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丑的花
2016-05-14刘继荣
刘继荣
女儿笑起来特别好看,像金苹果装在银网子里,灼灼生辉,看一百年也喜欢。可女儿最近忙着哭,根本腾不出嘴来笑。
这小孩颇有天赋,只是随便哭哭,就能轻松飙到高音,不跑调,不破音,耐力又强,比电视里那些选秀歌手还有实力。虽然爸爸妈妈欣赏有加,但奶奶却嫌弃得要命,宁愿回老家去挖地种菜腌萝卜干,也不愿跟好哭鬼同住。
可怜奶奶中风未愈,病骨支离,连萝卜缨子都能绊倒她,哪里能回老家独住呢!其实奶奶最舍不得孙女,此刻也不过是借题发挥,她是病苦了的人,又劳作惯了,无法接纳眼下这个软塌塌的自己,难免闹脾气。
哭宝宝身体健壮如小老虎,能唱能跳能吃,连武松见了恐怕都要赞可爱。惹她如此伤心的是春天。春风一笑,天地和气,万物可亲,不仅人家窗玻璃上映着翠色淋漓,连蚂蚁巢边都涌动起一团春意思。花更是开得挨肩叠背,闹闹嚷嚷,笑声哪里都传遍了,连最高的楼上都听得见。3岁多的人,能见过多少世面,一下子就急了眼,总想尽情摘一大捧,热热闹闹带回家来做客。
爸爸开始讲小道理:“从前有个小朋友叫林黛玉,比你还爱哭,但不是这样‘哇哇地哭。”听闻哭法不对,女儿止声收泪,爸爸讲起个中道理,“她特别爱惜花朵,从不摘花,连落花都要收拾好……”听见不能摘花,小朋友悲从中来,从头哭起,连楼道里的灯都哭亮了。
爸爸奋力搬出大道理:“这世上的花儿,开出来并不容易,要用尽平生气力……”回应他的,还是穿云裂石般的哭声。奶奶叹气,叫我们快快买火车票,她今晚就走。为安抚老的,必须向小的妥协,我答应带女儿出去摘花。
老公把我俩的风衣帽子拉到头上,说:“退休老人组织了一个护花社,被抓住不是好玩的。别太狠心,摘几朵哄哄就罢了。”我瞪他一眼,出得门去。
我告诉女儿,哪朵花丑就可以摘哪朵。她不知是计,连连点头,胖脚“咚咚”踏在地上,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我腹中暗笑,到底是小孩子好哄。但我并不知道,有心机的大人,永远斗不过执着的笨小孩,我给自己找了个擎天柱那么大的麻烦。
从家门前看过去,一朵一朵,这姑娘认真得不得了,可讲良心话,哪里能寻见丑的呢。小孩子眼睛甜,不仅觉得花好看,连同花下的蚂蚁、小草、泥巴,都觉得样样出色。
我渐渐走得脚软。那些花,起初在我眼里都是天上的好颜色,惊我心,动我意,夺我魂魄。随着日影西斜,我腹中渐饥,它们都变成地上的烟火色:有香煎蛋饼色,红烧排骨色,还有馒头白粥什锦小菜色……
这些日子,我与老公日日苦读菜谱,换着花样为婆婆煮饭,病人没甚胃口,倒养肥了我们自己。为了挤进窄窄春装,今天中午只胡乱吃了两口,哪里撑得住这番跋涉。阵阵花香扑鼻,又叫我想起了冰箱里的槐花蜂蜜糕、桃花百合酥、核桃香豆饼……尽管婆婆嫌那些东西贵得吓死人,但她还是很受用的。
女儿终于饿了,说:“这里没有丑的,我们先回家吃饭。”老公正心惊胆战地等着,他鬼鬼祟祟瞟我的包、我的衣袋,甚至我的袖子,讪讪地笑:“去了这么久,饭菜都要凉了,我还以为你们把整个小区的花都摘光了呢。”
晚饭后,女儿喂奶奶吃草莓,我替她按摩萎缩的双腿,老人精神略佳,说笑道:“我小时候也爱花儿……”女儿吃惊:“奶奶也有小时候?”奶奶悻悻说:“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奶奶的,别看我眼下是个老废物,从前也是个漂亮小孩儿,睫毛扑闪闪,声音蜜蜜甜,有脚不走路,嗲嗲叫哥姐背出去看花……”奶奶的皱纹里嵌着笑,老时光潋滟,如夹在发黄书页里的花瓣,历久弥香。
女儿记性好,要我带她继续选丑。路灯光下,花儿不眠不歇,夜愈静花愈好,另有一番不可说之美。我拖着酸疼的腿,一枝一枝地看,一树一树地看,一排一排地看。最后,我蹲下来,抱住女儿的腿哀求:“带我回家,妈妈最丑。”
周末,老公推着婆婆的轮椅,我牵着女儿,全家齐上公园寻丑花。我欢欢喜喜地蹬上新鞋子,但这漂亮鞋子叫我吃足苦头,几次三番,我都听见脚在鞋里哭。只是一家老小都见花心喜,像见到了无数好亲戚,个个开心得像过团圆年似的,谁好意思扫兴呢!
我正苦着脸,忽然见到一位白发园丁,侧着头,美滋滋端详着自己刚修剪过的花圃。我如遇救命稻草,立即把平生的笑都堆将出来,毕恭毕敬问人家,公园哪里的花最丑。园丁怫然作色,气得胡子都抖起来,如同一位正为自家孩子骄傲的母亲,被粗鲁路人相问:你的第几个孩子最丑?
我猛然省悟自己这是脚痛得糊涂了,赶紧支吾着道歉,又夸赞今年的花格外漂亮,真是连叶子都美不胜收,老园丁颜色稍霁,我赶紧开溜。婆婆见状,指着我笑得说不出话来。罢了罢了,老人家病了这么久,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连眼睛都恢复了从前的神采,我也算彩衣娱亲了,挨这点子痛还是值得的。
虽说我心里将自己安慰得妥妥帖帖,但皮肉的疼痛可是结结实实的。可怜我一步一挨,想起林冲刺配沧州的苦,恨不能坐进旁边的那辆婴儿车,舒舒服服看姹紫嫣红。我觉得物种不够多样,为什么花儿怎么开都动人,传说中的食人花与猪笼草,都到哪里去了?我爱花,爱家人,也爱我的脚后跟。
唐僧师徒四人取经虽难,但真经笃定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道哪儿有一朵长相难看的花。公园里花潮涌动,四处都是好颜色、好味道、好模样,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但我的脚很疼。我情愿跟婆婆回老家挖地种菜腌萝卜,也不愿意去寻一朵不存在的花,因为我踏破的不是铁鞋,而是一双血肉做成的脚。
从前我不知道,一个固执的小孩胜过一辆坦克。她看不到我脸色,听不懂我暗示,勇往直前,轰隆隆开向前方,碾平我所有踢掉鞋子倒在沙发上的幻想。她只是想要一朵花,我却觉得比摘取星星还要难。
忽然间,我欣喜若狂,发现草坪里有一株孤零零的野花,蓬头粗服,状如蒺藜。我扑过去,邀功般指给女儿看。没承想她惊喜地欢呼:“这是小孩花呀,这么小,这么小,多好看啊!”
我心里一惊,可不是,哪个小孩没当过小刺猬呢?不如意时,张大喉咙能哭得看到扁桃体,首如飞蓬,涕泪汤汤,可他们有胖腿胖头,走路“哒哒”响,笑起来也响亮,对世界充满善意,谁又能说他们丑呢?
我轻轻抚摸这小小的植物,抚摸它的花、它的刺,我喜欢上这倔头犟脑的小孩花。我们无功而返,我一挨到床,顿时如至天堂,摊开四肢,开怀大睡,一梦香甜,完全不知窗外风雨大作。
早晨,我与女儿下楼,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满世界的落花,人家的窗台、停着的车顶、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一切都被淹没了。仿佛下了一夜铺天盖地的花雪,仿佛海上繁花决了堤,时光滔滔成了锦绣。
我们低着头,搜寻那些完整一些的花朵,一枝一枝,一朵一朵,很快就拾了一大把,有些碎花瓣实在漂亮,只能用衣襟兜回家去。女儿还捡了一些树枝,小小鸟站过的、大月亮照过的、拂过行人头顶的青枝翠叶。
我们像突然发了大财,回到家,将所有瓶子插满,还富余一些花。我找出一个笔记本,把碎花瓣和叶子粘贴在上面,一页又一页:胭脂红、琉璃蓝、珍珠粉……几乎贴满了大半个本子。这些花儿,见过艳阳天,经历过大风夜,繁盛有时,流离有时,即便吹弯了,折断了,依然美得那么认真。这枝枝朵朵,是不散的彩云,是不碎的琉璃,是世间好物,明亮而坚牢。
女儿忽然说:“可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丑的花。”是的,我们拥有半屋子的花,仍然不能拥有一朵丑花。婆婆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不用找了,这里就有一朵现成的丑花,眼偏嘴斜,满身药气,又爱犯糊涂使性子,老了老了,尽给晚辈添麻烦。”说着,老人家泫然欲泣,背过身去。
女儿摇摇头,将晶莹的小脸贴在奶奶苍老枯皱的面颊上:“奶奶是漂亮花,小时候漂亮,老时候漂亮,病的时候也漂亮。”听到这牛奶般软滑的声音,奶奶忽然哽咽,抬起抖抖索索的手,揩揩眼睛笑道:“我活了那么久,这世上还真没有丑花呢,我还想接着活,好好吃药,好好将养,不会再闹着回老家了。”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满屋的花儿都听见了,世间的花儿都听见了。我们皆是凡人,认真美,认真活,老老实实地相爱,一生一世地漂亮。世有繁花,所有的辛苦遭逢都得以抚慰,不期而遇的病厄困顿亦能被接受,这微茫人世的痴嗔爱怨就有了更宽广的去处。世有繁花,我们就知道怎样把幸福时刻唤醒,与它同住百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