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茶人时光 (散文)
2016-05-14何建安
何建安
穿过一条细长狭窄的街道,阳光斑斓、井巷深深,这里曾经是新平老城的核心地带,至今还未曾改造,木棱椽瓦的老宅尽显昔日的繁华。在一巍峨厚重、石框木门处停住,推门而入,豁然开朗,一深院就像历史的画廊徐徐向着人心打开,花坛、石缸、台柱、青石地板和台阶,泛着青,二层楼的四合大院全是木板朱漆,雕梁画栋,金粉人家,更可爱之处是一株八月桂树上还停留了几只从天井降落的鸟,叽叽喳喳,扇动着翅膀,为岑寂的老宅平添了一抹生气。
时光正好,阳光正好,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虽然现在此处已列为协会活动室,但许多人都不是很愿意来此驻留。宅内静寂,甚至是寂寞,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宅外却是人烟喧嚣,车水马龙,忙于劳命奔波。有人虽然也不一定是为了钱,但也是一身烦事,疲于生计。我也只是人间凡夫俗子,好在有这样一深院的高墙旧宅,就像隔音屏一样了断了外面的世界,让人心徒然安静了下来,超然于世外。
最喜欢的是二楼的一间宽大室院,有点“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清暖,但我心底并不愿意叫它“陋室铭”,而默默地叫它为“禅心院”。里面也别无长物,一茶室而已,只是每次到此喝茶,我总感觉到心静得只能听到壶水翻腾的声音,静静的就像顿河,就像哀牢山南恩河水,有时又像戛洒江面瓜鱼翻身的声音,我听着这哗哗的水声,不知不觉,思绪走得很远,无边无际;有时又似乎走得很近,水声就像在我心底翻腾。
喜欢茶,并不止于它苦后的回甘及其芳香,并迷恋于泡这个千变万化的过程。听着水花的声音,慢慢将一好茶放于盖碗,听着细条的茶叶在温热的盖碗里渐自变化的姿色,自会觉得能泡一壶好茶甚好。茶叶从大自然中采摘,通过揉捻阳光晾晒等自然发酵成为人们期盼已久的茶叶,它其实只走完了人生的一步路,更重要的还在于它能落于谁的手,在哪只壶中绽放,让某个知己牵肠挂肚,这决定了茶的使用价值。于是每次泡茶便不敢怠慢,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一壶好茶毁于自己的手,埋没了茶的青春。
坐好了,一切准备就绪。慢慢开始注入水,生茶还是用盖碗泡的好,它只要求于 80多度的水温,并不像熟饼,它对水温的要求甚高,捂堆过的茶叶它只有近百度的高温才能展现出良好的汤色,呈现最佳的滋味,而生饼只用 80多度的水温它就能展现出鲜嫩的汤色。注水,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打理好杯盏碗匙,清洗过一二道茶叶,再注入新水,就能开心地欣赏到叶面的条、索、筋、脉的舒展变化,茶叶就像小舟一样在碗里舒滚,汤色如少女的红润从杯的四周洇开来,由淡变青,由绿变润……
听到木楼吱吱地响,高跟鞋和木板结合的声音就像楼的主人穿过时空来到人间,听着它由远及近,让人生出许多期切。老宅建于上世纪 30年代,时为新平的代县长王瑞祥及家人居所,后因世局变化,天翻地覆,主人一家远走他乡,却留下一大座空宅为后人闲置。来人是一修长女子,披肩扇起的风惊扰了一树的鸟,它们在不满中从树梢飞出了天井,叫声却落在了喝茶人的心头。嗜茶如命的女子叫芦苇花开正白,她发现这个老宅也是由茶缘起,随我来过这个大院。她来到楼上,却并不急于进门,而是一路掏出手机忙于拍照。此时阳光就像千足金一样泻落廊坊间,斑斑驳驳的明暗一如女子失魂落魄的婚姻,就是这种氛围牵挂住了女子的魂,她在那一刻丢失了自己的心而拾起了天边的那个男人。拿起,放下,这是喝茶人的一种追求,也是茶的一份禅意,可当一个人真正地面临一份人生的抉择时,又有几人能超凡脱俗脱胎换骨!
曾有过怀疑女子的时候,以为她不过是徘徊于红糖和茶叶间的市井女郎,生意场上的赚钱和倒卖是她永远修行不了的品性,她来像一阵风,去像天井间的鸟,于我不过是生命中一次擦肩而过的时光。但时间是一杯缠绵的咖啡,是检验人心的一份很好的良药,当有一天我看到了女子挂于俏脸上的惆怅时,我深深明了了女子真实忧愁的内心。她的先前的男人叫风吹落,这个男人现在在微信上似乎也能搜寻到,但就是这样一个缥缈的男人在糖厂改制后从此走失,他就像一枚叶随雨冲落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然后融进了泥土,变成了雨后彩虹样的水蒸汽。
“思念就跟爱情一样是会耗尽的。无奈要分隔两地,一开始我想他想得很苦,恨不得马上找到他,飞奔到他身边。后来的后来,我没那么想他了,不是不爱他,而是这样的想念是没有归途的。我再怎么想他,还是见不着他摸不到他,只是用思念来折磨自己。于是我知道,我得学着过自己的生活了。”这是芦苇花开正白一次茶酣后对她男人的真情控拆,可以想象风吹落走后她内心留下了多少内伤,这些内伤使她的心随着时光的风蚀结了冰封了盖,从此一个单纯的女子一直走在一条情感疗伤的路上,她的生命的另一头充满了不确定的幻想。
好的茶就是在舌尖给人感觉到苦味之时喉咙里便充满了无穷尽的回甘,香气和回甘充盈着你的整个喉舌,让人九曲回肠,这就是普洱大树茶的奇妙之处。泡茶有时候能够特别的开心,不仅因为茶的回甘芳香,还在于茶叶在碗中起死回生的感悟是多么的奇妙。茶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它一生都在等待和水的结合,只有滚烫的水注入了它的生命,它一生才算完成了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燃烧。时光正好,阳光正好,我对面的女子正好,她专注的脸背对着阳光,手中的茶香袅袅,就像一缕青衣,我祈祷她就像杯中因水化开的茶叶,在老宅时光茶水的清洗过后能迎来生命中的一杯甘露。
有时我也心痛于茶的烫伤,总会有那么一次冒失的时候,因为手忙脚乱茶叶在碗中失了它本应有的颜色,一份好茶就毁于一次粗心或不在意。看到盖碗中丢失了自我的茶叶很少有人会无动于衷,感伤和哀叹常常成为这个时候最无为的自责。茶叶烫伤了会换,最好的班章、冰岛一泡也仅千元而已,但人心烫坏了能怎样呢,即使疗好伤,心底的那份伤疤还隐隐作痛。
天蓝是这个老宅常住的女子,能写一手婚姻小说使她成为这个城市暗暗涌动的符号。很少有人认识她本人,但“天蓝”声名鹊起,丝毫不影响她成为情感作家的障碍。因为情感的一波三折,她渐渐喜欢上了喝茶,这比起沉沦于麻将中自扎的女子,这是一份很好的情感历炼。一次命中的偶遇,她沉沦在老宅中不能自拔,不仅因为时光停留在这份美好,而且在老宅中泡茶的那份心境,她在老宅的泡茶中找到了珍视情感的空间。“每天我受不了生活带给我压力的时候 ,我就会回到这儿,静静地泡一壶茶,让时光停下来,给内心腾出一份空间……”
天蓝,一个多好的名字 ,阳光正好的时候 ,我穿过深幽的门站于金鱼游动的天井石缸旁 ,抬头仰望碧空 ,一方布幕大小的晴空宛如一面倒置的醉湖悬于天穹 ,天蓝得那么深邃 ,就像从三眼井取回的一缸井水。那一刻天蓝就成为这个老宅的意象。
天蓝泡着茶,时光正好,阳光正好,壶水翻腾的声音就像山下江面上缓缓前行的风浪。河谷上面是蓝蓝的天,大地是一望无际的江水,水手在这个时候哗哗的迎着风浪常常亮起了歌喉,嗓门穿过河谷的热浪俨然汹涌漩动的岩浆。穿过时光一样深幽的门巷,随着一声“吱——”的厚重木门推开的声音,军人宏大的声音先于木板的“吱吱”声传到了二楼上来,是消防队谭大队长到老宅来喝茶了。
茶正煮得开,公道杯的长处就在于它珍视每一个来到的生命,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一介草民,只要你坐于桌前,主人都会为你添上一杯情真意长的茶。谭大队长是走南闯北的贵人,阅茶无数,论茶滔滔不绝,但他却很珍惜每一份入杯的茶汤,并不会因茶叶的好坏失了朋友的面色。第一口茶汤入口,他慢慢下咽,“嗯,好茶!”他即刻夸赞,不知是真是假,他总给人一份深深的感动。
有时茶并不好,经他夸赞,主人反倒心起愧疚,以没有泡好茶给他喝自责,但时日多了,主人反倒以为谭大队长并不一定会喝茶。而后又想,喝茶的最高境界不就在于“大”么!谭大队长走南闯北,戎马半生,他这么爱茶,一有空闲就赶到老宅来喝茶,他怎能不会品鉴茶叶的优劣呢?只是他胸襟开阔,大肚罢了,他对茶肯定已经参悟出了禅意,只要是茶,入口即觉得入心,这也就是谭大队长的高人之处。
宾川是中国十大佛教圣地,以鸡足山而闻名天下。谭大队长的老家就在宾川,他边喝茶,常给我们讲他自个冒雨登临鸡足山的经历,他滔滔不绝又绘声绘色,有时还会手舞足蹈让人身临其境。但我认为他最擅长的还是讲穿越时空的历史大片,什么人在太空活一天回到人间就过了很多年啦,人和动物杂交就会生出变异的基因物种啦……他信手拈来,让人觉得世界却是这么虚幻,就像云雾山中的茶园和茶山。谭大队长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天蓝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添上,听着他一个接一个的幻想虚虚实实地在我们面前铺开,我们开始担心他的故事什么时候才能讲完,并开始揣摩碗里的茶叶是该重新换上还是在等等看。谭大队长每次离开的时候我们脑子里装满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并由此产生了许多虚虚实实的联想,这些虚虚实实的故事得让人想一阵子理一阵子,如喝了太多的茶汤,心底的回甘飘渺又绵长,得很久很久才能消化掉。
阳光并不是每天每刻都有,就像月亏和满月,它总在时光的交替中轮回和变化,生命也就是在这种消磨中变得真实而充满了许多不确定性。在稻花茶收获结束之后,也就是秋茶收获完,哀牢山的冬雨就像山上的绵羊毛一样细密而冗长,又像老宅家族的身世一样悱恻和不安。细密的雨水空朦而渺茫,在老宅的上空飘过来又荡过去,而后哗哗地水声就落在天井里,仿佛乡村山泉的欢唱。等待成为这个冬雨天悱恻又漫长的相思。有时茶人们也会体会到等待的奥妙,就像杨贵妃等待南方飞骑而来的荔枝,而老宅等待一壶茶的到来也是那么的不可琢磨。时光就像地壳一样在改变着方向,我们既便喝足了今天的茶,而不知下次可还能再有一壶好茶在来路上等候着我们。莲的出现无疑是这个冬天最好的安慰。其实莲并不会喝好多茶,更不能喝好茶,因为好茶往往茶气旺,更容易给柔弱的胃造成中伤。莲就是这样一个纤弱而柔美的女子,她不宜喝茶又常常会到老宅来,她厚实的黑色鸭舌帽、一袭飘动的红围巾和修长的大衣成为这个老宅难得的春色。她来时不像芦苇花开正白走路那样风风火火,也没有那份感伤和忧愁,却像时下冬雨过后飘于老宅上空的雾,又像茶案上煮得正香的茶。莲来到门口我才知道她的到来,我确信她的高跟鞋是没有垫海绵的,但她穿过廊坊时我并没有听到声响。莲还是已经来到了老宅的禅心院,她的笑容是这个冬日里最温暖的一束太阳花。确切地说我认为莲还是很适合喝茶的,她虽沉浮于商海,但后天的努力使她养成了安静的习惯。莲落坐后也并不拒绝茶汤,她只是笑着说:“我不能喝得太多。”
知道她胃不好,我们便改喝熟茶,普洱熟茶红润的汤色印证了老宅的隆冬,看莲滴落衣袖上的雨粒,我们感叹这个冬天是那么的绵密和不安。莲说好在有这个居所,让我们一群人有了个暖心的地方。
莲来了我们更多的就不再说笑,听镂窗外雨声就像琵琶的弦音打落石缸,我们听着听着心境就像后山的雾渐渐散开去,虽然照壁山那方还烟雨风云,但我们都感觉到春天似乎就要来了。
莲说她被骗走的几百万元钱已打水漂,从贫民苦到富翁,又从富翁回到了百姓,现在也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好。莲说这些的时候脸色依然还是那么的平静,就仿佛她面前的茶汤,从头泡到末泡依然保持了不变的颜色。我历来相信,生命的历炼和茶的历炼一样需要时间,就如茶一生在等待和水的结合。
莲和我走出老宅的时候,禅心院里的茶已凉,而香还在。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