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世界与人的基本
2016-05-14龚自强
龚自强
李娟的散文始终不脱对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关注和描绘。具体来说,鉴于李娟一直强调“到目前为止,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 [1],而其个人生活基本上以阿勒泰的乡居生活为主,可以认为李娟的散文始终是对其乡居生活的描绘和省思。阿勒泰景观和哈萨克民俗的特殊性亘古长存,在当代文坛上,是李娟较早给予其文学呈现,使之进入人们视野。因此这里值得剖析的是李娟本身的特殊性,即是说,相比于其他的写作者,李娟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介入阿勒泰地区?更进一步说,如果抽去李娟作品中的阿勒泰因素或阿勒泰色彩,我们还凭何认为李娟是一个优秀的散文家?这就使问题回到了李娟的“散文”本身。在这个意义上,李娟散文让人印象深刻的部分正在于其中显示的对待世界和人的基本态度。李娟的散文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开启我们对于世界和人的认识,表达了某种全新的对待世界和人的基本态度。
西部作家对世界和人的关系和基本态度都有持之以恒的思考,并逐渐形成一个可观的创作谱系。周涛、刘亮程等散文家,雪漠等小说家都比较突出。在远离城市的荒郊野地,在大西北无垠的草原、沙漠之中和无边的天空之下,文学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从大地生长,从星空生长,对世界的敬畏和对人的丰富性的尊重是西部作家不变的并持续开拓的一个主题。在李娟这里,乡村与城市,边疆与内地,哈萨克族与汉族等作为散文内部的张力构造,始终是跨越一切具体界限的无边的存在。仅仅在散文的意义上,李娟的文字凝结成一股狠劲的力量,将一腔爱恨情愁统统挥洒在无边的风雪和草原之上,挥洒在艰辛而又不乏甜蜜与感动的流动生活之中,挥洒在与哈萨克邻居和妈妈、外婆等家人的细腻情感之中,最终表达其对于世界的充分敬畏和对于人本身的深刻认识。
从个人的体验和对个人生活的省察出发,李娟的散文倾向于表达那些与个人生命经验息息相关的微小物事、细微情感波澜。在这样的时刻,李娟是一个赤裸裸的 “自然人 ”,用朴素而准确、带着灵魂呼吸和生命印记的语言书写着个人生命的点点滴滴。在《我的阿勒泰》的自序中,李娟说:“挑选在这里的文字,其内容全都与我爱阿勒泰的乡居生活有关我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家的牵绊,我的文字也始终纠缠在那样的生活之中。怎么写都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2]正是在阿勒泰的乡居生活里,李娟的个人体验和对个人生活的省察找到了用武之地。或者说,正是因为有着丰富的个人体验和对个人生活省察的习惯,李娟才能够源源不断地从阿勒泰的乡居生活中获益。想象一下,在阿勒泰广阔的草原和荒野之中,李娟家的帐篷或者别的更为简易的房子“孤独”地矗立其间,前后皆茫然。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几乎是自动地进入到一种最为基本的生存样式之中,剔除掉所有多余的欲望和奢望,仅仅单纯地面对人的那些基本欲求和渴望。吃、穿、住、行,这些基本的人之生存考量不得不进入李娟思考的中心。而她对于这些基本欲求的“纪实”书写,则因为触动了内心对于这些基本欲求的美好渴望和想象,生发出无比的美感。“可为什么没有那样一个房子,能够贯穿于我们漫长的一生,像一个真正的家那样,像合拢的双手,呵护我们裸露在尘土中的那颗心妈妈,妈妈,甚至没有那样的一把伞,隔阻风雨于生活之外。 ”[3]如果没有对于房子的极端渴望以及这渴望在现实之中不可实现的窘境,李娟不会将对于房子的渴望描绘得如此让人心痛。另一篇名为《我们的房子》 [4]的散文,对获得一个安宁的房子之艰辛有更为充分的发挥。但李娟从来不致力于渲染这种艰辛,她更着意书写的是在如此艰辛的情况下,一家人为了一个安居之地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和激发出的聪明才智,以及这背后一家人对于生活的热情和面对困难的坚韧性。同样,《吃在山野》这一篇里,尽管历数了吃的种种艰难和困窘之处,李娟仍然写出了最为基本的果腹需求之美好、强烈和食欲得到满足之时的那种巨大快乐。李娟明白生活的艰辛,明白人之艰难,更知道一个外婆捡破烂为生,妈妈做小生意为生的家庭总有诸多的不如意之处。但她始终带着一种更高意义上的宽容和理性来看待这种一己的、局部的艰难困苦。她如此理解生命中的残忍、缺陷与富足、平凡:“我没有吃遍,也不会有机会吃遍这世上所有的珍肴美味,但那又有什么遗憾呢?我曾经一口一口咽下的那些食物,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馈赠了。 ”[5]
李娟毫不讳言生活的残缺或困苦,事实上如果撇开她描写个人生活时的情感置入,而径直看待那些生活事实的话,我们将震惊于其生活的艰辛与困苦程度之深。然而李娟却能够在这样的生存背景下以更具有包容性的眼光看待和思考问题。在李娟这里,重要的并不在于生活是多么困难,而在于面对如此困难的生活我们应该抱持什么样的态度。虽然纵笔于堪称神奇的阿勒泰,李娟书写的依然是那些生活中最为基本的人的诉求和渴望。这种诉求和渴望遭遇的压抑和困苦越多、越严重,李娟从中能够挤出的生活的力道和美好就越丰赡和富足。这就是李娟的辩证法。她能在最为平淡之处发现人最为耀眼的价值和生活最为善良的品质。“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姿,平凡的四肢,不久后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平凡的不安。 ”[6]李娟从来不拒绝这些平凡的描写,应该说她散文的魅力即在于无论从任何一个平凡的角落出发,都能将描写通达至让人无比心动的人的细微诉求和世界的微妙层面。在任何粗糙的生活边角上,李娟敲打出生活内在的那种质感和优雅。在一切的描写背后,始终站立的是描写者,是描写者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许是在贫穷和平淡的生活中度过了生命中大部分时间的缘故,李娟对于生活有着巨大的承受能力。正是这种承受能力,使得她能够超越具体的景物描写和风俗刻写,从而深入到对生活和生命内在面向的开掘和探索,发现生活和生命中那些更为恒久的意义与价值。
在李娟这里,万事万物不再仅仅具有实用的意义,也不再仅仅在人的层面上获得其意义与价值,而是本身就有意义,有其不可替代的神奇与力量。种庄稼不仅仅产生粮食供人们食用,它自身也是有力量的:“劳动的力量真是巨大啊,还有大地的力量,种子的力量。种子像是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奇迹中最最不可思议的。 ”[7]物尚且如此,李娟笔下的人更具有神奇与忍耐兼顾的二重性格:在平淡的生活里,他们也有非常的渴望和幻想,有溢出现有生活世界的想象能力;但即便有神奇的想象能力,他们也愿意接受生活中所有的坎坷、不周甚至缺陷,他们有足够的忍耐力,看透世间风云。这包括李娟笔下的那位素不相识的卖猪肉的老板娘,“她至亲的亲人在几个小时前死去了,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猪肉还要继续卖下去” [8],也包括冬窝子里在等车间隙还不忘洗头发以保持“尊严”和体面的姑娘加玛 [9],甚至包括宰杀了羊的牧民:“宰杀它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10]在李娟这里,生命或生活的巨大冲突就这样得以化解,在一个更高的法则之下,万物取得了微妙的平等,艰辛不止是针对人类的,也针对万事万物。在这个意义上,李娟的散文是一个万物平等的世界,是一个神奇与平淡并存的世界——神奇因平淡而更加神奇,平淡因神奇而可以继续平淡。也许用李娟《森林》中的一句话能够更好地概括这一要点:“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渴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这森林的精灵。但是我们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仍然还得这样平凡地生活。 ”[11]因为知道平凡的恒久,而有了对平凡的忍耐,也因而才有对于神奇的冲动与激情。
如果仅仅打开了人的世界——生活世界的丰富景观,揭示其间的爱恨痛欲的话,李娟的散文还不是最独特的。在对生活世界的省察之外,李娟更让人称奇的在于重启我们对于世界本身的认识。细心人不难发现,李娟的文字经常会出现“世界”这一字眼。她总是能从最为平淡的景色描绘或事件记叙中导入对于世界的感悟与认知、评述与质询。“世界”不仅仅是李娟散文得以展开的空间和语境,同时也是李娟散文要处理的一个重要对象。在世界早已经为各种人类生产物所附着乃至覆盖,丧失了本来面目的时候,李娟的散文却由于对世界本来面目的探索而别具一格。在《阿勒泰的角落》的自序中,李娟说到写作对象对自己散文写作的重大影响:“如果说其中也有几篇漂亮文字,那倒不是我写得有多好,而是出于我所描述的对象自身的美好。 ”[12]虽然李娟这里有自谦的因素,但不能否认的一点则是李娟的散文世界的确与地理上的新疆阿勒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阿勒泰的确刺激了李娟对于世界的想象与认知。在如此广阔的阿勒泰地区,人不仅仅会独自面对自己的内心生活,也会面对突兀、直接的外部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直接地来到人们的面前,世界的气息如此真实,扑面而来。理解这一点,才能够理解李娟个人化的写作何以如此之深地楔入对世界的认知与体验。在她的散文中,那些关于世界本身的言说由此滚滚而来。
如在河边洗衣服的时间,这不仅是李娟眼睛和思绪信马由缰的时候,不仅是对世界本身直接感知的时候,而且是对世界进行思考的时候:“把这鲜艳的糖纸展开,抚的平平的,让它没有一个褶子,再把它和整个世界并排着放在一起。于是,就会看到两个世界。 ”[13]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足以透视出李娟的写作才华。一张糖纸的世界与真正的世界是否能够形成对照暂且不用考虑,关键在于李娟对“世界”的探察和感知有全然不同的路径。世界不仅是外在的,更内在于一个洗衣服的姑娘的内心。在空旷的环境里,世界与人的关系变得如此直接,其间甚至没有任何中介物。世界的信息直接抵达人心,人心的信息直接抵达世界: “当我挂上电话的一刹那,就把整个世界挂掉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独自回家。 ”[14]李娟的表达看似简单,其实具有十足的力道。这样的句子可以有很多的阐释可能,但最终表达出一种对世界的全新认知。又如在一些关于黑夜的描写中,“我”半夜起来看到的月亮使得世界更加具体可感:“那时,总会看到月亮像一个出口,奇怪地、明亮地敞开着,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离开。 ”[15]整个夜空被具象化为如此孤独的一幅图画,孤独感又让这个世界更加清晰和可亲近。
“当我以为世界是籽核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的森林” [16]在结束哈萨克牧民冬窝子考察和记录之旅的时候,李娟如此考虑对于牧民生活的“知道”与“不知道”。这一思考可以延伸至李娟对于世界本身的认识之中。这样,世界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一个冬窝子一样的存在,而世界的整体就是一个巨大的冬窝子。对世界的敬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愫,是一种面对巨大的未知力量的敬畏,李娟将世界重新置放在陌生的氛围里,从而给予世界必要的灵氛,重新为之赋魅,皆出于自然。
李娟并不试图说出任何哲理性很强的话语,她只是从内心深处说出必须要说的话,追求一种随心随性的表达。但正是这些随心随性的文字在不期然间触碰到一些问题:关于世界的,关于人生的,关于生活的,最后,关于个人内心的。最美丽的也就是最简单的,朴素之中诞生的乃是世界的精华。李娟最终触动的是世界的微妙细节和人之为人之基本维度,以及生活世界的点滴微澜。如同显微镜一般,李娟放大了现代生活中常常被忽略的更为丰富的细节,重新赋予其美好的形象和灵魂。李娟的语言乍看并不惊人,但值得细细品味。一些形象的表达令人过目难忘,仿佛是从世界之中直接取来的语言,浑然天成,引人遐想。比如 “填进一块黑黑的煤,黑得像是从屋外的夜色里直接掰下来的一块 ”[17],世界与煤块成为一体,既新奇大胆又恰当妥帖;再比如对于泉水的描写:“扒开泉眼四面覆盖的草丛,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清澈的空气。 ”[18]所谓“清新之风”,大概主要是从这些形象化的表达中推导而出的。但我觉得更应该由这样的形象化表达看到李娟语言背后对于世界和人之基本方面的认识与探察。只有将世界和人还原到其基本层面,李娟才能写出以上的美好文字,也才能从环绕和压制在世界和人之上的一切困厄和痛苦之中看到美好与奇迹。在这个基本的维度上,李娟使散文写作乃至文学写作重新回到世界和人的基本方面,回到那些最为基本的价值与追求,回到世界和人的本原,从而切近文学的本原和文字的本义。
注释:
[1] [12]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 ·新版自序,阿勒泰的角落[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
[2]李娟.我的阿勒泰 ·自序,我的阿勒泰[I].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1.
[3]李娟.房子破了,九篇雪[I].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113-114.
[4]李娟.我们的房子,阿勒泰的角落[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82-202.
[5]李娟.吃在山野,九篇雪[I].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60.
[6]李娟.我们这里的澡堂,我的阿勒泰[I].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65.
[7]李娟.点豆子,阿勒泰的角落[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54.
[8]李娟.卖猪肉的女儿,走夜路请放声歌唱[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102.
[9] [10] [16] 李娟.冬牧场[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134,44,247.
[11] 李娟.森林,九篇雪[I].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197.
[13]李娟.河边洗衣服的时光,阿勒泰的角落[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71.
[14] 李娟.小学坡,走夜路请放声歌唱[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231.
[15] 李娟. 巴拉尔茨的一些夜晚,阿勒泰的角落[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98.
[17] 李娟.深夜来的人,走夜路请放声歌唱[I].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218.
[18] 李娟.古贝,我的阿勒泰[I].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