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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以青春为旗,反抗生活的悲剧

2016-05-14魏天无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6年6期
关键词:鸣凤巴金金字塔

魏天无

巴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家》是一部关于家的悲剧。这个家既指小说中人物主要的活动场所高家,也是以高家为典型,来折射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无数个封建大家庭,并以这些家庭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和毁灭来再现时代的变迁。作者在小说初版《〈激流〉总序》中说,他曾认为“生活本身就是悲剧”,但很快意识到,“它是一场‘搏斗”。以“搏斗”来征服生活,这是人所必需的生活信仰;为此信仰,将不得不付出惨痛的代价。与生活的雄心勃勃的搏斗,最终很可能还是以悲剧收场,只不过,此悲剧非彼悲剧:前者是作为生活的傀儡的悲剧,作为命运的奴隶的悲剧。安于现状或逆来顺受者看似在生活中如鱼得水,实则泯灭了自我的生机与活力。后者是反抗者的悲壮,是不甘于命运的摆布而向看似不可能实现的崇高理想发起的一次次挑战和冲击。反抗者的个人悲剧将换来更多人的觉醒和行动。

《家》更是一部人的悲剧,人伦的悲剧。作家笔下的“家”是封建大家庭及其礼教的象征,它所呈现的悲剧性并不是其固有的,而是说,在新旧思想、文化、观念发生激烈冲突,“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语)的大变革、大动荡的时代,它仍在坚定地维护既有的一切,而且因感受到内外交加的威胁而变得愈发冥顽不化、我行我素。

从故事讲述者所依附的觉慧的视角来看,这个大家族呈现着典型的金字塔结构:端坐于顶端的是祖父,一家之长,有着他自认为的绝对威权。他断送了觉新读大学的美好憧憬,又以抓阄的方式决定了他的婚姻,使之背负着对挚爱之人梅表姐的不安与愧疚,也使他分裂为双重人格,带着多重面具生活在这个不能按自己意愿生活的世界。祖父也严厉训斥觉慧上街散发传单、游行等“劣迹”,并把他禁锢在家中。不过,在大家族的团年宴上,祖父还是流露出他作为长者的慈祥、亲切、有人情味的一面。而在其临终前,犹如鲁迅在《药》中夏瑜的坟上“凭空”添了一个花环一样,作家也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处于金字塔第二层的是五位叔父及婶婶,他们与家庭其他成员以及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似乎是大家族的通病。第三层是长兄觉新,他承认自己的懦弱,“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觉新的悲剧性既是他自己时时体验到的,也是觉慧一再感慨的,这使得觉慧既痛恨又同情他。觉慧自己和二哥觉民处在金字塔的同一层级,因为后者于他完全是平等、友善、关爱的。觉民的身上如果也有悲剧色彩,主要体现在他只沉浸在个人的小天地中,几乎不问世事,这是觉慧所不满意的。在金字塔第五层级的是觉慧的妹妹及他们的晚辈,可以说,觉慧的反抗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悲剧不再在他们身上重演;孩子们在花园里的欢声笑语,间接地证明了这一使命的重大和必需。金字塔最下面一层的是鸣凤、黄妈等使女仆人。我们看到,当觉慧在花园里与觉新谈及现身省城的梅表姐时,看着大哥带着痛苦表情的脸,他想到:“这个大家庭里面的一切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结,他这颗直率的、热烈的青年的心无法把它解开。……这般人是没有希望了,是无可挽救的了。给他们带来新的思想,使他们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过是增加他们的痛苦罢了,这正像使死尸站起来看见自己的腐烂一样。”也就是说,在觉慧那时的眼里和心中,处在大家族金字塔最上面三个层级的人无异于行尸走肉,但行尸走肉自身不可能意识到自我悲剧性的存在,而且他们会否认乃至怒斥他人对其生存状况和生活方式的“歪曲”和“攻击”。而接受了五四新思潮、新思想的觉慧,犹如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看到了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隐藏在一切正常表面下的不正常,乃至腐烂。他决意不会让自己沉沦下去。历史的滚滚洪流不可阻挡,顺应“激流”向前奔跑的觉慧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激情:“大胆!大胆!永远大胆!”

自然,小说不仅仅是高家这个封建大家族的森严等级和旧礼教的吃人本性的形象图解。使小说人物有血有肉,情节一波三折,并与广阔的社会图景关联在一起的,是三位主人公的爱情及其不同结果。长兄觉新与梅芬的情感悲剧如前所述,一方面是高老太爷及其帮手一手制造的,另一方面,也与觉新的“无抵抗主义”“作揖主义”的唯唯诺诺的个性所导致的。梅芬改嫁他人未几变成寡妇,与寡母相依为命。她活在痛苦的记忆里,却无从怨恨。觉新对此的悲伤和忏悔贯穿整部小说,哪怕是在梅芬咳血而死之后。而觉新的妻子、贤惠善良的瑞钰因高老太爷去世,按老规矩被驱逐到城郊阴暗潮湿的小屋生产而死,是小说的高潮部分,也是小说最动人心魄的一幕。也是因为旧习俗,被关在两扇小门外的觉新听着妻子垂死前的绝望呼喊,却不能陪伴在她身旁。两位心爱的女人的相继离去,使得他看清了现实的本质:“……真正夺取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这一切全压在他的肩上,把他压了这许多年,给他夺取了青春,夺取了幸福,夺取了前途,夺取了他所最爱的两个女人。”而后幡然醒悟,转而支持觉慧出走上海。觉民与琴的爱情则在觉慧的坚定支持下,经历了艰难而磨折的抗争,迎来了曙光。觉慧与丫鬟鸣凤的爱情在前者一边,则更像是青春的幼稚病,尽管当时的觉慧是真诚的,但他对鸣凤的所谓爱更多的是出于他打破一切旧制度、旧习俗的信念,并非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在鸣凤这边,则更像是一场虚幻的春梦。觉慧对鸣凤的情感转变(认为两人最终无法走到一起)在小说中虽然很仓促,却是必然的结局,即便鸣凤没有投湖自尽。小说暗示了出走上海的觉慧,将与志同道合、敢于向世俗挑战的女学生许倩如携手并进。

觉慧是作家着墨最多、最为倾心也最为偏爱的人物。作家在小说不同年代不同版次的后记中多次辩解,认为觉慧身上虽然有自己的影子,但并非以自己为原型。不过,小说故事讲述者的视角基本依附在觉慧身上,他的年轻,他的对一切旧事物和旧秩序看不惯的目光,他的“爱与恨,悲哀与渴望”,他的不加掩饰的敢说敢做的性格,都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年轻气盛的作家本人;也就是说,小说虽然使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但故事讲述者对觉慧的偏爱却是作家本人的偏爱的体现,他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爱与恨,悲哀与渴望”,借助叙事人这个“傀儡”,全部投射到他笔下的觉慧身上,以致小说丧失了本应存在于作家、叙事人和人物之间的“间离”效果,误导读者把觉慧当作作家的化身。与“间离”效果的丧失而来的,是作家过于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操纵一切的欲望。小说开篇就让读者觉得环境描写的象征意味过于刻意和直白,人物对话缺乏现实主义小说应有的鲜明个性——比较一下觉慧与鸣凤的对话就可知道——几乎与叙事语言风格雷同。

巴金在1937年的《十版代序》中、在1953年《新版后记》中都说道:“我始终记住:青春是美丽的东西。而且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源泉。”这正应和了小说结尾,站在船头眺望即将到来的远方的觉慧的心境:

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会把他从住了十八年的家带到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中间去。他这样想着,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也没有时间去悲惜被他抛在后面的过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后一次把眼睛掉向后面看,他轻轻说了一声“再见”,仍旧回过头去看永远向前流去没有一刻停留的绿水了。

实际上,青春的美丽就体现在作家于作品之内和之外多次疾呼的一句话:“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

【名家评点链接】

在他一切的作品中都满溢着纯洁的青春气息。《家》尤其浓厚。这种气息反映一颗单纯的心灵,读他的小说,你毫不感到是在绞汁写出来的,是唱出来的,呻吟出来的,是自然的天吁。这不是艺术,而是天赋。如他所说:“永生在青春的原野”。

——刘西渭(李健吾)《咀华集》

我平常有一个感觉,觉得巴金先生的小说“有点”像朵斯退益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第一,他们同样有一颗同情而苦痛着的心;第二,他们同样偏重于写人们的心灵,而不太像托尔斯泰那样着力于写人物的外表。

——李长之《李长之批评文集》

他对写作的看法与一般作家不同,他从不考虑自己在文坛上的名声,更不考虑艺术的永恒,他只求宣泄心中的热情,只求他在与读者的交流和沟通中平衡自己的内心。

——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巴金传》

《家》基本上仍然属于“青春型”的创作,那由真诚热烈的心里唱出的青春之歌,是特别能唤起青年人的共鸣的。《家》很能代表巴金前期创作的风格:只求与青年读者情绪沟通,不求深刻隽永,倾向单纯、热情、坦率,以情动人,情感汪洋恣肆,语言行云流水,这种风格自然与巴金激情化的写作状态有关。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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