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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沙掩埋的归路

2016-05-14秦志全

章回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沙沟东子牛皮

秦志全

1 海关寻亲人

仲秋时节,三塘湖戈壁上黑色沙砾被太阳晒得能烤熟鸡蛋、烙熟大饼。我身上的汗昼夜难干,一天不擦身,手就能搓下来一层油泥。地处三塘湖盆地的老爷庙海关路口,有位身穿蓝色蒙古袍、头戴小礼帽、脸膛跟戈壁上沙砾一样黝黑、嘴唇干裂得流血、年近八旬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块木牌,每天蹲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从早晨一直蹲到太阳落山。木牌上写着黑字:

我名叫刘万顺,家原住新疆镇西汉城北街魁顺巷赵家大院,民国三十六年(1947),拉骆驼离开家乡去包头,返回途中在风沙里迷路误入外蒙古。今回来寻找大哥刘万金,二哥刘万银,三哥刘万成,大姐夫徐成仁,患难兄弟赵万东(尕东子)的大哥赵万才,二哥赵万盛,其弟赵万和,赵万东之妻甘肃金塔女人青稞。有知其下落者,请告知本人,理当重谢。

地处新疆东门户的巴里坤县城,古为镇西城,刚调到该城工作的我,还不熟悉该城的风土人情、历史人文景观,利用假期来海关帮亲戚销售一种塑料底棉鞋。看见老人蹲在如火炉般的烈日下好几天都没打问到他寻找的人,只能给他送两次西瓜解渴。

临近闭关的一天下午,天闷热得连喘息都困难,老人转悠到摊位上来对我和另几个摊主说,年轻人,赶紧收摊子,暴风雪要来了。摊主们的货摊都摆在露天水泥地上,邻近几个摊主说这老爷子可能几天没找到亲人,脑瓜子急出毛病来了,大白天说梦话,天这么热晴朗朗的,咋会来暴风雪。

可我知道老牧人看天气很准,我爬上就近一个小山头,望见西天被烟黄色的扫地云遮盖,回到摊位跟前对摊主们说,大风快来了,赶快收摊子吧,这位老人没说错。

我刚把摊位上的鞋子拿进临时租住的房子里,大风呼啸而到,天地顿时一片昏暗,就近山坡上几顶蒙古商人的帐篷被大风刮得大幅度歪斜了。刚通关不几年的老爷庙口岸,住房店铺设施还不齐全,我急忙顶着呛人的沙尘去几百步远的路口,把老人拽到我的租房里躲避风雪。

天擦黑,风力减弱,下起了雨夹雪。摊主们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我心里很感激老人及时提醒我收鞋摊子,不然大风袭来,鞋上落满沙尘就不好卖出去了。

我点燃一支蜡烛,和老人吃了些西瓜和干粮,眼睛盯住老人布满沧桑的脸膛问:大爷,您当年离开镇西城里的时候,家里还有啥亲人?

老人操着标准的老新疆话说:当年我离家去包头,妈妈都年近五十了,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三个哥哥都能跟大人们拉骆驼走远路了,家里头我最小。唉,现今妈妈、哥哥、姐姐可能都已经过世了,他们的后代可能搬到外地去了。不然,我在这里蹲了六天了,咋还没有人来认我?海关虽然离镇西城一百六十多里远,每天来做生意的人这么多,我蹲在这里寻找亲人的消息早该传到镇西城里人的耳朵里了。找不见他们,能找见木牌上写着的赵万东和他老婆金塔女子青稞,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也行。

老人的话匣子打开了,急着听下文的我未插言。

我家几代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子,我十一岁那年,大大妈妈希望我能识几个字,让我进了一家私塾念书。那家私塾有十来个十至十三岁的学生,男女生混杂。我家邻巷的马莲子和我同桌,平日喜欢跟我玩。一天下课,我要出门尿尿,有个大我三岁、高我一头外号叫大驴球的娃娃,堵在门口叉开两条长腿,要我和马莲子从他的裆下经过。我怕已经憋急了的尿尿在裤子里,就乖乖从他裆里爬出门;马莲子没听他的话回到座位上。我当着马莲子的面钻了他的裆,很丢面子,难咽下这口气,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掏出尕牛牛往他砚台里挤了点儿尿,被撞进门的同学看见了,告到教书先生那里。先生罚我跪了一堂课,还要打我二十板子,我跑出教室,未敢回家,去外奶奶家躲了几天。大大带三个哥哥去外奶奶家找我,我又逃到大舅二舅家。躲躲藏藏十几天,再谁家都不去了,白天从东街溜达到西街,南街溜达到北街,夜里躲在城墙洞里或牲口棚里过夜。肚子饿了,趁家里或亲戚家没人的时候,翻墙头进院子偷几个刀把子(馒头)充饥。有几回马莲子拿她家的熟羊头羊蹄出来给我吃。马莲子家是镇西北街专卖熟羊头羊蹄子的。

立夏时节一天夜里,我正躲在一户人家马槽里做梦,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循声顺墙根走到那家院子跟前,从院子里几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中听见,尕东子的大大赵东家,靠给大户人家拉骆驼攒钱,买来一练子骆驼,跑包头贩卖马茶、绸缎和瓷器。那天夜深归来,翻墙跳进自家院子里,敲开屋门,屋里有个野汉子,抡欢马鞭抽打野汉子的时候,他婆姨丢下八岁的儿子冲出门,跳进了院子里的深井里。娘家人和左右邻舍赶来,从井里捞出他婆姨的尸体,掩埋了。尕东子的两个姐姐不敢住在家里了,去了他外爷爷奶奶家,尕东子哪里也不去,陪我胡游荡。有了他这么个伴,他会想办法弄到吃的东西,我们吃熟羊头羊蹄的次数也多了。一天,马莲子把我们二人堵在城墙头上,瞪圆杏眼问:这几天她家的熟羊头羊蹄总丢,是不是我们两个贼大鬼(调皮鬼)干的?我说马莲子你长得水灵,我长大要娶你做媳妇,咋会偷你家的熟羊头羊蹄吃哩?

马莲子信了我的话,脸转向尕东子:尕东子,你偷过我家的熟羊头羊蹄子吗?

大我两岁的尕东子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我偷过你家的熟羊头羊蹄,你抓住过吗?我说我没偷过你家的熟羊头羊蹄,你信吗?要是昨天夜里你家丢过羊头羊蹄,这阵子你过来闻一下我的嘴巴,有没有羊膻味。

马莲子狠狠瞪了尕东子一眼,转身离去。我心虚地想追上去问她家丢过几次熟羊头羊蹄?哪天丢的?迎面走来的大驴球拦住了我的去路,叉开长腿说:城墙顶上不足五尺,太窄了,你们俩人从我的裆下走过去吧。

我心里怕大驴球,往后退了几步,尕东子从后头走过来乖乖猫下腰,朝他裆里钻去,刚钻到他的裆下,头猛地朝上一顶,将他顶了个仰面朝天,双手捂住裆嗷嗷叫。我们二人转身就跑,跑到城门跟前,沿马道走下城墙。听说大驴球的卵泡子被尕东子那一头顶肿得像羊尿泡,他家大人带他去我们两家找麻达,我更不敢回家了。

这天夜里,我们二人玩乏了,躲在他姑妈家驴棚里躺下就进入了梦乡,耳刮子被人揪疼醒来,驴槽跟前站着拎马灯、拿马鞭的我大大、我三个哥哥和尕东子的大大。那年月镇西城里能买到从俄罗斯贩来的玻璃罩马灯了。

回到家,两家大人没打我们二人,叫我们连夜洗澡吃羊肉,倒像我们闯祸有功,说天亮送我们去学武功。镇西城里庙宇多,庙宇多庙会就多,过庙会就吼秦腔唱大戏,秦腔剧团里有会武功的人,我们这群贼大鬼最喜欢看耍武把子。听说要送我们二人去学武功,我们能练一身武功就不怕大驴球欺负我们了,高高兴兴洗了个澡,撑了一肚子熟羊肉,上炕躺下迷糊过去,就啥都不知道了。可是,两家大人还怕我们吃饱后跑掉,轮换着眼睛盯了我们一夜。

2 荒漠练奇功

临动身这天,天格外晴朗,我们两个贼大鬼又撑了一肚子熟羊肉,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准备爬上驼背的时候,马莲子身穿过年才舍得穿的蓝花洋布褂子蹭到我身后,声音低得像蚊子,叮咛我:尕顺子,到了学武功的那儿可别再惹祸胡跑了,好好练功,学会了武功就不怕大驴球欺负我们了。

我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两家大人手里拿着两块黑布条走过来说,怕我们两个贼大鬼知道回家的路,到了练功的地方想家往回跑,要把我们的眼睛蒙住赶路。

我心里觉得好笑,我们二人早早就不想回家守规矩了,到了练功的地方咋会想家往回跑哩?就乖乖让大人们拿布条蒙上眼睛,被大人们扶上驼背,在悦耳的驼铃声中踏上了学武功的路程。

这是两家大人精心预谋安排好的,一路上每天走的天黑透了,停下休息,才摘掉蒙在我们二人眼睛上的布条儿,白天吃干粮喝水的时候都不准取掉蒙在我们眼睛上的布条儿。我们问送我们去哪里学武功?咋问大人们都不告诉我们,说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到夜晚,我们从天幕上北斗星的位置判断,一直在往东走。

这样走走停停走了四天半,才走进荒漠深处一片梧桐树林里停下。梧桐林里有一眼拳头大的清泉,隐藏着一间可容二十余人如活人坟墓般的地窝子。大人们从驼背上抬下来两麻袋小麦面粉,两麻袋牛羊肉干,抬进地窝子里。地窝子里一条可睡十多人的长炕上,盘腿坐着一位须发灰白干瘦的老汉,见我们一行人走进来,老汉连头都未抬一下,聚精会神旁若无人地在解一个羊头大的生牛皮疙瘩。

大人们放下面粉和牛羊肉干麻袋,跟那位老汉打了声招呼,对我们二人说,这位老人是你们的师傅,尊姓罗,你们称呼他罗师傅。

我们二人扑通一声跪在沙地上,向老汉磕了三个响头。来之前大人们教给我们的一番客套话,我们都憋了一阵子没说出来。老汉仍然没理睬我们,埋头解他的牛皮疙瘩。

我大大向老汉打了声招呼,对我们二人说,他们往后会常来看望我们二人,便走出地窝子,跨上驼背离去。尽管我们二人学武功的愿望很迫切,在家的时候不愿回家,想到遇上这么个对人冷如僵尸的师傅,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还是有几分留恋,一直望着他们几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荒漠的尽头。

我们二人再走进地窝子,罗老汉仿佛活过来了,放下牛皮疙瘩站起身,先在我们二人的每条腿上绑了一个沙袋子,沙袋子是牛皮缝制的,一个有五十斤重,用粗牛皮绳绑在我们的腿上。尔后也扔给我们一人一个羊头大的牛皮疙瘩,说:你们赶紧把这三十个牛皮疙瘩解开,啥时候能解开,我啥时候就教你们学武功。

我抬头看见长炕上堆着两堆牛皮疙瘩。拿起牛皮疙瘩仔细端详,见是有人将生牛皮放在水里泡软,拿刀子割成面条子粗细的条儿,挽成一个接一个的小疙瘩,再将小疙瘩挽成羊头大的大疙瘩,晾晒干后硬得像石头。

学武功心切的我们,一人拿起一个牛皮疙瘩,就往开里解。先是如狗吃刺猬无从下口,后来解了半天,急得满头热汗淋淋,几个手指头磨破了,一个牛皮疙瘩还丝纹未动。忘了饥渴拼命地解,天黑透了,累得饥饿难忍了,罗老汉放下手中的牛皮疙瘩,点亮一盏酥油灯,手指着案板和一口大铁锅说:你们肚子饿了,自个儿去案板上拿大饼吃,渴了,自个儿去拿碗舀水喝,锅里有水,嘴馋了,自个儿去拿牛肉干羊肉干解馋,房梁上有牛肉干羊肉干。你们是来让我教武功的,不是来让我伺候你们的。

罗老汉的两条腿上也绑着两个上百斤的牛皮沙袋子,他很轻松地拖着沙袋子走到土块砌成的锅灶跟前,拿起一只大铁碗舀开水,从案板上拿起一块大饼大嚼大咽,嘴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像在故意引逗已经渴极饿极累极的我们两个娃娃。吃罢大饼,他又从房梁上摘下来一块干牛肉条儿,不紧不慢嚼起来。他看上去年过七旬的年纪,仍然满口牙齿。

我们两个十几岁的娃娃,每人腿上绑着牛皮沙袋子,很吃力地挪到十来步外的锅灶和案板跟前,已筋疲力尽。填了一肚子大饼和水,又乏又困,看见罗老汉已在长炕上躺下,又很吃力地一步一步挪到长炕跟前,腿上绑着沙袋子上不去炕,尕东子先把我弄上炕,尔后两个人先把他的左腿弄上炕,再往炕上搬他的右腿。赶两个人都爬上炕,累得汗湿了衣裳。

炕上铺了一层细纱子,沙子上铺着羊毛毡。我们汗津津的身子在毛毡上躺下,罗老汉起身扔给我们一人一条臭烘烘的羊皮褥子,说:初夏时节的沙漠里夜晚还有凉意,出了汗的人会着凉得病,练武功的人可要管好自个儿的身体。

听他的口音,有些像甘肃武威人。

第二天天亮,我们二人的手指头都肿得一使劲就疼。正在聚精会神解牛皮疙瘩的罗老汉说:手上有点伤就怕疼,还能练武功吗?有苦心狠心耐心才能学到武功。

我们二人咬咬牙忍住疼,又开始解牛皮疙瘩,手指头又磨破流血了,鲜血很快染红了牛皮疙瘩。手解不开牛皮疙瘩,就用牙齿啃咬。牙齿啃出了血,牛皮疙瘩被啃湿了,还是原样子,气得我用拳头狠砸了它几下,手砸疼了,它也来火了,滚到炕下。我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拾起来。

梧桐林子里遍地是残枝干柴,罗老汉每天都双腿拖着牛皮沙袋子走出地窝子拾一捆干柴,背回来加火烧水烙大饼。

罗老汉不在的时候,尕东子说,我们偷偷用水把牛皮疙瘩泡软,不就好解了吗?牛皮疙瘩再硬,水能泡软。

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一人一天能泡软一个牛皮疙瘩,个把月就能解开三十个牛皮疙瘩,开始学武功了。

我们掏出各自的小牛牛,将牛皮疙瘩淋湿,掀开毛毡,把湿牛皮疙瘩埋进沙子里,盖上毛毡,毛毡能防潮湿。

罗老汉像把眼睛留在地窝子里似的,身背干柴捆走进地窝子里,放下柴捆,双腿拖着牛皮沙袋子爬上长炕,掀起毛毡,从沙堆里扒拉出湿牛皮疙瘩,说:学艺可不能偷懒,每个来我这里学武功的人都要过解牛皮疙瘩这一关,过不了这一关就别想学武功。偷奸取巧就罚一人多解两个牛皮疙瘩,这是规矩。

言毕,又往我们的牛皮疙瘩堆上填了两个牛皮疙瘩。

我们二人的手指头肿得像水萝卜,手背肿的似刀把子。罗老汉从大锅里舀了半盆温水,抓了两大把盐丢进水盆里,拿木柴搅了几下,说声:你们的爪子给我伸出来。我们二人乖乖伸出爪子,他一手抓住一只,摁在水盆里的一刹那,手指头疼得钻心。尕东子的眼泪都疼出来了。

罗老汉拿水桶出去拎水,已经疼得满头脸是汗珠子的尕东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罗老汉心真狠,这哪像在教我们学武功,简直是在给我们上刑罚。心狠的人会断子绝孙,他姓骡,骡子是马和毛驴交配所生,没有后代。

上过几天私塾的我纠正道:这个罗老汉是姓罗的罗,不是驴马骡的骡。罗老汉拎水桶走进来,我们急忙打住话。

可是盐水泡过的手指手背,很快消肿了。我们二人又拼命解牛皮疙瘩,手指头又磨破流血几回,又用盐水泡了好几回,每次盐水泡手指手背都如同上刑罚,还未能解开一个牛皮疙瘩就没了信心。

罗老汉去梧桐林子里拾干柴,尕东子说,我怀疑这个罗老汉在日弄我们两个娃娃。我们都来这里十几天了,还连一个牛皮疙瘩都没解开,赶我们解开这三十二个牛皮疙瘩学武功时,都像他那样胡子白了。

我说他凭啥要日弄我们两个娃娃?

尕东子说可能是我们两家大人给他的学费少了。你没看见刚来的那天他见了我们两家大人,拉长脸不理不睬的?

可他每天都能解开一个牛皮疙瘩。

可能他解的是好解的牛皮疙瘩。

罗老汉解的牛皮疙瘩离我们三步远,尕东子拖着牛皮沙袋子爬过去拿到手仔细端详,那个牛皮疙瘩也硬得像石头,跟我们手里的牛皮疙瘩没有二样。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兔子都不拉粪的地方吧?我怪想我爷爷奶奶和两个姐姐的。

我们腿上的牛皮沙袋子,是用水泡软的皮绳绑上的,眼下生牛皮绳干硬如石头,腿上绑着这么重的沙袋子,咋能跑掉?来的时候也没记住回家的路。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想办法偷偷整断绑在腿上的皮绳吗?整掉绑在腿上的沙袋子,逃离这里往西走,总会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再打问去镇西县的路。

有了月亮的这天夜里,尕东子借助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月光,拿木柴磨皮绳,磨得很用心,可是磨了一夜,皮绳上只被磨了一道浅印,他没了信心。白天我们二人走出地窝子去梧桐林里解手

找到一个石块,走进地窝子,罗老汉等候在门旁说,跟我学武功用不着石头。从我手中夺过石块。

地窝子里只有一把刀子,罗老汉每回用完刀子就别在他的腰间,我们再找不到可割断皮绳的东西了。一天夜里趁罗老汉睡着了打呼噜的时候,尕东子慢慢接近罗老汉,伸手去拿罗老汉腰间的刀子。罗老汉的呼噜声没停,一把抓住了尕东子的手说:既然来到这里,想逃跑太对不起你们的大人了,乖乖耐下心来解牛皮疙瘩,学些武功了,回去向你们的大人好有个交代。

割不断绑在腿上的沙袋子皮绳,就别想逃离这里,我们只好耐下心来继续解牛皮疙瘩,边寻找机会割断双腿上的牛皮沙袋子逃跑。这样苦撑苦熬了一年零九个月,双手十个指头和双腿绑沙袋的牛皮绳处的皮肉上都磨起了一层厚茧,绑在双腿上的两个牛皮沙袋子也不觉得那么沉重了。有一天我偶尔发现一个牛皮疙瘩上有条稍宽的缝子,用手指头狠劲一抠,一根干皮条就松动了,将那根干皮条抠出来,再抠其余皮条就容易点了,花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解开了那个牛皮疙瘩。我们二人欣喜若狂,有了信心。

再往后,每人一两天能解开一个牛皮疙瘩,再往后觉得牛皮疙瘩越来越好解了。

牛皮疙瘩全解开了,罗老汉说:你们解牛皮疙瘩的功夫算是出师了,但解牛皮疙瘩不能停,多少年来我就一直没停。你们还剩下一年工夫了,你们赶紧练飞毛腿和隐身沙堆的功夫。

言罢,他拿起一根腿粗的木柴棍,噼哩啪啦几下,十根手指头就将木棍掰成碎柴。

又递给我们一人一根木柴棍,我们的手指头掰木柴棍,也感觉很容易,很快就将一根腿粗的木棍掰成了碎柴。

扑通一声,两个人感激地齐齐跪在老人面前,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师傅。罗师傅,谢谢您教给了我们这手功夫。我们来这里两年了,还没喊您一声师傅,师傅咋惩罚我们都行。

哈哈哈……罗师傅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说: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倔劲头,练武功的人没点倔脾气还能学好武功?好,你们每个人已经解开了三十二个牛皮疙瘩,再解开绑在腿上的沙袋子牛皮绳就不难了。你们解开沙袋子的牛皮绳想离开这里,我拦不住了。可是你们二人从腿上绑牛皮沙袋子那天起,就在练飞毛腿的功夫了,已经练了两年,放弃太可惜了。

我们急忙说:师傅,您想撵我们我们都不走了,求您继续教我们飞毛腿的功夫,和隐身沙堆的功夫吧!

练飞毛腿是长久不停地练的功夫,从今天起你们就解掉腿上的沙袋子,开始练奔跑蹦跳,练一段时间奔跑蹦跳,腿上还要经常绑沙袋子,不然时间久了会前功尽弃。罗师傅从沙地上扶起我们二人说,练沙堆隐身法就更难了,当遭遇啥不测的时候,不光是能不能一头扎进沙堆里,扎进沙堆里后还要能憋多久的气,人闷在沙堆里时间久了会憋死。

老人讲到这里停下,又喝了几口水,为了证实他的话没有水分,拿起鞋箱子上一块木板,咔嚓几下,木板就成了碎柴。

我们二人腿上的沙袋子绑了两年,走路走习惯了,当各自费了很大的工夫解开腿上的生牛皮绳死结,见小腿皮肉上勒了几道深茧槽。刚迈开腿,身子如飘起来般轻巧,没稳住身子,竟然栽倒在沙地上。

每天早晨,罗师傅将两只大木盆盛满水,他先点燃一根香,把自己的头脸埋进水盆里,一根香燃完后,让我们二人再将头脸埋进水盆里一根香的时辰,说练潜水的人要这样练憋气,练沙堆隐身法也要练这样的憋气功夫。

早饭后,他带我们二人在沙梁子上奔跑、跳跃,每次练得浑身汗湿透才罢休。他瘦小的身子奔跑起来快而敏捷,像一阵风。

十多天后,我们二人也能跟在他身后箭步如飞了。他奔跑的时候,简直如一阵旋风,又似幽灵,瘦小的身材很轻巧地时而跃上沙梁子顶,时而隐没在沙沟里,很快就把我们二人扔在身后很远。

午饭后,开始练沙堆隐身法。可是我们二人一连练了十多天,都是头扎进沙堆里了,后半身还在沙堆外头。罗师傅说扎沙堆身子要斜着往里扎,就容易一些,你们这样直直往里扎,不容易扎进去,被土匪看见了还不砍了你们露在沙堆外的半个身子。练扎沙堆的时候心里既要想着是为了逃生,还要掌握窍道,还要看准那种较高而陡些的沙梁子,小沙梁子,平坦的沙地,没有十来年的硬功夫是扎不进去的。我师傅说他练了十多年,身子才能扎进小沙梁子和沙地里。

您师傅在哪里?我们来这里都快三年了,咋没见过他老人家?

罗师傅说,十年前,他师傅被日本人哄去,说给日本人一个特种部队教沙堆隐身法。他师傅不干,逃跑途中钻进沙堆里,被日本人挖出来后,又瞅机会逃跑,他师傅的飞毛腿没能跑过日本人的枪子儿。

言罢,说声,不好,东头土匪来了!

我们二人转身朝东望去,随着身后扑通一声响,哗——跟前沙梁子顶上的细沙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不见了他的人影。等了一大阵子,还不见他从沙堆里露出头,我们二人着了急,用手拼命刨挖沙堆。约两炷香的时辰,他才手捏住鼻子爬出沙堆。

我说:罗师傅您被埋在沙堆里两炷香的工夫了,不怕憋死?他说这就近的沙粒都是空心沙,人被埋在里面能喘过气来。就看是啥人,有功夫的人才能喘过气来。

讲到这里,老人喝了口凉开水,问我,在蒙古沙漠里有一种沙子是空心沙,你信不?

我说信,我在一家化工厂当铸造工的时候,听师傅说过,那种空心沙排气快,铁水浇铸出来的工件没有气孔,有些重要工件非用空心沙的模型浇铸不可。那种空心沙要靠进口,价格贵。

老人放下水碗接着讲。

转眼学武功的三年期限到了,大人们送我们来这里学武功是签订了契约的,我们一直不知道这事。大人们如约骑骆驼来接我们回家,丢给罗师傅一些银元,一麻袋小麦面粉,一麻袋牛羊肉干。平日里一有闲空罗师傅就和我们两个徒弟嚼牛羊肉干,他不种地不养牲口,牛羊肉干除了这样的来路,我们好几回看见有人骑骆驼来送牛羊肉干。

飞毛腿和沙堆隐身法还未学会的我们二人,向罗师傅磕了头,跨上驼背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他老人家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3 荒漠遇险

骆驼驮着我们一行人到达镇西城,太阳离西山巅不足一长马鞭高了。走进汉城东门,满街人家屋顶上青烟袅袅,一片狗吠、娃娃吵闹声,心里就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一声“买羊头口来——”的吆喝越过各种吵闹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吆喝声如歌般嘹亮、圆润,像出自一个青年女子的嗓子,牵动了我的心。我仿佛闻到了一股诱人的煮羊头羊蹄的香味儿,忍不住咽了几口快溢出嘴巴的涎水。

女子的吆喝声传来三十一回的时候,我们驼队已经拐进我家那条巷道里。妈妈早就等候在院子门口。骆驼卧下,我的双脚刚着地,妈妈和姐姐们就扑过来,抱住我一顿痛哭。我陪着她们落泪,仿佛长这么大头一回感到亲情和家的温暖,心里想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家、离开家中亲人半步了。

又接连传来几声卖羊头的吆喝声。我挣脱妈妈的怀抱,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我想吃羊头。三个姐姐要去给我买羊头,我说我自己去买,你们不知道我喜欢吃啥样的羊头。说罢,就循声朝卖羊头的方向奔去。

沿一条巷道跑到北街上,望见一个头巾蒙住头脸、身穿白底蓝花布褂子的女子,推着独轮木车在卖羊头。我走近羊头车,女子先是瞪大了露在头巾外面的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随即眼睛里蒙上一层水光,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刘万顺……尕顺子,你哪天回来的?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说,刚才到家。还没进城东门就听见你的吆喝声,闻到你家的羊头香味儿了,就来买个羊头解解馋。

出去三年没吃到家乡的羊头了吧?我给你挑大羯羊(肥羊)的头。

女子摘掉头巾,露出马莲子那张月亮般光洁嫩白好看的脸蛋。天山草原的女人们怕脸蛋被草原上的风吹黑,出门都蒙着头巾。相隔三年,马莲子出落成一个身胚子高挑挺拔,也用头巾蒙住脸蛋讲究好看的大姑娘了。我在家的日子,她是从不顶头巾蒙脸蛋跟男娃子一样疯玩的野丫头。眼睛盯住她那张可人的脸蛋,我似乎忘记了她羊头车上诱人的香味儿。

马莲子为我挑了三个大羯羊的头,拿细麻绳拴在一起,递给我。我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她噘起小嘴巴生气地说:你三年没吃到家乡的羊头了,这三个羊头是我送给你吃的,你要是给钱,我可要肚子胀了(生气)。

我说你这样卖羊头,会回家挨骂的。

她拿起一块熟羊蹄肉塞进我嘴巴里,说:当年你和尕东子经常偷我家的羊头羊蹄子吃,我都没怕赔本挨家里大人的骂,今天不在乎这三个羊头。

我想辩解,三年前尕东子偷过她家的羊头羊蹄子,我没偷过。可是辩解就会出卖朋友,于是没吱声。没吱声就等于默认了。心里想,我会想办法挣钱还了你家羊头羊蹄子钱的,我已经是十四岁的男子汉了。可是除了拉骆驼,再咋样能挣到钱哩?我要拉骆驼挣钱,就会离开家人了。

到家第六天,尕东子的大大来我家串门儿,我大大妈妈把他让到屋里炕桌旁盘腿坐下,切了一盘熟牛肉,炒了一盘羊肉酸菜,一盘爆炒羊腰子,一盘素炒洋芋丝,拿出一瓶青稞酒招待他。酒过三巡,他打开话匣子说:现今镇西城乡店家都缺花洋布,我今天是来约你去包头贩花洋布的。花洋布如能贩回来,很快就能出手,换成白花花的银元。

我大大说,这几年绕到蒙古漠北草原的驼商道被封死了,口里又战乱不断,只能从蒙古沙漠里的驼道去包头。可是沙漠驼道又闹土匪,很少有人敢走。

经营驼商刚起家的尕东子大大说,我不信我们从蒙古沙漠里去包头偏偏碰上土匪。蒙古沙漠里闹土匪,也是光听人说,你我都没见过,眼见为实。越没人敢铤而走险,贩回来的花洋布才越值钱。夏天的沙漠里能晒死人,我想土匪那号吃嗟来之食的乌合之众,没耐心吃那种苦,不正是我们挣钱的好机会吗?

我大大还有些犹豫:万一碰上土匪,咋办哩?

该死的娃娃球把子朝天,活该命里注定过穷日子。要想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就要敢于冒险。我不冒险,一个穷拉骆驼的,哪来的这一链子骆驼?

两家大人就这样把拉骆驼去包头的事宜定下来了,动身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九,要把我们两个会武功的尕小伙带上,跟他们拉骆驼走远路历练历练。当初大人们送我们二人去荒漠里学武功的目的,也是为了将来保护驼商队。

两家大人开始收购天山草原的野枸杞、猞猁皮、雪豹皮和羊绒。四面环山的天山草原水草肥美,自古是野生动物的栖身地。

五月初八晚上,我和马莲子来到北街城隍庙庙院里,小时候我们经常玩儿的地方。

马莲子抬头仰望天幕上如一只小船的月牙儿,深深叹了口气:听人说口里战乱不断,你大大这些大人放下安稳日子不过,要带上你们两个嘴上没毛的娃娃去冒险,让人提心吊胆的。

我今年都十四岁了,尕东子十六了,嘴上都长胡子了,咋是嘴上没毛的娃娃?不冒险就会一辈子受穷,过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没出息的日子。我想起了尕东子大大说过的话。

唉,看来你这阵子人在我跟前,心早就飞到沙漠里和包头去了,拦不住你了。路上可要多留神。马莲子说完这句话,脸转向我。

我知道这回去包头吉凶难卜,眼睛盯住马莲子那张如月亮般光洁的脸蛋,把她的模样印刻在心里带走。她能为我提心吊胆,说明她心里有我,我壮胆说:这回我能活着回来,就叫我大大妈妈请媒人去你家提亲。你愿意嫁给我吗?

马莲子点了点头:我早就愿意嫁给你这个贼大鬼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天下半夜落了一场小雨,天亮城内外的草木如刚洗浴过般的鲜绿,太阳也格外光鲜地从东山巅升起。

镇西城是驼商队东来西往的中途大站,许多大户人家靠拉骆驼跑生意发的家,驼户们都喜欢骑善走沙漠荒山、个头矮、力气却大、走路敏捷的蒙古马牵驼队跑远路。早饭后,尕东子大大和我大大,带我们二人各骑一匹蒙古马,牵着两家的两链子骆驼(一链子是十三峰骆驼)上路了。两家的亲戚和城里的驼户们把我们一行人送出汉城北门,几峰常年跋涉的成年骆驼流着眼泪发出揪心的哀鸣,驻足不肯往前走。尕东子的大大掉转马头,狠抽了它们几驼鞭,它们才肯慢腾腾地往前走,边走还边鸣叫不停。

我心里有些发毛:上回两家大人送我们二人去荒漠里学武功,出了汉城东门,几峰成年骆驼只鸣叫了几声,可这回它们为何这样鸣叫?咬咬牙再一想,出了城门我们就是过河卒了,过河卒只能拼命往前拱,担心没有用。

听大人们说,从前甘肃马鬃山和明水一带有股名为黑喇嘛的土匪,清末被清兵剿灭后,其阴魂不散,那一带还有他的残部出没。我们两家的驼队出了汗城北门,往北走,经过西海子东畔抵达北山,从北山山沟走进三塘湖盆地,向东拐,沿岔哈泉、淖毛湖、阿塔斯山、哈唐布拉格这些有泉水的地方走,尽量绕开马鬃山和明水,进入蒙古大沙漠。

四面环山的天山草原北山,是东天山的一条支脉,走出北山山沟往东拐,一路全是黑色沙砾戈壁荒山,随着驼队的缓慢前行,单调有节奏的驼铃声,为空旷、苍凉、死亡般寂静的戈壁荒山里带来一丝生息……

驼背上驮着小麦面粉、牛羊肉干、小铁锅、茶壶和驼马吃的豌豆瓣料,走到有水源的地方就加火堆支锅烧水煮饭吃。天山草原的冬季漫长达半年之久,积雪厚,十分寒冷,有能冻死狼之说。每到冬季来临,生活富裕的人家都宰杀牛羊多吃肉抵御寒冷,部分牛羊肉冻储起来,部分牛羊肉拿刀子割成长条儿,撒上盐末,挂在屋里房梁上,家里用松木干柴火堆烤火取暖,木柴的烟熏牛羊肉。这样熏出来的牛羊肉干,不招惹苍蝇虫子,带在路途上不怕变味儿,又很好吃。

路途休息的第一站是在三塘湖盆地东南一个名叫高泉的地方。一道两人余高、近百步长的沙丘上,有一眼如大铁锅里的水烧沸滚般涌动的清泉,故得此名。驼队在高泉一侧停下,加火支锅烧水,大小四人吃了些干粮和牛羊肉干,在沙地上铺开羊毛毡,头往里脚朝外躺在毛毡上休息。我大大告诉我们二人说,驼商队为防备野兽和土匪袭击,路途中都这样睡觉。

深夜被驼鸣和马的嘶叫惊醒,二十六峰骆驼和四匹马已经站成了一个圆圈儿,它们的头一律朝外,把我们四个人围中间。远处传来狼嗥声,很快骆驼和马群的外围有了如鬼火般的亮点。我和尕东子手疾眼快地举枪连开两枪,狼群发出一阵嗥叫,向远处逃窜。

我大大叮咛我们两个青年人,进了沙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开枪,开枪会招来劫匪。

第四天中午,驼队从一个名叫唐布拉格的地方往南走,进入蒙古沙漠,一些成年骆驼又发出一阵哀鸣。眺望浩瀚无际、死亡般沉寂、危机四伏的沙漠,我心里又有些发毛。

白天沙漠里酷热如火炉烤,夜晚暑气有所收敛,进入沙漠后,大都夜晚赶路。夜晚赶路也能防备匪患。躲躲藏藏走了半月余,走出蒙古沙漠,进入蒙古的阴山,从阴山往南走到达包头。听两家大人说这条捷道,比走蒙古漠北草原的驼道省一半路程。

内地战乱不断,包头城内也动荡不安,我们两家驼队驮去的药材和皮毛货很快出手,换成花洋布,就匆忙偷偷往回返,为保险起见还走原路。骆驼是很有灵性的东西,为防备驼队掉队,每链子驼队的最后一峰骆驼的脖子上挂着铜铃。动身离开包头的那天深夜,我们摘掉最后一峰骆驼脖子上的驼铃,它们就悄悄不发出一点儿声响,驼掌轻轻地踩着地面前行。

战乱中的包头,深夜显得出奇地安静,驼队不声不响地走出包头城,直奔城北的阴山。进了阴山,四个人都紧张得汗湿透了衣裳,才顾上歇口气,喝水吃干粮。

从阴山往西走进沙漠,天刮起了大东风,沙面上的细沙子被大风刮得如水般流动,发出奇怪的嗡嗡声。驼队如在土黄色的水浪中缓缓前行,天地一片昏暗,能见度不足十步,沙尘呛得人喘不过气。两家大人说这样的大风天赶路更安全,不能停下休息,只能到深夜人困极了才能打一阵子盹。

这样走了两天三夜,第三天夜里大家趴在沙地上打了一阵子盹,被驼鸣声惊醒来。风停沙住,太阳从沙海东边升起,鸡蛋黄子似的太阳把沙漠染成了金黄色,远近全是大小均匀波浪起伏的小沙棱子,看上去如西海子里涌动的金色波浪。马和骆驼身上都落了一层金色的细沙,稍一动弹,细沙刷刷往下掉。

茫茫沙海里看不到一寸草木和绿意,望着荒凉的沙海,耳旁伴随着单调的驼铃声,我心里有种悲壮感。

尕东子望着沙海问,我们这阵子走到哪里了?他大大说:我们一直是顺东风走的,走了三天三夜,可能进入了巴丹吉林沙漠。

我们光顾顺风方向走了,不知道这三天三夜风向改变过没有?如果变成东北风,这阵子我们已走到巴丹吉林沙漠的西南边缘,再往前走就离甘肃明水近了,碰上黑喇嘛的人就麻达了。我大大说。

这阵子有初升的太阳当指南针,我们赶紧往北走吧,能走到巴丹吉林沙漠北缘的哈唐布拉格至阿塔斯山的那条道上,就保险些了。尕东子大大说。

驼队立马掉转头,向西方向走去。

我大大说,这阵子能有点西风把沙子刮起埋住我们的脚印就好了。

我说过,该死的娃娃球把子朝天,我们没有呼风唤雨的能耐,大风把我们刮到这里,也许是天意,但愿能有沙子埋住我们的脚印。尕东子大大说完这句话,从骆驼背上拿下来一条羊毛毡,绑在最后头一峰骆驼的尾巴上,毛毡能抹掉我们留在沙地上的脚印;沙地上却留下了毛毡抹过的印子。

不大一阵子,果然来了细微的西风,把细沙刮得慢慢埋住了沙面上毛毡留下的印子。西风里还有点儿凉意。

我大大说这阵西风来得如此及时,夏日的西风里还有一丝凉意,还有前三天那场大东风,简直是天助我们一行人。言罢,跳下马,面向西天跪倒连磕三个响头。

我们三个人也都跳下马背,面向西天跪倒磕了三个响头,沙地上留下四个人头大的深窝窝。

太阳不高了,沙漠里暑气未减。驼队走过波浪起伏的沙海,前方出现大小不等的高沙梁子,估计离巴丹吉林沙漠的北缘不远了。停下来休息,从驼背上拿下来干粮和两牛皮袋子水,已经渴极的我和尕东子喝水吃干粮,两个大人从驼背上拿下来豌豆瓣料袋,用牛皮袋子里的水将豆瓣料淋湿,分别装在二十个小羊皮袋子里,套在每个骆驼和马的头上。骆驼和马儿香甜地吃豆瓣料,他们才走过来喝水吃干粮。这三天三夜没遇到水源,骆驼和马儿都没饮过水,人和牲口共饮剩下的两牛皮袋子里的水。两个大人叫我们二人省着点喝水。

快到巴丹吉林沙漠北缘了,骆驼和马儿加快了步子,喝了些水吃了干粮的我们也有了精神。

又往北爬过几十道沙梁子,能望到沙漠北缘的荒山了,空气里有了潮湿和草腥味儿。我大大爬上一道高沙梁子顶,望见一里多远一条自东北而西南的宽沙沟里,有一大片绿荫。有那么一大片绿荫,说不定有水源,大家高兴得加快了步子。

离绿荫沙沟半里远了,驼队停下,我大大摘了最后头一峰骆驼脖子上的铜铃,说为预防啥不测,摘掉驼铃悄悄接近那条绿荫沙沟。摘了驼铃的骆驼和马儿悄无声息地前行。

驼队又登上一道小沙梁子,一条长满梧桐树和沙枣树的沙沟展现在大家面前。骆驼们突然掉转头,要朝后跑。两个大人预感到啥不妙,牵着驼马的缰绳掉头朝沙梁子下跑时,树林里冲出一群骑马的土匪,挥舞长马刀追过来。

骆驼群惊吓得挣脱缰绳胡乱窜,尕东子大大骑马去追赶骆驼,从马背上栽下来。我跳下马背去扶他,土匪们已经冲到了我们跟前,挥舞长马刀朝我砍来。我想开枪阻击土匪,来不及了,抡起长枪拼命抵挡土匪们朝我砍来的马刀。看见两个大人被土匪们砍倒在沙地上。

尕东子也抡起长枪一连打掉朝他砍过去的几把马刀,朝我这里喊:尕顺子,狼娃子太多了,南边那个高沙梁子能隐身。

我领会他的意思,抡起长枪一连打掉几个土匪的马刀,和他冲出重围,骑马奔到几十步远的高沙梁子脚下,一头扎进沙堆里,震动了高沙梁子,哗——地一股细沙流倾泻下来,把我们二人埋得更深。

我紧闭双眼被埋在沙堆里好大一阵子,喘不过气来快憋死了,但不敢动弹,怕土匪们没离开。被尕东子双手从沙堆里刨出来,喘了几口气,才恢复活着的感觉。二人又双手拼命刨沙堆。我骑的蒙古马跑出来了,走到刚才和土匪们拼杀过的地方,两个大人身上被土匪砍了几刀,鲜血染红了两片沙地,三匹蒙古马和驮着货物的两链子骆驼不知去向。从留在沙地上的马蹄印和骆驼掌印判断,被土匪们吆赶着朝南方向走了。

我们抱住两个大人的头一顿呼天抢地地痛哭,用双手就地刨挖了个沙坑,掩埋了两位大人的尸体,沙漠上空又被黑暗笼罩。

一场血腥拼杀后的沙漠里静得出奇。我们二人壮胆牵马翻过那道沙梁子,悄悄走进树林里,找到碗口大的一个泉眼,人和马都喝足了水。尕东子喝进肚子里的水全变成了眼泪,泣不成声地说,头里我们咋光顾了自己逃命,没想办法救两个大大的命呀……

我说我们被那么多的土匪围住了,我看见两个大大被土匪们砍倒了,才逃命跟你钻沙堆的。刚才我们不想办法逃命,四个人都被土匪杀了,连回家报信的人都没有。

尕东子又说,可我们是练过武功的人啊,练过武功的人连自己的亲人都没救下,还不如一头撞死算球了。

听此言我也十分愧疚,说土匪里有人刀功耍得好,我们难以抵挡,你叫我逃命钻沙堆,我才钻沙堆的。

尕东子说,这阵子屁话说得再多,都救不活两个大大了,我们赶紧乘天黑想办法把那两链子骆驼和花洋布夺回来。这回去包头贩花洋布,我家卖光了家里的牲口,还向亲戚家借了债。那一链子骆驼和花洋布叫土匪抢去了,回去一家人咋活命呀?

我说,行,今夜天上有月亮,我们跟着土匪们留下的脚印去找土匪,夜深后土匪们肯定在啥地方睡觉,乘他们睡觉做好梦的时候,凭我们的武功悄悄冲进土匪窝子里一顿猛打猛杀,夺回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和花洋布。土匪们抢去我们两家那么多骆驼和花洋布,这阵子肯定高兴得喝醉酒在睡大觉。

尕东子从怀里掏出两块大饼,递给我一块,两个人肚子饿了,边嚼大饼边跟着土匪们的脚印往南走。走了百十步,沙地上看不见脚印子了,蹲下身借助惨淡的月光,能辨认出自然的沙面与人用东西抹过的沙地有些不同。

尕东子说,这帮土匪可能是黑喇嘛的残渣余孽,怕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不管走到哪里,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块牛皮,边走边抹掉沙地上的脚印。

我边走眼睛边瞅着沙地上牛皮抹过的印子说:这阵子可千万别来风,风沙埋掉沙地上的印子就麻达了。往前走了一段路,来风了,参照天上的月亮判断,是西南风。

尕东子宽慰我:风沙埋掉沙地上的印子不要紧,从刚才这段路判断,土匪们可能往南走了,我们也往南走,如果赶白天找到那帮土匪,我们躲在沙沟里,等天黑了偷偷冲进土匪窝子里一顿猛打狠杀,夺回我们两家的骆驼和花洋布。

我们迎着西南风走到半夜,半边月亮挂到中天时分,蒙古马突然站住不往前走了。马也是最有灵性通人性的东西,它不往前走了,说明前头有情况。

尕东子说,好像有股木柴烟味儿。

我丢下蒙古马,迎着木柴味儿往前走了一里远,一条沙沟横在眼前,仔细瞅,沙沟里长着芨芨草,有堆火被西南风吹得忽明忽暗。我们二人脚踩着细软的沙地慢慢走下沙沟,大概能看见沙沟里有十几个黑影,像卧在草地上的骆驼。

我对尕东子耳语:只有十五六个黑影,不像我们两家的二十六峰骆驼和三匹马,再往南找吧?

尕东子对我耳语:再往南能不能找到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没有一点儿把握,我看沙沟里骆驼土匪都不多,我们豁出去冲过去一顿狠打猛杀,抢了那些骆驼,也能弥补些我们两家的损失。

我们二人轻手轻脚走得离沙沟里黑影五六十步了,卧在草地上的骆驼惊叫着站起来,随即草丛里有了十来个人影。我们两个会武功的人不怕那十几个人影,冲上前去,一顿狠打,几个黑影被我们打趴在地,有三个黑影我们打不过,拔腿就跑。可三个黑影穷追不舍,追我们的速度也像飞毛腿。我们二人看准就近一个高沙梁子,一头扎进去,可我的双腿露在外面,一个黑影追过来,双手抓住我的双腿,把我拖出沙堆。我觉得黑影的手劲很大,难打过他,抓起一把细沙子砸在他脸上,他双手蒙住了脸。我又抓起一把细沙子,砸在追到我跟前的第二个黑影的脸上,去救跟另一个黑影撕打在一起的尕东子。

两个人对付一个黑影,很快将其打趴在地,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了里把远,掉头看了几回,后头没人追来,才敢停下。

天亮,在不远处一条沙沟里找到饿极了,正在啃红柳皮的蒙古马。

我说,夜里那三个黑影的武功套路,手脚上的功夫,挺像我们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罗师傅长年蹲在那片梧桐林里,有吃不完的牛羊肉干和牛羊肉,供养他的人肯定多,肯定认识土匪窝子里人。我们与其这样没有目标地寻找那两链子骆驼,还不如去找我们练过武功的那片梧桐林子,找到罗师傅,能请他帮我们找到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就好了。这回去包头,我家也是卖了家里牲口凑钱出来赌一把的。

这个办法可以试试,土匪还不了我们两家的花洋布,能还我们两链子骆驼也行。可是不知道沙漠里有多少梧桐林子,我们练过武功的梧桐林子在哪里?尕东子说。

不管沙漠里有多少梧桐林子,只要能想办法找到我们两家的两链子骆驼,我们两个练过武功的人才有脸回家见人。我说。

罗师傅一个人咋隐居在沙漠深处那片梧桐窝子里?你大大和我大大是咋认识他的?

两个大大都没了,找见罗师傅就知道他们是咋认识的了。

4 荒漠寻恩师

土匪窝子里有会武功的人,如果会武功的人多,武功比我们高强,我们二人就难逃虎口,尽量昼伏夜出或大风天赶路寻找罗师傅。可是沙漠里难找到水源,驮在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的水不多了,每人怀里揣着两块巴掌大的大饼。我身上有两块银元,能碰见蒙古包就好了,买点儿能吃的东西垫饥。因三年前大人们带我们二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天,才走到练武功的梧桐窝子里。

我们往东走到第二天夜里,半边月牙儿落入了沙海里,牵着蒙古马翻过几道沙梁子,又一条高沙梁子横在前头,蒙古马不往前走了。经历过一次劫杀场面的蒙古马,警觉性特别高。我停下来用鼻子仔细闻,不大不小的东风里有股怪味儿。

尕东子说了声,不好,东风里有血腥味儿。

我们二人丢下蒙古马,爬上高沙梁子顶,沙梁子下是一条宽沙沟,沙沟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树木,黑黝黝的影子立在沙沟里。

我们下去看看,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就快跑。尕东子对我耳语。

我已饿得腿肚子打颤,吃些大饼再下去吧?万一被土匪发现追过来,跑不动。我呼吸急促地低声说。

我们趴在沙梁子上,各自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大饼,赶吃完,东天已经发白了。两个人以黎明前的灰暗做掩护,慢慢走下沙梁子。沙沟里血腥味儿更浓了。往沙沟底芨芨草丛里走了几十步,先碰见一峰没了四条腿的死骆驼。再往前走了几步,碰见一具人的尸体。就再不敢往前走了,停留了一阵子,转身猫腰往回走。边往沙梁子上爬,边脱下衣裳抹掉留在沙地上的脚印。

爬上沙梁子顶,趴下继续观察沙沟里的动静。

东风住了,天渐渐亮了,呈头北尾西南弯弯曲曲的沙沟里长着稀疏的梧桐树和芨芨草,草丛里躺着两峰死骆驼,一匹马,十几具人的尸体,没瞅见一个活物。

沙沟呈北高南低之势。走下沙梁子,回到蒙古马跟前,牵马去沙沟上游吃草、找水源。可是沙沟里没有水源,却能长芨芨草和梧桐树,饥不择食的蒙古马,连枯黄的芨芨草莛都吃进了肚子里。

我想在草丛里找到能吃的野菜,偶尔发现一片沙地上有牛羊皮抹过的印子,不由得说了声黑喇嘛。尕东子急忙跑过来,二人眼睛盯住牛羊皮抹过的印子爬上沙梁子顶,那道印子朝南方向去了。站在沙梁子顶上朝南望去,远处有三个黑点儿时而出现在沙梁子上,时而隐没在沙沟里。三个黑点儿是啥人?便朝三个黑点儿追去。我们爬上沙梁子时猫下腰,走下沙梁子直起身,这样往前追了好大一阵子,离人影几百步了,看清那三个人手里没有拿刀枪,不像土匪。

再翻过一道沙梁子,突然出现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沙地上,如捣蒜般向我们二人磕头,异口同声地说要我们饶他们一命。

尕东子说,我们不是土匪,跟你们一样是逃难的人。

那三个人齐齐抬起头脸,竟然是两张二三十岁、一张十四五岁的女人脸。我们二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向三个女人说了我们拉骆驼去包头,返回途中遭劫,打算找回被劫匪抢去的骆驼和货物的经过。

年长些的女人告诉我们,她们三个人是甘肃金塔人,三天前一伙土匪窜进她们村庄,抓住十一个年轻女人,绑在土匪们的马背上,朝沙漠深处走去,她们拼命挣扎,喊救命,村里的男人们被马家军抓去当炮灰,没人来救她们。土匪们带她们往沙漠里走了两天三夜,昨天下半夜在一条沙沟里停下休息,遭遇另一伙土匪。两伙土匪相互一阵拼杀,抓她们的这伙土匪被另一伙土匪打跑了。在两伙土匪相互拼杀的时候,她们十一个女人乘机逃跑,往一道高沙梁子上爬去,沙梁子顶上溜下来一股沙子把她们埋住了。赶她们三个人钻出沙堆,土匪们已经离去,丢下两峰死骆驼,一匹死马,十几个土匪的尸体。那八个姐妹永远留在了那道沙梁子里。她们三个人拾到半牛皮袋子豌豆瓣料,一张牛皮,把料袋子放在牛皮上,拖着牛皮往南回家的方向逃。

那两伙土匪都啥模样?尕东子问。

土匪吗,都是一个模样,只是抓我们的这伙土匪马尾巴上没吊牛皮,另一伙土匪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以前听村里男人们说,黑喇嘛的人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瘦女人说。

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我问。

朝西南方向跑了。年长些的女人答。

上回抢劫我们二十六峰骆驼的就是黑喇嘛的人,这里咋也有黑喇嘛的人?我说。

听我们村里男人们说,口里战祸不断,很多土匪打着黑喇嘛的旗号,躲进沙漠里杀人越货。年长些的女人说。

我们赶紧吃些东西,朝南去找黑喇嘛的人,想办法把两链子骆驼夺回来。尕东子说。

不去找罗师傅了?我问。

沙漠这么大,啥时候才能找到罗师傅?罗师傅究竟在哪里?我们也朝南找找看。大家吃点儿东西快赶路,有了这张牛皮抹脚印,我们啥时候赶路都不怕把脚印留在沙地上了。

年长些的女人说,看来这两个尕兄弟没吃的东西了,来,我们大家都吃些豆瓣料垫垫饥。

我和尕东子没客气,伸手从牛皮袋子里捧豆瓣料吃。豆瓣料用水泡过,捧在手里还有些潮湿,有股发酵过的酒香味儿。

大家往肚子里填了些豆瓣料,牛皮袋子里还剩十来斤豆瓣料了。年长些的女人说,两个尕兄弟再往衣袋里装些豆瓣料,你们路程还很远,我们三个人再往西南走两三天就到家了。

牛皮袋子上有血迹,不知是人是马是骆驼的血。我往我的一个粗布褂子衣袋里装满豆瓣料,掏出一个银元递给年长些的女人。女人不接,说,大家都是逃难的人,这袋子豆瓣料,是我们从刚才那条沙沟里一匹死马跟前拾来的,咋能收你们的钱。

这时正在往衣袋里装豆瓣料的尕东子惊叫一声:咦,这是啥东西?

大家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过去。他手里托着一个稍大于拳头的红铜小方盒。

大家叫他打开铜盒看看里面放着啥稀罕东西。他小心翼翼打开铜盒,铜盒里射出一道刺眼睛的金光。大家好奇地立马将他围住。

铜盒里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金人骑在金跷跷板上,尕东子用手掌将铜盒托平,骑在跷跷板上的两个小金人就一上一下地摆动个不停。他的手掌倾斜,两个小金人才不动了。

我说,土匪把这个宝贝小铜盒放在料袋里干啥?

可能是那个年轻驼商从口里为他的媳妇买来的定情物,怕被土匪抢了去,偷偷放在料袋里,最终还是被土匪抢来了。尕东子说完这句话,望了一眼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子,小女子低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尕东子把铜盒放进料袋里。

年长些的女人说,铜盒子是这个尕小伙先看见的,就归他了。

尕东子说,这个铜盒子是藏在料袋子里的,料袋子是你们三个人拾来的,铜盒子理应归你们三个人。

一直没吱声的瘦女人说,你们两个人都不要争了,这一路还吉凶难卜,铜盒子就放回料袋里,如果能顺顺当当走出沙漠,大家分手的时候再还给这个尕小伙。

我沿原路找到在沙沟里吃草的蒙古马,牵到大家跟前,将那张牛皮拴在它的长尾巴上,男女一行五人朝西南方向走去。已经到日当午,大家又热又渴,远处有河流流动的虚幻景象,走了半天就是走不到跟前。我说了句:远处要真是河流,走到跟前了痛痛快快洗个澡该多来劲。

尕东子对我低声说,你咋能在女人跟前说洗澡。言罢,把马背上的牛皮袋子拿下来,让大家每人喝了一口水润润快要冒烟的嗓子。水袋子挨到那个小女子跟前时,乘大家不注意,他对小女子低声说,你年纪最尕,多喝两口水。

这话被年长些的女人听见了:她也不尕了,今年已满十六岁,跟男人订婚半年,男人被马家军抓去当兵,没能回来。家里人去问马家军要人,马家军用两个银元和一堆大话把他们打发回来了。

小女子低头抹眼泪。

我和尕东子一直牵着蒙古马走在三个女人的后头,那个小女子转过头朝后望了两回尕东子。尕东子对我耳语:这个尕女子的身条子和脸蛋都挺耐看的。我说耐看你就带回去像花儿一样养着,慢慢看。

尕东子也长得挺耐看的,方头方脸,眉毛不浓不淡,总是沉着脸子想心事,就显得稳重牢靠,遇大灾大难能挺过去那种牢靠。一般儿子长得像母亲,他妈妈就长得耐看,不耐看不会发生跳井的事。

他妈妈跳井后,他不愿回家了,我真心希望他把这女子带回去成个新家恩恩爱爱过日子。

他叹了口气说:唉,这一路还生死难卜,咋好带上她?

天黑了,一行人爬上一道沙梁子,望见远处有火光。有火光就有燃火的柴草,有柴草说不定就有水源,眼下水比金子都贵。尕东子说。

走得离火光几百步了,蒙古马又停住不走了,叫三个女人和蒙古马蹲在原地,我和尕东子前去探听情况。两个人猫腰走得离火光百十步了,一股烧洋芋的焦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孔,瞅见是穿一样军装的四个当兵的蹲在火堆旁,四杆长枪架在一旁。

尕东子对我耳语:这里周围没瞅到别的影子,光是芨芨草墩。当兵的会武功的很少,这阵子他们的眼睛已被火光刺花了,我们悄悄走到火堆跟前,猛地冲过去先夺了他们的枪再说。

我们二人的长枪在逃命的时候丢了,看见长枪我手心痒痒地点了点头。

我们猫腰走得离火堆十来步时,我的脚下不知踩响了啥东西,当兵的听见响声说了声:有鬼!奔过去拿枪。我们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长枪,抡起枪托一顿胡乱打。他们四人吓得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我问:你们来这里干啥?

他们说,一年前被马家军抓去当兵,几天前的夜里马家军跟共产党的军队打得难分胜败的时候,他们四人瞅空子偷偷逃离战场,怕马家军来追他们,他们拼命朝沙漠里跑。荒山戈壁到处有马家军,跑进沙漠里保险些,偷了些人家的洋芋蛋,跑进沙漠里迷了路。

原来都是落难人,四个当兵的跟我们来到三个女人跟前,坐在沙地上休息了一阵子,又赶路。

天亮,我们叫三个女人跟四个当兵的朝西南方向走,我们继续在沙漠里寻找罗师傅。两个年纪大些的女人不愿跟当兵的走,那个小女子说,她要跟我们两个尕哥哥走。

年长些的女人说,这两个尕哥哥要回老远的家乡新疆镇西县,你也愿意去吗?小女子细碎如玉的牙齿咬着嘴唇没吭声。

四个当兵的走远了,年长些的女人又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谁的前头都是生死难卜,我们十一个女人这回被土匪抓来,如果不是遇上另一伙土匪相互残杀,我们得以机会逃命,后果真不堪设想。这尕女子名叫青稞,家里没啥人了,你们两个尕小伙谁能看上她,这阵子就把料袋子里的铜盒子拿出来,送给她做定亲物。她要是伸手接了,就说明看上你了,愿意跟你走,她要是不伸手接铜盒子,就没看上你们中间的谁,这样行不?

小女子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马莲子,没动弹。尕东子伸手从牛皮料袋里拿出铜盒子,低下头朝小女子递过去。等了一阵子小女子才伸手接过铜盒子。

尕东子脸红到耳根里。大家都一脸惊喜。

年长些的女人说:青稞呀,铜盒子你接过来了,可你要想好了,你的这两个尕哥哥回家的路程还很远,一路上吉凶难卜,你这阵子后悔还来得及。

大家的目光都盯在小女子的脸上,等她开金口。小女子的脸上滚落一串泪珠,她布满沙尘的脸蛋上留下两道显眼的泪痕,动了动嘴唇才挤出一句:我……死都不会后悔。

年长些的女人一脸喜气地对尕东子说:尕小伙,兵荒马乱的到处闹土匪,你们的骆驼和货物被土匪抢去了,你们想找回来,很不容易。我劝你们还是带上这个女子,早些回家拜堂成亲吧。成亲后两个人好好苦几年,还能置办一链子骆驼。

那天夜里,尕东子就跟青稞拜堂成了亲。

半边残月挂在天幕上的时辰,一行人躺在沙地上休息,跑累了的两个年长些的女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我看见尕东子和青稞站起身,双双朝百十步外一道沙梁子上走去。两个人爬上沙梁子顶,面向残月,双膝跪下,双手合掌,先向残月拜了拜,尔后相互对拜,两个人影就合二为一了。整个沙梁子都抖动起来。

我的心也跟着抖动,一直抖动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跟马莲子拜堂成亲。马莲子头上顶着蓝花布头巾,我伸手摘掉她头上的花布头巾,露出她嫩白可人的脸蛋。尔后一层一层剥她的衣裳,衣裳剥光了,她身上也跟她的脸蛋一样嫩白。我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她从炕上一跃而起抱住了我,我们二人融为一体,两个头两张脸相互对望着傻笑,一直笑醒来。金黄色的太阳已经跳出了茫茫沙海。

5 死里逃生

尕兰子哩?尕兰子不见了。

一行人被年长些的女人吵醒,不见了那个瘦女人。

青稞细言慢语地说:尕兰子姐会不会去解手了。年长些的女人扯大嗓门喊:尕兰子——尕兰子——尕兰子……喊了好几声没人应,说:沙地上有没有尕兰子留下的脚印。

青稞手指着西侧沙地说:大家看,沙地上有牛皮抹过的印子。大家从沙地上辨认出牛皮抹过的印子,印子朝西方向去了,牛皮料袋子和蒙古马尾巴上的牛皮不见了。

年长些的女人说,料袋子里有宝贝铜盒子,铜盒子是尕东子和青稞的定亲物。这个尕兰子和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落难人,咋能见财忘义,一个人拿上铜盒子和料袋子偷偷跑了呢。

一行人赶紧沿牛皮留下的印子朝西方向寻找尕兰子。多亏那阵子沙漠里没有风,如果有风,风沙埋住牛皮印子,找不见尕兰子和料袋子,尕兰子一个人能不能走出沙漠,很难说。

天刮起了小西风,细沙埋住了沙面上的牛皮印子,一行人停下来。尕东子说没牛皮印子了,我们也要继续朝西走,死马当活马医,不管能不能找到尕兰子姐,心一定要尽到。沙漠里的天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如果刮大风,尕兰子姐在大风里迷路,就麻达了。

沙漠里冒出几个土黄色的巨大旋风,像妖怪扭来悠去的,阴森可怖。

一行人朝西走到太阳悬到头顶上空时分,爬上一道沙梁子顶,一股巨大的旋风袭来,一行人躲之不及被困在旋风里,有种衣裳被扒光的感觉。旋风过后,望见远处沙地上有两个黑点儿,叫两个女人蹲在原地,我和尕东子朝黑点儿走去。那两个黑点儿如果是会武功的土匪,我们能一对一地对付。

走得离两个黑点儿不到一里远了,一个像狗的黑点儿朝远处逃窜,像人的黑点儿站在原地未动。

我们向后面的两个女人招手。等两个女人走近,大家爬上一道小沙梁子,那个黑点儿又不见了,传来一个女人的歌声:

马莲子那个开花吆黄灿灿

心上的那个哥哥吆咋不回家转

你的那个干妹子吆日夜把你思念……

歌声尖厉、凄婉。

青稞说,像尕兰子姐的嗓门儿,尕兰子姐在家的时候喜欢唱这支歌,她男人被马家军抓去当兵,她想她男人了就唱这支歌。

大家循声再翻过一道沙梁子,看见尕兰子坐在沙地上唱歌,唱得满面是泪。

尕兰子痛哭流涕地说,她天亮前起了贪心,拖着牛皮和料袋子往西走,希望刮风抹掉留在沙地上的牛皮印子,最好刮大风。一直走到这阵子,老天不但没刮风,反倒碰上一匹独狼。是老天报应她这个哈(瞎)了良心的人。

年长些的女人上前伸手扯住尕兰子的头发:真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你干出这种缺了八辈子德的事来,这些豆瓣料是我们五个人的救命料,比金子还金贵。

行了行了,大家都是生死未卜的落难人,不计较了。我上前把两个女人拉扯开。

一行人吃了些豆瓣料,又继续赶路。夜里在沙梁子上拜了堂的一对新人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虽然相互都不言语,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我知趣地手牵蒙古马走在最后,最前面是两个女人。

太阳像个大火球又悬到头顶上空了,人露在外面的皮肉被灼疼,身上的汗仿佛淌干了,嗓子干得要冒烟,三个女人说话都沙哑了。驮在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还有一碗水,随着马儿的走动,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哗啦的响声。两天没喝一口水的蒙古马,时不时地转过头鼻子嗅牛皮袋子,但它仿佛知道这点儿水是我们五个人的救命水,不用牙齿咬牛皮袋子。

太阳偏西,一行人走进长有稀稀拉拉芨芨草的沙沟里,马啃吃芨芨草,人也用手吱儿吱儿地拔嫩草莛,嚼着润嗓子。青稞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从马背上取下豆瓣料和水袋子,让大家吃豆瓣料,一人抿了一口水。

土匪来啦……名叫尕兰子的女人说了一声,就趴在草丛里。大家也都急忙趴下身。

我抬头望见西北方向有一股土黄色的沙尘,急忙拍蒙古马的屁股。平日遇险情,拍几下它的屁股,它就会趴下,可这阵子一连拍了好几下,抬脚踢它的腿弯儿,它都不趴下。

沙尘呼啸而过,过了一大阵子,再未听到啥动静,我爬上沙梁子顶,没瞅到远近有啥影子,才意识到忽视了蒙古马的灵性。

那条沙沟时宽时窄,由北向西南方向伸延十多里长,宽的地方长有稀疏的芨芨草。两个女人说,她们被土匪抓来的时候好像经过这条沙沟。如果真是她们来时走过的沙沟,再往西南方向一天的路程就能走出沙漠了。一行人沿这条沙沟往西南方向走去。

太阳掉进了沙海里,西北边又扬起一股沙尘,像来了一股风。蒙古马趴在沙地上,头脸也贴在沙地上。

我说了声:土匪来了,蒙古马都趴下了,朝沙梁子上爬去。

听身后的女人说了声,这马就这么神吗?

爬上沙梁子顶,果然是一群骑马的土匪,每个马的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

我哧溜一声滑到沙沟底说:这回真是土匪来了,黑喇嘛来了。

土匪没走近我们这条沙沟,朝远处去了,一场虚惊。

蒙古马还趴在沙地上不起来。它不起来,我们男女五人也一直趴着。我把头脸贴在沙地上,能听见土匪们由近而远的马蹄声。马蹄子叩击在马路上的声音是刚嘚儿刚嘚儿刚嘚儿,踩在沙漠上的声音是扑通扑通。小时候我们一帮小伙伴经常把耳朵贴在城门外马路上,听远处的马蹄声玩儿。

不大一阵子,马蹄声又由远而近,我抬头看见了那股沙尘,土匪们转过头朝我们这里奔来。

尕东子对三个女人说了声:你们趴在这里别动,我们两个人去把土匪引开。从沙地上拽起蒙古马,跨上马背,沿沙沟朝相反方向奔去,我紧随其后。

奔跑了几百步远,土匪朝我们追过来,边追边砰——砰——砰——地开枪,子弹嗖嗖嗖地从我们身旁飞过。

在沙沟一个拐弯处我的右臂中弹,朝前趔趄了几步稳住了身子。尕东子跳下马说:尕顺子你受伤了,赶快上马呀。

我跳上马背奔跑了一阵子,随着砰砰两声枪响,蒙古马一头栽倒在地。我从马背上取下料袋子和水袋子,又拼命奔跑。为躲避土匪的子弹,时左时右地奔跑。跑到一座高沙梁子跟前,尕东子说了声:我们的四条腿跑不过土匪的马和子弹,赶紧钻沙堆。

二人一头扎进沙堆里,从沙梁子顶上流下来的沙子把我们埋严实了。我觉得身体被沙子压扁了,但还能喘过气来,可能遇上了空心沙。

趴在沙堆里好大一阵子,估计天黑透了,土匪离去了,慢慢小心翼翼地头脸先钻出沙堆。天刮大风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观察了一阵子,心里想,土匪是为了杀人越货,我们两个人两手空空无货可越,这么大的风沙,他们不可能还死守在这里。但我向四周围观察了一大阵子,还不敢钻出沙堆。离我几步处的沙堆里突然冒出个黑影,吓了我一大跳。黑影转身双手刨挖沙堆,我才认出是尕东子,才敢钻出沙堆,二人从原路往回走,去找那三个女人和蒙古马。不知中了土匪枪弹的蒙古马是死是活。

顶着狂啸的风沙往前走了几十步,不认得原来的沙沟了。但知道是大西风,右肩膀在抗着大西风往南走。

尕东子嘴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尕顺子,青稞她们三个女人不会叫土匪抓去吧?她们三个女人不会在大风里迷路吧?她们不会遇上狼群吧?

我宽慰他:我们把土匪引过来了,她们咋会叫土匪抓去哩?你叫她们三个人趴在那条沙沟里,她们要等我们回去,咋会迷路?口里战祸不断,土匪都躲到沙漠里了,土匪有枪狼群都被吓得躲到荒山里去了,我们进入沙漠只见过一匹独狼。

啥时候转的风向我们不知道,光知道我们二人一直右肩膀抗着大风在往南走。怕走过那三个女人躲身的沙沟,停下来歇口气,蹲在沙地上任风刮任风吼,等天亮了才能去找那三个女人。

黑风刮了两夜又一天,第三天早晨才减弱,西天发亮了,又下起了大雨,我们二人被淋成了落汤鸡。天山草原刮过这样的黑风,也是这阵势,黑风袭来,天地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力减弱先是西天发亮。

目光透过黎明时分的灰暗,瞅见前方好像有堵高大的黑墙。

天亮,二人的脑瓜子才清醒,看清那堵高墙是一座褐色的荒山。荒山在北边,错把北当成南了。二人往北走了一里远,登上荒山头,举目眺望,一轮红日从东山巅冉冉升起,往南全是大小不等如坟堆般的沙丘,脚下的荒山,是沙漠的北边缘。大风把我们两个愣头轰到沙漠北缘来了。但我们再愣,装豆瓣料和盛水的两个牛皮袋子,还一直牢牢抓在手里。

二人吃了些豆瓣料,把牛皮袋子里的水喝光,准备下山找雨水坑,往牛皮袋子里装满水,再朝南走去找那三个女人和蒙古马。山脚下一队身穿土黄色衣裳,足蹬黑马靴的人骑马走过来。不知这是哪路土匪,二人拔腿就往大山里跑,跑进山里比沙漠里好躲藏。

山脚下的土匪看见小山头上的两个褐色大石头奔跑起来,掉转马头朝山上追来。

我们两个飞毛腿不太在乎在崎岖山道上追我们的那些四条腿的马。

土匪们边追边喊:早格斯,早格斯,早格斯快宝勒布的拉(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我们没听懂土匪们的话,只管跑。砰一声枪响,我的屁股上挨了一枪子儿,跑不动了。朝后望了一眼,才知道低估了那些马,它们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尕东子转身背起我继续往山里跑,哧溜一声,他脚下一滑,两个人摔倒朝山坡下滚去,被一块大石头挡住,尕东子的脑瓜子撞在大石头的棱角上,撞破一个小洞。我抱起他的脑瓜子拼命呼唤他的名字,任我咋喊,他都不理睬我了。

十多个土匪端长枪将我团团围住。我怕我的飞毛腿跑不过他们的枪子儿,没敢跑,只能束手就擒。他们拿布条儿蒙住了我的双眼,把我抬上马背,朝远处走去。我像一个长口袋被绑在马背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豆瓣料,喝进肚子的水,统统被颠出来。

颠了一大阵子,停下,我被土匪们抬下马背,抬进一个巨大的蒙古包里,松开了捆绑我双脚的绳子,取掉我眼睛上的布条儿,眼前站着两个身穿土黄色衣裳,脚蹬黑马靴的汉子。年纪大些的汉子嘴里咕哝了几句啥话,我没听懂。

年轻汉子用我能听懂的话告诉我:我们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边防军人,你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我姜锤子锻磨石打石地说了我们两家的驼队去包头贩花洋布,返回途中在沙漠里被土匪抢劫,为找回被土匪抢去的两链子骆驼和货物,在大风里迷了路走到这里的经过。

年轻汉子把我的话翻译给年纪大些的汉子,年纪大些的汉子嘴里又咕哝了几句啥话,走进来几个汉子,拿枪把我押上一辆咝咝咝响的卡车(苏联“羊毛车”),送到一个高墙大院里。在高墙大院里关了个把月,屁股和手臂上的枪伤刚好,被放出来。

临放出来那几天,一个翻译官一连给我说了几遍,再不准我回到边境线这边来了,你现在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公民。

奇了怪了,我对翻译官说,蒙古漠北草原和阿尔泰山脚下,是我们祖祖辈辈驼商队往返包头和新疆的驼道,咋就冒出来了个蒙古共和国?成了蒙古共和国的土地?我是天山草原的骆驼客,咋也成了蒙古共和国的公民?

翻译官听了我的问话,没吭声,深深叹了口气。我估计翻译官也为这个新冒出来的蒙古共和国和他也沦为蒙古共和国公民,再不能出入自由地回家而叹气。

临走出高墙大院大门的那天早晨,我又向翻译官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翻译官嘴里挤了一句:唉,我的祖国像多好的一头乳牛啊,被野兽们撕咬得伤痕累累,现今又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拿刀子在她身上割去一块皮肉,可悲呀可悲。

翻译官是个三十来岁模样文绉绉的汉子,操着甘肃武威口音。我熟悉武威口音,镇西城乡有许多武威人。我想问他这个武威人咋也沦落到这里?他已经走进了高墙大院,哐当一声关住了院子大铁门。

我想,在大风里迷路的那两夜又一天,尕东子心里一直惦记着和他拜过堂的甘肃金塔女子青稞。在他的脑瓜子被石头撞破的一刹那,灵魂脱离了他的身体,飞向沙漠里去寻找青稞。找到青稞和那两个女人,把她们带出沙漠,回到金塔一个小村庄里,又将青稞一个人带到天山草原的镇西城里,向我们两家的家人报了两链子骆驼和货物遭劫的经过,和三个亲人的死讯。

唉,隔界如隔世呀,那个铜盒子是尕东子和青稞的定亲定情物,一直在我的手里,一直想物归原主,经常揣在怀里骑马来到这段边境线,希望青稞也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和尕东子的这个定亲定情物,也来这段边境线等我。心里更惦记着马莲子。可是,一连好多年,我每年都怀里揣着铜盒子来这段边境线,都没能遇到青稞和马莲子,没瞅到对面一个人走近这段边境线,除了边防巡逻队。

一个盛夏时节的下午,我骑马走近这段荒凉得连鸟儿都很少见到,偶尔有黄羊越境的边境线。一场大风袭来,狂风卷起黄沙,把天地搅得一片昏暗,一步之宽的那边就是我多年来日思夜念的家乡。不知如今家里的亲人咋样了,马莲子是不是嫁人了,家里人也不知道我是死是活。这阵子边境线上连鬼都见不到一个,我打马跨过边境线,朝南天山草原方向奔去。

顶着大风穿越二百多里的三塘湖盆地,走进天山草原,风停沙住,一股凉爽清新弥漫奇花异草的空气将我拥抱住。望见光芒熠熠的天山冰雪峰和绿茵草地,如见了亲大亲妈般亲切。深深吸了几大口清新的空气,家乡亲人和马莲子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泪水模糊了双眼。小时候受大驴球的欺负,惹了祸教书先生和家里大人打我再狠,我都没流过眼泪。

我骑马走近草原上那条弯弯曲曲的河流,马儿饮水,我痛痛快快洗了把脸,喝了一肚子清甜的河水,天山草原的河水又甜又凉,甜透了心,凉透了心。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抬起头,十几个头上戴着五角星的骑兵从后面追过来,说我越境来中国是犯法的,要把我押出国境线。我说我家祖祖辈辈是中国天山草原人,蒙古漠北草原和阿尔泰山脚下,是我们祖祖辈辈的驼商道,我回家看妈妈兄弟姐妹亲人,咋是越境?你们有本事去把被别人割去的那片土地夺回来,比十几个人骑马来抓我一个回家的人值。当兵的没理会我的争辩,把我捆绑在马背上,沿原路走去。

我几步一回头仰望天山,眺望草原和远处土黄色的镇西古城墙,本该即将和亲人们见面的啊……后悔刚才不要在河边停留,抓紧时间跑进镇西城里和亲人们见一面……

老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了。我双手捧上凉开水碗,老人大口喝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水碗里。

我被押送到边境线那边,那边的人又把我押送到阿尔泰山北一名叫科布多的地方。从那往后,每隔几年我还要怀揣那个铜盒子,千里迢迢来这段边境线,可是都无望而离开。三十岁那年我跟一位蒙古族姑娘结了婚。今年夏天才听人说三塘湖老爷庙设了边境贸易口岸,这个月开关。我跟随几位蒙古商人来到这里,在这个路口一连蹲了八天了,都还没人来认我。

讲到这里,老人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喝了几大口凉开水,说:麻烦你回到镇西城里后,帮我打问一下,现今的老人里可有个名叫马莲子的老女人,一个来自甘肃金塔名叫青稞的老人,还有尕东子的大哥赵万昌、二哥赵万盛、他弟弟赵万成,我大哥刘万金、二哥刘万银、三哥刘万仓、大姐夫许林枝、二姐夫冯家俊。

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稍大于拳头的精致小铜盒,轻轻打开铜盒,铜盒里露出一对笑嘻嘻的金童金女,坐在一条金色跷跷板的各一端。我小心翼翼接过小铜盒,仔细端详了一遍。铜盒的做工很精细,把它平放在盛鞋的纸箱上,跷跷板自动上下摆动起来,坐在跷跷板两端的两个金娃娃上上下下仿佛玩得很开心。跷跷板上下摆动的时候还发出轻微有节奏的声响:咔嗒咔嗒咔嗒……在鞋箱上放了一夜,跷跷板上下摆动了一夜,咔嗒声响了一夜。

天亮,风停雪住,地面上落了一层薄雪,因地面还存暖,太阳出来一晒就全融化光了,袒露出黑戈壁荒山的丑陋。

我留老人在我租住的房子里吃过早饭,他走出门回到海关路口处,继续等待他的亲人来认他。

三天后,闭关的时间到了,我送老人上了一辆大卡车,和老人挥手告别时,老人布满沧桑的脸上又滚落两串泪珠。他手指着远处的天山,抖动着嘴唇说:唉,天山多像我的亲妈呀,可我再也回不到她的怀抱里了……

我回到县城里,四处打问老人要找的亲人和甘肃金塔女子青稞。七八十岁的老人们说,旧社会镇西城里有过这两户人家,新疆临解放的前几年,人口稀少的天山草原闹匪患,狼多成灾,好多户人家相约迁往被称作新疆北大粮仓汉族人较多的奇台县,投奔亲戚去了。他们去了奇台县的哪里?年代久了,我没打问到。我也帮老人打问过马莲子的下落,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运动,有几批镇西城里人被疏散到乡下,想打问到一位老人的名字更难。

甘肃金塔女子青稞和那两个逃难的女人是否走出了沙漠?是个永远的问号。如果青稞和那两个女人能走出沙漠,回到金塔,定会来镇西城里寻找不知是死是活的尕东子。

往后的几年里,听常去海关做生意的朋友说,再往后每次开关,都没见到那位寻亲的老人,我就没去过老爷庙海关。不知老人何故再没有来过老爷庙海关?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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