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小房子和树
2016-05-14周苏荣
周苏荣
到过北方么?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时来吧,来看看北方的民居和树木,看它们是怎样的姿态。许多地方的人喜欢沿路居住,这儿却不,他们依岭而居,隔着一条河或一片田野与公路不远不近地相望。村落不密集,但也不像内蒙那样零散和遥远,若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永远也不会感到渺茫。它们是这样排列的,眼见着一道厚雪覆盖的岭从树梢举向的天空缓缓往下铺开,雪林停脚的地方就是村落,村前有田野或小河,野上是金黄的玉米杆垛子,每个垛子都带着雪帽,河上有雪,雪下有鱼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游动……
从上而下的房舍,具有蜿蜒的层次,所见房舍都依地势排列,绝不杂乱。稍微细心一点,你就会发现,只要不是一户,无论多少户聚在一起,都一排排朝着一个方向,这和地域的宽阔与狭窄无关,与河流的流向无关。和什么有关呢?
——座北朝南,以北为尊!所以,整个北方的房舍都面朝南方。历经千百年,我以为它会变了,可它们还是这么屹立着。
房舍不大,窗户很小,而且低矮,一看就还是传统的东北口袋房。周围全是雪,顶着厚雪的房顶看起来更低了,几乎和地面的白吻在一起。每一户门前都撑着透明的塑料门帘,从房檐垂到地上,朝南的门窗都罩在里面,阳光也照在里面。所有烟囱都冒着从容不迫的淡烟,说它淡,是它几乎构不成烟柱,在低处就飘散了。有的屋里飘出的是白烟,有的屋里飘出的是略微黑点的烟。我知道,白烟是草木的香气,谁家房顶上飘着黑烟,谁家的炕就是煤火烧的。不知为什么,我固执的以为,冒白烟的人家,一定有个头发似雪的老奶奶或是老祖母,不管别人干什么,她一定是坐在炕上给她的最小的孙女或外孙女缝结婚的棉被,缝了二十一床,还在缝……
一缕白发,滑到她祖传的蓝染棉衣上,似乎都无觉察。
这时,我忽然觉得,这北方的房舍是有灵魂的,它把我的心烧得发烫。
它们是有记忆的,它们记得自己的名姓和民族,并把这种记忆烙在子孙的记忆上,留个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茧疤。如果你去她家做客呢,她和她的后辈会把最好的食物端到炕上让你吃。你学着他们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大盘大碗里冒着香气的饭菜,你会发呆地想“一盘抵我们那里三盘呢,怎么吃得完呀!”
这就是北方的小房子。和小房子相反的是树。
说来也许你不相信,这儿没有舶来品,所有都是本地的树种。林中树木都高大挺拔,从它们身上根本看不出风向和方位。山岭蜿蜒,从转山村到苏子河畔,从妈妈沟到元帅林,从浑河源头到努尔哈赤诞生的口袋房,除了松树都是落叶的,没有常青松的地方,雪白之中全是黝黑或金黄,偶有白桦夹在其中,老远就能看见一片片云似的白色枝梢。一垛垛原木堆在路边,筑成高耸的厚墙,等着远方的人来把它接走,我就想它们哪一个会去哪里,江南还是海滨?它们会漂洋过海到遥远的国度吗?没准,我家的房子里就有一个是从这雪国去的,如果是,到我最香的那个梦里去吧,让我在睡梦里也能听到这林里的雪落和树木的歌唱,以及松树下的红蘑菇从土里拱出的喘息。
别以为这些树只长在郊野,街道上也是。沈阳是东北三省最大的城市,它的街上就是榆树,并且和郊野的树一样,完全自由生长,没有谁会去纠正它生长的姿势,剪断任何一枝。它们根在大地,朝着天空就是对的,没有一个人会故意改变它们的方向。高楼大厦,在它们的身影里,看着是那么舒服,灰色的水泥因为这自由生命的输入也变得生动和挺拔起来,我在这街道里走着,树上没有鸟,心里却好像有只鸟在盘旋飞动。
这让我想起一些不南不北的地方,小小的一个村镇,县城或是城市,这许多年来,好像一夜之间,槐树掉了,梧桐断了,榆树连根拔起,任何可以长成一棵树的地方,都换成了似乎一辈子都长不高,长不粗壮的江南树种。整个冬天它们都胳夹着膀子瑟缩在街头,唉声叹气,你看着它们就觉得更冷,只会像它们那样低下头把衣服裹得更紧些,就这还夜夜听得哪棵树,在某个角落哭泣的声音。
我从沈阳路过本溪,到丹东,翻过长白山。一路高速,两边也是杨树和榆树。杨树色白,榆树灰黑,远远看去,一段灰一段白,数千米望不到头,千万棵树不挂一片树叶,鸟窝也极少,全是赤子的模样。
经过杨树时,我看见它们睁着大眼目不转睛地看我,就像我望着他们一样。
“石榴花开了”,来自故乡宅院的消息。“五月榴花耀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我想回故乡看看。
一路上,麦子灌浆,腰杆硬朗;油菜结角,籽粒丰盈。布谷声声穿云来,村人匆匆忙碌去。
回到宅院。老石榴树在东厢房墙根下,像位长者静静地迎接我,挂一树绒绒的云锦。坐于树下的石墩上,沏碗清茶,宅院清幽,东窗恬然。一些镜头连续剧似的,清晰回放。
姥姥家的石榴树
姥姥家的石榴树,有共生的几株,合抱着蓬勃向上,撑出了一道风景。树左不远处是红薯窖,树右是一长条形青石板,搁着洗脸盆。
我曾下窖拾红薯,用绳子系好箩筐,放入窖中,绳子头交托给石榴树。它在高处俯首看着我,静静地等着我。我踩着脚窝,向土层深处退去。光亮愈来愈微弱,心怯怯的,摸着红薯慌忙装上一筐,急急爬上来。一看见阳光与石榴树,心就踏实地开了花。
榴花绽放的五月,晨曦初醒,惠风和畅,小鸟在花间谈情。熠熠的阳光,自树冠顶部流入,青石板上一幅枝桠横斜、叶花相偎的画摇曳着。白瓷的脸盆里,清亮亮的水面,浮着几瓣落红。轻轻撩拨,云霞似的游荡。那时,我的小手总留恋水盆,思绪也跟着乱漂。姥姥总拧着小金莲走过来,拖着长腔催我:芳芳——快洗,饭凉了,上学迟到了!
小姨也拿把木梳,走出她的闺房,来为我梳辫子。我的头发浓密,两条长辫梳起来很痛,我总是捂着头跑着喊着不让梳。害得小姨满院追我。
姥姥家的院子,是窄长的。因此石榴树的枝桠,从西墙根,一下扑楞到东厢房小姨的窗户下。那时我很羡慕小姨的闺房,私下幻想要能住到小姨的屋里,该多好。榴花一开,小姨爱推开木格窗,坐于窗前看书或绣花。她给我纳的鞋垫,就有石榴花,鲜艳活脱,我疑惑她是不是挪移了树上花?那时的小姨,就像石榴仙子,脸蛋红扑扑的,是村里有名的俊妮子。
外公爱用石榴花萼,给孩子们做烟袋管儿。他先清空花萼内的花蕊,然后在花萼外扎一小洞,插入空心的麦桔杆。我和弟弟蹦跳着,这比外公黑黢黢的铜烟袋漂亮多了。衔在小口里,一手掐腰,高脚椅上一坐,二郎腿一翘,神气活现的。放在水里,咕嘟嘟吹起串串泡泡,俨然外公的水烟袋,好玩极了。曾和小伙伴乐此不疲地玩,直到玩长大,不好意思了,但心里还痒痒的。一直玩到了梦里,玩成了一种情结。
夏夜在平房上,小伙伴摇头晃脑数星星,团团围坐玩游戏,口里念念有词:石榴花开得稠,金骨朵银骨朵,拿把斧子砍小脚,针尖玛瑙小脚蜷了。
8岁时离开了外婆家。那棵石榴树与童趣与亲情也跟着我,求学谋生活,四处游走,一直走至今日,仍鲜亮如昨。
婆婆家的石榴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一季季石榴,催大了一群群姣姣。恋爱时节,第一次跨入他家的门,就恋上了一棵石榴树。
婆婆家是清末留下的大宅院,百余年光阴的剥蚀,显得古朴苍桑。除东厢与临街房是翻新之外,其余仍存旧貌。3棵大槐树,不知祖上何人手植,亭亭如盖。一棵石榴树尤为喜人,几条龙似的主干缠绵在一起,绿波之中点点红。后来我说与夫君听,他笑说,原来不是冲我来的,是我家的石榴树,它是媒人哟。
女儿生在春三月,春风一吹,老宅院的树也摇醒了,小芽芽毛绒绒地探出头来,晃悠着。石榴树的绿芽,尖尖的,像小兔子的耳朵支楞着:听婴儿吮奶声酣眠声与笑声,还有闹人的啼哭声;听小脚婆婆细碎的忙碌声,还有夫君晚归的脚步声;听母亲来探看我的细语,还有父亲初为外公的笑言。
“五月榴花耀眼明”,抱女儿于树下,不由自主地,她会盯着一树的小灯笼看,笑。
婆婆还说过,石榴树是宅院的风水。她生了五男二女,就像石榴似的多子多福。但我深知婆婆的辛酸,养儿育女的不易。就像石榴树一样,历尽了风雨与苍凉,但忍着不说,只开一树榴花红。
后来,我们离开了老宅,离开了故乡。那棵石榴树与故乡站在原地,承载着诸多的光阴与记忆,成了风筝迢迢的牵挂。2005年,宅院旧貌换新颜。我们独留下一棵石榴树和2对石墩,它们是光阴的见证者,是老宅院的守护神。
他乡的石榴树
我们从故乡远行,往往带着一棵树——槐树,榆树,皂角树或石榴树。无论走至何方,都走不出它们,就像走不出乡音里的麦子玉米棉花红薯、青蛙蚱蜢蛐蛐一样。偶然在他乡邂逅,恍惚见亲人与老乡一般,两眼泪汪汪的。
去山西旅行一趟,大宅院异彩纷呈:皇城相府、天官王府、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常家庄园、孔祥熙故居。但我发觉,无论如何显赫,与我们农家小院一样,都有一棵古老的石榴树。“中庭有奇树,当户发华滋。”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翠叶红锦的榴花,陈旧的宅院,一道奇丽之景,仿佛光阴深处,烁烁的红灯盏。
导游见我们围着石榴树打转,就笑问,石榴树性别知道吗?树还有性别,大家皆笑。别笑,是一位痴情姑娘,从西域追张骞而来的,为了报浇灌之恩。又一个绛珠仙草报答神瑛使者的版本。导游说别不信,有记载的。反正是张骞出使西域归来的一桩功劳。
导游又问,陶渊明《桃花源》的另一版本,知道吗?都摇摇头。唐代流传着榴花洞故事,这也是书上记载的。有樵夫叫蓝超,他追寻一头鹿却没有追上,误入闽县东山,即今福建福州的榴花洞,此中所遇与《桃花源》中的景观相似。
导游又指着一游客的裙子问,她的裙子和石榴有关吗?这下我笑了:石榴裙。大家都笑了。“我们那儿,结婚还送石榴呢,多子多福。”哦,原来石榴还有这么多话题,酒文化月文化,树也有文化的。它们同样有起源有血脉有传承。
还记得那年去北京,看古老的四合院。四合院都有三宝:鱼缸葡萄架石榴树。石榴树是家树,与人相偎相依,一树的绿意与赤心,捧给庭院中的亲人们红火的日子,兴旺的家族。
一棵树就是一本书,如《诗经》般纯粹,如《离骚》般执著,如《本草纲目》般实在,如《桃花源》般宁静,它永远是线装的纸质的绿色的。它也是一个人,但比人走得远比人渊博,比人沉静比人率性。
因此人类总向往之,与它们套近乎,想沾亲想带故。于是,家乡写成“桑梓”,父母写成“椿萱”,学生称为“桃李”,医家称为“杏林”,人才叫作“翘楚”,戏园叫作“梨园”……真服了先人的多情与睿智。也深味了树在人类天秤上的份量,它是精神层面的神秘的美好的,令人神往的。
坐在石榴树下,榴花如红丝绸舞动着,牵着我不断走神,且走了很远,几乎走丢。清风轻抚,啜口淡茶,“一树榴花红”的连续剧,仍在脑中播放,并且大有续集的迹象。故乡与故居与那些树那些人,总让我频频回首。
从轩窗挤进一阵清香来,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循香望去,小区门口大槐树的槐花开了,有人说,“闻香识女人”,我却闻香识花卉,槐花的芬芳之气,令我心醉神迷。
“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一串串洁白素雅的槐花迎风摇曳在向我招手。
每年四月底到五月初是槐花芬芳的日子,一簇簇纯白无染的槐花极像清丽的女子,有的绽放花姿,有的嘟着小嘴,含羞待放,又像是闺阁女子,把那份羞涩在半遮半掩中呈现出来。它们在阳光中绝然开放,不娇柔,不造作,自然而清新。
想起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我便与几个邻里小伙伴们想办法摘槐花。虽然自己个子低,却要争强好胜地显摆着自己的绝技——搬着凳子爬树捋槐花。男孩儿也乐意在树下观望,此时女儿身的我也为能在小伙伴们面前露一手而沾沾自喜。饥肠咕咕的我三下两下脚踩凳子手抱着树,然后小脚一只往上蹭,另一只踩紧树干不让身子往下滑。上的过程槐花刺将手扎破,血不住地往外流,疼得我冷汗都流出来了,好强的我咬着牙,鼓着小嘴,一脸的不服气,继续向上爬。嗨,终于爬到树枝上段,一屁股坐到树杈上,大喘一口气,用嘴巴将手上的血吸干净,擦擦汗,兴奋地开始大把大把捋着槐花直接送入口中。那清新香甜的槐花早已把疼痛赶走。槐花真是好东西,不仅果腹,而且让人精神振奋,似乎还让人一扫身上的秽气!捋着吃着,装着篮儿,肚儿饱了,篮子满了,肩挎竹篮,手抱树身,哧溜一声滑下树来,这才慢慢悠悠的和小伙伴们分享收获。
父母满脸的欢喜,满眼的心疼。我伸出手看着血迹早已干了:“没事儿!”又活蹦乱跳地玩耍去了。
奶奶这时会迈着清朝时留下的三寸小金莲,晃晃悠悠地用干瘦且青筋外露的手将槐花在水里洗干净,拌上一些面粉,放在锅里蒸,十分钟后就熟了。然后趴在楼道的栏杆上文文气气地叫几声“玉儿,回来吃蒸槐花了,再不回来我们就吃完了……”听到我回答后,转身回屋里用青椒和大蒜敲碎拌汁把槐花拌匀。哇,那个美,疯玩回来的我急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个特殊年代,吃槐花便成了饭菜外的奢侈品。槐花,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不仅仅是一道美味佳肴。由于经济极为匮乏,特别是在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像荠菜、柳树叶、槐花等天然可食用之材,自然受到人们的青睐。因为只需花点力气,就能把它变成一道可以填饱肚子的美食。我尤其喜欢那股淡淡的香甜味道。
时光,在指缝间悄然流逝。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我对槐花依旧情有独钟。每到槐花盛开之际,闲暇时间,我都会约几个朋友一起,去附近的村子里摘一些鲜嫩的槐花,回家后像变魔术一般,把它变成自己喜爱的食物……
静静地站在轩窗下,在清香的氛围里,回忆小时候吃槐花的往事。槐花是朴实的,它没有牡丹花那样贵气,也不是花盆里的花朵,不需长在温室里,不需要人的细心呵护,槐花,是普通的花,历代文人墨客很少回首一顾。但是,它在融融的春日里,却一步十里香。它谦虚,把自己藏在绿叶的下面;它朴实,总是一身洁白,从不浓妆艳抹;它高尚,把自己无私奉献给大自然和全人类;它坚强,不惧严冬过后的春寒料峭,装点着人们眼中的风景,一样吐露着芳香。一个人,如果不能成为高贵的牡丹,那就成为朴实的槐花吧,在群芳之中,昂然地绽放出自已的花香,岂不是很好吗?
我是贪婪的,视花如命,视香如魂。槐花,留香在四月!
在70年代,各家各户的堂屋里都会挂幅老虎。西洋人喜爱鹰画,中国人爱挂虎画。相传虎为兽中之王,室内挂虎图,象征王爷大驾光临寒舍,有祝福兴旺之意。又传虎图可以降妖避邪,故而在广大百姓中皆有室内挂虎图求吉利保平安之意。
我在早先,一度书写“花鸟字”绘画四条屏和中堂的中国画谋生,人们寻求虎图的热情是我思虑难消。
画老虎,我不会创作,习于临摹,要想画一张成功的“老虎”也需三五天的时间,因为起草、修改太难,没法要价。如何画得快,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难题!一天无意之中,看到老伴给我做布鞋的鞋样,它使我开了窍,我筛选了一张可供中堂的虎图,经过一周的反复修改后,把它复印在纸箱上,对“虎”的眼珠、腿部关节部位作了重点的批注,剪成“虎”样,在一张白板上用铅笔照板样画了一圈,就画成虎形,它节省了我起码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
有了虎的外形,再用金黄色涂上,作“老虎”的底色,待上酱色“虎”毛斑时,需待两三分钟后才能着色,如何立即着色,又是我思考的第二个问题。我改用“流水作业”用铅笔圈了十张“虎”样,然后上金黄色,第十张涂完了,第一张就可以着二遍色……
我采用一碗颜色放一支笔,由每日画10张逐步增添到40张。在画“虎”的日子里,无特殊情况。我一般会关门避客。加上对联每副出售人民币5元,我这一天就能创出日画200元的产值。因此勾起了我画虎的巨大兴趣,由早初的只画“上山虎”增设到“下山虎”、“回头望月虎”和“二虎相斗”等。由于画成的老虎大小一样,色调相同,引起了商界大肆宣传,好到没有挑头。卖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这是老周的老虎,没有挑头。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我画成的多样虎图,挂起来任人挑选,而面对形形色色的“老虎”顾主的眼睛就不够使了,显得心神不定,也不知买哪一幅好!这样就会影响销售,我琢磨着“卖虎不挂虎”。把画好的虎图,铺陈在画摊,上面放一幅别的画,等顾客讯问。如果有顾客问“老周,你画的老虎还有没有?”我就随手翻抽一张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有一张。”这也是销售策略之一。后来我把虎图中的山峰、蓝天、月亮,题字、盖章。这一招引来人们极大的追棒、欣赏,同时也招揽了不少顾客,销售量进一步扩大。
在大多数人土里刨食的生活模式下,我的老虎画无疑是走了一条捷径。它也解决了我们一家子人在贫苦的年代里生活中的不少难题。使我作为一家之主,能够支撑家人安然无恙地度过生命中的艰难岁月。后来,在我从事各种各样的营生中,我也总结出了一条铁律: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开动脑筋,生活总会给你丰厚的回报。
四十多年前,我上高小五年级,因家离校远,在学校对灶吃饭,每星期要交五毛钱的生活费。家里穷得连2分钱一盒的火柴都买不起,母亲做饭总是上别家讨火,上哪弄这五毛钱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五毛钱我就没向家里要过,总是趁星期天到山里拾担柴火卖,缴一星期的生活费。这天,母亲给我煮了几个红薯面窝窝,当做干粮,装进提兜里,我和邻居家的疙瘩上山拾柴了。
我家离山里有二十多里,一路尽是河滩路。我和伙计疙瘩挑着柴荚子,踩着坑坑凹凹的山路,拿着斧子背着扁担往山里走去。走了大约两个钟头,到了大黄沟脑。此时,我清早喝的那两碗稀饭,早被这两个多小时消耗殆尽,肚内饥肠辘辘。我看着干粮布袋,恨不得一口把它吃掉,可又不敢吃。柴火还没拾哩,干粮吃了,回去咋挑柴火?我和疙瘩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吃干粮,把俩人干粮装在一起,挂在树枝上,想着只要老鼠上不去就行。以前跟爹一起拾柴火,爹总是用小石头把干粮垒起来,垒的像小山丘一样。我总嫌爹多一事,埋怨说:“不垒吧,不垒吧,叫你把馍都压扁了。”爹不听我的话……直到把干粮垒严为止。
我和疙瘩上到半山腰,由于我经常来这里砍柴,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绿叶,每一棵花草都认识我,都向我点头微笑,我看着他们的热情招手,想着这些没有血液的生命,也会这样体怜人心,心里高兴极了。我开始砍柴了,这里啥柴火都有,黄栌木,姜子木,河灌木,还有砍椽子扔掉的树梢子,虽然不干,但比砍湿柴火强些。
谁知事不凑巧。斧子钝不说,还老是肯脱。砍一会儿就得把斧子把往石头上磕磕,一次没有石头,我往树上磕的时候,磕冒光,手碰在树上,把手碰烂了,鲜血直流,当时把我疼得只掉眼泪。我手含在嘴里,撕掉衣袖包扎住,不大一会儿,血把白布也渗红了。疼痛中我再看那些没有血液的生命,觉得它们不再点头微笑,而变成可憎的荆棘。
虽然疼痛难忍,可还得砍啊!挑不回柴火一星期的生活费跟谁要呀!我咬住牙关,伤手举着斧子继续砍柴。真是扫帚顶门都是叉呀!砍着砍着,斧子突然脱落了,我空捏一根斧把,心里突然一片茫然,我在四周草地寻针一样寻着斧头,连每一棵草都扒住看看,也没寻着。我急得哭了起来,手踫烂我没哭,因还有斧子,还能砍柴,还有希望,现在没有斧子了,我拿啥砍柴啊!拿啥换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呢?我彻底失望了。我哭着对疙瘩说我的斧头丢了,疙瘩说,你好好寻寻,我说寻不着,疙瘩说寻不着咱俩只该趁这一把斧子了!
本来一人一把斧子,两个钟头就能把柴砍够,可俺俩趁一把斧子,一下砍了三四个钟头。当我们把柴捆住,从流子壕把柴抄下坡,日头已经偏西了,当时我俩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吃干粮。赶紧填饱肚子再说,可往树枝上一看,干粮袋已经不知去向,地上掉些碎馍渣。这时我才知道干粮已被乌鸦叼吃了,怪不得砍柴时乌鸦在头顶哇哇乱叫哩。
我们两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头垂着,脸黑丧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除了骂乌鸦还是骂乌鸦。狼掏似的肚子,饥饿又一阵阵袭来,我们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再饥,想着还得把柴火挑到家。我们赖好把柴火截了截,装进荚子里,躺倒在坡上歇息了一会儿,担起柴火往回走了。
走到沟口,看见一棵柿子树,上面挂满了青色的柿子,我们像看见一笼白馍一样,馋水已滴了下来,真是饥不择食呀,我们摘了满满两口袋,下来大口吞嚼起来,吃一口,涩得我们大张着嘴,舌头上的涩沫长得大厚,用手指就能抠下来。后来我们来到小河边,一边吃,一边往嘴里撩水,洗那涩味……
柿子虽然不是粮食,但它却有点粮食的功能,特别是在人饥饿难耐的时候。不管再涩再难吃也得吃。我们总算填饱了肚子,身上也有了点力气。我们挑着柴火走了五六里,事又出来了,我的鞋穿不住了,我用葛条把鞋捆了捆,又走了二三里,葛条磨断了,鞋又穿不住了。我生气了把鞋扔掉,赤着脚挑着柴火走路。
走了不大一会儿,我的脚磨出血来,走着一拐一拐的,担子也来回摇晃着,鲜红的血染红了坑坑凹凹的河滩路,洒在路面的石头上,染红了我儿时的记忆,也染红了我现在的精神支柱……
火车缓慢爬行的速度是最能考验人在旅途中的忍受力的。对于生活来说,这种忍受是为了达到目标。生活目标很多,会不时的接踵而至,目标无论大小,都是人生最为现实且时刻挑逗欲望并让人愿意为之付出艰辛的指引。
为了看望外甥,我再一次待在一平方米多一点的空间,横卧十几个小时,其中,只能在狭小的空间走动,可以喝水、进食。这对于那些经受过痛苦经历的人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对于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却是极尽了力的,我知道,这是亲情的鼓舞,也是久存于心中的期许!
外甥是个商人,时间不属于他。因此,我在两次到达这个城市时都没有打扰他,这次,当他被繁忙带来的病痛侵袭之后,我才千里迢迢赶来看望他。
我与他虽是舅甥,但仅长他八岁,从小一起玩耍,关系相当要好,我很看重他,他也很在意我,长大之后,依然关心有加。过往的艰辛成了彼此乐此不疲的谈资,每次饮酒,他总在微醺中不厌其烦地谈起我们一起干农活的故事,最经典莫过于我们一起拉车翻下山坡被架子车压在车下的情景,每谈到此,既有心酸感慨,又有感念亲情。我兄姐四个,大姐家穷,孩子小,劳力少,每当农忙,母亲就会带着我们去大姐家帮忙,这本是应当的亲情帮助,外甥却总是念念不忘。他就是这样的人,天生善良,仁义礼信,浸染于心。
他在农村长大,贫困让他害怕,跳出龙门走向富裕的目标就像一粒种子,自小就植入心灵的沃土,渐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十六岁离开家乡开始人生征程的苦旅,从参军入伍到复员地方,从单位工作到下海经商,在拼搏和挣扎的道路上,走出了人生的精彩与辉煌。
他的成功来自于他为人真诚的处世之道,记得在他商海初露峥嵘时,我问他:“只身在外,人心不古,怎可占商场一地?”他的回答让我颇有感触:“别忘记他人的帮助,要学会感恩,在利益面前要学会放弃。唯利是图就会淡出他人的视线,当你走进他人的世界时,前边的路将是金碧辉煌。”。
他是一个见庙烧香见贫施舍的人,对待乡邻礼节周全,对待朋友忠心赤胆,对待兄弟姐妹尽职尽责,对于妻子儿女全心全意,对待父母穷尽孝道。记得那年,他母亲突然得了重病,当时他手头并不富裕,为了救治母亲,他不惜重金,从国外进口一台机器进行手术。他的内心装满了别人,他将自己绑在了追求梦想的战车上,勇往直前。
一个人的路有多长,他的目标就有多大。茫茫沧海扬起的风帆,如果少了港湾的停靠,就会有被风浪倾覆的风险,他是在工作中不知不觉晕倒的……
漫长的时间穿越了遥远的路程,我们终于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相见了。当我站在他的住宅小区大门口时,他已经拖着病体疾步上来迎接了,我们彼此没有说话,而是飞快走向对方,我仔细看着他,试图发现他的变化从而判断他的病情,他热切地端详着我,试图掩盖他复杂的心情,只是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良久,他才说了一句话:“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我在离他很近的宾馆小住了七天,除他正常治疗外,我们都一起聊天和散步,谈了很多,我费尽心机地把话题落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他很聪明,一点即透,明白了我的苦心。在回程的火车上,我特意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万物皆自然。人从自然来,定为自然物。因此,应循乎自然。日出而作,暮而息,饿而食,渴而饮,力而行,疲而歇。道家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这个道理,道就是元气。儒家也云:“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子的无为而治,周易之阴阳五行,佛家之生死轮回,无一不是自然之说。我们是自然一粒,应当遵循自然,敬畏自然!
他在手机那头,也给我回了一条短信:
懂得的,顺其自然吧。
责任编辑 谷 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