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桥
2016-05-14金鹏华
金鹏华, 1963年生,河南鲁山县人,天津商学院毕业。自由爱好文学,现任洛阳市检察文联主席。曾出版文学专著《太湖稻师传》《荡泽河故事》《牡丹词话》《洛浦秋风》《河洛倩影》,在《洛阳日报》、《河南法制报》、人民网等媒体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诗词,那么,横跨在山峦之间、江河之上的桥梁则是最具魅力的篇章。她饱蘸着工业文明的喧嚣,又裹挟着自然山水的精华,相得益彰,和谐成趣,寄托着许多凌空飞渡、天堑通途的愿望,承载着许多经济发展、社会变迁的历史,演绎着许多悲欢离合、动人心魄的故事。
荡泽河,古称波水。南北朝时著名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这条河有过专门记述。她是淮河上游滍水(即鲁山沙河)上最大的支流,发源于汝阳县境内的黄花岭火盘河,一路上穿山劈峡,吸纳了众多的山涧支流,左冲右突,闪转腾挪,奔流向前,历经43公里,在以尧山为中心的伏牛山腹地东北方画了一个半圆弧的扇面,最后向东南注入昭平湖。
荡泽河之名,富有诗意,她寄托了伏牛山先民对河水的祈愿和对生活的期许。荡,是赐予、给予,就像天女散花,飘荡而下。泽,是恩泽、福祉。水是生命之源,先民们把她称做荡泽河,就是期盼这河水能够给两岸人民带来恩泽福祉。
荡泽河的确给沿岸人民带来了好处。清代乾隆年间,位于伏牛山东麓、荡泽河西畔的石坡头人,开始从江南引种水稻,把大片的旱地,改造成水田,使这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变成了“一片蛙声起,十里稻花香”的米粮川。至今在石坡头到昭平台一线还生活着那个时代,从安徽太湖县受聘来此,指导教授种稻技术的金、汪、郭、李四姓稻师家族的后裔。太湖稻师是鲁山引种水稻的亲历者,也是荡泽河水利事业的实践者。
解放后,贫农出身的党支部书记辛自修,带领石坡头人民群众于1949年秋天成立了鲁山县第一个农业互助组,走上集体化道路。此后,他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红遍大江南北。受到毛主席、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多次接见。1952年春,他还参加中国农业考察团到前苏联参观学习,受到斯大林的接见。时任苏联驻华大使罗申还专门到石陂头来参观考察过。广播里有声,报纸上有名,石坡头人民生活在幸福的喜悦之中。
凡事有一利者,必有一害。荡泽河在给农业生产带来水利的同时,也给两岸人民带来了极大不便。
首先影响了两岸交通。荡泽河是季节性河流,喜怒无常。暴涨时最大洪峰流量达到6300立方米/秒,枯水时0.18立方米/秒,大旱时,甚至地表水完全断流。
荡泽河河床很宽,足有一千多米。枯水季节,水量往往较小,尽管如此,要走过卵石遍布和杂草丛生的河滩也不容易。特别是趟水过河,总是很麻烦。如果说当地人脱脚过河早已习以为常的话,那么外地车辆趟水过河就不那么自然啦。俗话说,近怕鬼,远怕水。外地司机不知河道深浅,不识水性,哪敢贸然开车下水?因为一旦错过了车辙,车轮就很容易陷到虚沙里。所以有经验的老司机一般都是耐着性子在水边等待,等到有本地车辆过河,他才照着车辙开过去。村民金庆元一次从观音寺卖豆芽回来,碰到一个小轿车陷在河里,司机正挽着裤腿,站在水里犯愁呢。看见他过来,就抱着试探的心理,以商量的口气说:“老乡,能不能想法帮忙把车弄出来?”金庆元说:“没事儿,你等一会儿。”那人误以为这是应酬话,谁想二十分钟后,他叫来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大家七手八脚,套上绳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那车拖出来啦。那人非常感激,又是递烟,又是掏钱,都被婉言谢绝。最后那人丢下一句话:“石坡头的路真赖,石坡头的人真好!”
夏秋两季遇到暴雨或连绵阴雨时,洪水泛滥,水量陡增,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水下既有翻滚的石头,河底也有新沏的水槽,人车根本都无法通过。就这样,两岸一隔就是一二十天,宽阔的河道几乎变成了天堑一般。
从外地回来的人都要从观音寺车站下车,如果遇到河里涨水,过不来河,就不得不在那边投亲靠友,住一段时间,等水头落了,才能过河回家。中学设在石坡头村,一旦河里涨水,家住对岸的那些学生要么是在学校里回不了家,要么是在家里上不了学,总是耽误学业。更有甚者,公社医院设在对岸的观音寺村,这边家里有急重病号,干着急就是过不去,耽误了最佳的诊断治疗时机,甚至丢掉了性命。人民公社的驻地原本就在石坡头村,每遇涨水,干部们要到县里参加会议也去不成,想到对岸的几个村子查看灾情、指导工作,也是枉然,很不方便。为此,上世纪八十年代,人民公社驻地搬迁到河对岸的观音寺村,那里守着洛阳到鲁山的公路,不会受荡泽河涨水的困扰。从此,昔日的石坡头公社更名为观音寺乡。可以说荡泽河严重影响了两岸人民的工作、学习、生产和生活。
其次是制约了经济发展。在整个农业时代,石坡头一直算是一个好地方,是远近闻名的“小江南”。解放后的几十年间,这里的农业生产始终走在全县的先进行列。历任县委书记都要到石坡头搞调查研究,到这里走一走、看一看,一旦总结出好的经验,就向全县推广。东西山区的姑娘也都以能嫁到石坡头而自豪,因为这里遍布水田,能吃上大米饭。那是一个农业支援工业发展的年代,每年夏秋两季收成之后,大队总是组织上百辆架子车,排着队,唱着歌,迈着矫健的步伐,过河到观音寺送交公粮,当此之时,农民的心里总是感到无比的幸福和自豪。因为这是支援国家建设,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国整体进入了工业化社会,农业对社会的贡献率降低,农业生产的地位下降,农村在逐渐地衰落,代之而起的是商品经济和工业建设,人才、资金、信息都向城镇集中。由于交通的限制,大量的矿产开不出来,大量的山货运不出去,秀美的风景也被深锁在闺阁绣房。很多外地客商到这里考察,本欲投资,但因为交通落后,最终都摇头拂袖而去。石坡头这个昔日被宠着敬着的高傲的“小公主”,曾经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而今却沦落为贫困县里的贫困村,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灰姑娘”。对此,石坡头人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也只能望河兴叹。
荡泽河在给两岸人民带来不便的同时,也带来了疾苦,甚至是灾难。
那一年,烂寨组正值壮年的王朝瑞趟河到观音寺医院给朋友家的重病号取药,行未过半,便被上涨的河水卷走。尸体冲到十多里之外,第三天才被找到。莲菜坑组的李运昌,过河时突遇涨水,惊吓诱发了心脏病,一头栽到水里溺亡。最可怕的情形,是突如其来的山洪。晴好天气里,河滩里放牛、赶路、干活儿的人们谁都不会在意,可是上游山区却可能降着暴雨,迅速积累的山洪像脱缰的野马、暴怒的雄狮,蓄势爆发,不期而至,残害生灵。有一年七月十五观音寺庙会,晴天丽日的,石坡头不少人过河去赶会。散会之后,人们有说有笑,陆陆续续地返回。正过河时,突然山洪暴发了。只见大水头两三丈高,溅着昏黄的浪花,张牙舞爪,劈头盖脸,没头没脑地翻滚而来,速度极快,十分恐怖。这场面与后来电影中出现的海啸极为相似。情急之下,人们哭着喊着,扯着拽着,竞相逃命,最后,石坡头组张大蛋的媳妇因为身体不好,跑得较慢,眼看靠近岸边了,抓着小树枝了,却又被洪水扑倒。就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在人们呼天喊地的吆喝声中,在家人的眼皮之下,被那山洪卷走,无情地吞噬掉了。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石坡头组的谭老婆儿,是一位孤寡老人。她的儿子谭蒺藜早年就是被这河水淹死的。油坊庄组王庚午的父亲,那一年被洪水吞没时,在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从水里探出来一只手,五指并拢作小撮儿状,告慰人们自己不行啦,以这种方式与家人亲友作了最后诀别。最严重的一次是南坡组的雷志和一家,八口人全部被洪水冲走,造成了悲惨的灭门之灾。
每当老人们说起这些辛酸往事儿,总还免不了怅然感叹,伤心落泪。
这些都是人们记忆犹新的创痛。那么,古代先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昭平台水库的河口,有一处天然景观,叫做姑嫂石。两块突兀庞大的巨石,跃然屹立在昭平湖面之上,惟妙惟肖,美轮美奂,宛如比肩而立的两位青春美少女,任凭雨打风吹,从容不变,站在那里,守望着人间的幸福。每个鲁山人对此都耳熟能详,很多到过鲁山的朋友也都知道。千百年来,这一景点被人们赋予一个美好的传奇故事,从而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故事中那个可怜的老婆婆,就是被荡泽河水卷走,尸体被冲到下游一个村庄。从那时起,这个村庄就被人们称作婆娑街,这便是现在库区乡政府的驻地所在。有不了解内情的外地网友,对婆娑街这个村名大加赞赏,纷纷评说这地名富有诗意,感觉浪漫得很,浮想联翩,甚至诗兴大发。其实,他们不懂这村名背后所蕴涵的沉重与沧桑。姑嫂石的传说故事,是荡泽河洪水吞噬生灵的一个古代神话版本,是荡泽河洪水泛滥历史现象的文化痕迹。
荡泽河啊,荡泽河,古往今来,你究竟夺去过多少人的性命?
在荡泽河沿线的两岸山头上,分布着大大小小许多古老的庙宇,如观音寺、雷音寺、明山寺、玄台观、灶君庙、双庙、一柏单三庙等,据说都与这河水有关。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是玄台观的古刹会。三月十八,是明山寺的古刹会。七月十五,是观音寺的古刹会……细究起来,这些所谓的古刹庙会,原本是当地一种古老的祭河仪式,目的是为了祭祀河神,镇住山妖水怪,不让它们兴风作浪,为害生灵,保佑两岸人民的平安和幸福。这种情形,凡是读过《西门豹治邺》故事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斗转星移,日月轮换,久而久之,这种古刹庙会蜕去本来的祭祀形式,逐渐演变成了一道纯粹的民间文化风景,被生生不息地传承下来。
既然这洪水给两岸群众带来这么多疾苦、创伤和灾难,那为什么不修建一座大桥呢?提起建桥,那可是两岸群众心中的伤痛。桥,是多少人的梦想。桥,是多少年的期盼。
在遥远的过去,先民们对桥的需求和期盼,可想而知。但碍于技术、资金和制度等方方面面的限制,建桥纯粹是一种奢望和梦想。
人民公社的时候,石坡头大队曾多次要求政府在荡泽河上架桥,但那时国家穷,拿不出这个钱。改革开放初期,海峡两岸解禁,老家在西坡根组的匡石头从宝岛台湾归来探家。他是建国前夕随大军撤退到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回乡时带了一台电视机,十里八乡的群众闻讯后,都争着来观赏这神奇“小电影”的风采。游子归来,匡石头游览了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心中感到无限爱恋,无限欣慰,但他却因为荡泽河上至今还没有修起大桥而倍感惆怅。经过慎重考虑,他鼓起勇气,找到乡政府的领导,以他热爱家乡的赤子情怀,提出愿意捐出大部分家财,折合四十万元人民币来修一座桥,请政府拿出不足的另外一部分。四十万,在那时群众的眼里,可是个天文数字啊!乡干部把他老人家的心愿,汇报到县里,但鲁山是贫困县,仍然拿不出“配套”的资金。要知道,光那“配套”就要几百万呀!所以,这事又黄了。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村民们说起这件事儿,还是扼腕叹息,伤怀不尽。
十八大以后,党中央高度重视扶贫开发工作,大力实施精准扶贫战略,各级政府都加大了对扶贫开发的投入。建设大桥的希望,再次在石坡头人民的心中升起。他们通过乡政府,再一次向县里提出了建桥申请。
要想富,先修路。中共鲁山县委、县政府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于2013年确定在观音寺和石坡头之间最窄处修建荡泽河大桥,作为对荡泽河西边四个贫困村精准扶贫的重点项目。主管交通的副县长江付彬挂帅,交通局长刘天旭亲临一线指挥,在乡村两级干部群众的积极配合下,经过建设工人两年多的艰难施工,投资两千多万元、面宽九米、跨度一千多米的公路大桥,犹如虹桥卧波,横空出世,凌驾于荡泽河之上。荡泽河两岸世世代代修桥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大桥的贯通,彻底解决了沿河两岸十多个村、两万多群众过河难的问题。这真是天随人愿,好梦成真,从此再不受那河水苦,再不嫌那破浪宽。石坡头人民心花怒放,百感交集,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热泪。大桥落成那天,善良淳朴的山民,早早来到大桥,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锣鼓声,来抒发和表达他们心中的无限喜悦。村支部书记王旺说:“建设大桥是石坡头人民世世代代的愿望。辛劳模在世的时候说过,桥不建成死不瞑目。如今,大桥建成了,通车了,群众们的愿望实现了。辛劳模地下有知,也应该含笑九泉啦!”
在群众们的眼里,大桥就像一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总得给她起个名字、上个户口吧?那么,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有人说叫荡泽河桥,有人说叫观石桥,还有人说叫观音桥、平安桥、彩虹桥等,不一而足。这些名字多是根据大桥所在地相关的地名,依惯常思维提出的。可是,这些名字哪里能表达出石坡头人民心中的情感呢?
“不如叫做幸福桥吧!”张国听老师说。年逾花甲的李洪勋老汉说:“对!就叫幸福桥!这名字好听。”金道全老校长听了,若有所悟,语重心长地说:“叫幸福桥好,我们要让子孙后代都记住,这是共产党给咱们带来的幸福!”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踊跃讨论,最后大伙儿形成意见,一致要求给这座桥起名叫“幸福桥”。
是的,“幸福桥”,这名字真好,她全面真切地表达出了石坡头人民的感激和感谢,表达出了老百姓对幸福生活的诠释和理解。农民作家李钦瑞还即兴赋诗一首:
一座幸福桥,维系千万家。
致富奔小康,谁人不靠她?
大桥落成通车之后的一天,石坡头群众派出代表,敲锣打鼓,把一面绣有“荡泽河上幸福桥”的大红色锦旗,送到鲁山县委、县政府,以此来表达他们的心情。新任的鲁山县委书记杨英峰在倾听到石坡头人民的心声后,亲自将大桥命名为幸福桥。从此,这座桥便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自己的内涵,有了自己的灵魂,有了自己的精神。
荡泽河上幸福桥的建成,使石坡头人民深切地感受到党中央对贫困地区的无限关怀和精准扶贫战略的强大威力。他们同时也深刻地认识到,恩泽福祉,天上荡不下来,水上漂不下来,科学发展才是硬道理,只有经济发展、国家富强了,老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幸福桥,横卧于伏牛山之间,凌驾于荡泽河之上。如虹桥卧波,如彩云当空,浑然一体,贯通两岸。桥上,每一位走过的老乡、同学,都喜欢用那双手,爱怜而轻柔地摩挲着大桥的栏杆,就像是把玩着珍爱的宝贝。他们凭栏远眺,脸上写着春风和微笑,就像是指点江山的骄子;桥下,哗哗的清水泛着粼粼波光,淙淙流过,一如她亘古不变的做派,永不停息。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