董鹏飞。同学聚会时,若稍稍动点脑子,就会觉察到其中的不合情理。事情暴露后,为了自尊心,贸然提出离婚。丢了房子,丢了孩子,丢了婚姻。她低估了所有人,唯独高估了自己。她的脑子被锈住了,猪油蒙了心,活该落到如此下场。

房东女人种的菜种类丰富,什么小白菜,油菜,生菜,君达菜,应有尽有。她告诉韦琳想吃什么随便拿,一个人嘛,吃不了多少。何况韦琳是知道感激的人,她又送了房东女人两件不穿的衬衫,一件雪纺,一件牛奶丝。房东男人偶尔会骑着自行车去镇上卖菜,买卖不好,眼看油菜都老了,还都趴在菜地里不动。

“清炒挺好吃,多拿一些。”房东女人又从地里拔了几株油菜塞给韦琳。

韦琳苦笑着接过,最近,她几乎天天炒油菜。再好的东西,连着吃几次总会腻的,何况这些老油菜。拿着菜回到出租屋,她想到用油菜做饺子馅试试。冰箱里有现成的猪肉,可是剁肉馅是一件吃力的事。秀水村唯一卖猪肉的店铺有绞肉机,有一次,她不小心看到绞肉机口趴着黑压压一片苍蝇,便再也不去光顾了。她懒得剁肉馅,决定加鸡蛋木耳粉丝做成素馅。忙活一上午,终于做出美味的油菜素馅饺子。待到饺子出锅,吃的时候,忽然胃口全无。谁说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没有人逃得过孤独的宿命。可是,她仍旧是不甘心老去的白流苏,期待着生命中有一个范柳原出现。可能吗?还会有人要她吗?从生理到心理,她都是一个不健全的女人了。

小鱼生了个男孩,大家都记得房东女人发过的毒誓,一定要把害小鱼的男人送进监狱。除了肇事者,秀水村的村民都在翘首等待最终结果。只要通过DNA比对,真相就大白了。是啊,究竟哪个男人做下的龌龊事?村民们大都怀着隔岸观火的兴致,大家对小鱼的同情已经在时间里消磨光了。久久等不来结果。直到有一天,韦琳从理发店老板娘嘴里听到一个消息,小鱼父母把孩子送人了。

“送人了?送给什么人了?”韦琳担心孩子是否健康,“孩子没毛病吧?”

“小鱼的病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的,孩子没毛病,不然人家也不肯要的。”

“哦,没毛病就好。”

“说是送人,其实是卖了。”老板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一些,但屋子里每个人都能听得到。除了韦琳,其他人都不出声,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卖,卖到哪儿了?”

“卖到外地了,卖了八万块呢,谁能想到,一个傻姑娘还有本事挣这么多钱,顶得上一个正常姑娘的彩礼钱了。”老板娘不自觉露出了羡慕的口吻。

“等着吧,尝到甜头,过不了多久,恐怕就又怀上了。”有个男人无所顾忌,大放厥词。

“怎么说话呢,积点口德吧。”老张站出来阻止。

罪恶转眼变成了明晃晃的金钱,满屋子人促狭地笑,笑声像是蒙上了诡谲的回音,韦琳听得毛骨悚然。

天气渐渐凉了,热闹的广场舞逐渐冷清,晚上去跳舞的女人一天比一天少。韦琳习惯了晚饭后出门散步,学校是最好的去处。这天晚上,她和往常一样去了学校。校园里空荡荡的,没有音乐,没有人影,跳广场舞的女人一个也没来。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老张。

“没人跳舞了,你还来做什么?”韦琳主动打招呼,她经常见老张坐在石凳上围观广场舞。

“我又不是为了看跳舞才来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和你一样,随便走走。”

身边有了陪伴的人,韦琳觉得踏实了许多。“我们一起走吧,绕着操场走几圈。”

“好啊,不如比赛吧,看谁走得快。”

“你腿长,肯定比我快嘛。”

两人一前一后,老张跟在韦琳身后,两人沿着跑道不紧不慢行走。操场右角门外有个破败的戏台,行至此处,韦琳回头问:“这里还唱戏吗?”老张说:“赶庙时唱。”秀水村庙会是农历二月初二,她搬来时刚刚错过庙会。她从右角门拐到戏台前,戏台对面是一座简陋的庙宇。据说是娘娘庙,但不知供奉的哪路娘娘。

戏台有些年代了,白天能看到顶上的雕楼画栋。夜色中,它安静、肃穆,有一种白天看不到的凝重。如果不是有老张做伴,韦琳一个人没有胆量靠近这座荒僻的戏台。正要离开之时,老张忽然抱住了韦琳。韦琳惊得叫出声,老张情急之下捂她的嘴。韦琳拼命挣扎,老张含含糊糊地说:“我就亲你一下,什么也不做,亲你一下。”韦琳在他怀里激烈扭动,老张反将她扑倒在地,没费什么力气就扯开了她的衣服。他的手探进她身体,她被压得喘不过气,身体硌得生疼。她想到了小鱼,脱口而出:“原来是你,害小鱼怀孕的男人原来就是你。”老张蛮横的动作顿时萎靡了,像饱满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韦琳趁势奋力推开他,翻身爬起,一路疾跑。

老张在身后虚弱地喊道:“不是我,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人吗?”

呸,韦琳边跑边在心里唾骂。你是哪种人?你就是个臭流氓,枉我错看了你,还当你是个君子。

回到出租屋,韦琳赶紧热洗澡水,换下被老张弄脏的衣服,全身上下都是土。幸好天黑,没被碰到的村民窥出端倪。好险,差一点被他得逞了,幸好小鱼解救了她。一定是他干的,不然,为什么提到小鱼,他就害怕了,退缩了。太可怕了,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洗澡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那幕,如果真被老张强暴了,她会怎么样?难道告发他?那样的话,她在秀水村就待不下去了。她毕竟不是小姑娘,对这种事并没那么恐惧。她只是遗憾,秀水村印象最好的男人,竟然是个流氓。她可以原谅他对自己的一时冲动,但是不能原谅他欺辱小鱼。一个智力和身体都有残疾的未成年女孩,他怎么下得了手?简直十恶不赦。不,她绝不能姑息这样的恶,她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让秀水村的人都看清楚老张的真面目。

第二天醒来,韦琳收到了老张的短信,他大约从理发店老板娘那里得到了她的手机号码。他为昨晚的事道歉,并赌咒发誓他与小鱼的事无关。语气之激烈,似乎韦琳的怀疑对他是一种莫大的羞辱。经过了一个夜晚的过滤,再加上老张的短信,韦琳犹豫了。小鱼的事或许真的与老张无关,那么,她是否还要揭发老张呢?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决定守口如瓶。她不再去理发店,晚上的散步也取消了。除了偶尔去阅览室看书,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出租屋。

这天晚上,村里有露天电影。据说是县里的惠民工程,免费为乡村放映百部电影,这次到了秀水村。韦琳早早拿了只小板凳去看电影,城市长大的她好奇露天电影是什么样的,以前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见过。看电影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小孩子,搬着板凳嬉笑打闹。

影片演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观众渐渐多了。大家都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来,而是对这种形式的怀念和喜好。有个中年人嘀咕起自己年轻时翻山越岭去别的村看电影的经历,引起旁边的许多人共鸣。电影内容反而不重要了,没有几个人认真看电影,包括那些打打闹闹的小孩子。韦琳也觉得索然无味,决定提前退场。不幸的是,晚了一步。有个女人对着她直冲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对方推倒在地。紧接着,那女人扑在她身上厮打,嘴里各种辱骂。贱货,浪货,不要脸,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围观的人群试图拉架,然而,那女人紧揪着韦琳头发不放,谁也拉不开。狼狈的韦琳被拖拽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她的脸被抓伤了,头发扯掉一绺儿。衣服也被撕开了,露出里面的胸罩。她使出全身力气想反击,没用,拉架的人不是真心帮她。他们摁住了她的腿脚,更像是帮着那女人打她。是啊,他们本乡本土,一个村的,只有她是外人。她活该受辱,活该受欺负。混乱中,终于有人跑过来,挥拳砸到那女人身上。女人嘴里“噢”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歪,松开了韦琳。韦琳认出帮她的是老张,她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老张紧紧抱着那女人身体,防止她再扑过来厮打。韦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她喃喃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得罪谁了?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有人劝她,“快回去吧。”另有人劝那个在老张怀里张牙舞爪的女人,“有话好好说嘛,动手打人是不对的。”那女人停止挣扎,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像是受了天大委屈。韦琳欲哭无泪,心想,该哭的是我。

理发店老板娘亲自登门看望韦琳,手里还拎着一箱牛奶。她告诉韦琳打她的女人是老张妻子,不用老板娘说,她也猜到了。老板娘大概讲了事情经过,老张手机里存着很多韦琳相片,被老婆发现了。

“我相片怎么在他手机里?”韦琳不解。

“都是偷拍的,他也真够可以,为了偷拍你,特意换了好手机,真疑心他这里有病。”老板娘指了指脑子,“其实,你没来俺们村以前,老张从不去打牌。”

“我还是不明白。”

“老张心气高,念过高中,秀水村的高中生可不多。他相好过一个女同学,可惜那女孩骑自行车去镇上念书被汽车轧死了,后来才娶了这个老婆。有人说你长得和那女孩有点像,他见了你,大概就喜欢你了。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点花花肠子。可是,他哪儿配得上你呀,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亏他竟然有这个心,真是服了他。”

老张竟然偷拍她?怪不得她经常遇见他。阅览室,理发店,小学校,小卖店。他鬼鬼祟祟跟在她身后多久了?这个偷窥癖,跟踪狂。她怀着遁世的心情躲到这个小村庄,却遇到了老张这朵烂桃花。她在这个村待不下去了,她得赶紧找房子搬走。哈,还有比她更倒霉的女人吗?精神上被董鹏飞之妻戏弄,肉体上被老张之妻欺辱。脸上的伤还未结痂,两道长长的血印怵目惊心。这个样子?怎么见人?隔天就是周二,单位例会不能也不敢参加了。

桌子上放着的手机忽然响了,她起身去拿手机,是同事打来的。

“韦姐,有个男人说是你同学,到单位找你。我说你有病不上班,他就非要你电话,还要你家里地址。我觉得吧,这事还是问一下你本人比较好,电话和地址要不要给他?”电话刚接通,同事就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话。

“哦,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董鹏飞。”

“什么?”韦琳手一松,手机滑落,打翻了瓶子里插的野菊花。花瓶里的水溅湿了桌面,野菊花黄澄澄的,楚楚动人。

小岸,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阳泉。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 《温城之恋》《梦里洛神》,散文集《水和岸》,长篇小说《在蓝色的天空跳舞》。曾获第三届、五届赵树理文学奖,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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