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电话亭

漫漫鱼

一

花明巷最近有件怪事。

大概从上个礼拜开始，巷口的电话亭总是莫名其妙地响起来。现在为止《明城晚报》已经接到了第二十二个新闻线索提供电话了，它的微博也被热心网友@了无数次。而当记者桃子小姐来到花明巷时，打钻机的轰鸣倒是比人们口中的“神秘电话亭”响铃来得更真切，她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伴随着飞扬的尘土，桃子小姐几乎睁不开眼睛。视线有点儿模糊，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树木倾倒，水泥翻起，昔日绿荫掩映下的花明巷怎会一片狼藉？

不过假如你是明城市民，你就不会不明白这都是因为“旧街换新貌”这个项目了，这可是即将退休的老市长监督下的一项大工程，明城的八条旧街都将改建翻修。而桃子，也正是接棒追踪报道改建最后一站花明巷的记者。

二

此刻正是难得的午后时光，沐浴在温热的阳光中的打钻机打起了盹儿，飘浮的尘埃也安定下来。偶有鸟儿啁啾如初，偶有孩子嬉戏玩耍。桃子怀着激动的心情漫步在花明巷，不仅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策划的采访，不仅因为这里出现了牵动着大家好奇心的“神秘电话亭”，更大的原因在于桃子对花明巷一草一木的怀念和留恋。她是考上高中那年才搬家的，所以几乎可以说桃子在花明巷度过了整个棉花糖一样柔软甜蜜的童年时光。

花明巷一切都还带着旧时光的味道，唯独和以前大相径庭便是电话亭了——那男孩子们的“秘密基地”，女孩子们的“温馨小屋”，生意人的“通讯基地”，情侣间的“甜蜜盒子”，所有关于电话亭的记忆已随着时光流逝——那塑料顶棚在风吹雨淋下的斑驳痕迹，那透明挡板周围一层又一层的广告宣传纸和寻人启事，那卡槽里被调皮的孩子插进的几枝随风摇头晃脑的狗尾巴草，还有那深深浅浅的黄色铁锈，不仅大摇大摆地爬上电话亭，更是不安分地在那些数字按钮上安了家。

桃子目光触及之处无不昭示着电话亭如今的命运。不仅往日的辉煌兴盛一去不返，就连曾经的光鲜亮丽也不复存在了。

仿佛失去法力的魔法师，电话亭的身影单薄而矮小。桃子的心在颤动，她不由自主地拿起沉重的话筒放在耳边，试着按下一串号码，用那种久别重逢的口吻轻声道：

“喂……”

里面默不做声，甚至那单调空洞的沉默似乎要将她吸入黑暗的深渊。

三

那一声“喂”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是那个孩子回来了吗？

我想说话，但一呼吸，喉咙就呼噜呼噜地响。我试图打破那无边的沉默，但我却怎么做都不能成功。

但我不会弄错的，我已经等待了那么久。作为花明巷的资深电话亭，我记得那么多的声音，我还记得那么多的号码；我记得打电话的人们喜怒哀惧的表情，我还记得那么多他们有趣的故事！

对，所以那个声音一定属于她！我不会弄错的！

不过现在这不是重点，等着瞧吧！即使这该死的灰尘呛得我直喘气，即使我脚下的线路早已不能通畅，但我已经受够了这些年被遗忘的时光！

而就在上个礼拜，我偶然发现我脚底下一根深入泥土的神经突然灵敏了起来——我可以联通电话了！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别提我有多高兴啦！

我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但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功，经常乌龙地将其他姐妹线路的电话接到我这里。我不是为了捣乱，我已经过了那个调皮的年龄。我只是在铃声响的时候，感到仿佛不再寂寞忧伤，仿佛回到了旧日好时光。

四

桃子愣愣地放下听筒，那串熟悉的号码不知是否依旧使用，不知能否真的接通。她意识到痴痴地站在电话亭旁并没有用。她告诉自己，新闻可不是守株待兔等来的，应该随机应变找线索。

采访本上出现的第一个名字是施工队工人杨树。

据他介绍，电话亭是在那次挖掘作业后偶然响起来的，可能碰到了某个线路，导致电话响个不停。

“接起以后常常又是打错的电话，莫名其妙！”杨树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恐，“我还得干活，你去问问别人吧！。

顺利的是，电话亭对面“猛哥小龙虾”的店主田猛主动请缨接受采访。

“您是《明城晚报》的记者吧？来来来，有啥问题问我！”脖戴大金链子身披小围裙的店主“猛哥”朝着桃子用力地挥手，“是电话亭的事儿吧！给你说，我的店开在这里也有大半年了，虽然这年久失修的电话亭没用，好歹也没人想把它移走呀！”

“田猛先生，你接到过……”

“电话我接过！你猜电话里头怎么说？”“猛哥”咬紧牙挑起眉，做出惊讶的表情，凑到桃子耳朵边，压着嗓子模仿起来，“喂，竹叶寿司吗？请给我一盒芥末鱿鱼酱寿司，雅苑5幢302，谢谢。”

“嗯……然后呢？”

“然后？必须没有然后！因为……我这里买的可是小！龙！虾！寿司那家已经离开大半年啦！”“猛哥”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这是我们的订餐电话，不是什么鬼电话亭啊！”

桃子噘噘嘴，线索并不十分可靠。

“其实呀，这些天老街改造，这机器声吵得简直要了我的命，客人越来越少，电话亭估计也要拆了……”“猛哥”觉得刚才自己太过激动了，他局促地捏着围裙角：“那，记者姑娘，这些是会登报的吧？别忘了写我家的店名‘猛哥小龙虾呀！”

五

喔，这毛头小伙子真没礼貌！一个小龙虾店主就这样无视我？天知道我有多么不满！

说起来，我可算得上元老级人物！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花明巷了。

二十年多年来，在我对面做小生意的店主换了又换。

一开始的烧烤店，那小老头衣衫油腻，但是烤串口味绝对靠谱。再后来还有麻辣烫店，那卷发女人浓妆艳抹，但菜量管饱。不得不说糖葫芦铺和枣泥蛋糕，馋得我都想跳过去大快朵颐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新世纪话吧”，里面一排排整齐的深红色座机电话像是骄傲的哨兵跟我叫嚣！不过呢，要紧时刻，人们总是拿着电话卡在我这里排队。那个店主倒还不赖，他出售生肖系列电话卡最受欢迎，他每晚都记得将我擦得干净明亮……

那时候啊，相约玩耍的孩子、联系生意的买卖人、避雨遮阳的过路人、等候女友的男孩……没有人不认识我！

“就在花明巷口电话亭见！”

天呐！那时的我简直成了明星！

整个花明巷，数我最风光！

六

桃子关于“神秘电话亭”来电的采访实录在《明城晚报》的微信平台更新。

虽然仅是一则豆腐块趣闻，但却受到了不少热心市民的点赞。甚至一些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亲自来到花明巷探望这个长久以来几乎被忽视的“神秘住户”，从“猛哥”那张喜上眉梢乐不可支的脸来看，就知道这同时带给了小龙虾店不少生意。

报社立即决定将“神秘电话亭”作为连载报道。所以我们看到今天的桃子揣着单反照相机，决定给我们这位调皮的小家伙拍上一组特写。

还没到电话亭旁，就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捧起话筒听得专心。

桃子不忍打扰，她拍下这张萌萌的照片，打算一会儿再去采访这个小男孩。而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却风风火火地杀进了桃子精心取景的画面。

“王小开！”

孩子惊得慌忙扣上话筒。

“说了多少次，外面的东西不要摸！电话亭脏成那样，你知道它多久没有被别人动过了？你知道那上面有多少细菌吗？你知道会不会有流浪汉的口水、野猫撒的尿、流感病人的鼻涕？要是有，怎么办？”

“妈妈，我只是好奇，我刚刚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孩子声音清脆，小脸蛋儿上写满了委屈。

“你可以玩我的‘苹果呀！”她摇晃着自己的手机，隔着书包将王小开推进路边一辆拉风的跑车。

七

哼，这年轻妈妈真没水准！一个用手机的人就这样嫌弃我？天知道我有多么生气！

说起来，我可算得上重量级人物！我认识王小开的爸爸王大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王大开这孩子家里并不富裕，但却是整条花明巷最爱干净的小朋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棕色小皮鞋擦得锃亮，随身还带着奥特曼的小手绢，从不乱扔垃圾。

他从不像其他的小朋友，用黏糊糊脏兮兮的小手来抓我，还把汗水随意胡乱蹭在我身上。他会把我轻轻地放好。学雷锋那天，街道上清洗公共建筑物的小朋友们，就数他对我最认真！

听说现在王大开小朋友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商人，明城最大的保洁公司“大开保洁”就是由他一手创办的。我心里别提多开心啦，我可不就是他的启蒙老师么？

可他生意越来越忙，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我。趁刚才的机会，我还正准备把王大开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儿告诉他儿子王小开呢！

八

年轻妈妈因嫌脏而阻止孩子与电话亭“亲密接触”，这段插曲被桃子写进了连载里。配上照片，电话亭孤单寂寞的身影更显凄凉。

微信平台上更是炸开了锅。话题牵涉到童年的记忆，市民们纷纷参与互动。大家感慨万千，甚至有不少人还晒出了曾与电话亭的合照，更惹得网友们叹然光阴荏苒，童年易逝。

一个年迈老人的来电更是让桃子今天一大早就上门拜访了花明巷的老邻居“桂花婆婆”。她有预感，这将是个触动人心的大新闻。

桂花婆婆一辈子都住在花明巷，没人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加上这条巷还改过几次名字，所以就连桂花婆婆自己也说不清了。然而桂花婆婆是多么讨孩子们的欢心呀，在年幼的桃子眼里，她就像是一位烹饪魔法师。魔棒一挥，桂花雨落，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饼就像是顽皮小精灵一样蹦出来挑逗着小伙伴们的味蕾。

桂花婆婆桂花点心，花明巷的孩子们没人不喜欢。即使是最爱捣蛋的淘气包，也抵不过这些美味的诱惑。

品尝着桂花点心，孩子们常天真地问：“桂花婆婆，你的‘桂花公公去哪儿啦？”

孩子们发现桂花婆婆只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却不知道这笑容中的苦涩——“桂花公公”曾是意气风发的军官，刚毅又不失优雅；“桂花婆婆”曾是明媚娴静的姑娘，温婉里隐着羞涩。甜糯的桂花香气在两人心中蔓延。

年轻的军官和俏丽的姑娘定了情。那样动人心弦的相遇相知，后来却失去联系，只落得海峡两岸遥遥相望。

夏末微凉，桃子分明嗅到了空气里淡淡的桂花芳香。

可桂花婆婆依旧念叨着：“今年的桂花怎么迟迟不开呢？”

九

唉，桂花婆婆的故事真让我难过！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让“桂花婆婆”和她的“桂花公公”永结连理！

但说起来，我也算得上史诗级人物！怎么说也算得上见证这段恋情的红娘！

我知道“桂花婆婆”可是攒着一抽屉两人年轻时互诉爱慕的信件呢！在安静的午后，她偶尔还会拿出几封对着听筒念给自己听，仿佛他念给自己听一样。这是个只属于“桂花婆婆”和我之间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当年的“俊朗军官”打听到了曾经“桂花姑娘”的下落。而此时两人均已年迈。

在那个大哥大都是新鲜事物的年代，两人便通过一通通的电话彼此交换了多年的思念， “桂花婆婆”还寄给他一盒滋味绵长的桂花糕。

尝一口桂花糕，甜在嘴里，润在心间。

那满口桂花香，滋味悠然，细腻漫长。

带着那桂花般的思念，“桂花公公”怅然离世。

夏末微凉，就连我都嗅到了空气里淡淡的桂花芳香。

我想，今年的桂花一定会开得特别好呀！可“桂花婆婆”依旧念叨着：“今年的桂花怎么还迟迟不开呢？”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桂花婆婆”的事儿让我伤心，但我更为自己的命运烦恼。

随着“旧街换新貌”的施工，花明巷拆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真的必须要离开吗？我不甘心！为什么我注定要被取代。是时代的变迁，还是我不再有用？

我仔细想了想可能到来的安排，最差的不过是被大卸八块丢进回收站，幸运一点儿或许将我送进电信发展收藏馆。不不不！沉默地接受被取代的命运，或许能平静安详地成为一道风景，但我却不甘心这样仅仅成为偶尔想起的怀旧对象！

我不是垃圾，我也不进养老院，我可以证明自己，我还能发挥余热，我想留在这花明巷！

所以，我打算要帮“桂花婆婆”做最后一件事。我还下定决心全力以赴，为自己的命运开辟新的航向。

十

“桂花婆婆”的故事刊登出来后，人们无不为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段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扼腕叹息。想象着桂花婆婆独自一人对着听筒念着旧信的场景，更让电话亭镀上了一层浪漫主义的色彩。

但就连桃子也不知道，“桂花婆婆”究竟为何一再流连在电话亭旁。其实 “桂花婆婆”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幻觉吗？但她确实在听筒里听见了军官用磁性优雅的声音，深情款款重复着以前通话时的内容。可“桂花婆婆”跟谁都没有说，就当这是一个甜蜜的幻觉吧。

我们已经知道这便是电话亭为“桂花婆婆”做最后一件事——通过回忆提取往日的语音记录送上最深厚的爱和祝福。而电话亭又怎样在为自己命运的抗争呢？很简单，他打算凭着记忆拨通明城老市长的号码，跟他聊聊天。

然而忙得焦头烂额的不止有电话亭。

拆迁在即，住户纷纷搬离。花明巷一天比一天冷清，“神秘电话亭”挖不出新的关注点，新闻连载停止更新，桃子也被派去进行别的采访，人们的关注与兴趣转瞬间又被其他新鲜事所吸引。

新旧交替不可逆转，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有谁真的会为了一个破旧不堪不再有用的电话亭停留呢？

也许会有的，但电话亭无从知晓。他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他不知道那些号码是否能够拨通，但却依旧选择背水一战。如同那些寂寥的夜里，他从不曾数清璀璨繁星的数量，却依旧固执地抬头一颗颗数下去的坚定决心一样。

多么巧啊！今夜同样照耀着清冷无边的月光。

十一

但如果我们将目光再次投向桃子小姐的生活，那么你似乎还能看到些不同寻常的事儿。

十八层的公寓楼中灯火通明，唯独她的那间一片漆黑。真是奇怪，最近都伏案工作到很晚的桃子唯独今天下班没回家——此时的她一个人出现在花明巷口，手里拿着沉重的黑色听筒。里面依旧默不做声，但那单调空洞的沉默似乎有种久违的亲切。

她郑重地按下每一个按钮，熟练地拨出那串深深印刻在脑海的号码——就是第一次采访时试着拨出的那串号码。

毫无反应，但她却依然带着激动和期盼的语气道：

“我会常来看你的！”

“这算是告别吗？”电话亭止不住地想，他干涸的喉咙有点哽咽，疲惫地说不出话来。

“再见，电话亭！祝你好梦！”

电话亭太累了，以致于不知道这轻柔温暖的声音来自于桃子，还是来自于自己梦中的召唤。

十二

电话亭睡着了。

所以，他不会知道自己打给老市长的电话其实自动转给了秘书台。在拼尽全力转录了“桂花婆婆”爱人的声音后，秘书已经无法辨认出他那不争气的老嗓子说出的断断续续音节。

他不会知道桃子尽管没有再来采访自己，但在那每个伏案工作的夜晚，她查阅了无数资料和地方志，联系了老街保护协会和教授专家，联合了所有想要保住花明巷的明城百姓，给市长办公室呈上了一封理据充分又打动人心的报告。

他不会知道那晚它睡着后，桃子小姐还对它呢喃着倾诉了那样多的感激与想念。

但他早已知道，从桃子重返花明巷，第一次拨出那个号码时，他就知道了。

他知道，那个孩子，那个曾因口吃而自卑得甚至不敢主动交朋友的孩子；那个羡慕播音员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每每站在电话亭捧着话筒按下电视台热线却总是故意按错最后一个数字的女孩；那个对着沉默电话听筒固执地练习着单调语句发音的姑娘——桃子，她已经长大。

她已经长大，成为了《明城晚报》的一名记者，她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和勇气去为社会上的正义发声，去做想做的事，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再见，电话亭！祝你好梦！”

这是桃子留给电话亭的最后一句话，电话亭就带着这句话，带着疲惫和希望进入梦乡。是的，桃子追寻了自己的梦想，同时也为他编织了一个梦想，一个真实的梦想——因为，她据理力争的关于“电话亭的留存”和“老街保护”的提议已经成功！

所以电话亭先生的这一觉会是那么的舒适、美好与漫长。舒适到没有噪音尘土的打扰，美好到似乎悠悠闲闲地洗了一个泡泡浴，漫长到足以在夏末闻到下一个春天的气息。

嘘！先别告诉他，他还不知道呢，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

等明天，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发现，这里依旧是花明巷，是街市，人群，鸟鸣，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