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模糊了我视线

汪林

独生女考上高中语文教师没几年，婚姻大事又接踵而来。某次老同学聚会，得知如今县城独生女的流行婚姻是：不嫁不娶就结婚，孩子生一个双姓，生两个各姓一个，宗谱两边做。这倒公平，我回家就宣布，对象任由女儿找，但婚姻原则必须这样。

女儿28岁那年说找好了，带来见了面：高大帅气，公安公务员，有房有车，没有不满意的。我只说要写一个协议，到法律事务所监证。妻女都说，那样搞起来像打官司，多不好意思，叫我自己亲笔写一个，他们签字好了。于是我就写：“……孩子生一个双姓，生两个各姓一个……”女儿和男友签了字，然后就举行婚礼了。婚房设在男方商品房，我方以女儿名字买下的商品房空着备用。

小两口婚后恩爱有加，对我们也很孝顺，经常来看望，带来许多好吃的好穿的。但随着第一个男孩的出生，女儿女婿的话里话外有了一些变化。

女婿说：“男孩如果随娘姓，长大起来可能会懦弱。”我听了觉得似乎有道理，第一个男孩应该随父姓，就让他户口登记去。

不久，女儿说她所在学校某老师说：“同一户人家两个孩子不同姓，好像不是同爸同娘生的，容易偏心。他家两个孙子全部随父姓。”

“不同姓的兄弟姐妹多着呢！”我听了很不舒服，没好气道，“全部随父姓，那还买房干啥！”

女儿说：“乡下老家许多农民有儿有女，嫁女时不也给女儿买下一套商品房么！”

我干瞪眼没话说。老家与我同龄的一些农民做生意，赚了大钱，纷纷进城给子女买商品房，有的甚至买地皮造别墅，大大胜过了我等在城的工薪阶层。

妻也气坏了，说不出话，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从乡下老家跟我进城，家庭妇女心眼小，陷进去很难出来。我哄她哄不好，只得叫她的姐妹来劝。姐妹们都说：“女儿小时是娘爸最亲，结婚后就是丈夫最亲，娘爸退居为娘家亲戚罢了。大家都是这样，没啥好奇怪的。”

有一天，我在某老年报上看到一则简讯，便读给妻子听：“经对10个地级市4300个家庭调查，生儿子的父母不如生女儿的父母幸福……”

妻说：“那是地级市，我们是县级，不一样的。”

某日，我在手机上看到一条微信，又读给妻子听：“生儿子高兴两天（出生、结婚），剩下天天不高兴；生女儿两天不高兴（出生、结婚），剩下天天高兴。一个女儿是招商银行，一个儿子是建设银行；两个女儿是浦（普）发银行，两个儿子是民生（疾苦）银行；三个女儿（如果政策允许）是兴业银行，三个儿子是汇（会）丰（疯）银行……”

妻子终于露出一丝强笑：“那是说着玩的。”

外孙出生后，妻子就住在女儿家带孩子，只有双休日和寒暑假女儿不上课自己带孩子时才回来。平时我独自一人寂寞，就有意识地打量周围囡户，发觉教师队伍中的独生女最多，他们也最想得开。某退休教师说他住在女儿家里，女儿不要他的钱，叫他把退休工资全花完，吃好用好玩好，安度晚年，至于后代就别想了。某日路遇一个同在乡下工作过的农科员，脸色红得出奇。他说独生女早嫁了，一次上山扑火得了失眠症，至今两年多没睡觉了，夜里只在椅子上坐一会，就到外面去乱转，大医院都医不好，吃安眠药也没用。不久，就听说他某夜倒在一个工地里，死了。

此后，女儿买来好吃的，我吃不出味道。忽然有天半夜，我浑身燥热，觉得整张床在摇晃，赶紧起来坐到外面阳台去。天亮后我去医院检查，心肝五脏正常，就是睡不着，想必也得了那个农科员同样的病，完了！西医看了转中医，中医说是阴虚，给开了大量中药。恰巧放暑假，妻回家来，每天给我煎药。吃了两个多月，立秋后开始好转，我每天能睡上一两个小时了。妻又去女儿家带外孙，我就报读了县老年大学音乐、舞蹈、太极拳……

我特地买来一台扩音机，把好听的歌曲都录来，觉得冷清时就放着听，每天晚上去跳广场舞，回来再看电视连续剧。其中有支《马向阳下乡记》片尾曲，我特别喜欢，觉得非常优美感伤，竟与自己心境相吻合。那旋律、那歌词，分明蕴含着比剧情更深沉广阔的情感——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容颜？

是勿勿流逝的华年，

还是再没归来的燕……

忽然有一天，妻说手脚酸痛没力气。我陪她去县医院做全部检查，竟查不出病因，医生叫去大医院看看。女儿女婿就和我们一起专车去省城浙一医院，检查结果，妻血液中一种叫K轻链的指标超高。女儿悄悄用百度一查，见“恶性肿瘤”字样跳了出来，泪水夺眶而出：“我妈还不到60岁啊！”专家医生说：“这病在脑里难治，但发展缓慢，保养得好，活上十来年也是可能的，说到底是富贵病，吃好玩好，不能劳累。”

妻子只知道是富贵病，吃药3个月后又去复查，K轻链指标有所下降，就不放在心上了。我们说慢性病要长期吃药，于是她又接着吃。

今年初，妻子吃饭后，不时要满上来，胃药吃下去效果也不是很好。妻说她爷爷是患食道癌死的，饭吃不去要满上来，现在自己也这样，肯定是食道癌了。我和女儿陪她去医院，医生从电脑里调出她去年全面检查时的胃镜结果，发现是浅表性胃炎，但食道上有一处突出，便说要再做一次胃镜复查，如果那突出没大起来，可以随访，如果大起来就要切除。

妻说：“去年做胃镜非常难受，这次就不做了，吃点胃药，能好就好，不能好就是癌，癌就用不着医了，趁现在还能吃，赶紧吃点好东西，不枉人生一世。乡下老家的老农民都是这样的。”

第二天，女儿打来电话说，她在医院已经开出消化道内镜检查单，预约下周三做。妻说：“说过不做了，还开什么！”

少顷，妻又对我说：“我们以后不做坟，骨灰都撒了吧！”

我说：“好。”

再没话……

下周三到了，女儿开车来接，却说：“我们小两口商量好了，第二胎不论男孩女孩都随这边姓汪，他那边父母也同意。”

“真的？”

“真的。走吧！”

妻子慢慢站起身来……

鼻子一阵酸，老眼两双湿润了，那片尾曲骤然涌上我心头——

是什么模糊了我们的视线？

是年少轻狂的诺言，

还是梦中久违的脸……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