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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史(之五)

2016-05-14黄尧

滇池 2016年7期
关键词:滇池

黄尧

西山倒石头·一段寓言的结尾

1976年 10月,“四人帮”倒台。

这以前,1975年,云南落实“划线站队”政策。省市两级为我“平反”。其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批邓”等等。次年底,全国开始清理“四人帮”及其“纂党夺权”的地方势力。

而 5年前,1971年 9月至 1972年 5月,从滇西德宏至昆明,专人专车,星夜兼程,我又被押解昆明,以“5·16”重犯严酷审查达 8个月。还是那一套,不过正规一点,比如,24小时、72小时不间断昼夜审讯,用强光灯照射,诱供逼供等等。如同复习旧课,“临场”我毫无惧色。其间,一件事让人忍俊不禁:一天,监管我的人允许我去清洗自己的鞋袜——我已经在严密监视下度过了一个秋冬,走出监室,对阳光格外依恋,我找不到可以晒晾鞋子的地方(我只有一双布鞋和一双用烧热的锯片‘焊接起来的破塑料凉鞋),我发现院墙西北角有个小院,里面住了个养蜂人,他的低矮的偏厦正好够得着晒凉鞋,眼见嗡嗡的蜜蜂窜来窜去,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蜜香,我全然置身事外,和养蜂老人一聊就不知晨昏。后来,监视人发现我“失踪”,紧急通报,四处追捕。据说他们判定我脱狱出亡的路线一定是“滇池”,竟然沿着铁路追到西山石咀——他们怎么会这样想呢?

大约在众多的“证词”中,“一个人”的行动中不断出现的“泅渡”、“滇池”甚至“怒江”、“澜沧江”,给了他们缺乏想象的大脑病毒性的侵袭——这太可怕了!我吓着人了,我耗费了那么多人力,我适当地表示了歉意。

原本“5·16办”以军代表为主的专案组结案处理意见是判刑或劳教,但已经部分恢复职务的昆明市委老领导赵增益、黎韦等婉转否定,改为“监督劳动”。市委领导说,这个孩子我们知道,就是“骄傲一点嘛”,“何况只是中学生呢。中央也没有对犯错误的中学生要判刑处理的规定”,就这样,将我送昆明市机器厂“监督劳动,等待结论”——这不是最终的“处理决定”,事实上是“摆一摆”。

我当了几年锻工,两个党员师傅是我的监视人。“后效”是什么? 1975年,我被调离车间,兼任团委副书记。1976年底,“清查四人帮运动”开始后,我被正式调动,进入主管局昆明市重工业局政治部,先是宣传科、组织科,后来组建“清查办”时——一个似乎成立的逻辑显现出来:你被四人帮迫害,你最适合去“清查四人帮”。于是,我又回到了滇池边。

“倒石头”是滇池西岸一个地名。因处西山龙门的绝壁之下又濒临滇池而闻名。其间有多个稍稍延伸到海里的岬角,如狼牙状,这些由耸立数百米的危崖经年坍塌形成的堆积层,是个不稳定的滑动的狭窄地块,其上,有无数巨石横亘,仅一条蛇行小道穿绕其间。早年,有人在岬角的东端建造了一组西式别墅,但很快被滑动的地块带动,又被海浪侵蚀,旋成废墟——这多少有点像好事者的所为。但抗战前后,龙云、卢汉仍偏爱这里的险峻和景观之独特,除营造了“西苑”外,在“倒石头”以南,营建了直达海口的“战略公路”,将抗战初期中央由内地转迁至昆明的三个兵工厂收藏在此,又于“倒石头”南段打通一条山腹中的隧道,储存军火炸药。1949年后,兵工厂、炸药库沿用,而“倒石头”则修造了两个监狱,南端岬角是占地更大的“劳教所”,犯人可以安排劳动,炸石碎石以供建设所需。而北端岬角则为重刑犯监狱,也称看守所。因为两端蛇道一卡,东临滇池,北靠万仞,任是什么人也出不去。而老百姓则称此地为“西山采石场”。

昆明的“清查帮派运动”已经开展了一段时间,不少案子处于“一审”期间,“批捕”的人员有相当一部分拘押在重刑狱中,于是,“清查办”差不多把这里当成了“办公室”。我也随同办案人员往还于“倒石头”。后来,我不愿老跑路,干脆住进了监狱。

我无心去审什么案子。我厌倦,我疲劳,无心探究罪与非罪。因为是滇池,我可以与她厮守。且是在那样一种心境下,我被释无罪,面对同样遭受宰割而无罪的滇池,如两个俗人,坦然且闲适——而此前,我们负累如此沉重,不知谁能浮载谁。

毛崇义,原云南省公安厅某处干部,老牌侦察员。此时与我搭档。他为人忠笃,颇重情义。至于专业素质,那是一流。对来到西山看守所,他的态度竟然与我无差。对这一带人缘他熟悉极了。告诉我,海边有个别墅,我们也去住一回,何必听着监狱里鬼哭狼嚎呢?

在看守所与劳教所之间,有个倾斜的坡地,也确有一所西式两层楼房。但就近一看,大失所望,楼房前庭已经半没水中,准确说是小楼在地层下陷后有一半折断,趴在了海浪里,顺风鼓来的滇池水拍击着楼基,浪花登上一个海景阳台,哗哗地洗了刷,刷了洗,无数小蟹就此抢滩登陆,似乎在预备一次彻底抢夺陆基的战争。而破碎的维多利亚风格栏柱则挂满海苔,这些绿色的帷幕上,是“伞降”的微型装甲部队——海蜗牛不动声色地等待进攻指令。所谓“人去楼空”,不。这原本是海的一域,尚有生机的滇池决定收复失地。而楼主呢?无考。去问庾俊侯,死了。原本不应存在的存在了,再再之后迅速归于乌有。这像是一个大寓言的结尾。

小楼的正厅和副楼虽有些歪斜,但硬木地板还是可以立足的。老毛建议使用吊床,这很容易。回一趟昆明,我们弄来了野战部队使用的吊床,于是优哉游哉,安顿下来。白天,到楼下石矶上钓鱼,不上钩。老毛说,这里是个鱼窝子,你看,有个栈桥,还有码头,最重要的是地上有一股水,是个顺山而下的老沟,原先的楼主不是看中水源和可以渔钓,怎么会选中这倒霉地方呢?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他指着海浪中间或出露的锈蚀的铁件,一些支架错杂的钢筋,道:“我们得撒窝子,碎馒头、剩饭都可以,有人气就有鱼气。我探准了鱼洞就下手。”——真不愧是个“老特务”。

我们的渔获之丰盛,出乎想象。老毛三下两下弄来一个铁丝笆笼,把钓上来的鱼,褪了钩就养在笼子里。几天,就二三十斤,大多是鲫鱼。不见鲤鱼。老毛的解释令人心服口服:围海造田后,就没有鲤鱼,为什么呢?鲤鱼是在草海产卵的!可怜大地鱼虾尽啊!这后一句是我说的,于是少了兴致。我们把更多的鱼剖了,抹盐、辣椒面、腌成鱼干,带回昆明犒劳家人,多半还是给了看守所的食堂。所长没一声谢,大约心下说,这两个人来干什么了?玩吧!玩死你!不过,老毛与他烂熟。老脸皮能抵一阵子。

两个渔夫一座楼,我们拥有整个山水世界,何等惬意!

我要求老毛将电线拉来,我要看书。我想一书在手,一湖在侧。那是一个人的滇池。

他直发愣怔。电线拉来了,小楼斜斜的灯光不像灯塔。

但随即祸事来了。劳教所看这里有灯光,来人看,嘻嘻哈哈,是熟人。未几,他们的干警也过来几个,占据南副楼,酗酒,还在那里审犯人。

我们弃守,留给了“地方军”。

老毛说:“我就说不能拉电,你偏生要看书 ……”

后面的话噎回去,他是个耐性特好的人。

看了什么书?记不清也无所谓。这是陋习。书,有什么好看?其实,我在太阳最好的午后去裸游,洗净的衣服铺在黑色礁石上,游出二三里,回来,衣服干的像奶酪皮。老毛的饭也煮好了,小白菜汤和麻辣干煸鱼,小电炉很省事,他怎么就不说这档子事?

五月之痒

撤回来之后,住审讯室的楼上。这里不能观海景,四围高墙电网。前面是一片约莫十来亩的菜地,由一些轻刑犯人来照顾那些其实长得并不怎么样的蔬菜。牢狱里总有那么些人,随处可走,做些杂活,看上去不像犯人,其实是犯人,见“大军”和监管人员哈腰报告的,无论长什么样,都是犯人。所长解释说,其中一些人,法院判决宣布后,已经“刑满”,他们无家也无业又无专长,“出去不习惯,也是一个死”,于是“自己要求——自愿加批准”,留在监狱中做杂工。一呆就是十几年、几十年。

怎么会有人愿意呆在监狱里呢?

老毛哼了一声鼻子:“你啊,你不知道?有的人犯个强奸什么的,重案是吧!审理起来原本也容易,可是又有什么案底啦、历史反革命啦、里通外国啦、特务啦,查来查去,一查就是十来年,查到忘记,查到查的人都死了两茬。结果就一个:不是强奸还是通奸——通奸的那个还是他其后的老婆。那个女人吓坏了,过后就上了吊。

怎么办?判一年缓刑两年,人家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腰躬了,背驼了,听不见鸟叫了。不种菜干什么?至少有饭吃。所长每月给六块,还有两包烟、一块肥皂、年底一身衣裳……”

我也算历见多了,但比起来,我好不晓事。

天气渐热了。穿个背心可以去逛海。

滇池岸边的水草茂密起来,轻易难下鱼钩。要在以往,我们是人手双竿,三竿。竿竿咬,古诗里“往来如鲫”,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盆满钵满,褪钩穿钩尚且来不及、鱼大鱼小全然不问了。此君何以顾恋人类,难道不知将要入釜刀俎?万类中的弱类,其实弱在没有头脑!

老毛不同意此种见解:“那墙里头的哪个不是人精?”

那么,我们来钓鱼也等同收储犯人了?

鱼,普通的鲫鱼总不至反了“无产阶级司令部”吧?或者咬了谁的指头?我想起一段往事,就在我的“亡命”同行赵力“落草”下山被预谋者活活打死后,边境五县知青骚动。省市组织专案组,负责来“抚平”此事件的昆明市革委会副主任刘某在三台山下,帮滇河边与我有一段对话:他问:德昂族信佛,但据说也吃鱼?我说:是的。他说:那不是违背信仰么?我说:这很简单。吃鱼前,烧沸了水,在锅上支两根筷子,口中念念有词:叫你过河你不过,你偏要跳下涨水锅!将鱼往筷子上一放——你想,那筷子怎么立得住,唧哩一滑,鱼落沸水,煮死了!他鼓掌,突然正色道:“现在,就是‘叫你过河你不过的时候了!”我随即回应:“一点不错!我煮死,留个故意吃人的虚伪者生生不息还有这口诀!”

他不言语。对话终止。他是否为此恼恨,我不清楚。但三年后我被押解回昆,再次面临“筷子”与“涨水锅”,昆明突然“适时”地发生“010反革命传单案”,担任专案组组长的刘某在高层会议上断言:此案首犯是我无疑。为此,公安介入,昼夜审讯达半月之久——我决意不再“过河”,烙死、皮焦、肉糊、骨头酥——算了!连“口诀”也不留给这些人了。

如果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密咒,也绝不示授他人了。

但凡“悟道”,除了使杀人技艺更加精杰,还有什么结果?

我也没有打算再逃亡。几天后的那场“晾鞋事件”引起一场“虚惊”,是他们自找的。愚人自愚,且都需要游戏。

鱼们,听见没有?你们可以逃!远远的,滇池通着长江,是通海大河的上游水域,但“路”很艰难,一路抢滩逆水,你们行么?我告诉你们,这段水路有一段河流叫“普渡河”,“普渡”知道吧?不相信?还是不知道?你们的“经”念到哪里去了?难怪拿你们当“木鱼”敲!敲也没用,不见木鱼飞啊,没“文化”,不如死了算了。

我现在和以后最喜欢的字眼就是“算了”,等我成了家,有了妻子儿女,再后二三十年,我要教我的孙女孙子的第一句口诀就是:“算了!”

没用,它们还是结队而来!天哪!

海草塘——滇池近岸的“草原”,仿佛放牧似的鱼群跳跃着,直奔浅海而来。距离岸边百米,那些黄色、红色、黑色的鲫鱼开始在稠密如丛林般的海草间隙里穿绕,扭动的尾鳍频动突然加快,只要有一个格栅可以穿过,它们便几个扭摆,突破绿色屏障,争相寻找透天的亮塘,然后,一个打挺,跃出水面,扑啦扑啦,水面鱼跃如虹,只一刻,海草上铺满了翻着闪亮的鱼肚白——成千上万的鱼,就这么“躺”着,在阳光下,不时翻腾一下,再翻腾一下,大口地翕动嘴,煽动鱼鳍——确乎海底翻了个个儿,成了海的面!

惊呆了!没有人见过这种情景。

我们的玩伴——昆明交警总队的小杨,一个出身滇池六甲村的小警察给出解释:鱼来“摆子”了。这是土话,就是产卵。他说,早先没有这样的事情。“鱼将仿各住各家,生娃娃咋个要这种整?滇池被围了草海,鱼没有产卵的地方了,就死找活找找到这里来了。前些年我们村子的茭瓜塘就发生(类似状况),鱼差不多跳到房头上,把鸟都吓飞了……

近前的水面出现雾状的乳流,如同绢丝浣动,那些大腹便便的母鱼在水草上挣扎着,不久就再无动静,它们这样平躺,似乎在吸收阳光的能量;接着,再蠕动、扭摆,直至气绝——这是我揣摩的,或许,早些时,鱼群的饕餮,就为了这一天。我们把它们“吃”了一些,按残忍的哲学,叫“淘汰”部分的弱类,而强劲的物种为了证实生命的崇高与尊严,直奔到我们眼下来演示生命完结——再生的过程!

关于“筷子”与“涨水锅”不过是一个伪宗教的丑陋的笑话。

该给出一个禅语,那是什么呢?

西山在上,佛音缭绕,华亭如盖,不是有千千僧人万万偈句吗?哪一句属这些苦难的生灵?

滇池,是一个概念:一山一海,才是全貌。我想起滇池西岸的观音山。有伽蓝毗连,在那里有一坊,上镌“小南海”,由这里远眺,海天空朦,混成一色。若“海”不“苦”,何期观音大士面海百千年?

只要伸出钓竿,就可以把那些濒死的鱼,成堆地扒拉到岸上来。我们却决然放弃。第二天,不忍地再去观望,死去的母鱼漂满水面;再去,兀自消亡。其下归宿,还是化成寺庙里秘语深谙而喧喧不绝的“木鱼”,只要肯敲打,就有“真理”吐露出来?

北风那个吹

看守所的日子就那么过去了。

人,应当在终其一生中有大半这样闲闲散散,除了“吃鱼”(大半是管教干部和所长吃了的)有些“不化”,至少没有去危害社会。至于“清查”,调整为以单位为主审查,需要移送司法部门的并不多,程序也渐渐严格起来。这样,我们更轻松了。

石头别墅因为更靠近“劳教所”的“势力范围”,不再去了。活动的方向往北边去,那里有一片水田,约莫十来亩,农民叫水浸田,既常被海水淹没。水大了,谷子没法种,秧子下去就漂了,需要拿个石头压着,但水很肥是真的,倘若秧子牢靠了,就有收成。但农民颇懒费工,大半丢荒。这类水田占滇池周边水域岸滩的大半,据说,“土改”时都不丈量,作无主田分配。但细看,经营的年代却很久远,也凝结了农渔家的不少心血,围埂的老柳树皆耄耋,生发新绿寥寥,不过疏影而已,但沿埂却有石堤,看似是散乱的堆积,却犬牙交错,十分牢固。

不去钓鱼了,沿堤梭巡却别有情致。石头缝里有一种小鱼,寸许,斑斓肉身,头颅硕大,鱼鳍短却可助弹跳,也可潜伏在泥淖里,类似南海滩涂和红柳林里的“跳跳鱼”,本地俗称“石头鱼”。我猜想这是一种远古鱼类,若将它放大百倍,其形状也十分壮伟。但它们偏生是十分傻和贪婪的,因其小而众多,既做了凶狠类的饵食,又熙熙攘攘熙熙,争寸地不惜挤诈,就“文化”评价而言,就是“愚民”。结果如何,它们群体地做了“猫食”,在昆明市场上,成堆售卖,是渔家用细网成群收获的,买这鱼的多是老妪,家里有同样年岁的老猫,嗜荤茹腥,坐享成习——老妪又无端作了老猫的奴隶,可见,这世界上居于食物链顶端的大多是猫科动物,狡狯而声色不露。

毛警察将他四岁的儿子也带来玩了,孩子的幼儿园放假,没人照看。这里多了一个孩子,就将“石头鱼”及其栖所当成“童话世界”。大人也集体“返幼”,研究了钓“石头鱼”的方法——无师自通:用一根小竿拴一根棉线,绑一条蚯蚓,只要入水,“石头鱼”便团团围住,群体争掠,且第一个咬“勾”(根本不是钩)的,绝不松口,即使出水,也死咬不放,只要用个小缸接住,一抖,那寸许的鱼方知不妙,即刻逃逸,但落在了缸里。其伙众竟然无一接受“教训”,仍争相赴死而不顾。这种渔获如同“拣豆子”,未几,就俘获千百人众。用油煎了,撒上花椒盐,香脆可口,且无须乎顾忌鱼类通常最后以“刺”来报复,它们的“刺”根本不是“武器”。孩子特爱——凌弱,这是我们的教化根基。

那个姓杨的交警大队警察是个“海碰子”——本地土话就是“水鬼”,他划着轮胎漂游到很远的水面去“撒挂网”,挂网每间隔十来米有个白色塑料块做的水漂,以为标志,一夜过后,便去收网,将蹿到网眼里的鱼剥离下来,斩获却渐渐少了。

他瑟瑟索索上岸,说,起北风了!

十一月,算来“监狱度假”已经一年了,这算什么日子?

起北风了!滇池的水特别蓝,北风旋卷,有如一根试棒,搅和一阵子,海水瞬即澄澈,鱼虾潜隐,归于静净。这时的水面是沉思的、默想的、无言的。大片的反光,直射同样碧蓝的天空,海天间的一线,是墨水划的,平直呆板,毫无颠覆的构想。

我们已经看不到远古的滇池。有滇池考古发现发布的些许信息:三亿年前的生物大爆炸:以此为温床,“海口虫”霸据水域、接着是鱼龙世界……直到一万年前,古人类登场,他们晚了2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年,任何一种水草都比他们古老,都可以依据人类的伦理灭杀他们。但他们还是吃尽了最为繁盛的海螺,在这些贝壳类新的堆积层上站立起来——他们像我一样被驱遣夜游?在水面上演奏管弦的乐声?黎明前作斯巴达式训练?用金属弯成的倒刺勾渔钓?当然不!那些都是人类强作的悲苦的行为。有战国、东西汉出土的青铜贮贝器为证:孔雀在天上飞舞,地面丛林满是虎豹野猪,“羽人”的部落战争天天发生,用大蟒蛇吞噬战俘——当然还有干栏式建筑,这种半山地建筑保持对水的敬畏,留给洪水自在的地域——现在,不了。青铜之笔折断历史,一跃两千年。我眼前的滇池:西山呈碧,远山如黛,距离那样遥远,保持着一种断层似的沉默。

我也沉默。

滇池上的北风是间歇性的。是越过了横断山而来,消耗了壮年精力的那种风,结果,滇池的静思默想依然如水一样沉静。

有一种鱼来穿绕思丝。白鱼。灰背脊,腹如银,朱唇亮眼,身长如梭。北风一起,它们就浮出水面,结队直抵岸矶而来。是海的信使么?有什么消息在枯冷凋零的季节传达呢?

人类自身信息繁复如麻,于是,通常的做法是斩杀信使。

渔家用丝网捕捞。

我们在那十亩水田埂子上扒几个水口,白鱼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城门洞”,朝觐的必由路径,于是梭巡而入——其实,捕捉信使是件很诡诘的勾当。用长线和小小的鱼钩穿上一个苍蝇之类的活物。最好是一种叫水蜘蛛的小东西,它们在水沟的水芹丛里“猫冬”,很容易就能找到,捉在掌心里一呵,即刻装死相,于是穿钩。这已经算是谋杀了。然后将长竿一悠,长线甩出,将落水面,就有白鱼来抢食——白线在半空划了一个弧,天光将这道银色的弧线投射到水面上,仿佛路线图,不等鱼钩坠落,白鱼就上来了,结果,就在钓饵触及水面的一刹,已经注定了设陷的成功——白鱼接住了诱饵——如同我们接住美国橄榄球——落水即起钩,白鱼在它们完全陌生的空域作一次弧线飞行,被重重地摔在了陆地上——白鱼出水即死,信使通常是起誓成仁的精英!

数年后,滇池白鱼绝迹。

往往是这样,直到信使被斩杀干净,我们仍然不知道它们带来的是什么信息。

荧光游弋的滇池

大约 1978年,风传滇池出现“荧光游弋”的消息。

我的女儿已经诞生,这样的传闻对于一个终日忙碌的我没有意义。

但我还是接受朋友的邀请,乘轮船去夜游滇池。

这时的滇池——海埂还能游泳。只是距离滇池约莫两三公里,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腥熏气息,仿佛整个滇池是一口巨釜,在蒸煮一些腐败的虾蟹。夏季的滇池一如往年那样热闹,年轻人在海埂铺上塑料布,将整个暧昧与热烈安顿下来,已经有女孩穿“比基尼”。男孩的简便三角裤换成了内藏小兜,可以揣钥匙的尼龙泳裤,只是人们仍然谨慎地使用“爱”和“性感”等词汇,也不会对一个唱歌的人,疯狂摇动“荧光棒”。大自然伸手可及,家边那池水,仍然是作为一个昆明人不可不将自己与假日框入其中的“风景”。但,显然历史已经被海浪所淘洗,年轻人不知道海埂少了很多东西,比如,你下水,就会有成群的小鱼来啄你的脚丫,你可以在阳光下“拣花石头”,其中不少是细碎的玛瑙,如果没有如“鱼眼”那样值得珍藏的,至少可以投放在玻璃缸里赏析不已。这些细节统统被删除了,还有翻根倒伏的老柳树、活着的海螺、两个人工长堤朝夕的垂钓……

我所在的昆明市机器厂锻工车间有几位无锡籍师傅,他们是 1958年沿海工厂下马后,被昆明征招来的技术工人。这些在太湖边也有一个村落是“家”的师傅,对滇池的关注程度远比昆明人来得强烈。我发现,他们在假日里会带上老婆到滇池附近的渔村去,花很少的钱买来成箩成筐的小虾小鱼,在我们锻工车间外的场子上大量晒晾,瞬时,这里机器轰鸣,那里就是一个渔业加工厂。他们的家属多巧手,可以将滇池的虾制成虾酱,那是最次等的小至米粒子大小的虾,大点的就制成咸味的虾干儿。稍稍新鲜的,则炒韭黄,相当于“打牙祭”。这是最节俭的一种生活安排——他们的太湖边有老有小,几十元的工资,要省下来寄回去,况且还有建造房屋的梦想。一个姓吴的师傅和我聊起太湖,流露出“大地方”的自豪,词语间的夸张,但绝无鄙弃滇池的意思,只说当初说要来昆明,一问,说,昆明也有一个“很大的五百里的湖”,错觉是“厂子就在湖边”,开窗就能舀水,恨不得把家里的那只小木船也带来。老婆说“带不带点藕芽”,“哈哈,那时真是年轻!”——似乎“年轻”绝然是一种罪过。但说到“牙祭”,他仍充满感激,“困难那年,我们全靠这个(小虾米)了,回家探亲,拿个布袋藏着虾仁,生怕被人抢了,火车上都牢牢枕在头下。家里老小能活下来就靠这个了!”这样算来,他们经营此道超过了二十年。没想到的是中国最大的四个淡水湖泊,其中的滇池与太湖怎么在苦难中这样联系起来——一袋小虾米!

所谓滇池出现的“荧光”,就是“磷虾”的爆炸式繁衍。

轮船在晚九点进入滇池中心海域,就能看到数十艘作业捕捞的木船。深暗的水面确有游弋的光带,是谁丢了蓝色、抑或闪亮的丝织的头巾?我知道,滇池绝无洛水之神的浪漫,充其量,在明代,被棍棒赶来的才子杨升庵隔三岔五就呼朋招友在滇池饮酒赏月,那就是先生祭水也祭月的一匹卷轴?再往后便是陕西布衣孙髯了,长联犹未尽兴,他晚年呼吁治水,草履千穿,滥衲百孔,是他一腔悲嚎引来滔滔珠泪?

大网小网拖拽上来的是荧色的虾!那么多啊!

似乎整个滇池在造一种神话,以死光回照青铜的光辉?

云大、师大的生物学专家取样化验,警告说“最近”滇池出现的虾潮是一个警示标!虾含磷大大超标!甚至含汞、砷等有害重金属元素也严重超标!

是否有报告上达责任部门?不清楚。是否对这些有害金属元素大量进入滇池追溯一个工业生产方面的源头?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最适生的“生态”,如同今天的“不好意思”。一个谦辞可以托起世界,轻若鸿毛。

西山自太华寺至三清阁的一条窄窄的“观海”路上,游人如织,兀自出现更多的小摊,沸油炸“虾粑粑”。撒辣椒椒盐面,香脆海鲜,味道是好的。

昆明街巷也出现那么多的“炼丹术士”的“虾饼”摊,热浪掀天,悬灯午夜,滥便宜!还有什么?不知道了。我的师傅已经退休返回太湖家乡。

过了许久,有人来耳语:“滇池的虾不能吃!还有鱼!”

“1979春汛·入滇河口‘磕头鱼”

明清两季至民初,凡六百年,昆明既为省城,尤其繁华。明初汉人自南京大量迁滇,带来了江南文化,丝竹管弦,笙歌达旦,一时成风。对滇池而言,是江南旧忆的映照。滇池西岸风光绝美的西山有龙门、魁星点斗的石窟造像,下临万仞绝壁就称“挂榜山”,寄寓云南人的梦想,皇历翻到哪一天,能出个“状元”?清末出了,经济特科第一,也没有把“榜”挂到红石崖上。由于明初大多汉人是“充军”而来,所有的文化因子是依托“垦殖”一贯到底地在民间繁衍,开花结果。有了以“江南小调”为母本的“花灯”。杂糅滇边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斑斓多彩。大约在清季,昆明有了春季赏花、“游西山”,也叫“耍西山”的节日,即农历春节至正月十五,倾城出游,妇女盛装,鬓簪大朵山茶,脂粉浓重,蔚若云霞。届时,舟车齐发,盛况空前。那是滇池簪花戴朵,娇艳无比的年代。

著名歌唱家黄虹是以一曲《耍山调》唱红中国的。这首以花灯对唱调式又加念白的民歌充满谐趣。内中有词:“西山三百三十三登小石坎……坐着我的小船,漂哧咙咚,漂哧咙咚……耍那个西山哟呵……”

“漂哧咙咚”是昆明特有的拟声腔调。滇池“出海”口在西南,十一点钟方向,滇池的环流很慢,因此没有急湍径流,大多季节无险风恶浪,于是,“漂”啊“漂”,细浪碧波,惠风和畅,无非一个“漂”,是何等情趣!

一座高原城市拥有一个五百里的大湖,在中国、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滇池既为省垣绝大之风景,文人写照是一回事,民间维生多赖于此,舟楫便利,渔农传家又是另一回事。在滇越铁路尚未贯通时,出省(城)往滇南仍多赖滇池航运。民初有了小火轮,拉满汽笛,令滇池一醒而彻。但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滇池仍有千帆竞发,沙鸥集翔、渔歌唱晚、落霞漫天的景象。

仅仅三十年,“风景”全部淡出。

“活”的滇池是什么样子,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

1979年春雨过后,有消息传来,滇池的鱼“发”了。

“发”即“爆发”。不是今天人们祈愿的“发财”。

但与无端的渔获有关。

在整个汛期,进入滇池的盘龙江、宝象河、金汁河……共 24条,尤以晋宁一带若干细小入滇河口最为突出:无数鱼群接连抢滩,大量搁浅在狭窄的河口,成堆成山,令人瞠目怵然。附近渔村,即使活到九十忘年,也没有见过此种情景。

往年汛期,大约农历五月,都有鱼群“抢水”,沿河沟向上游洄游,这是产卵期的母鱼,追溯远古生物时钟的指向,到上游去产卵——其时,滇池从断层形成的“古海”已经蜕变了两三亿年以上。鱼类所以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是因为它们是“鱼”,而非人及其同类。在滇池湿地全部消失后,这种“记忆”幽然萌生,精灵般地演绎冥冥中的经咒。“磷虾事件”爆发,鱼类生存也相继失序,相率逃亡。这年,达到高峰。

从晋宁插队农村回来的小姨妹,竟然背回来两大箩筐的鲫鱼,因为事急,她是搭乘拖拉机到昆明东站,辗转多时回到家中的,一个家里顿时腥熏如焰,盆满钵满,地上还起一层,足有四五十斤,还说,“明天还有!要有汽车,拉一车回来得了!反正臭了烂了也是一个‘埋,妈呀,农民无法了,拣大的喂猪!”

按她的描述:鱼群是“磕着头来的!”大的鱼,在小的鱼身上,一个跳跃接一个跳跃,死命地抢在前头。小的,则层摞层,绝望地挤压扭动;大鱼“脑袋重,顶开小鱼,躬腰,一个磕头就飞起来了!全村农民,连小娃娃都出去了,使棒子打,锄头敲,耙子扒……供销社的盐卖完了,硝也卖完了,腌不完吃不完的就喂猪。我们家东家的猪不敢吃,狗也不敢吃,猫呢,跑了,在房头上来回走不下来……”

似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将“发”了的鱼带回家来。没法处理或吃不了的要赶忙送人。送的人烦,收受的人家也烦了。

那么多的鱼吃完了没有?不太清楚。

“最后的晚餐”并无祈祷,那是肯定的。

总之吃鱼的人只是吃,不再提及鱼哪里来的?“磕头”没有?向哪一方磕的头?我想起滇池边有无数庙宇,西山一群不说,那里大殿庄严,是不会为滇池里的鱼祈祷的。木鱼并非是受难鱼的标本,而是人类的替身。东望滇池的著名庙宇有观音山观音寺,那里早年圮坍,近年由民间筹建,在昆海公路上可以看见寺庙的围墙,紫土的紫是紫的,灰瓦也是灰的,“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黑色圆圈圈定的,书不归体,大约是哪位农家子弟写的,知道要将“彌”字写成繁体,但“爾”兀自多了两个“乂”——天网似密不透风。

鱼虾焉能不尽!

至此,滇池至少三亿年的岁月走到尽头。仅仅三五十年,这在三亿年(有“海口虫”化石为证)漫长得无以刻度的岁月里,还略差一瞬!滇

池母亲在迟寐醒来的晨曦中只一眨眼,便知道自己深度中毒,且脏腑迅速腐坏。这是她哺育的子子及孙孙的戕害——天地原本并不演化自身悲剧,即使冰川横来、陨星轰击,不是也造就新的进化物种么?但海外之海,是欲望之海,南北两极,正在热焰中融化,灾难的潮头将成梯次向大陆热源推进……

如果还要续下死亡记录式的篇章,依次便是:水葫芦淤塞、蓝藻泛滥……但恰若一幅已经成就的风景彩绘要泼上油漆,在在不忍。

我,一个在滇池边长大的孩子,始终笃信有的风景,即或片段,是永恒的。母亲的一滴泪,滴在我的脸颊上,我承接的那一汪暖水,便是我的海。

我还有一个联翩噩梦,可以发布出来:古海泛滥,滇池在地陷山崩中,浪巅入云,我是一个小小的羽人,手持纲叉,驾驭神怪鱼龙,破浪穿行……那时,人类只模拟鱼鹰和鸥雁的鸣叫,还没有这许多累赘的语言。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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