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塘月色》到《乡愁》:语言表达中的“远取譬”和“陈套语”
2016-05-14李岚
在上世纪70年代,余光中写了一篇《论朱自清的散文》,从比喻技巧、意象选择、艺术人格等方面对朱自清散文进行了尖锐地批评,指出其或有温厚朴素,却失之风华潇洒,《荷塘月色》《背影》《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绿》等名篇无一幸免,“历史意义”大于“艺术价值”,是为“名家”而非“大家”。由于朱自清散文在中国享有盛誉,因此余光中此文引发了众声喧哗,很多人撰文为朱自清散文辩驳,也有人支持余光中的论断,时至今日仍未平息。
朱自清与余光中均是中国著名的散文家、诗人,二人各有相当数量的作品被收录进各种版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朱自清破除了白话不能作“美文”的陈腐观念,记人散文平实质朴,写景散文细腻浓丽,其中《荷塘月色》家喻户晓;余光中诗文双璧,情感浓烈,构思奇诡,文字跳脱酣畅,一首《乡愁》凝结了海峡两岸的情思,脍炙人口。一篇文、一首诗,都是我国中学师生津津乐道的华文经典。其实,在这两篇经典中,都主要使用了同一个修辞手法,即譬喻,而如何“取譬”,这正是余光中对朱自清散文进行批判的焦点问题之一。
《荷塘月色》中有大量的譬喻,为月光下的清华园荷塘营造了一片浓丽的光影,声色动人;将抽象的美感具象化,这也正是很多读者喜爱这篇散文的原因之一。《乡愁》作为一首诗,非常注重意象的塑造,思乡愁肠是更加抽象的情怀,作者通过暗喻构建了乡愁的四个层次,由个人的爱情、亲情的遗憾推进到民族的遗憾。初步看来,譬喻是两位作家都很擅长的手法,但实际上,二人的譬喻风格是有很大的差异的。
余光中指出,朱自清行文常常交代得清清楚楚,这并不是写散文的好办法,因为会影响想象的发挥,他以《荷塘月色》中的第4、5、6段为例,11个句子中便有14处譬喻,用喻十分密集却乏善可陈,诸如叶子像“亭亭的舞女的裙”、零星点缀的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等等并没有特别的想象,而且13处都是明喻,依托“如”、“仿佛”、“像”等喻词来连接“喻体”和“喻依”的关系,造成文字的重复、浮泛、不新颖,反复以女性比喻,显得庸俗;这些句子中仅有一句暗喻,“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灯光,没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却未见精警,也没有美感,文风之浅白由此可见。余光中认为,只有“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和“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这两处,前者有一些韵味,后者用了寓美于丑的手法,算是不错的譬喻[1]。
密集地使用譬喻并不是余光中指摘的地方,他最主张散文要有“弹性”、“密度”和“质料”,“弹性”是文体兼容并包的能力,“密度”是文章要包蕴最大限度的美感,“质料”是指语言的品质[2]。他本人就很喜欢使用密集的譬喻来实现文章的密度,例如在他的散文《听听那冷雨》中,有这么一句,“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用冰冷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用非常集中的多个暗喻形容了一场雨,“温柔”、“灰美人”、“冰冷的纤手”、“黑键”、“灰键”等均有所喻指,将绵绵细雨写得冰凉悠长又令人陶醉。可见,余光中与朱自清的主要矛盾还是在对本体和喻体的选择上。
譬喻,即比喻,以彼喻此。余光中所说的“喻体”和“喻依”就是我们常说的“本体”和“喻体”。从余光中的评语中,能发现他所认为的理想的譬喻应该是新颖而且富有想象力的,喻体和本体之间尽量在貌似不关联的事物中寻找出诗意的关联,而且应发人所未发,二者的组合出人意料之外,以作者出众的想象力、敏感的艺术嗅觉来拨动读者感知的神经。这其实和朱自清的观点并不矛盾。朱自清也曾经提出过譬喻应当作“远取譬”,而非“近取譬”,“所谓远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远是“在普通人以为不同的事物中间看出同来”,“发见事物间的新关系,并且用最经济的方法将这关系组织成诗”[3],朱自清谈论的是李金发的象征派诗歌,他认为能实现远取譬是象征诗派的生命。“取譬”之远近一说,出自《论语·庸也》,“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意思是以自己作比而推己及人,后来这个词成为形容本体和喻体相近的比喻手法。中国传统文学中使用近取譬手法比较多,如“美人如花隔云端”、“芙蓉如面柳如眉”,就是用美丽的花朵形容美丽的容颜,很明显,这种譬喻是建立在几个不同事物的相同性基础上的,有相同、相通之处,就能构建比喻的关系。
但是到了“五四”之后,随着西方文艺思潮的涌入,本体与喻体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从朱自清对远取譬的解释就可以看出来,他以象征派诗歌为例,主张譬喻建立在几个不同事物的相异性的基础上,相异性越大,构建成譬喻关系时,二者之间的张力也就越大,增加了感知的难度,读起来就更耐人寻味,能产生新奇感。
这种变化和“五四”后文学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的陌生化倾向增强有很大的关系,陌生化是指文学语言应该有意违反日常语言的规范和习惯,突破人们的文本经验,产生一种陌生的体验。特里·伊格尔顿解释为“诗人通过采用异乎寻常的用词方式,借助特有的节奏及韵律从整体上打乱普通语言的常规性,对日常语言符号进行‘强化、浓缩、扭曲、套叠、拖长、颠倒,语言‘变得疏远,由于这种疏远作用,使日常生活突然变得陌生了”[4]。还是通过例子来理解,1926年,诗人冯至写了一首《蛇》,“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静静的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它是我忠诚的旅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这是非常典型的使用了远取譬以达到陌生化效果的作品。文学写寂寞者多矣,但是用“长蛇”来比喻“寂寞”者罕有,开篇第一句就令人惊诧并回味,两个相异性很大的事物,都会有一些静寂、冰冷的特点,成为构成比喻的基础,而不那么美好的、冰冷的长蛇与热烈的、美好的思念又形成对比强烈的反差,产生了强烈的陌生化的效果,这正是这首诗成为冯至的代表作的原因。
朱自清作为提倡“远取譬”的作家,自然会在自己的写作中就譬喻下一番功夫,在他的散文中有大量的譬喻,而且是非常密集地呈现的,往往在一个段落中,譬喻可以占到一半以上的篇幅,这些句子也成为很多中学课堂上教师重点分析欣赏的佳文。比如在《绿》中,他将梅雨亭比作“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化静态为动态,那些飞溅的水花“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而对于“绿”,“她松松地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地摆弄着,像跳动着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朱自清很喜欢像这样用一串博喻来加深对象的刻画,以及借用通感的效果,将视觉化为触觉。在同时期的新文学散文家中,朱自清的这些譬喻不可谓不新,例如之前提过的《荷塘月色》,使用通感的手法将嗅觉感受到的清香,比喻为听觉中的渺茫的歌声,以及将灌木的黑影比喻为鬼影,都非常有趣,而且很新奇,确实让白话散文真正成为了“美文”。但是很显然朱自清并不是让这些譬喻全都达到了“远取譬”的要求,很多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同性要大于相异性,读起来美则美矣,感知却并无难度,而且在新颖方面也尚有不足,没有达到陌生化的效果。例如,将梅雨亭比喻为苍鹰,依然是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有亭翼然”而已;绿色如“少妇”、“处女”、“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绿》),荷叶如“舞女的裙”,白花如“出浴的美人”(《荷塘月色》),枝条如“美人的臂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春天“像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总是将各种美丽的物事比喻为女子,久之也令人乏味,特别是在同一篇中反复出现。
从这个角度而言,朱自清散文中的一些譬喻甚至有了“陈套语”之嫌,“凡文学最忌用抽象的字(虚的字),最宜用具体的字(实的字)。例如说‘少年不如‘衫青鬓绿;说‘女子不如说‘红巾翠袖;说‘春不如说‘姹紫嫣红;说‘秋不如说‘西风红叶、‘落叶疏林。”“初用时,这种具体的字最能引起一种浓厚实在的印象”,也符合抒情的心理,但是“把这些字眼用得烂熟了,便成了陈陈相因的套语。成了套语,便不能发生引起具体意象的作用了”[5],胡适这里说的是诗词,其实文章也是同样的道理,再美好的譬喻,再精妙的意象,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使用,使用得多了,“远取譬”就会变成“近取譬”,“近取譬”会变成平庸之语,陌生化的感受成了习以为常的审美惯性,新奇感会消失,成为又一种语言陈规。
再来看看《乡愁》,“乡愁情结”是余光中诗歌散文的重要题材,教师在为学生讲解的时候,都会分析诗中的“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四个意象如何承载了诗人的思乡之情,“乡愁是……”同样句式的四个隐喻构成排比句递进。其实这首诗的一个突出特点就在于“远取譬”,诗人选取了四个喻体来比喻乡愁,本体与喻体之间本来没有任何相同性的基础,通过“分隔”这种状态,建立了非常新鲜的联系。这首诗是相对浅显的,作为现代派诗人的余光中,在1964年还写过一首《月光光》,“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恐月症和恋月狂/迸发的季节,月光光/……/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掬在掌,注在瓶/分析化学的成分/分析回忆,分析悲伤/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这也是一首乡愁诗,但是通篇不见乡愁,乡愁在对月光的爱与憎中,乡愁由“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去说,诗人只说“月”是“冰过的砒霜”,冰冷的毒药,所以乡愁无医可治,最断人肠。这正是新颖、新奇的“远取譬”。
诗歌对于“取譬”的要求比散文要高一些,但即使是在散文中,余光中也在力争“语不惊人死不休”。《听听那冷雨》是一篇技巧性很强的“乡愁”散文,通篇利用了叠词和“水”旁的字模仿了听雨的听觉、视觉感受,其中的譬喻也很有特点,“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天、地、云在新奇喻体的衬托下,有了生命力、动感和异国民族特色,“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闪电变成了电琵琶,叠置的“忐忑”成为令人惊恐忐忑的雷声的拟音;再例如,电话铃声“那高亢而密集的声浪,锲而不舍,就像一排排嚣张的惊叹号一样,滔滔向你卷来”(《催魂铃》),将声音化为震撼的心理和视觉感受,富有冲击力;“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钟声,鼓着如鸽的白羽,自那边路德教堂的尖顶飞起,绕着这小镇打转,历久不下”(《九张床》),没有去写作为和平象征的白鸽,钟声化为了白鸽,绕梁不绝;“莲是一种羞赧的回忆,像南宋词选脱线的零页零叶,散在地上”(《伐桂的前夕》),莲和回忆构成相异性基础的暗喻,再以此为本体,推出下一步的明喻,莲的意象就由羞赧的回忆、零落的南宋词选共同完成。
由此可见,余光中散文中的譬喻大多如同他诗歌中的譬喻一样,用夸张、变形、象征的手法营造出散文中的意象,新奇就是他散文譬喻的生命,让文字在有限的篇幅中尽可能密集的组装,拉远本体和喻体的距离,让譬喻迸发出最大限度的力量和美感。他曾经表达了要将中国文字作为交响乐队,自己来做指挥的理想,字和词可以“压缩,搥扁,拉长,磨利”,“拆开”,“并拢”,拆散折叠,以追求并试验中国文字的“速度”、“密度”、“弹性”,成为他心目中的好文章,即充满奇句和新意的、“步步莲花”、“字字珠玉”的真正散文。因此,从他的角度来看,朱自清散文中的譬喻是没有达到这样的要求的,甚至有些是出现了陈套语的。
由上述分析比较可见,比之堆叠譬喻而依然朴素有余的朱自清散文,余光中的譬喻显示了更为精湛的修辞技巧、奇崛的艺术想象和深厚的文字功底,也显然有更高的审美价值。多年来,朱自清的散文作为中学语文教材中的“美文”,其立意、手法和格调几乎已成衡量美文的某种尺度,也成为中学生进行此类文体写作的思维套路之一。他的譬喻虽然匠心浅显、技巧易学,便于初学者入手模仿领会,但作为感受文字之美、立意之巧和笔法之奇的美文,则颇有不足。如何引导学生了解各个名家散文的优长与缺憾,有意识地在不同作家的篇目之间进行作品立意、修辞技巧、艺术效果的比较,关乎学生审美趣味和文学素养的培育,是一个值得尝试且意义深远的思路。
对于语文教师,思索何为更好的譬喻,如何教学生领会“取譬”的远和近,是一个具体的而又可以触类旁通的问题。以中学生写作水平而言,未必需要一味追求远取譬;不切实际的过高要求不仅难以达到目的,还可能出现取词不当的相反效果。好的远取譬需要在一定深度的诗性思维下、灵感的碰撞中才会产生,而这又需要相当深厚的文学修养、文字功夫和敏锐的语感才能实现。但语文教学不能因此就止步于对朱自清时代散文的单纯模仿中,而要在审美趣味、文字技巧和欣赏眼光各方面跟上文学发展的步伐。任何作家都不可能摆脱自己的时代印记,评判作家和作品的价值。精益求精如余光中,也没有否定朱自清的贡献,但他更希望出现有现代意义的“现代散文”。他提出:“我们有没有‘现代散文?我们的散文有没有足够的弹性和密度?我们的散文家有没有提炼出至精至纯的句法和与众迥异的字汇?最重要的,我们的散文家们有没有自《背影》和《荷塘月色》的小土地里破茧而出,且展现更新更高的风格。”[6]这种现代意义表现在譬喻上,就是基于现代意识的想象力的开发,发掘本体与喻体之间的诗意的多样的内在联系,而不囿于单纯的相似性,使得譬喻这种修辞手法的潜力被进一步发掘——这对于中学生的思维训练是具有深远意义的,对于中学语文教师的教学观念和文学观念的改进和深化也不无启发。
注释:
[1]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余光中集》,第5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期。
[2]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辫子》,《余光中集》第4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
[3]朱自清:《新诗杂话·新诗的进步》,《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4]特里·伊格尔顿:《文学原理引论》,刘峰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
[5]胡适:《读沈尹默的旧诗词》,《每周评论》第28号,1919年6月29日。
[6]余光中:《左手的缪斯·后记》,《余光中集》第4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页。
李岚,大学教师,现居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