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喜剧效果的生成
2016-05-14朱斌徐小侠
朱斌 徐小侠
契诃夫的《变色龙》短小精湛,是一部经典讽刺小说。通常,人们是从其讽刺艺术的具体表现入手,来把握其喜剧效果的。语文教师用书指出:其讽刺艺术主要体现为夸张与对比——小说主人公变化之快,跨度之大,令人瞠目,因而夸张明显;同时,其言行反复无常,自相矛盾,因而对比鲜明。有人还进一步指出:其讽刺艺术体现在四个方面——题目的讽刺,姓名的讽刺,言行的讽刺和对局外人的讽刺。无疑,这些阐释,都有其合理性,都能加深人们对其喜剧效果的理解。但很大程度上,还未能有效揭示其喜剧效果的内在生成机制。那么,《变色龙》的喜剧效果,究竟是如何生成的呢?
一
《变色龙》喜剧效果的生成,首先源于其人物的诸多不合理性。鲁迅曾强调:喜剧是把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而亚里士多德则断言:喜剧是对比较坏的人的模仿。车尔尼雪夫斯基则认定:愚蠢是我们嘲笑的主要对象。这些不同的言说,其实都指出了喜剧艺术的一种共性——不合理性:喜剧人物代表了“人生没有价值的东西”,要么是“比较坏的人”,要么很“愚蠢”。
在《变色龙》中,警官奥楚蔑洛夫是滑稽可笑的,因为其言行细节表明,他具有明显的不合理性:总见风使舵,媚上欺下——对权贵趋炎附势,奴颜婢膝,甚至摇尾乞怜;而对平民则专制蛮横,盛气凌人,甚至搜刮欺压。巡警叶尔德林也是滑稽可笑的,因为他也具有明显的不合理性:总像影子似的追随主子,唯主子之命是从,缺乏自己的思想与判断。被狗咬伤的匠人赫留金也是滑稽可笑的,因为其性格缺陷也非常突出:庸俗而贪婪,想得到一笔赔偿费;还狐假虎威,声称“我的兄弟就在当宪兵”;又懦弱怕事,被警官辱骂、呵斥时,一言不发。甚至,那群围观的市民也是滑稽可笑的,因为他们也有突出的缺陷:空虚,无聊,以看热闹为乐,还愚昧麻木,迎合强者,欺凌弱者。可见,《变色龙》中的人物,都代表了“人生没有价值的东西”,都体现出明显的不合理性。
具体而言,这主要包括:其一,行为动机的不合理,这既表现为警官献媚权贵和欺压弱小的隐秘心理上,又表现为巡警盲从长官意志以讨好长官的意图倾向上,还体现在赫留金想得到一笔赔偿费的贪欲以及围观市民不健康的看热闹心态上。其二,行为方式的不合理:警官对案件的判定,依据的不是事实而是“狗主人到底是谁”,实质上遵循了荒谬的权力逻辑,而违背了合理的事实逻辑;巡警紧跟长官,长官说天热,他便帮其脱掉大衣,长官说天凉,他便帮其穿上大衣,完全泯灭了自我主见;赫留金拿小狗寻开心,用烟头戳它脸;市民纷纷围观,对赫留金无情嘲笑;这些,都属行为方面的不合理。
正是这诸多不合理,才使得人物出尽洋相,闹尽笑话,因而生发出强烈的喜剧效果。
二
《变色龙》喜剧效果的生成,还源于人物对自身不合理性的诸多伪装与掩饰。这明显地体现在赫留金身上:当他向警官讲述事情经过时,“拿手罩在嘴上,咳嗽一下”,这细微的话语伴随动作,就是他对自身不合理性——撒谎心虚——的一种掩饰与伪装。当有人指出他的不合理性——拿狗寻开心,用烟头戳它脸,被狗咬后想讹诈狗主人——的时候,他虽然自知理亏,但依然故意伪装,自觉掩饰,以至于强词夺理,极力狡辩:胡说,你什么也没看见;长官是明白人,看得出谁在胡说。而且还诅咒发誓:要是我说了谎,就让调解法官审问我好了。甚至搬出法律和当宪兵的兄弟为自己撑腰:法律说得明白,现在大家都平等啦;不瞒您说,我的兄弟就在当宪兵。
这种伪装与掩饰,在奥楚蔑洛夫身上表现得更明显。当他大骂狗主人混蛋,表示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时,却听说这狗好像是将军家的,于是顿感诚惶诚恐,怕得罪将军,故浑身燥热。但他深知这是不合理的,因而故意伪装,借口天太热,吩咐手下帮他脱下军大衣,以掩饰其恐慌与惧怕。而且,他还煞有介事,对赫留金说: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着你的?难道它够得着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你呢,却长得这么魁梧!这貌似对真相的认真追究,其实也是他对自我不合理心态——惧怕将军因而想讨好将军——的一种故意伪装与掩饰。当听巡警说这不是将军家的狗时,他又大骂小狗和狗主人,然而,有人却认定:没错,是将军家的。于是,他又怕得要命,以至于浑身冰凉,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又借口起风了,挺冷,让手下给他穿上军大衣。所以,总体上,他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善于掩饰自己的不合理变化,以伪装合理与正当,因而貌似公正与威严的样子。
可以说,正是对不合理性的这诸多掩饰与伪装,使人出尽洋相,因而滑稽可笑,生发出浓郁的喜剧效果。因此,只有当不合理者伪装合理,或假装正当时,才能产生喜剧效果。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来说,就是:只有当丑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丑才会变成滑稽。
三
《变色龙》喜剧效果的生成,还源于暴露性:种种伪装与掩饰,终归会让人识破,从而暴露出不合理真相。如普罗普所言:“笑发生在谎言被揭露的一刻,即其真相大白的一刻。”《变色龙》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自相矛盾,而暴露其不合理性的。
仅以奥楚蔑洛夫为例。起初,他断定那狗是疯狗,得立即打死才成;且认定狗主人是混蛋,不遵守法令,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对赫留金,他则表示安慰: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但听说这像是将军家的狗时,他马上自我否定,态度逆转:为小狗和狗主人辩护,转而质疑并责骂赫留金。但之后,听巡警说这不是将军家的狗,他又态度逆转,第二次自我否定:骂狗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是下贱胚子,骂狗主人脑子有问题,要好好教训他;对赫留金又好言安慰:你受了害,我们绝不能不管。可当有人断定这是将军家的狗时,他再次逆转,第三次自我否定:夸狗名贵,是娇贵的动物,要派手下把它送到狗主人家里;对赫留金则又恶语相向,骂他猪崽子,混蛋。但听将军家厨师说这不是将军家的狗时,他的态度再次逆转,第四次自我否定:断定是野狗,弄死算了。可最后,将军家厨师说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马上又态度逆转,第五次自我否定:夸这狗还不赖,怪伶俐的,还笑容洋溢,称狗主人为“他老人家”,对赫留金则一通恐吓:我早晚要收拾你!
这连续五次的自我否定,是对其言行态度不合理性的反复渲染,因而渐进累积,层层递进,将其逐渐凸显出来,最终暴露无遗。更关键的是:这种外在言行态度的不合理,又充分暴露了其内在性格与心理的不合理: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媚上欺下——对上奴颜婢膝,摇尾乞怜,献媚讨好,而对下则傲慢自大,颐指气使,装腔作势。这就撕破了他的种种掩饰与伪装,从而把其里里外外的不合理性,都一一抖落出来,以至于丑态毕露,滑稽可笑,故令人忍俊不禁。
当然,《变色龙》对不合理性的暴露,还有其他诸多表现。譬如,据相关注释,在俄语中,“奥楚蔑洛夫”有“疯癫”、“失去理性”的意思,而“赫留金”则指猪的“哼哼声、吐噜声”。用它们作人物姓名,显然是作者的有意为之,体现了其匠心所在:巧妙暗示相关人物的不合理性——前者像疯狗,失去理性,胡乱断案,而后者则像蠢猪,庸俗,愚蠢而贪婪。此外,小说的题目《变色龙》,也是对人物不合理性的一种巧妙暴露,这隐喻了奥楚蔑洛夫毫无基本立场与原则,总像变色龙一样,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因而见风使舵,翻云覆雨,虚伪无耻。
因此,《变色龙》喜剧效果的产生,离不开各种形式的暴露。这种暴露,撕破了人物的各种伪装与掩饰,将其不合理的存在真相,都纷纷抖落出来,从而令其出洋相,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
综上可见,《变色龙》喜剧效果的产生,既仰仗于各种不合理性,又仰仗于人物对各种不合理性的掩饰与伪装,但终究还仰仗于各种形式的暴露——撕破掩饰与伪装,将不合理性揭示出来,以至于使其欲盖弥彰,因而滑稽可笑。
朱斌,大学教师;徐小侠,教育硕士,现居甘肃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