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点五次元的妈妈

龚房芳

A

女儿的电话打过来时，妈妈正在和她的闺蜜逛街，背景音乐有些吵，让妈妈不得不抬高声音，这使得女儿很不高兴。

“妈，你别大惊小怪的，我就只是说想去盗斗而已。”

“什么？”

“盗斗！”

“说人话。”

“好吧，我想去盗墓。”

“盗墓啊？那好，需要什么装备，宝贝儿？”

“你猜！”

“洛阳铲吧？我看看哪里有卖哈。”

“谢谢妈！”

妈妈的闺蜜已经瞬间石化成街边雕塑，还是饭店门口专用的那种。妈妈用手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合上，她才说：“你家孩子想去盗墓？你还很支持她？你就不怕违法吗？竟然还打算帮她准备工具，我可声明哈，如果你们都进去了，甭打算连累我，我不负责送饭。”

“工具只是装备的一部分，还有更多呢。”

“你真是会惯孩子。”

“这叫精神上的满足，她有突发奇想，我就得反应迅速来应对，要不然她会失望的。你放心，等到晚上回家，她就会改变主意了。”

“不会是改成去南极了吧。”

“那也说不定呢。”

闺蜜一声叹息，连说幸亏自己家的孩子还算正常。

晚上，妈妈一进门就汇报：“女儿啊，我已经打听了，洛阳铲……”

“啊？我已经有新的打算了。”女儿拿出一张发黄做旧的地图，仿得还挺像羊皮卷，“这是最新的藏宝图，我们现在的目标是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这种地方好像不需要洛阳铲吧？连那个李什么镐我都帮你打听了，只要你用得着，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把装备备齐了。你放心，女儿，你在前方冲锋陷阵，妈妈在后方一定做好补给工作，说吧，还要啥？”当妈的已经明知道女儿不要洛阳铲了，反而更加表现出大力支持的热情来。

女儿乜斜了妈妈一眼，“不是吧？看这图，哪有需要那么夸张的石器工具了？冷兵器时代已经结束，我现在需要的是破解地图上的暗语，知道真正的意思。”

妈妈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女儿显然是对小玩意感兴趣的，放下所谓的羊皮纸扑了过来，打开，忍不住大叫：“哇！指南针，专业的品牌！”

“请矜持一些。”

“不，这很难。”女儿故作扭捏一下，马上恢复原貌，“你这么善解人意，你妈妈知道吗？”

妈妈摇摇头，“她……咳，你外婆如果知道我这么惯着你，你猜猜会怎样？”

“你猜猜我会不会猜？”

“我管你猜不猜，现在请正面回答我：作业完成了没？”

“啊？作业呀……”女儿看看妈妈，妈妈果然紧张起来，女儿“扑哧”就乐了，“早就写完啦，母上，请放心。”

“这还差不多。”妈妈拿出一个纸袋放在桌上，“我这一天逛的，太累了。你的晚饭在这儿，快吃吧。”

不用问，女儿是就着地图上的符号吃那份外带食品的，她的心思完全在寻宝上。

B

两周后，妈妈一上班，同事就围上来问：“怎么样？你家女儿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行李箱都收拾好了，24寸的大箱子呢。”

有同事好奇地问：“她真的会按照西域女子来装扮吗？”

“那还能假？为了那套行头，可是花了不少钱呢。就说那种布料吧，咱想买还买不到，不是颜色不对，就是材质不对，硬是排队等人家做好了寄来呢，哎哟把女儿急的呀。”妈妈学女儿那些日子焦急的模样，同事们乐不可支。

“听说你为了帮她破译暗语，还下了不少功夫？”另一个同事显然是在故意讨好妈妈。

妈妈得意地说：“那可不？我恶补了以前学过的所有知识，不对，应该叫逐一复习，我把毕生所学都掏了出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纵横八百里，上下五千年。哎，博学多才不算本事，能把所有的知识结合起来用在一件事上，那才叫人才中的人才……当然，这不是夸我自己，只是在说这种方法。”

据说，妈妈翻出了女儿学过和没学过的课本，运用各种无厘头的关联，还真的就把地图密码给攻破了。

“嗨，我仔细一看，这个游戏也有点意思，里面的难题其实都是学生学过的内容，只要够聪明，当然还得用点儿心，就没有破不了的。”妈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豪感，“也就是说，在装模作样和女儿攻克难题的同时，我硬是让女儿复习了一遍所学知识。这不，此次考试的成绩就有了明显的进步。”

有个也是当妈的同事忙问：“是不是女儿还不知不觉？”

“当然，当然！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嘛。”

众人纷纷竖起大拇哥，说妈妈快进入女儿的那个次元了。

“我呀，最多算是一半。”

没想到，中午休息时，女儿来电话了：“妈，我又改变主意了，西域不去了。”

“啊？”妈妈惊呼，把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同事都惊醒了，纷纷关切询问：“没事吧，主任？”

妈妈做了个摆手的动作，又做了个抱歉的表情，然后对着话筒说：“我都给你订好机票了，暑假机票折扣并不多，你知道的。”

“呵呵，只好让你退了呗，我们大家又改变计划了。”女儿语气轻松，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能听出来。

“你们大家？”

“我们的团队呗，难道你放心让我一人和小鱼儿去寻宝？当然是有一大帮子人了。”

妈妈松口气，“幸亏没让我给一群人订票，否则这退票损失怎么算啊。”

“就是就是，这么说我还给你省了一大笔钱呢，至少是减少了你的巨大损失。”女儿的语气变得欢快起来，她知道已经远离风暴中心了。

真的，妈妈也跟着欢快起来，“那好吧，还得谢谢你呢，宝贝儿。”

直到这一天下班，妈妈才突然从哼歌中停下来，咂巴出点不对劲儿。同事说得对，现在的小孩真是太任性，还会绕着圈儿找理由糊弄大人。

C

又是周末，妈妈抱着闺蜜的包包和购物袋，在某个专柜等着闺蜜试衣服，女儿的电话又响了。

“亲妈，信用卡的密码是多少？”

“难道你忘了？”妈妈毫不犹豫地说，“一千元以内的消费是不用密码的。”语气还稍有不满。

女儿也有些不满，“我当然没忘，要不是超出了一千元，我干吗要问密码呀？”

“吃什么要这么贵呀，两人吃多少啊？”妈妈有些惊讶。不过她看到闺蜜从试衣间里出来，忙扫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示意她去照镜子自己看。

女儿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妈妈没听清，只得再问：“什么？罗什么？难道罗宋汤这么贵？”

“是洛丽塔好不？就是我网购衣服的那家，我在省城见到他们的实体店了，试了试，可好看了，你就让我买了吧。”

妈妈瞅了瞅闺蜜，闺蜜还在镜子前左顾右盼，时不时地扭头看看妈妈，征求她的意见。妈妈顺着女儿的话说：“可好看了，你就买下了吧。”

闺蜜惊讶地看着妈妈，妈妈忙伸出大拇哥，做了个小动作。这是她们的暗号，如果她们想提醒对方衣服不太合适又不想得罪店员，就做这个动作。闺蜜马上又进了试衣间，换另外一套去了。

妈妈继续对着电话说：“那也不能这么贵呀？什么面料什么工艺值这么多？又不是国际大牌。”

“这花色是人家的专利，叫原创印花，你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我还不信了，还能有花钱办不了的事儿？”

女儿急了，“就是你花钱印了这样的图案，那也是侵权，仿冒，抄袭！”

妈妈只能让步，回到密码话题上来。此时闺蜜已经又站在镜子前了，妈妈眼前一亮，做个“OK”的手势，闺蜜也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听好了，就是ABCDEF，A=1，B=2，C=3，以此类推，明白了吧？”妈妈在给女儿说密码。

可女儿不耐烦了，“哪有ABCDEF这样的密码呀，人家是数字键。”

“嘘，小声点，我这不是告诉你破译密码的密码了吗？好吧，好吧，那就是654321，倒过来。”

闺蜜已经在刷卡了，突然回头不满地说：“你这么嚷嚷密码，让我把密码都输错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在“欢迎下次光临”的愉快送别声中，都收到了银行短信提示，看看女儿的衣服价格超出了自己的衣服价格，闺蜜大叫：“这还得了？小小年纪！”

妈妈无奈地摇头，“没办法，反正地球人的普通衣服人家也不穿，除了买这些，平时她也没怎么乱花，还是没你奢侈。”

“可她比你奢侈多了，看看你自己，都舍不得吃穿的。走吧，我请你。”闺蜜的话让妈妈苦笑了一下。

老实说，女儿买什么是另外一回事，她出去旅游已经不让爸爸妈妈带着陪着了，才是让妈妈备感失落的事。就像这次，对于考试过关的奖励，就是一次女儿想去哪儿都行的旅行，虽然人家只选了不远的省城，可压根就没考虑跟父母一起。

D

离下班时间还早，妈妈已经整装待发，还悲壮地冲同事们挥手，“且待我去会会老师和众家长，回头再向你们汇报哈。”

“如此雀跃着去开家长会的家长也是少见。”一个同事微微摇头后又微微颔首，不知是不屑还是赞叹。

妈妈把这句话关在了门里，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听到。她有她的想法，上一次家长会，内容记不得了，只记得女儿后来说张晓萌的妈妈好年轻，还很有气质，同学们都夸她呢。

年轻，是不得不承认，但说起气质，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什么？妈妈当时就不服气。可女儿却说：“就是看着特别出众，动作轻盈、优雅、稳重、端庄、得体……”

“停！轻盈和稳重是不是矛盾了？请注意措辞。”妈妈冲着女儿挑毛病。

“反正就是让人很舒服的感觉。”

“那谁不会呀？”

“下次你也试试？”

“绝对！”

所以，这次妈妈就早早做了准备，试了整整一个晚上的衣服，还让闺蜜把一个浅色的包和一条淡紫色的丝巾连夜送了来。可女儿死活也看不上妈妈的搭配，坚决不让她那样去学校。妈妈只好换回“稍微正常”的衣服，女儿说了，气质并不完全靠衣服。

这一次的会，妈妈开得很满意，有种舌战群儒的感觉，就自己那气场，几乎征服了所有的在场“观众”，家长们掌声不断。妈妈觉得在公司年会上都没有这样得意过，今天真是出尽风头了。

晚饭后，妈妈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那可不是在做室内散步运动，她是有一种期盼的。

果然，女儿不断地从同学群里爆出新评论：

“张晓萌夸你打扮得体。”

“李桔桔说你的声音好听。”

……

“真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又不在现场。”妈妈极力压抑自己的得意，声音却掩饰不住她的欢快。

“这还用问呀？人家的家长回家能不说吗？赵子元说你积极发言，汪彤彤说你思路清晰，魏小伟说你的见解新鲜……”

妈妈在笑，眼睛都挤到一起了，“终于有人说我发言的事儿了，快，接着念，他们怎么说。”

女儿半天不吭声，妈妈急了，冲到电脑前，看到不断刷新的发言：

“你妈妈是出了风头，可她想过后果吗？”

“就是，那么犀利的话，得罪了老师，让我们以后怎么办？”

“唉，只图一时痛快呀，不考虑后果的人啊，跟你一样哦。”

“你妈妈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有句名言送给她：我们不能改变社会，可我们可以适应社会。”

“孙小菲，我佩服你妈妈的勇气，那不是一般人敢说的。”

“你们都得了吧，还是好好写作业吧，说那些没用的干啥，包括家长的发言，统统都是没用的。”

……

女儿掏出作业本，开始写作业，不再看妈妈。妈妈知趣地退出女儿的房间。她们都任由QQ“嘀嘀嘀”响个不停，没有再去看一眼。

E

女儿曾经很得力地组织过班里的表演参加校艺术节活动，并且捧回了包括精神文明奖在内的五张奖状，大家都认可她的表演天赋和组织能力，因为几个节目都是她编导的。

大家都以为，今年的校艺术节，班里还会让她出头，带领同学们冲刺更多奖项，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她是文艺委员嘛。

很可惜，另一个女生被指派了这项任务。当然，那个女生也是很擅长此工作的，同学们也觉得可行。可是对于女儿来说，那种失落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再不善于联想的人也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妈妈突然为自己在家长会上的发言后悔了。是她抱怨孩子的作业太多了，是她说孩子学习的效率并不高，是她说现在的孩子普遍睡眠不足影响长身体，是她说……

也许不该把所有的实话都说出来，那些话显然是不受听的，谁听了也不会舒服的。是啊，孩子的学习压力太大，可这又怪谁呢？

也许不能全怪谁，老师也是不容易的，面对指责也是欲哭无泪的。家长也是无辜的，他们也不真的想把孩子逼到那份儿上。

也许自己不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是妈妈最后的总结。“有些话只图一时痛快说了，到头来后悔都来不及啊，对于我，这是教训。”妈妈想起这样的教训不是第一次了，更觉得难过。

她最沉重的感受是对不起女儿，妈妈仔细观察女儿的反应。女儿很快就带回来消息说，他们班的服装表演还是她来组织排练，虽然这只是全班节目中的一项，却也足以让妈妈大大地松一口气。

“服装表演？不是时装表演吗？”

“我们的表演包括各种服饰，不是时装。”女儿自信满满。

妈妈拍拍心口，夸张地表示佩服，“瞧，我又落伍了，快给我补补课吧。还有，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当然，我们需要几个小配饰。”

“你确定真的是‘小配饰？”

女儿开始撒娇，“大倒不大，只是不能买到，必须是老妈你亲自做。那就只好劳驾母亲大人了。”

妈妈的幸福感已经肆意蔓延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一直认为，不管孩子在外面受到多大的打击，作为家长，都有责任把自信心全部帮孩子找回来。所以，她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演出很成功，亮点就在这个服装秀上，得了最佳表演奖，还得了创意奖，女儿高兴得合不拢嘴，虽然奖状是班里收着，是大家的荣誉，可她尝到了成功的滋味，这就足够了。

妈妈看着女儿的笑脸，终于也走出了阴霾。

F

忽然有一天，女儿笑嘻嘻地说：“我把文艺委员的宝座让给了丁繁繁。”

“丁繁繁？”妈妈的头脑里在搜索关于这个词条的信息。

“就是这次组织全班参赛的呀。”女儿扔下书包，去洗手，“她的能力确实比我强，我自愧不如，就把交椅给了她。”

妈妈紧张起来，“老师知道不？”

“这很重要吗？”

“当然。快告诉我。”

女儿擦了手，两手还在甩，像是在跳舞，“好吧，暂时老师还不知道，我们私下里做出的决定。”

“哦。”妈妈松口气，“我还以为是老师的决定呢。”

“别把我们老师想的这么小心眼好不？”女儿急了，“再说了，我们班里很民主的，如果想换班委，也要经过同学们的同意啊，不全是老师一人说了算。”

妈妈端详了女儿半分钟，直到女儿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干什么呀，盯着人家看，怪不好意思的。”

“你真的舍得放弃那种指挥家的享受？”妈妈的话是有根据的，女儿从小就喜欢指挥别人，因此从小学到现在都在积极地竞争班干部的角色，她最拿手的就是把绕口令“班干部管班干部”说得倒背如流，从不出错，而且越快越不错。

女儿突然少有地扭捏起来，“妈妈呀，人家长大了好不？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哦？让我看看。”妈妈说着靠近女儿。

“别拿我的身高说事儿。”女儿边往后躲，边张开双手准备推妈妈。女儿的身高一直是妈妈的心病，她曾经认为是女儿太多愁善感了，心事重压得不长个子了。可不嘛，那些没心没肺的孩子才更容易长高呢。

“信不信我马上没心没肺给你看？”女儿开始威胁妈妈。

妈妈仔细想了想，女儿现在就很好，有时心思细腻，偶尔粗枝大叶。“算了，太没心没肺就成了疯丫头，那样的女儿我不想要。”

“我才不是没心没肺呢，”女儿忙着解释，“我把文艺委员的交椅让出去，除了人家有能力之外，我还想投入更多的精力在对服装的研究上呢，这一次呀，我发现了自己的巨大兴趣不在穿衣服上而在做衣服上。”

“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咱们家要改成裁缝店了。”妈妈又开始紧张了。

“不光是裁缝店，还可能是配饰店，由妈妈负责打理的。”

妈妈想了想，突然发问：“我怎么听着这些跟学习文化课没有关系呢？”

“怎么没有？你看，课余时间做这些，就相当于复习语文、数学、美术、物理了，哪一种工艺离得开我们的课本知识呀？”女儿又要撒娇，妈妈连忙止住。

有一阵儿，妈妈愣神了，她在想自己那个上不去下不来的副主任位置，是不是也有点没意思呢？女儿说得对，还是在二次元里比较简单、幸福。

“可你最多是二点五次元的。”这是女儿的评判，对于大人，可以算是最高评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