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2016-05-14王彧浓
“筑墙的曾入高宗梦,钓鱼的也应飞熊梦。受贫的是个凄凉梦,做官的是个荣华梦。笑煞人也么哥,笑煞人也么哥,梦中又说人间梦。 去年今日题诗处,佳人才子相逢处。世间多少伤心处,人面不知归何处。望不见也么哥,望不见也么哥,绿窗空对花深处”。
这首《叨叨令》曲是元代文学家吴文质所作,叹来叹去还是文人骚客对浮世若梦的哀怨。可不是吗?好好的一个泱泱大国和皇帝宗室,让金人“连锅端了”!这样的凄惨境遇,不解释成恍若做梦又能怎样?古今几多醉生梦死,书来都是伤心事。和吴文质一样旧梦重温往事的,还有南宋文学家吴自牧。他撰写了一部二十卷的巨作,《梦粱录》。吴自牧以“缅怀往事,殆犹梦也”之语,记载了南宋临安的郊庙、宫殿、山川、人物、市肆、物产、户口、风俗、百工、杂戏、寺观、学校等,为了解南宋城市经济活动和手工业、商业发展以及市民生活和都城面貌,提供了充盈的史料。书中妓乐、百戏伎艺、角抵、小说讲经史诸节,为探询宋代文艺的珍贵文献。现如今一些家常日用的成语,也出自《梦粱录》里。如,成家立业、买笑追欢、湖光山色、开门七件事等。《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梦梁录》三部伟大书籍,均是通晓两宋城市经济文化、市民生活、都城面貌以及宫廷礼仪的一把钥匙。此外,掀开两宋历史面纱的传世著作,还有沈括的《梦溪笔谈》、洪迈的《容斋随笔》和王应麟的《困学纪闻》。
若论北宋灭亡的原因,可以罗织为政治腐败、丰亨豫大追求奢华并挥霍、防范弊端政策不力、强干弱枝并奉行守内虚外、外敌着实强悍……三言五语也说不清楚,但众口一辞的事实是:繁荣不等于强壮,富庶不等于久安。南渡后,偏安小朝廷站稳脚跟却依然延续北宋时期的生活模式,依旧维持现实的富庶与繁华。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这般诗意的表达,融化在了一幅幅传世画作里,涤荡情思,可谓诗情画意也。《梅石溪凫图》,是南宋画家马远的经典之作。画中一侧山崖侧立,腊梅倒垂,清浅的一泓淡水中,三五成群的野鸭正嬉戏。山石以大斧劈皴法画之,犀利硬朗。余下来的,便是轻盈欢愉的小野鸭了。那极为尖刻生硬后的舒缓余韵,是由画中大幅留白营造的。这一情感空间的驾驭,是画家诗意的表达。画面呈典型的对角线构图,山石、梅干居画面左上,梅枝走势也突显画家的构思。小野鸭们起到了平衡画面力道的作用,既稳定画面的张力,又使画意生趣盎然,一幅画就这样“活”了起来。此画构图灵巧、轻快、胆大,但对物像描绘的技法上却生猛刚烈。这样相反的两种视觉感觉,让画作刚柔相济、呈中和之美。此画既不柔软也不孤绝,就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山崖之上,两株梅树一上一下,红白相映,错落自开。红梅枝干虬曲,取苍龙探海之势,这倒垂曲折的梅枝是画家特有的技法,有“拖枝马远”之谓。画面左下方的白梅与红梅呼应,俯仰成趣。花朵用色粉点染而就,此乃正宗马家“宫梅”。小鸭虽小,却精细不苟,毛羽灿然,各具情态。画家将自己的姓名“马远”,以近似点苔的笔法藏于岩石下部空白处,稍不留心会让人遗误为点苔之笔,足见画家的胆大与心细。
《踏歌图》是马远的又一力作。画面清气、仙气至极,不沾染一丝人间世俗烟火气。美学气质与唐朝书法家褚遂良的书风颇为相近,干练、清瘦、孤高、明丽、不拖泥带水。然而此仙境之“语境”,则是为了表达风土民情。画面上方俨然仙境,下部则是表现南宋首都临安农家“踏歌”的欢乐场景。踏歌源自民间,兴起于两千多年前的汉代,最盛行的是唐代。大唐盛世,歌舞升平,不少唐诗记载下这样的场面。如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宋代每逢元宵、中秋,都要举行盛大的踏歌活动。《宣和画谱》里描写:“中秋夜,妇女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宋宁宗赵扩把王安石的一首诗欣然题跋在画面上方:“宿雨清矶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垅上踏歌行”。此举点明了画的主题,也摆明了南宋皇帝对太平盛世的企盼和偏安现实的沉醉不醒。远景奇峰耸峙,淹没在了仙气缭绕中,似有宫阙依稀,云霞淡抹。中景留白颇多,拉远了世俗与仙界的距离,依旧迷茫空灵。近景田垅溪桥,巨石踞于左边一角,疏柳翠竹掩映,若干老农歌舞于田垅之上,带着几许醉意和颠狂。画家用简约的线条、清淡的色彩,将山峦环绕、溪水围抱的画面布局,切割得层次分明又淡化了边界感。混沌自在其中,远山高不可攀,近石凌厉方硬,树木挺秀多姿,人物欢呼雀跃。马远绘画师法李唐,山石仍用斧劈皴,大斧劈皴极其果断利落。卧石与秀峰主要用大斧劈皴,秀峰上兼用了长披麻皴。山石的拙重与人物的灵动,险峰的峭拔与水纹的柔和,形成了两两对立的辩证统一关系,丰富了画面的层次和意境。树木枝干呈下偃之势,这依然是马远本人的独门技法。此幅画作,大局上并不是边角取景构图,但在具体处理上融入了边角取景法则。所以不以雄伟见长,而以轻巧取胜,绝无北宋山水画那种中堂耸立的压倒气势。
马远字遥父,号钦山,原籍河中(今山西永济),生长在钱塘(今杭州)。他的生卒年已不可考,为南宋光宗、宁宗两朝的画院待诏。马远与李唐、刘松年、夏圭并称“南宋四大画家”。马远的曾祖、祖父、伯父、兄弟、儿子一门五代都是画院画家。其曾祖马贲擅画花禽、人物、佛像,初创“马家”画风,乃北宋徽宗朝宣和画院待诏。祖父马兴祖是高宗绍兴年间的画师,精于鉴别古代文物,工花鸟,擅画人物。伯父马公显与其父马世荣在人物、山水、花鸟画上无所不工,绍兴年间任职待诏,并赐“金带”。马远之兄马逵擅画山水、人物、尤工花鸟画,造诣颇深。马远之子马麟工人物、山水、花卉,曾为画院祇侯。这样的赫赫家史,在世界美术史也是绝无仅有的。马远本人擅画山水、人物、花鸟,画法深受家学影响;山水画取法李唐,笔墨高古,常透着灵动清冽的画意,并最终形成了自我风格。他笔力清新劲健,皴法硬朗、来清去白。用笔上,马远扩大了斧劈皴法,擅用勾线画法,画山石以带水笔作大斧劈皴,用笔直扫,方硬有棱角;画树多横斜之态,瘦硬为屈铁,树干用焦墨,树木花卉多用夹笔;画水用各种不同的笔法,把平远、迂回、盘旋、汹涌、激撞、跳跃和微风泛起的清波,画得十分传神。山水画多画江浙山水,善于取景,喜写边角小景,常能以偏纳全,故有“马一角”之谓。绘画风格上,山峦雄奇、峭峰直上不见顶,绝壁直下不见脚;或近山参天而远山则低,或四面皆空仅画一孤舟,突显诗意和艺术气象。人物刻画,栩栩如生,取材广泛,多画佛道、贵族、文人雅士、渔樵、农夫等,闲雅轩昂。花鸟常辅以山水清润为景,意趣生动,富有诗情画意。界画楼台精工,略加衬染,平添精致完美的笔势。
马远的绘画,以简取胜,以诗意融画,这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是很少见的。如此大胆又坚决的“舍”,除了画家笔下描摹的“模特儿”,江南水乡自带有一种含蓄和温婉的谦逊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美学背景。宋代以文立国,自开国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大宋,就采取了重文抑武的施政方针。这样的政治环境,一方面加强了中央集权,另一方面经济文化空前繁荣。宋真宗和宋仁宗时期,步入了盛世。史学家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文学家、诗人、画家、书法家、理学家、史学家等文化领域的大批精英人才,集中和抱团,营造了空前强大的文化氛围。在这样的大气场下,举手投足、家常日用都散发着文化的气息和诗意的味道。诗人最讲究的,就是要“兜着”、“揣着”的那股子劲儿,也可谓之含蓄、也可谓之蕴藉、也可谓之隽永。总之,宋代的整个美学气息,犹如一枝清浅,点到为止,点到就好;崇尚越少越美,越淡越香,越简越秀。宋代当世,以及其后到现如今,世间最弥足珍贵的当属汝瓷了。汝瓷不管是形制还是颜色,都是极简极淡极纯净。奢华挥霍的皇帝,什么华贵的物事用不起,可宋徽宗偏偏最爱的还是汝瓷。那么样乍一看,毫不炫目的器物。汝瓷摆放一案,静静的宛若茉莉花香:低调,内敛,淡雅,盈润,有君子之风。欣赏这样的美,需要具备极高水准的文化底蕴,才懂得世间何为大美。闪亮富贵雍容的,自然也很美。但美之张力无穷者,永远是那些安静的、纯净的、不腻的、百看不厌的。这样的美学气质,仿佛汝瓷身上的一抹天青,好比腊梅的香飘万里。皇帝这样高起点的审美观,势必会影响并带动民间艺术风尚。更何况马远这样的画家,是世世代代家学渊源的绘画世家,也是皇帝御前的画家臣子。马远在这样的潮流席卷天下的趋势下,一定也会思考和酝酿自己绘画的特色。最终,积蓄成熟了的具有文人画气质的“马一角”画法,横空出世。
若说马远艳羡文人和文人生活,那也有真凭实据,传世的马远作品有《西园雅集图》。西园雅集在文坛历史上,是仅次于王羲之“曲水流殇”兰亭雅集的又一次文人集会。参加集会的有文坛领袖苏轼、黄庭坚,还有王诜、苏辙、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晃补之以及僧圆通、道士陈碧虚主友16人,加上侍姬、书僮,共22人。驸马王诜好书画,苏轼赞他“山水近规李成,远绍王维”,“得破墨三昧”。王诜既是热爱文艺的皇族,又是苏轼的铁粉。他常邀文艺界大腕来家闲坐,吟诗品茗。“西园雅集”,便是如此背景。王诜还请善画人物的李公麟,把自己和苏轼等人画在一起,取名《西园雅集图》。画中描绘了集会时的文人雅兴:或写诗、或作画、或题石、或拨阮、或看书、或说经,极宴游之乐。此外米芾还为此图作记,即《西园雅集图记》。记中云:“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哉!”马远创作的此画,与李公麟的大为不同。李公麟的作品显得简淡萧瑟些;而马远的画郁郁葱葱、富贵大气,好像他更忠实米芾图记里的文字描述。由于苏轼、黄庭坚、米芾、圆通大师等,都是文坛叱咤风云的文人,那样的豪华阵容委实让人艳羡,后来画家们纷纷摹绘自己心中的雅集盛景。除马远外,还有刘松年、赵孟頫、钱舜举、唐寅等人都画过《西园雅集图》,以致“西园雅集”成了人物画家们的常见选题。然而,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不但当年的俊杰才子们成了故人,连好好的一个北宋王朝和皇帝宗室,也灰飞烟灭。江河故土,只留下文坛佳话常唱不衰。身后饮恨的文人们,纷纷提笔和诗,抒怀胸中的郁闷和对浮生若梦的感慨。元初著名政治家、书法家刘秉忠,写了一曲《乾荷叶·失题》。曲中唱道: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作者简介:
王彧浓,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