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里的光阴

常想起，祖父微眯着眼，仰躺在藤椅里，右手轻轻摇着旧蒲扇，走手捧着一部厚厚的线装书。总记得，还没书桌高的我，坐在他旁边的案几前，一笔一画地临摹着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

祖母在厨房一个人悄悄地擀着面，她从来不会因为我们祖孙俩只顾读书，不帮她剥个蒜啊择个韭菜啊的有所埋怨，有所不满，她尽量阻止着蹒跚学步的小表妹进入到书房，就连她自个必须走过门口时，也总是蹑手蹑脚，生怕踩踏出一丁点响动来。而对于一老一少的我和祖父来说，不打扰就是爱，就是迁就，就是莫大的幸福。只是，每每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进来，她总要故意瞪着眼数说祖父两句：“还没死哩就给娃把鞋脱下了（关中方言，意思是：人还健在，衣钵就有了传承。）手写困了，眼睛看疼了要叫歇一阵子呢，你是老树皮了，娃还是嫩苗苗哩”！嗔怪的语气里掩饰不住兴奋，大字不识的祖母看到小孙子那么爱看书，那么爱写字，能不开心嘛！

那时，我并不认得笔下的许多字，但是我在整个暑假里每天都要写三张仿格，即便不情愿，却也很无奈，我曾想放弃，可是有“诱饵”。小小的我，所有的心思其实都在墙角那一排高高大大的书架上，每次写完字，我都会站在须发已白的老祖父面前，急切地等着他用毛笔蘸着朱砂在我稚拙但工整的一个个字旁画圈圈，心里默默计算着，默默祈祷着，希望他多画几个，因为红圈越多，说明我写得越好，写得好了，祖父总会在搁下笔的那一刻，轻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我，和蔼地说：“看去吧！”

沉迷于图文并茂的《中国古代神话故事》里，我幼小的心灵随着书中诡异离奇的传说任意驰骋，恣意飞翔。偌大的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嘈杂，间或响起的书页翻动声，在这一派闲适的环境里，显得那样悦耳，那样美妙。当年10岁的自己，正是在这书页翻动的声音里，在这忘我读书的光阴里，一天天长高了，长大了。

我要感谢祖父的这种激励方式，他让我在懵懵懂懂的岁月里养成了良好的阅读习惯。在看书的点点滴滴过程中，面对着一个个不认识的字，一句句不理解的话，我总要不厌其烦地去询问祖父，去叨扰祖父，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烦了，便央求着祖父教我，学会了使用他书桌上民国版本的枕头一样厚重的《辞海》《辞源》。这样一来，我的阅读领域便相应的宽泛起来，丰盈起来，我已经不满足于少儿类神神怪怪的故事了，祖父书架上历史类的，文学类的书籍都被我一一翻了个遍。不知不觉中，我掌握的汉字已远远超过了身边的同龄人，语文成绩与同学之间明显拉开一大截距离，我经常会被伙伴们围住请教连环画上的字，那种骄傲，那份得意，一直长长久久地伴随着我，我第一次从书页中获得了快乐，从阅读中得到了裨益！

无数次夜灯下，为了陪伴做作业的我，母亲将父亲从单位图书馆带回的《李自成》第一卷摊开在床头，一字一句地看起来，极其认真，极其用功。母亲小时候因为家庭拖累，只进过几天学校，当时学到的几个字早就随着时光的流逝遗忘得差不多了，看姚雪垠的长篇小说，那种困难可想而知。我在写着一行行作业，她在读着一段段文字，依然是安安静静的房间，只不过，母亲总会在我做完作业时，一遍遍的把书凑到我跟前，用手指指陌生的字，我抬头看一眼，一次次告诉她读音。母亲虽然文化程度很低，但记忆力很好，默念几遍后，会牢牢记住这个字。书页翻动间，母亲认下的字越来越多，我的个头也在一天天蹿高，等我初中毕业时，她已经将《李自成》上中下三本全部读完。

多年后的一天，我陪母亲去探望从供销系统离休的李奶奶，她是祖父那辈人中极少能识文断字的女人，虽瘫痪在床，行动不便，但思维敏锐，谈吐犀利，那清疏的眉宇间，清癯的脸颊上，清亮的眼眸里，散溢着一个沧桑老人无尽的自负和自信，寒暄几句后，母亲整理起枕边床头凌乱的《参考消息》《金秋》等报刊，一张张，一本本帮她摆放齐整。李奶奶大约寂寞太多，病患太久，一眼眼盯着母亲说：“现在只有这些书报陪伴我了！”母亲淡淡一笑，安慰她：“看看老年杂志，读读参考上的文章，外面啥事都知道了，就不心急了”！李奶奶一脸讶然，吃惊地问到：“小曹，你识字？”母亲依旧笑容淡然：“原来不大识字，跟着娃看了几本闲书，现在报纸能读懂。”轻声细语的攀谈中，随意从容的笑靥里，我感受到了她内心掩饰不住的那一份自豪！

小外甥李子牙牙学语时，每晚入睡前都要缠着大人讲个故事，才肯乖乖钻进被窝。姐姐便从网上淘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儿童读物，说是我们家的孩子，都要从小培养读书好习惯。我翻看着那些华而不实的印刷品，很不屑，也很看不上，觉得太缺少经典元素。我径自去书架上抽出我儿时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给小家伙一字一句读起来，他居然听得十分出神，十分入迷，书页翻动间，他已经能伶牙俐齿跟着我朗读。再后来，自己便捧着书，毫无障碍地去阅读了。教室里，他能把长长的一篇篇《丑小鸭》《海的女儿》《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等故事讲给小朋友们听，把自己读书的欢愉与周围的孩子们分享。

如今，每当看到母亲戴着老花镜，捏着报纸念念有词时，我就会想念祖父逼我写字，奖励我书籍的往事来；也会想到十多年前母亲在灯下啃读《李自成》，不断问我生字的情景来；更会想及外甥流着口水跟我读童话，招人疼爱的模样来……书页翻动间，祖父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留下上千册熟悉而又珍贵的图书；书页翻动间，母亲双鬓已添银丝，即将步入花甲之龄；书页翻动间，外甥已长成大小伙，高出我整整半头……

光阴荏苒中，喟叹复喟叹。那年，那人，那书，那定格在脑海里的影像，在20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清晰而深刻。书页翻动的流光里，曾经的过往已随书香袅袅的缕缕油墨飘散殆尽，唯有读书带给我的难忘记忆，恒久而绵长！

王英辉，80后，笔名映晖，陕西岐山人。发表作品多篇。陕西省作协会员，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宝鸡市青联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