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档案
2016-05-14周德坚
周德坚
一 档案柜被盗
刘怡灵临下班前再一次拽拽档案柜门,这已经成为五年前她当上局办公室副主任后的一个习惯动作。五年前她临时参加一次局班子会议,因为准备充分,工作细心,事后保密做得滴水不漏,获得局长齐世虎的认可。在一次歌舞升平的晚会后,迷幻的刘怡灵与酒醉迷离的齐世虎收获了一夜情。几日后,她越过许多工作经历十年以上的科员,晋级副科级。
几天前,齐世虎调出宫辛的档案,今天下班前把宫辛档案还给刘怡灵,并含糊一笑,叮嘱宫辛档案还是五年前的档案,他是例行公事查档。齐世虎以前从来不调阅部下档案,此举有些超乎寻常,这让刘怡灵在回家的路上记起同事对齐世虎和宫辛是否存有暧昧关系的议论,以及最近组织人事部门内部传出的风声。回到家她还在想档案柜门关没关上,下意识拽拽自家入户门的把手。
早上刘怡灵已经为即将公出的爱人做好饭,这时电话铃打断了两人别离前短暂的亲昵。
“你赶快到局里,马上来。”电话那边是齐世虎。
刘怡灵从齐世虎让她速速到单位短促急切的口吻中判断,局里发生了大事,而且和她有关。
刘怡灵赶到单位,正赶上警察在对办公室里洞开的档案柜进行拍照。比邻档案柜的其他办公柜门也四敞大开,显然被人打开翻过。齐世虎把刘怡灵拽到一边:“你看看宫辛的档案还在不?”
齐世虎说得很随意,但刘怡灵能感觉话语背后的潜台词。领导说话,总是让人猜疑话里的含义。刘怡灵走上前,被拍照的警察阻止,在随着警察照相机镜头的移动中,刘怡灵脑海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思绪。等警察拍照取证结束,现场带队的刘警官对齐世虎说:“初步判断,是小偷所为,你们局安全保卫工作没做好。看看丢失了什么?”
刘怡灵发现装着自己补发工资的档案袋和一模一样装着宫辛档案的文件袋不见了。她望一眼齐世虎深沉的眼神,要说的话到嘴边咽回去一半。她对刘警官说:“是的,我的补发工资被小偷偷走了。”
刘警官认为这是一起极普通的进入机关办公室盗窃案件,从现场分析,极有可能是流窜作案。刘警官耸肩一摊手,意思对立即破案无能为力。
刘怡灵心里想,虽然都是被盗窃,但钱被盗和档案被盗有本质区别,两者性质不同。性质不同,决定问题走向的结果不同,而结果不同,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二 宫辛的心计
宫辛调到这个局之后,刘怡灵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局面就像攀沿在墙面的青藤在慢慢滋长。从大家对宫辛的眼神和对她说话的承接中,让人觉得宫辛不一般。事实上,从齐世虎或隐或现的话里,刘怡灵分析出宫辛有一个高官舅舅,这一背景让这个略有几分姿色的少妇平添神秘和威严。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一个无根基的草民阶层的子女,靠自己的打拼跻身主流阶层,并不让人思索待见,反倒是背负官宦荫泽的后代亲眷,总会让人高看几眼。即使这个人无才无德,只是扭扭捏捏,也让人像欣赏花瓶一样,总能看到花瓶光鲜靓丽的表面镌刻着高贵。不过,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刘怡灵觉得宫辛并不像花瓶那样直观简单。
单位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总是宫辛一出面就化冰为雨。这让齐世虎对待宫辛像自身沉浮于波涛汹涌的江河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断派她四处扑火,并时不时在全局不同场合表扬宫辛的能干。
“财政局的事就得宫辛去跑,她不去,这笔资金不能这么快到账。”“宫科长出马,马到成功。”“大家要知道,这个项目是通过宫辛为我们争取来的。”
宫辛倒是很低调,缓缓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为全局和大家的事,我会尽自己的全力。”
这让副局长郑成义看不下眼了,觉得两人在演双簧戏。一次会后郑成义对刘怡灵说:“肉麻。还没当科长就这样,要是以后呢?”
不仅在于齐世虎对宫辛的认可,局里许多人遇到大大小小的事,宫辛都会恰如其分地把他们的困难不留痕迹地解决掉。机关有一种传染病,以办事能力论英雄。办事能力是潜在的人脉关系,这种关系肉眼看不见,平时靠感觉,靠口口相传,只有遇到难处时才能显现在众人面前。在机关办事能力就是实力。能帮人解决上学、入托、看病甚至谁的亲属提职问题就有实力。这种实力必须有深厚的官场或金钱背景做支撑。同事皆知宫辛有这样的实力,她会巧妙利用背后的关系链接,帮助大家获取有心无力获取的利益,渐渐地获得众人的围绕拥护,连局里一个在机关浸泡三十多年的老科长孩子安置事业单位都有求于宫辛。宫辛赢得了名声。老科长退休,宫辛测评获得满票,毫无争议地填补了科长的空缺。短短几年宫辛就和局里工作二十多年的老科长平起平坐了。直到有一天,宫辛赫然列在局处级后备干部第一位,出现在全局干部手中的测评表上。从同事交相询视的目光和嘴角的一丝抽动,大家才感到宫辛非同一般,不仅仅是养眼的观赏花瓶,还是工于心计的扑克高手。
那天傍晚,刘怡灵已经快走到家门口了,忽然想起有个文件明天上班要上报,里面的一个人事统计还缺少一个数据,依她的工作态度,需要加班计算。她回到局里才想起文件放在齐世虎桌上。全局办公室的钥匙在她那里都有一把备份,防备万一。她找出齐世虎办公室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听到齐世虎办公室有些许声响。她记得齐世虎下班前急匆匆走了,说他的缺心眼儿儿子又犯虎劲,在家砸东西。此时屋里应该无人。愣怔之间,刘怡灵忽然联想到有一次宫辛到齐世虎办公室,齐世虎盯着宫辛的那种眼神儿,便猛然醒悟过来,立刻转身离去。等她站在一棵茂密的垂柳后感到腿已经酸痛的时候,宫辛背着小包从大门走出来钻到齐世虎的奥迪车里。
办公室少了往日的忙碌,这让刘怡灵一时有些不适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宫辛解释她的档案被当作装钱的袋子被小偷顺手牵羊。等勘察现场的警察收队后,她第一时间告诉齐世虎宫辛的档案已和自己的工资一起被小偷窃走。齐世虎好像如释重负,并没有流露出一丝责怪的意味。宫辛也来安慰刘怡灵:“这是天灾,谁都不能保证不被小偷‘光顾。再说,机关大楼也有责任,怎么就看不住几个大门?”
刘怡灵:“真是防不胜防,有偷钱还有偷它的?”刘怡灵说的是双关语。
“其实小偷偷了也没有用,不能当钱花。”宫辛的回答让刘怡灵明白,齐世虎已经告诉她,她的档案被偷。从宫辛的言语中,她好像并没有因为档案被偷着急,甚至还有些镇静无事的感觉。一股冷风从窗外吹来,档案柜门“啪”一声关上,让刘怡灵打了一个寒战。
宫辛档案被小偷偷走,刘怡灵并没有告诉主管副局长郑成义,她不想让正直和单纯的郑成义觉得这里有什么猫腻。而且,据她观察,以齐世虎对郑成义私底下一贯压制的态度,并不希望郑成义知道宫辛档案被偷。随着警方破案遥遥无期,宫辛档案也仿佛变成一块石头沉卧在河底……
三 机关陷阱
两个月后,宫辛的档案找到了。拿到宫辛档案的不是警察,而是市委组织部干审科一位科长。据说是在背街一个垃圾箱里被人拾到,又被有心人快递到市委组织部。刘怡灵被叫到组织部干审科询问,知不知道宫辛的档案有问题。刘怡灵一下子想到,宫辛被列为局处级后备干部第一名之后,齐世虎调阅过宫辛档案。但是她并没有想过齐世虎调阅宫辛档案的意图,现在看来,齐世虎是有目的地调阅宫辛档案,而且和一周后组织部来考核宫辛后备干部有关。干审科科长很含蓄地告诉刘怡灵:“宫辛的档案里有不实材料,而且好像近期涂改过时间记载,这需要局里给予说明,提供证据材料。不然的话,按上级组织部要求调查,会影响她的提拔。”
依刘怡灵近年做人事工作的经历,她听说机关不少有上进心、有关系的干部在自己档案上动了手脚,年龄和学历都达到或高于组织规定的提拔门槛。这种抄近路式提前跨入上一层级行列的做法,让许多怀有同样心思但无门路的人束手无策。明明处在马拉松长跑的同一个方阵,突然一不留意,有人破坏规则,抄近路进入前面一个方阵,这让许多遵守规则的人感到不公平。规则往往都是有想法的人私底下操作出来的,开始都是脑子里的想法,操作的人多了,变成现实样板,大家心照不宣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齐世虎听到刘怡灵的汇报并不惊讶,反而认为组织部这个干部科长有点儿大惊小怪。他指着书柜里的文件说:“上级文件精神都正确,到底下执行起来很难。水至清则无鱼。其实档案虚假也不是现在才发生,也不是下面才有。假作真时真亦假,只不过现在假的太厉害,假过头了。”
刘怡灵对齐世虎的解答并不奇怪,社会转型期间,想出人头地不懂得潜规则不遵循潜规则,门儿都没有。但是,该做的样子,该走的过场还是必须的,还要给人按部就班、按规则出牌的印象。她说:“那总得对组织部门有个交代吧?”看到齐世虎不以为然的态度,刘怡灵接着说,“不然宫辛提副处级会受影响。”齐世虎若有所思。
在局班子会上齐世虎通报了办公室被流窜小偷盗走物品事件。他轻描淡写地提到刘怡灵补发工资被盗,重点谈到宫辛的档案因为保管不严密,被盗后出现在组织部门,进而使组织对局干部档案管理存在问题进行追责。机关发生事件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主管领导更是责无旁贷。从来都是畅快的郑成义主动承担了责任,说对办公室安全保卫和档案保管疏于管理,才发生此类事件。郑成义原以为自己在局内做个检讨,写个检查报告上交,把造成的失职后果描述得严重些,就会如往常那样不了了之,于是检查报告颇有上纲上线的味道,因为他不想刘怡灵因此受到处分。但是,他的想法太天真,不谙世事的他在政治算盘下不值一提。他不懂机关就是江湖,就像一个连环套,一环连一环,每一环都连接一个陷阱。
齐世虎授意局里很快形成一个给组织部的报告,后面附上郑成义的检讨书。报告认为郑成义自我检查深刻属实,并服从组织按照上级有关规定给予相应处理。刘怡灵亲自把报告送到组织部干审科,并把市委组织部关于对干部档案进行清查的通知精神传达给齐世虎。齐世虎低头看文件,片刻才说,郑成义撞到枪口上了。刘怡灵心一抖,怎么会?
四 谁买你的账
刘怡灵第一个看到郑成义因为档案管理不善,造成重要人事档案被盗,负主管领导责任,被降为科级干部的组织处理文件。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文件上的字一片模糊,办公室的白墙上到处爬满苍蝇。一只苍蝇好像飞到她的嘴里,让她恶心得想吐。档案有问题的是宫辛,怎么会是主管办公室的郑成义?该处理的是宫辛,怎么会是充其量负制度管理不严责任的郑成义?机关的事情总是朝令夕改从来都无定论,而且总是以冠冕堂皇的名义出现。齐世虎似乎对郑成义被处理表情上很无奈,对刘怡灵说:“是有些冤枉,谁让他自己把这事件说得上纲上线那么严重?这个郑成义啊太实在,这样的事得推就推,推不了也避重就轻,还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说完望着刘怡灵的眼睛。刘怡灵心想,郑成义能推给谁?真推的话应该推到我身上。这么一想,刘怡灵觉得郑成义是在保护她,顿时心里涌出内疚的河流。她几次想给郑成义打电话说明情况,但手指始终没有力量触动按键。齐世虎暗示刘怡灵保持沉默,档案被盗组织已有处理意见,个人不要再议论。还表示会择机补助刘怡灵被偷走的补发工资。再见到当主任科员的郑成义时,刘怡灵就像驾车行驶路口遇到行人,主动停下让行人先行。她觉得行车与行人安全相比,还是行人安全重要。但是齐世虎和宫辛的观点认为,那是在国外,中国道路行驶车主为王,遇到行人鸣笛示警,抢道占得先机。至于行人是否安全,那是道德评价问题,和开车司机无关。
两个月以后,郑成义的副局长空缺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由宫辛填补。机关照旧朝九晚五,并没有因为出现一次小偷“光顾”办公室事件而加强警戒,倒是在书记市长办公楼外设置了两道岗哨。
宫辛走马上任第二天下午,刘怡灵去齐世虎的办公室,看到两人眉来眼去,显然刚从酒局回来。齐世虎衬衣随意解开上面几个扣,脚搭在办公桌上,手里攥着一个文件挥舞着。宫辛也失去往日的谨小慎微,胸前像挂着秋千绳索上的两个铃铛,在不断和齐世虎对话中晃晃悠悠。机关男女并不仅仅只限于封锁私人情感的废话交流,政治上的同盟和为晋级选择进攻退守都是天然的话题。而夹杂着情愫和功利企图的融合体一旦成型之后,各种场合的对话就显得玄虚莫测,只有接近和围绕融合体运转的人才能听懂其中的奥秘。刘怡灵渐渐听出齐世虎和宫辛对话的味道。
“怎么样,满意吧?”齐世虎似乎很随便地一说。
宫辛心领神会:“还是你厉害,老谋深算,没留痕迹。”齐世虎叹口气:“不出此下策,也不能给你倒地方,你那点儿本事还是留在这里吧,到别的单位谁买你的账?个个都是猴精,你要没有一棵大树遮着,早停步了。”
刘怡灵仿佛看到白墙落上一只苍蝇,又飞到齐世虎和宫辛两人视线之间嗡来嗡去,一会儿又飞到白墙上,苍蝇急速繁殖,一会儿爬满一面墙。齐世虎让她把批完的文件拿走的时候,顺着齐世虎窥视的目光,刘怡灵下意识地系上领口,她感到苍蝇飞来要钻进衣内。刘怡灵感到她转身时宫辛的手在齐世虎眼前一晃。
五 迷雾重重
好像郑成义的心情并没有因为降级受到丝毫影响,他天天都在研究易经。机关许多人都听到郑成义说过,他退休准备写研究易经的书籍。刘怡灵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安定下来,并暗暗佩服郑成义的心胸。如果一个心眼像针鼻儿一样的人受到不公平对待早就郁闷烦乱随处骂娘了。有一次,刘怡灵和宫辛在走廊遇到郑成义,郑成义把手中的一本研究易经的书在她俩眼前摆开,讲起婚姻的因果关系。刘怡灵笑对着郑成义,宫辛显得很感兴趣,说哪天给我们讲讲。连齐世虎没事时也和郑成义聊上几句,探讨深奥的易经。刘怡灵以为盗窃事件已经过去,对接替郑成义工作的副局长宫辛接触也多起来。宫辛很关心刘怡灵,私下对刘怡灵说,她要极力推荐,尽早解决她的正科级问题。刘怡灵说:“齐局长说咱们局科级岗位职数已经满额。”宫辛一笑,没有直接答复,只是平淡地说:“事在人为,可以做做组织部门的工作。”
雨季的到来让刘怡灵心里有些烦躁。她家离单位较远,齐世虎私下补给她的被盗款让她凑齐了买车首付。她开车上班除了紧把方向盘,脚底不离刹车,还要借着雨刷器的滑落定睛瞭望之外,对泊车以后的安全总是不那么自信。她经常在办公室站起身,从窗户看停泊在楼前的车,如果有人在车左右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闲逛或蹲在车轮边,她的心都会悬起来,想象着车会受到人为伤害。其实,即使她马上冲出办公大楼,冲向受损的车身,伤害车的人也早已迅疾逃之夭夭,只有被伤害的车孤苦伶仃承受着雨水的冲刷。
就像心里有感应,刘怡灵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下班雨终于停了,天空开始放晴。只有城市上空被季雨洗刷,才会碧绿透明,空气中水分凝聚蒸发,才能看到久违的彩虹。刘怡灵感到庆幸,彩虹也仿佛为她架设喜悦的归途,因为刚才宫辛告诉她,组织部门已经同意为单位调剂一个科级岗位。宫辛还说,明天局里开党委会讨论她的提职问题。喜悦仅仅停留几分钟,刘怡灵款款走到车前,掏出钥匙准备开车门时,发现车门被划两道,划痕直而且深,绝对不是一般的硬件所划,可能是铁器之类的锐物,显然是有人故意所为。这就像美丽的脸蛋有两道伤痕,让人不忍直视。刘怡灵的喜悦极速落地,心情一下子坏起来,车窗前方雨后的彩虹美景也没有让她的心情灿烂多彩。晚上闭灯后刘怡灵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有一只黑手伸向车门。公出回来的丈夫饥渴一般刺进她的体内,她突然感到好像螺丝刀狠劲在车门一戳。
随后一段时间又发生了几件事,让刘怡灵感到匪夷所思又好像互有关联。
又是一个下雨天,刘怡灵害怕重演上次车身被锐器划伤事件。她不怕花钱修车,她是心疼车,因为刘怡灵总是追求完美,把车当作她每天轮换的衣裳,总是在车厢里布置点缀从网上购买的小玩意儿。她多次停下伸向键盘的手指,把目光从电脑屏幕转向窗外,认真仔细地盯着停在十一号车位的车,关注每个从车旁走过的打着雨伞的过路人。这时,齐世虎让她到办公室来一趟,她急急忙忙过去。齐世虎让她看组织部门对她任职的备案表,她看出齐世虎暧昧的目光在剥她的衣服。转身走的时候,齐世虎在她浑圆后翘的臀部捏了一把。等刘怡灵回到办公桌前视线扫向自己的车时,不禁“妈呀”一声,她看到车风挡玻璃现出击打破碎的纹路。
接踵而来的两件事使刘怡灵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这两件事虽然没有涉及她本身,但也对她形成心理冲击,甚至比伤及她本人还要严重。女儿的老师早上打来电话,说在女儿的书桌里发现了死耗子。本来就胆小的女孩摸到耗子的尾巴顿时惊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等刘怡灵驾车闯过三个红灯,来到学校医务室时,女儿开始发烧,小手紧紧抓住刘怡灵的衣服,喃喃自语,再也不肯去上学了。刘怡灵的母亲几年前患耳疾,家人得趴着耳朵大声喊才有反应。刘怡灵刚给母亲配上一个助听器,母亲还在适应不用猜口型就能听见喊话,在一次去市场买菜途中,被一个从后面急匆匆赶上来的人一把摘掉耳机丢到马路上,被行驶的垃圾车碾碎。母亲耳朵也被拽出一道血棱。车被划伤已经让刘怡灵心情烦躁,这两件事叠加一起更是让刘怡灵的愤慨和恐惧弥漫在心头。她忽然感到自己就像被包围在迷雾茫茫的拳台上,只能被动接受从空气中打来的拳头,而不知道对手在哪里。办公室科员认为她是官升脾气涨,一看见她进办公室就借口到收发室取报纸背对她嘴角一撇。
只有宫辛看出刘怡灵心底潜藏的困惑与无奈。等刘怡灵像困束婆家许久猛丁见到娘家来人开始滔滔不绝倾诉自己遭遇的时候,宫辛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和刘怡灵一样遭遇了类似的情况。
六 同一个黑衣人
宫辛家独门独院,这是她除了值得炫耀的高官亲属之外又一个被人羡慕的地方。至于她是怎么搬进这座原来只配厅级以上高干居住的住宅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老公经常外出,五个房间的其中一间,以安置外地亲属来家居住的名义,专门摆放一张大床,方便她和齐世虎幽会时辗转腾挪。当上副局长以后,宫辛心情特好,体内的荷尔蒙并没有因为老公的出差而控制,反倒更加肆无忌惮。这天,借着月色朦胧,她约好了人,穿上有情调的内衣,还备上一瓶法国葡萄酒,摆上两个相碰能发出清脆金属声音的高脚酒杯,营造着浪漫情调等待齐世虎的到来。而第二天早上却让她一宿的缠绵激情兴致全无。齐世虎怎么也打不开院门,如果齐世虎出不去,意味着一桩丑闻就要在这里发生。宫辛家左邻右舍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男人擅长签批文件,女人喜欢传播隐私。趁着邻居还没有出来散步,齐世虎像个笨拙的毛熊翻过栅栏,然后又像个君子整理好衣服,掏出木梳梳理蓬松的卷发,走到门前探究为什么打不开院门。宫辛站在窗口一边对齐世虎的行为感到担忧,一边紧张地四处查看邻居的出行。齐世虎打来电话说,院门锁被灌上胶水,如何拧动钥匙都无能为力。
这足以让宫辛感到后怕。不过她还认为是邻居小孩的恶作剧,以前曾发生过小顽皮把门锁插进火柴棍让主人进不了屋的事。等到齐世虎第二次因为门锁灌上胶水不得不翻过栅栏时,宫辛才觉得有个地方超出常规。不过这都是宫辛开始的猜测,后面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暗中算计或是警告她,不然为什么齐世虎和她偷情幽会之后,总会有莫名其妙的电话打给她,而且电话另一端非常嘈杂却没有人跟她说话。宫辛没有心思像一个听众探听话筒那边的故事,她通过熟人查到哑巴电话,并找到电话的具体位置。让她茫然的是,电话就摆在闹市中的超市入口处,无人注意谁拿着电话机话筒在干什么。
刘怡灵和宫辛一起猜测谁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谁会有这样的动机?做这事的人一定熟悉她俩。忽然两人脑子里都想到一个人,这个人熟悉她们,而且两人都因为他的出局而得到实惠,宫辛是最直接受益者。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在研究因果关系。宫辛理解因果关系就是报应,福和祸是一个轮回。就像她听她太爷说过,富不过三代,所以她要打破这个禁咒。而刘怡灵理解的因果关系是个哲学问题,哲学是研究人思想行为的学问,因为世间万物,人的思想是最复杂最深奥最不可捉摸的,人的思想决定人的行动,而行动影响人的命运。所以有人愿意倾其一生研究哲学,对人的命运挑战。
他们想到的人当然是郑成义,而这段时间郑成义还是精神焕发,看不出落魄的神情和心事重重的苦脸,见到宫辛主动打招呼,见到刘怡灵忽然流露出一丝忧郁的眼神。刘怡灵并不讨厌郑成义,她觉得郑成义比齐世虎真诚,几次郑成义眼神流露出对她的好感和在电梯口侧身让她先行的绅士举止都使她感觉很受用。有一次刘怡灵被绊一下,差点扑到郑成义怀里,郑成义讲了一个笑话,化解了刘怡灵的尴尬。宫辛对刘怡灵说,没想到郑成义城府真深,神情坦然,机关里这样的人太多了。这倒不假,机关里多是两面人,当面殷勤献媚,转个身会把人抛到唾液中。
但是,这种猜测都是捕风捉影,想到此两人有些灰心丧气。不过,总是这样挺着被动挨打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两人商讨采取行动。
其实所谓的行动很简单,就是综合分析判断。刘怡灵阅呈文件多年,已经熟悉机关文字流程的老套路。宫辛通过关系调取两人发生事件时间地点的所有视频资料,然后两人在时间点上查找可疑之人。不过,宫辛背着刘怡灵查找的时间点是她和齐世虎还在床上鸳鸯颠倒时院门外的监控记录。
“这人最值得怀疑。”两人都指认靠近刘怡灵汽车门和前窗玻璃的人。宫辛查到早上四点多钟把手伸向宫辛家院门的人最可疑。监控静止画面显示:都是一个黑衣人。
七 合影照片
中间的人
刘怡灵和宫辛见到画面上的黑衣人是在派出所。巧的是负责调查的还是刘警官。刘警官简单介绍宫辛报案后派出所走访调查的情况,认为这个人在时间点上恰好出现,因此有嫌疑,就叫到派出所询问。刘警官随后调侃刘怡灵,这个人肯定不是小偷,你可别往返赃上联系,撬你档案柜偷你钱的小偷现在还没有影呢。宫辛对刘警官的话语并不感兴趣,她只想见到黑衣人的真面目,最好能挖出动机,挖出幕后指使人。
“什么样一个人?”宫辛问刘警官。刘警官好像明白宫辛话里的意思,指着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说:
“在那屋,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刘怡灵松了一口气,她不想破坏郑成义在她心中的形象,而且她和宫辛判断方向不一致,她认为郑成义还不至于因为档案被偷受处分就报复她俩,做划车门、胶门锁的龌龊勾当。但是宫辛显然不甘罢休。
“怎么是个年轻的,他交代了吗?是不是他干的?他交代是谁指使的吗?”
等宫辛连珠炮式问话结束,刘警官一耸肩膀:“他不会回答,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抗拒?怎么了,什么意思?”宫辛看着刘怡灵,又转头看着刘警官,刘怡灵同样不理解刘警官的意思。
刘警官说:“他是哑巴。”
哑巴?这太滑稽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黑衣人无缘无故在漆光锃亮的车门划一道,在即将起床给情人一个早吻的当口把出行的院门封死,什么原因都不知道,也问不出来,就因为他是个哑巴?!宫辛火冒三丈,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刘怡灵也感到匪夷所思。她在想原来的无端猜测险些冤枉好人,以后见到郑成义不用带着哈哈镜片了。但是宫辛却不依不饶,她气囊囊地说:“我不信他没有人指使,他划刘主任的车门,为啥还堵我家门锁,他认识我们俩?怎么会这么巧?”
刘警官也觉得宫辛说得在理。但让他判断哑巴同时对刘怡灵、宫辛下手的动机又确实找不到切入点,这让刘警官感到为难。询问时间已经进行七个小时,这样下去还问不出什么,按规定就要放人。宫辛显然有备而来,她拿出一个全局的合影照片交给刘警官,说:“你让他在照片上点出认识的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幕后指使人。”刘警官不禁对宫辛高看一眼,能够对两人同时下手的肯定是熟悉的人,而这个人和她俩都有交集,只能是单位的人。哑巴不说话,可以听话,不回答,可以用手指说话。只要他用手指点出照片上的人,那个人就有最大的嫌疑,可能就是指使人,这是宫辛拿出照片的目的。刘怡灵和宫辛相处多年,她佩服宫辛的心计,总是在出现败局预兆时出其不意打出挽回局面的一张好牌。
刘警官拿着照片进到房间,一会儿的工夫带着微笑出来,显然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向宫辛伸出大拇指,表明宫辛提供的侦破方向正确。刘怡灵也走上去等待刘警官的指认。两人顺着刘警官的手指点着合影照片前排中间座位的人,都呆住了:不可能,怎么是他?
合影照片但凡坐在中间或者站立中间的人,一般都是有权威的人物。刘警官指的人是齐世虎。
八 儿子的报复
刘怡灵曾经听齐世虎说过,他与患病多年的妻子生有一个哑巴儿子。刘怡灵小心谨慎地讨到齐世虎一家的合影照片,确定派出所里的哑巴青年就是齐世虎的儿子。近期发生的事件就像进山探险,一会儿迷雾重重,一会儿天高地阔。不过,让刘怡灵不可理喻的是齐世虎的哑巴儿子为什么这样做?出卖自己的父亲,伤害父亲手下的干部,太让人费解。宫辛则意识到齐世虎哑巴儿子的行为可能和自己有关。有一天她和齐世虎在电话里研究她的档案问题足有两个多小时,她记得期间齐世虎停下电话,让他的哑巴儿子别总坐在跟前,回到自己房间去,或是去给母亲房间的香炉添几炷香。她之所以和齐世虎商量档案的事,是因为组织部门要来检查档案,清查档案造假问题。宫辛自己知道,她的档案中许多都是伪造材料,就连她一天都没念过的研究生学历,也是通过办假证件的人买来,并通过齐世虎的手亲自装进自己档案的。而一旦组织查实自己档案造假,自己的政治前程会受到影响,齐世虎对她许诺提拔副处级的事情就会成为海市蜃楼般的肥皂泡,随时会被吹灭。她因此和齐世虎摊牌,最好阻止组织部门检查,退一万步来讲,也要认认真真走过场,不能检查出破绽,否则有齐世虎的好看。她已经把齐世虎亲自交给她办理的违纪材料复印留存。齐世虎在组织检查前向刘怡灵调阅宫辛档案,发现有些问题根本无法掩饰。宫辛非常庆幸正好这时局里出现档案被盗事件,她和齐世虎商量,借机使郑成义负管理责任,安抚实心眼儿的刘怡灵,在组织部门清查档案的严厉风潮下,抓郑成义这个典型,通过组织处理手段,为宫辛倒出位置,顺利上位。至于宫辛档案被邮寄到组织部,他认为那是一个偶然事件,齐世虎相信宫辛背后的能量,足以将露头的火苗熄灭。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瞒过齐世虎儿子的耳朵。
在煎熬思索中,刘怡灵等到了答案。这中间她觉得宫辛似乎在躲着她,她不知道宫辛的真正意图,而且实现这个目的设计的思路一环套一环,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刘警官从聋哑学校请来一个精干的女教师和齐世虎的哑巴儿子交流。据刘警官描述,齐世虎哑巴儿子见到他曾经的老师很激动,根本没有原来听说刘怡灵和宫辛到派出所来时的对抗情绪,突然平静地比画出积郁内心多年的愤慨。一个下午,刘怡灵单独被刘警官请到办公室。刘警官说:“通过我到你们单位查案,早就看出你是一个单纯的人。”刘怡灵摸不透刘警官的意思。但是,经过刘警官合情合理的分析判断,她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只是宫辛人生道路中的一个幌子,一个棋盘上的卒,一个在私下恋爱聚会中的无聊旁观者,一个照亮别人幸福前程燃尽自己热情的灯泡。
刘警官告诉她为什么划她的车、堵宫辛院门锁的是齐世虎的儿子。他讲的故事匪夷所思——夏末秋初,同是知青的齐世虎和未婚妻在安邦河畔一个瓜地窝棚里怀了孕。轰轰临近的买瓜车声响,把两人渴望紧紧拥抱的身体隔开,蜻蜓刚刚飞到稻草尖迅即被嘈杂吓跑。紧张的缘故,两人的第一次并不那么完美,情欲的余味很快被香瓜的成熟气息冲淡。以后知青返城,妻子发现儿子不会说话,而齐世虎正忙着起早贪黑加班加点工作,争取获得领导的器重,因此耽误了为儿子就医,错过了儿子的最佳治疗期,孩子再也说不出话了。这成了齐世虎妻子决不原谅齐世虎的原因。再以后齐世虎走上领导岗位,一次妻子突然闻到齐世虎衬衣里的香味,让妻子觉得青春年少时的香瓜味道离他俩越来越远。于是,心灰意冷的妻子开始吃斋念佛,任由齐世虎开始花天酒地。儿子从懵懵懂懂逐渐明白为什么父母分居,并开始同情逆来顺受的母亲,痛恨勾引父亲的女人。每当父亲借口晚上会见客户乘车离家的时候,儿子都知道这又是去和女人厮混,不醉不归。最近从父亲夜不归宿的频率,儿子知道父亲又被一个女人勾引。他忍无可忍,几次尾随父亲来到一个院落,亲眼看见一个妖艳的女人为父亲打开院门。而且他从父亲的一次电话对话中,觉察出父亲又在策划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尽管他已经二十多岁,但他是哑巴,让许多人并不认为他是理智思维清晰的正常人,其实他是一个内心刚强有主见的人,不忍看到母亲多年被忽视冷落,整天躲在封闭的房间里祈福念佛。他曾经看着母亲潸然泪下地比画着向他讲述她和父亲下乡时两人结伴看瓜地的幸福时光。他对夫妻之间的性爱懵懵懂懂。他亲眼见到父亲偷偷吃大把的补肾药物,因此才决定用他的办法去惩罚勾引父亲的女人。
“为什么他要划我的车?”
“因为他认为你和宫辛是一路人。”
刘怡灵回过神来,一缕阳光照到她的脸上,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泛红。她推门离开的时候,下意识拽拽门把手。她的脑海里都是郑成义手持易经的影子。
九 脱离茅坑
刘怡灵汽车划痕案和宫辛院门封锁案告破,并引出伪造篡改档案、齐世虎作风不检点的传闻。据说办案派出所走漏了齐世虎哑巴儿子的笔录,让许多早已窥测齐世虎局长位置的有心人觉得有机可乘。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就像组织已经启动前行的快车,随时都会按着组织的意图,对搭乘组织班车的乘客进行调整,保证班车前行的目的性。刘怡灵并没有感到意外。齐世虎被调整到政协一个专门委,宫辛被交流到一个边缘部门。告别那天下午,宫辛把刘怡灵约到咖啡厅,给两人叫上一杯现磨的巴西咖啡。刘怡灵观察宫辛,发现宫辛并没有一点儿沮丧懊恼的话语,反而是无所谓的态度。她说:“这都是暂时的,出不了两年,我会被安排到一个实权部门。”宫辛说得非常自信,没有一丝犹豫,好像之前没发生什么,而对疯传她和齐世虎的暧昧关系,宫辛绝口不提,仿佛没有这回事儿。更让刘怡灵不能理解的是,宫辛没有因为齐世虎哑巴儿子对她的伤害而怪罪齐世虎,反倒总说齐世虎的好话,叙述齐世虎讲过的因为一次头脑发热,酿成婚姻的不幸,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的悲哀。巴西咖啡味道醇厚,刘怡灵喝到嘴里感到满口苦涩。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宫辛滔滔不绝的嘴,她忽然有离开苍蝇四处飞舞的茅坑的冲动。
新来的局长到各室走访,后面跟着郑成义,他介绍局机关每位同志和局长认识。介绍到刘怡灵的时候,郑成义说:“这个人很有原则性。”然后郑成义悄悄一拉刘怡灵的袖口:“跟在新局长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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