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树下忆闺秀
2016-05-14夏丽柠
夏丽柠
爷爷奶奶传奇
爷爷奶奶的人生故事,
隔了一代,
那些故事,
反而增添了历史的底色,
于是有些真实的人生经历,
听来,
竟像传奇。
每当院子里的丁香花向外溢散香气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姥姥。那位如丁香花般优雅恬淡的老太太,一生始终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用独有的香气抚慰自己和他人的人生。
姥姥不漂亮。至少在我一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认识她的时候,就被她吓了一跳。她个子矮小,戴大黑框厚镜片的近视眼镜。最重要的是,她驼背,背后还鼓起一个大包,就像背了一坨重物。
在我的记忆里,姥姥从来没有背过或者抱过我们这帮孙男孙女。晚年的时候,她的腰弯得更厉害,头几乎抵到地面,白皙的面庞却还在努力地上扬,竭力表达一种做人的体面,令人肃然起敬。
姥姥是2006年去世的。80年的人生路,对她来说,何止是磨难,几乎是从天堂跌落到凡间。她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国内的各种政治运动,最可怕的是她几乎拖着病痛度过了一生,可她的从容淡定、爱心满盈却也令她身边的人幸福了一生。
书香少女
几年前,老宅拆迁,我回去帮妈妈收拾旧物。无意间,找出一本相册,都是些黑白泛黄的老照片。我几乎认不出照片里的女人。齐耳烫发,阴丹士林的旗袍,白棉袜裹住脚踝,配一双横拉带的黑皮鞋。
妈妈说,那是学生时代的姥姥。虽然姥姥不是生在书香之家,但却一直读书到高中毕业。太姥爷开了间洋铁厂,在当时算是颇为兴旺的民族工业。太姥爷有三个女儿。姥姥是大女儿。二女儿读了医学院,毕业后在哈尔滨做妇产科大夫。小女儿师范学院毕业,当了一辈子数学老师。
老照片里的姥姥端庄秀丽。大户人家的女儿有不少规矩。姥姥是家里的大女儿,处处要给妹妹们立榜样,比如笑不露齿。我没见过姥姥开怀大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抿着嘴,是那种开心得不得了,但要强忍住笑的样子。姥姥喜欢笑,最爱听马三立的相声,每次听都拼命抖动肩膀。
太姥爷开明,女儿们最受益的莫过于都是大脚。本来姥姥是被裹过小脚的,但是太姥爷听不得姥姥哭得惨烈,硬是从太姥姥的手里把女儿抢了出来,以做买卖为名带到天津躲了3个月。裹脚最怕中间停顿,停了就要重头再来,还要再遭一茬罪。
回来后,太姥姥也不忍心了,裹脚的事就罢了,两个妹妹也跟着顺其自然了。但是,姥姥的两只脚还是由于最初的勒绑而变形,那时她才6岁。成人后,五个脚趾紧紧地挤在一起,呈锥子型。她一生都得穿软底鞋,否则脚疼。
太姥爷家祖上是满族,也就是清朝的旗人。太姥爷的奶奶是宫里的格格。据姥姥说,格格当年的陪嫁是宫里的洋玩意:手枪。小俩口新婚不久,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格格脾气爆,抄起手枪就瞄准丈夫。丈夫吓坏了,撒腿就往屋外跑。北方的冬天冰天雪地,夫妻俩人在院子里一哧溜一滑地你追我赶。引得院子里的人们,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伙计帮佣,都笑哈哈地看完了这场戏。陪嫁没陪送子弹,只有太姥爷的爷爷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太姥姥家里也开洋铁厂,太姥爷干这行跟太姥姥娘家的帮助不无关系。太姥姥家姓关,满族八旗子弟里的一支。美中不足,太姥姥不识字,而且生了3个丫头。为了传宗接代,太姥爷后来娶了位小老婆,是洋人医院的助产士。
由于两个老婆关系不睦,太姥爷在上世纪50年代初带着小老婆远走天津。太姥姥也是刚烈得要命的女人,这对结发夫妻至死都没再见过面。我的小太姥现在还活着,快要一百岁了,是位耳清目明的寿星佬。
我姥姥特别爱看小说。我问她都看什么小说,她说年轻时最爱读的就是张爱玲,那时的报纸上总是连载一些闺秀小说,读起来都很不错。姥姥晚年时,习惯披着一身月光在台灯下读书。腰那么弯,下巴就抵在书桌上,但是表情却很安逸。看得出来,她的心与小说一起走了。
命运多舛
我总以为《出嫁》这首歌唱的是姥姥出嫁时的情景:“红红的烛火在案头,我的心也照得发烫,红红的双喜映眼中,脸上却挂着泪两行……”
姥姥与姥爷成亲的时候,她16岁,他18岁。两家门当户对。姥爷家是当地的大商人,经营米店和布铺。姥爷家3个儿子,他排行第二。胡同里的人都叫他二哥。
听姥姥说,成亲之前,她和姥爷偷偷地见过一面。但只是匆匆地一瞥,相互没说话,就算当事人对这门亲事没意见了。姥爷跑回家后特别高兴,跟弟弟说没过门的媳妇儿真好看。那时,姥爷还在家里的铺子上学徒,没有收入。一切得听父亲的。
姥姥过门一年半,也就是十七岁半的时候生了大女儿,就是我妈妈。又过了两年生了二女儿,我小姨。姥爷在铺子里奔波,姥姥持家,照顾老太爷和小叔子。她能穿针引线,又做得一手好吃喝,家族里的人都很喜欢她,赞许她。姥爷回家时,也是满心地欢乐。
本来琴瑟和鸣的日子,在姥姥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被蒙上了灰色。她生病了,骨结核。那时,这种病是要死人的。偏偏家里的老太爷是位吝啬的长者,不愿意花钱医治。姥爷手上没钱,干着急。病就那么一天天地拖着,先是手臂上有的地方塌陷了,接着背部开始隆起鼓包。夜以继日的疼痛令姥姥没有更多的心思照顾两个女儿。妈妈说,她很小就被送到太姥姥家。她也没尝过母亲拥抱的滋味。
当时,太姥爷在天津,完全不知情。太姥姥领着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和大外孙女儿,也就是我妈妈,寄居在娘家,受着兄弟们的照顾。她没法说还要把大女儿接回家看病。医学院毕业的姨姥姥听到了消息,跑去看大姐的惨状。回到家里就泣不成声。那么一个年轻的姑娘,毅然独自跑去天津给亲爹送信儿。
太姥爷不顾脸面地跑去婆家把大女儿接了出来,寻遍名医,命算是保住了。但是,青春与美丽在姥姥二十几岁时就逃跑了。我们都没见过那如女明星般的容颜,但是却见识了姥姥的坚强与勇敢,与命运搏斗,与岁月同行。
病好了,姥姥又回到了婆家。这次进门,就再也没离开过。她与姥爷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说到底,姥爷还是爱她的,他没嫌弃过姥姥的样子。姥姥买衣服,自己回家要改一改,后面的大襟要长一些。这样,穿在身上,衣服的前后两片才一样长短。
天堂闺秀
上世纪50年代初,姥爷进了工厂当了技工。工资勉强养活一家五口,太姥姥带着我妈妈回来了,住下来养老。
60年代初,姥姥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思维又清楚,便进了“抗大小学”当老师。为了解决当时师资不足,适龄儿童无法入学的问题,当地街道办起了这样的小学。60年代出生的人,几乎都读过几年“抗大小学”。
有天,一封天津来信打破了这家人的平静。信的开头呼唤大姐:“我是你未曾谋面的妹妹,你还有一个小弟弟,未满十岁。”原来,太姥爷病故了,小太姥没有工作,她生的一儿一女还在上学,几乎要饿死了。
姥姥和姥爷商量了一下,又去做了太姥姥的思想工作。从此,由姥姥家每月拿出十块钱寄到天津,养活那对未曾谋面的弟妹。姥姥身体不好,出远门不方便。就这样鸿雁传书,由血脉拧成的牵系持续了近二十年。直到70年代末,爸爸出差去天津,带上了我。我俩一起找到了小太姥家,才算接通了远隔千里的两家人面对面的联系。直至姥姥晚年,我也没听她为此抱怨一句。姥姥在世时一直教育我们这些孩子要向善,遇人遇事要懂得帮忙。
上世纪80年代初,姥爷生病,天津来人看他。至今我还记得,在院子里的丁香树下,姥姥抱着远道而来的亲人哭成一团。三个人没有号啕大哭,那眼泪就像坠落的丁香花,一串串地砸在地面上,无声无息,香气铺了满地。姥姥五十多岁了,第一次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妹。她说,世上的亲人可算聚齐了。
在姥爷去世的七年里,姥姥总是叹气,总是说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她和姥爷虽谈不上天若有情天亦老,却也相濡以沫地走过人生风雨。那年的五月清晨,姥姥依旧坐在丁香树下,摇着藤椅,听着京戏。大串的丁香花在头顶上起起落落,摇着摇着,她就睡着了,一睡不醒。在人世间,我永远地失去了姥姥。可在天堂里,却多了一位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