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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出来的“大家”

2016-05-14白峰

祝你幸福·最家长 2016年7期
关键词:王世襄傅雷鸽子

白峰

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就一番事业,成为成功人士。即便是极为开明的父母,不做过多的奢求,只求孩子身心健康,人畜无害,活得快乐就好,但是内心里那份牵挂,那份期盼,即便深藏内心,也难免溢于言表。

每个孩子的心智、禀赋有差异,开窍或早或晚,父母如何能带出一个优秀的孩子,是个难以说清的问题,至今也没有标准答案或是固定模式。

王世襄和傅雷就代表了两个较为极端的个案乃至类型。

傅雷自己成就很高,中国传统文化的底子也很厚,不说别的,一代宗师黄宾虹就是傅雷发现的,并且一手将其捧红。傅雷对孩子的严格是出了名的,傅雷不在家,傅聪傅敏兄弟两人发了疯地乱跑,常常惹出事来,傅雷回来就是一顿暴打。

通过《傅雷家书》,我们看到的是一位事无巨细、处处关怀的父亲。现在大多数家长基本走的就是这个路子,只是我们的修养、学识都不及傅雷而已。

傅聪还算争气,成了名噪一时的钢琴家。这个路数也不能说不可取,如今郎朗走的也是这条路,也算走通了。但坦率地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功者终归是极少数。即便傅聪,我们将他视为一位成功者,但是真要论成就,却远不能和父亲傅雷相比较。当然有些家长会说,学这学那的,倒也没想让孩子以此为业,只是想提高点素质。这样想当然好,只是得看孩子是否喜欢,或者是否具备那份潜质。如果孩子不喜欢,干嘛非和孩子拧着干呢?干嘛非要替孩子选择不可呢?

如果说对傅聪的教育形式是个严厉的极端,那么王世襄的童年教育则成就了另外一个教育极端——放养。

少年王世襄是个顽童,排行老二,哥哥听话、聪明,不料得了猩红热,不幸夭折。连家里的保姆都感叹,死得可惜。经此变故,王世襄的父母就特别注重孩子的身体健康,只要是对身体有好处,一概不禁止。王世襄小时候真是撒了欢地玩,就差上房揭瓦了。

王世襄算是世家子弟,几代先祖都做过巡抚一级的大员。父亲是晚清时的外交官,母亲金章,也不是平庸之辈,是浙江南浔金家后人。金家三兄妹留学英国的时候,金章是年龄最小的,是三兄妹中学业进步最快的。

王世襄自幼入读的是美国人为西方外交人员子女开办的学校,是用英文教学的,中国孩子很少。家里又给他请了塾师,就是家教,教授中国传统文化,所授主要是古典诗词歌赋,这些与考试无关,只是为了提高修养而已。

王世襄的童年是快乐的。

王家旧宅在北京南小街芳嘉园,一条街也没几个大门,似乎都是大户。从他家再往街里走,是慈禧哥哥家的宅子,少年慈禧初到京城时似乎就是在这里落脚的。这附近的房子,王世襄都上过。那时候家里来了亲戚串门带着孩子,或是串亲戚到人家家去,大人都嘱咐别的孩子:别跟他上房啊。可见王世襄上房有瘾。他最早上房是为了轰鸽子,让鸽子飞,后来大约是落下毛病了,见房就想上。放到今天大约会视为多动症,其实是孩子精力旺盛。去亲戚家串门,中午吃饭,大人们怕他闹将起来,就特意在餐桌上写上标牌“王先生”,说是专门为他设的座,他觉得受人重视了,也规规矩矩的,小大人一般,也能显示出优雅的一面,大人们在一边偷着笑。

王世襄最初上房轰鸽子,还不懂鸽子的习性,手持大长竹竿,砸得屋瓦不全。后来养了几年,了解了鸽子的习性,站在院里拿根一尺长的小棒,拴上根红绳,手一举,鸽子就起飞了,根本不用费那么大劲。王世襄的特点其实和所有孩子一样,迷上什么就特痴迷。有几年写作文,他回回写鸽子,外籍老师受不了他,训斥他说:下次要是再写鸽子,只能得“P”(就是不及格)!他这才改写别的。

男孩子小时候顽皮不是坏事,王世襄小时候同时迷上了摔跤。他跟着学摔跤的师傅都是清宫善扑的跤师,讲究的是个干净利索脆,把人家撂倒了,自个儿得站着,不能也跟着趴下,现在这种摔跤比赛,还分个谁先着地,他看着就来气。他上学那会,外国的小孩也很顽皮,有一回和一个英国孩子撂上了,人家哪见识过中国跤的招法,结果把人家腿摔折了。人家父亲是英国的外交官,不过挺讲理的:孩子嘛,公平游戏,自己孩子本事不行,腿折了自己治,也没追究。

王家在清华园附近也有所宅院,王世襄就读燕京大学时,就住这,养了一帮玩友,一起拿獾,再就是养大鹰拿兔子。名伶程砚秋的叔叔那会儿就跟着他一起玩,也没工钱,管吃管住而已,大伙儿就图玩个痛快。王家的人说,送一袋子洋面,没几天就吃没了,派人去一看,嘿,全是壮汉!多能吃啊,烙一摞大饼,一转眼就没了。家里三天两头就得送面来。那活动量,赶得上专业运动员。有一回半夜里拿獾回来,翻墙入院,闹得动静有点大。当时正租他家房子的是新月派诗人陈梦家、赵萝蕤夫妇。这对新婚小夫妻偷着掀起窗帘一看,又是棍棒又是刀枪耙钩的,以为来了土匪,吓得插着门不敢出声。待天亮了,才知道是王世襄同一干狗友。陈梦家后来成了古文字学家及青铜器专家,赵萝蕤从事翻译工作,艾略特的著名长诗《荒原》即出自她的译笔。

王世襄晚年写《獾狗篇》,专写养獾的经历,又写《大鹰篇》,讲他少年时到大山里潜伏一昼夜逮了雏鹰,回来驯养直到出去逮兔子的事。

拿獾是夜里,逮兔子是白天,再加上养蛐蛐、养鸽子、种葫芦、养蝈蝈,你想想他还有多少空?

可是奇了怪了,他的功课并不差。邓之诚是他燕大的历史老师,有一回王世襄怀里揣着蝈蝈、葫芦就进了课堂,结果下午阳光一照,蝈蝈回过暖来,放声叫,屡触不止,惹得满堂哄笑。邓之诚训斥他:“是听我讲?还是听你蝈蝈叫?出去!”邓之诚把这大玩家逐出了课堂,不过学期终了,因为学业精深,还是给了这个大玩家一个优等。燕大是司徒雷登创办的教会大学,很洋派,但国学这块要求很严,很多同学都是诗词歌赋过不了关。王世襄却是童子功,这门功课很是轻松,很多同学只好请他帮忙写旧体诗,王世襄也靠这个本事结识了他一生的伴侣袁荃猷。不但玩和学没耽误,泡妞也没耽误,结下了一生的姻缘。

民国晚期,老舍在美国讲学,王世襄在美国考察博物馆,一个场合两人遇上了。老舍以写北京城著称,也是位侃爷,少有对手,聊来聊去就说起京郊的野蘑菇和诸多动植物,结果发现这个年轻人比他还熟络,知道得极为精专,让他大为惊异。而让美国人惊异的是,他们从中国内地买了一座古亭子,一砖一瓦地拆散了,拍好照片编了号,运回美国要在博物馆里复建。可是拆的时候好像挺明白,要装回去了,却怎么也做不到。有人指点说:这事得找王世襄。这位年轻的国手果然不凡,指指点点,就把亭子重新插起来。

王世襄有句话很有道理:玩都玩不好,能干好什么呀?

孩子不像成人,还没有那些功利的选择,大多对未来的指向也不明确,自己的优长还有待开发,连自己都不清楚,一切都是凭兴趣。兴趣带给孩子的是持久的专注力和永不止息的好奇。千万别小看这一点,孩子专注的东西多是些游戏,在成人看来可能不值一提,将来孩子也不可能以此为生,但是这种能力和习惯却可以伴随他一生,老人们都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其实看的就是这种性格和格局。怕的是玩什么都玩不好,玩什么都没专注力,玩不出名堂来。如果兴趣都不能激发出一个个的最大能量,估计他将来干什么事情都一事无成。

其实孩子小时候该学什么?除了基本的素养之外,更重要的是学习探究问题的方法,是要保持对外界事物的敏感和好奇,要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和永不服输的性格。人都争强好胜,孩子尤甚,斗蛐蛐无疑是最直接的游戏。

蛐蛐从逮、收、养、识别优劣、排兵布阵,一整套全活,想玩精不容易,得识虫性。王世襄养过獾狗,深得狗性,晚年出去参观,一笼一笼的藏獒都和小牛犊子似的,叫声之大让人腿软,都说是震得地皮动。王世襄拉开门就跑进去了,吓傻了一圈的人。结果他进去,狗也不叫了,趴在地上任他揉搓,和他还挺亲,为什么?深得狗性啊!

养蛐蛐也一样,不过这个要在斗场上较量。有一年还是中学生的王世襄居然赢了“金针李”,一时议论纷纷。“金针李”是京城名医,名叫李桐华。当日京城虫坛有谚语:“前秋不斗山、爽、义,后秋不斗叨、力。”说的是上斗局的字号,这些家特别难斗。李桐华“山”字号,是晚清京城著名蛩家南帅的弟子。有一年著名须生余叔岩在京城摆下擂台,挑战全北京的蛐蛐玩家,北京城八旗子弟带起来的风气极盛,藏龙卧虎、高手很多,余叔岩守擂多日,竟无人能敌。惟有李桐华携虫攻擂,将余叔岩的顶尖好虫(称为棚顶)挑于马下,余叔岩竟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后来还是经人撮合才算讲了和。“金针李”每到秋季总要辞却每月几百大洋的酬金,回家养虫,可知瘾头之大。这回败给了一个中学生,感觉大失颜面,他到底是淘换了一条山东宁阳的好蛐蛐,打败了王世襄的大翅子,才算罢休。不过两人也就此订交,结成了终生的朋友,直到晚年,每逢秋季王世襄还是抽空去李桐华家看看虫,过过眼瘾。

其实一个孩子只要靠自己能玩好一个玩意儿,就说明他具备着某种能力。随着他的成长,当他选定一个方向的时候,这种能力就会显现出来,将他推送到应达的境界。可惜大多数家长不容孩子有这些纵情的爱好,视这些为不务正业。

其实问题多出在家长这儿,王世襄的父母采取的是不教而教,家庭的氛围、来往的朋友、处事的格局,都是对孩子的教导。

王世襄可谓是树大自直的典型,读研究院的时候母亲去世,成为他人生的一个转机,忽然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了,一事无成,实在愧对母亲,就此收了心,一心做学问。

别觉着王世襄就是个富家子弟,一辈子不缺钱,其实就是小时候家境好。他父亲在北洋时期还任职,到了国民政府时期就不再出仕,赋闲在家,一家开支全靠出租房产维持。待等王世襄开展自己事业时,经济上已是非常拮据,一切全靠他自己。

当年朱启钤在日本发现了一部孤本《髹饰录》,是明代漆工写漆器工艺的书,他看不懂,想办法复印了一本带回国,委托给王世襄,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解读。朱启钤曾经做过北洋时期的交通总长、财政总长,故宫博物院就是他和马衡倡议兴办的。朱启钤跟王世襄的父亲是朋友,在王世襄则属于世伯,他称之为朱桂老。得了这个嘱托,拿来一读,果然读不懂,一切全无头绪。这会儿王世襄当年的劲头就来了,不弄明白誓不罢休,从此天天逛北京城的挂货摊,搜寻明清漆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王世襄被开除了公职,没多少收入,好的都是由陈梦家买,陈梦家在北大当教授,又有著作行世,收入高。他自己买小件、买残器,也正因为买了些破的、残的,对漆器内部的机理也有了初步的认识,要不然谁舍得把完整器破坏了看里面?如今永乐的漆器价值都过千万,在当时也不便宜。

后来王世襄又找到了曾在故宫工作过的漆工,拜了匠师,给人家打下手,学手艺,和匠人交朋友,探讨学问。匠人们也没见过这部《髹饰录》,那些术语有些早已不用了,南北漆工之间,术语、称呼亦有差异,王世襄走访了很多年事已高、见闻广博的老人,终于算是参透了《髹饰录》里的那些术语和专有名词,历经十数年终于完成了《髹饰录解说》。可是稿子成了,他自己却成了右派,出版是不可能了。他自己刻钢版,油印了一百部,分赠福州、北京等地的漆器厂,希望好不容易挖掘出来的古人著述不会再度失传,结果大受欢迎,解决了漆器工艺的好多疑难问题。好多匠人上门求书,弄得看大门的老头直嘀咕:都是些什么人?来找这右派?直到晚年,此书才正式出版,大放异彩。没有他的劳作和付出,这部漆器工艺的绝学是一定会失传的。这可是绝学啊!

王世襄晚年被称为国宝、大收藏家。王世襄经历的时代,老一辈人人都经历过,东西就在那儿,又有谁真正心疼过那些凝结着古人心智的器物呢?王世襄是一个出身世家而玩在草根的人,是个玩得透彻的人。能玩透彻这很重要,他知道任何一个行当能成为顶尖高手的不易,那些玩意、那些器物无不饱含着当年那些手艺人、匠人一生的经验和心血,无一不是我们民族世世代代传承有序的技艺,收集这些“废物”,是他对文化、美好怀着信念,对技艺怀有深深敬意。

这是“玩”带给他的认识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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